文學地理學視域下賈平凹“商州系列”小說創(chuàng)作研究

周兵

摘要：賈平凹作為當代杰出的作家一直是學界關注的重點，但鮮有學者從文學地理學的角度對其“商州系列”小說的創(chuàng)作進行解讀?！吧讨菹盗小毙≌f體現(xiàn)著人、地、文三者的和諧共生關系，從文學地理學的理論視域觀照其“商州系列”小說，可以清晰地瞥見賈平凹“商州世界”的地理圖景，也能為其商州系列小說找到合理的闡釋路徑。

關鍵詞：文學地理學；賈平凹；商州系列小說；文學表征；書寫成因

商州獨特的自然地理風貌、人文地理環(huán)境對賈平凹的文學創(chuàng)作影響深遠，不管是書寫“商州”，還是書寫“西京”，其小說中總是充斥著商州的文化性格、民間記憶和鄉(xiāng)村“味道”。其小說鮮明的地域特色值得學者們深究，但是，目前大多數學者對賈平凹的文學研究還停留在對其作品的主題分析和藝術形式上，鮮有學者以文學地理學的研究視角對其“商州系列”小說進行窺探，雖然趙學勇、郭蒙等人已經有意識地將賈平凹的文學創(chuàng)作放到地域文化的角度上進行研究，但是其研究的理論方法還不夠具體，也未能清晰地闡釋賈平凹為何以“商州”為書寫范疇，故此以文學地理學的理論視域，觀照賈平凹“商州系列”小說就顯得很有必要。

一、自然地理、文化地理與想象的地理

（一）地域文化、文學研究與文人創(chuàng)作

從文學地理學的視角來看，地域文化的書寫和研究起碼包含著三個層次的內容：第一層次是基于自然環(huán)境而發(fā)展出的地域文化，這種文化是一種可以被直接書寫并表現(xiàn)在作品文本中的文化。例如，在賈平凹塑造的“商州世界”中，“州河”上的擺渡、船運，實際上展現(xiàn)的就是陜西省丹鳳縣龍駒寨鎮(zhèn)的船幫文化，它是基于丹江自然環(huán)境而興起的水運文化。第二層次是經過作家頭腦加工后的地域文化，它是作家藝術創(chuàng)造的產物。作家有自己的人生經歷，獨特的思想和見解，同樣也有自己的書寫選擇。賈平凹在20世紀80年代定居西安后，多次下商州進行文學采風，先后游歷了商州大小鄉(xiāng)鎮(zhèn)300余個，并且系統(tǒng)研讀了商州地方志。在此基礎上，“商州世界”的書寫不可避免地被烙上商州的文化基因與民間記憶。第三層次的地域文化則是讀者想象的地域文化。讀者通過閱讀作家的作品可以感受到作家的地域意識，再聯(lián)系自身的地域文化記憶，最終形成豐富的地域文化想象，而這種被想象的地域文化，恰是自然、社會、作家與讀者之間互動的產物。

從地理的視角研究和解釋文學或者文學現(xiàn)象，自古有之。在中國傳統(tǒng)文學之中，古人就已經注意到地域文化與文學之間的關系。例如在以現(xiàn)實主義風格為代表的《詩經》中，編者不是雜亂無章地堆砌，而是采用以地理分區(qū)的方式，將其分成“十五國風”。而《楚辭》也是最早表現(xiàn)地域文化的文學作品，它以荊楚大地為書寫背景，呈現(xiàn)出絢麗多姿的南國浪漫主義基調。此外，在文學研究中，近代經學大師劉師培，就已經從中國南北自然環(huán)境的不同來說明南北文學風格的差異。

自然地理環(huán)境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十分巨大。在漫漫歷史長河中，地理因素對人類文明的產生和發(fā)展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俗言道“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不同的地理環(huán)境孕育出不同類型的社會文明，而不同類型的社會文明塑造了不同文化的背景，進而產生了不同的文化心理、思維方式、情感表達。文學源于生活，不同地域的作家接受到不同類型的文化傳統(tǒng)，所以，生于陜北的路遙是無論如何也寫不出張愛玲筆下十里洋場的夜上海生活，路遙身處的環(huán)境是貧瘠的黃土高原，接受的文化是躬耕黃土歌唱信天游的吃苦拼搏精神，而張愛玲出身沒落貴族，貴族精致奢侈的生活方式，致使其筆下展現(xiàn)的自然是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可以說，他們文學創(chuàng)作的分異與他們各自成長的環(huán)境以及所接受的地域文化之間的關系緊密相連。所以，從一定程度上講，地理環(huán)境決定了文學的表達，決定了作家的創(chuàng)作個性，也限定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表現(xiàn)內容。同理，賈平凹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深受這種規(guī)律的制約。

（二）文學地理學的研究范式

作為文學研究的新方法，文學地理學越來越受到學界的重視，出現(xiàn)了諸如鄒建軍、曾大興、梅新林等文學地理學的先驅。雖說文學地理學這門學科是中國學者獨立創(chuàng)制的，但是究其發(fā)展歷史則可被追溯到19世紀的法國，伊波利特·阿道爾夫·丹納在其著作《英國文學史》中已經關注到文學與種族、時代、地理環(huán)境這三者之間的關系，而中國學者袁行霈則開始關注地域與文學家之間的關系，他認為山川河流的自然地理分布，對作家的塑造和成長起著關鍵作用。這種學術意識對文學地域性研究的發(fā)展起到了啟發(fā)和導引的作用。到了曾大興這里，他將這種學術意識進一步發(fā)展，認為文學和地理的關系是文學地理學的主要研究內容。

在曾大興、鄒建軍等人的共同努力下，這種學術意識最終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體系。曾大興等人為這門學科進行了學術定義，并為其規(guī)范了研究的范式。他們認為文學地理學是交叉學科，其研究也屬于跨學科研究，研究的主要對象是地理、文學和作家之間的相互關系，它是基于文本的分析對作家、作品作地理學意義的解讀，這種解讀更加傾向于客體對于主體的影響，即自然地理環(huán)境對作家成長的塑造以及對作家寫作的影響。[1]

對于文學地理學的研究手法，前輩們經過無數次實踐，并最終歸納了五點，分別是：空間分析法、現(xiàn)地研究法、系地法、區(qū)域比較法和區(qū)域分異法[2]。簡單來講，這五種方法就是將文學、地理和作家統(tǒng)一起來，研究“人地關系” “文地關系”“人文關系”這三對互相影響和制約的關系。

二、自然地理與“商州世界”地理圖譜的文學表征

（一）商山丹水景如畫

商州位于秦嶺大山深處，是陜西的東大門、西安的后花園。在地緣上，商州東與鄂豫兩省交界，南面安康與巴蜀相依。商州境內崇山峻嶺，水網密集，是為“八山一水一分田”。因商州處于秦淮線以南，故其風物多具南方特征，亞熱帶的氣候類型，導致境內常綠闊葉林廣布，豐富的降水更是發(fā)育出了全國最北的喀斯特地貌。這些自然的地理因素，表現(xiàn)在賈平凹的作品中便是區(qū)別其他地域文學的重要特征。

商州山地廣闊，秦嶺橫亙而過，丹江漢水蜿蜒曲折，隨處可見的懸崖峭壁、洞穴石窟、飛瀑奇潭等景色，使得賈平凹稱贊其故鄉(xiāng)“異常美麗”。他較早地認識到了自然環(huán)境之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功用，因而，他的作品中不乏對商州山川地貌和地理風情的書寫。他說：“慰藉以這顆靈魂安寧的，在其漫長的20年里，是門前屋后那重重疊疊的山石，和山石之上的圓圓的明月。山石和明月一直影響著我的生活，在我舞筆弄墨擠在文學這個小道上后，它們又在左右了我的創(chuàng)作?！盵3]不難看出，賈平凹生活了近20年的故鄉(xiāng)的地理風貌，構成了賈平凹文學創(chuàng)作中重要的文學意象。

賈平凹說商州的自然風光一直影響著他的生活，也左右著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因此，每當賈平凹的文學創(chuàng)作進入瓶頸之時，他就會迫切地回到商州的懷抱，在那里汲取文學生存的“乳汁”。田野調查的方式為賈平凹收集了豐富的地域文化資料，為賈平凹講述曲折離奇的山地故事、塑造性格飽滿的山地人物打下了根基。因此，商州的自然風物深深地影響著賈平凹的文學創(chuàng)作，賈平凹對商州地理風貌的傳神呈現(xiàn)，給他的“商州系列”小說增添了豐富的地域文化魅力。

賈平凹在小說中對商州地理風貌的書寫，表現(xiàn)出賈平凹對故鄉(xiāng)山水真摯的熱愛。在商州度過的20年的青少年時光，建構了他認識世界和表現(xiàn)世界的“三觀”，商州的山水鐫刻在他的文化基因中，因此，他對故鄉(xiāng)商州的文學書寫既是客觀環(huán)境使然，也是其文化“基因”主觀的選擇。

（二）秦風楚韻道源長

“商州系列”小說對商州的地域文化進行了全面而又細膩地展示。在他的小說中，很大的篇幅是基于地理環(huán)境和歷史文化來展開的。在他的筆下，常常表現(xiàn)出對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贊美和依戀，他以自然地理環(huán)境為書寫背景，描繪在地理環(huán)境限制之下商州留存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對商州當代人的影響。

商州有著悠久的歷史文化，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商州地區(qū)就成為行政區(qū)塊，尤其是戰(zhàn)國時期，為秦國立下汗馬功勞的衛(wèi)鞅被分封到商州地區(qū)，開啟了商州的早期治理。因封建統(tǒng)治中心咸陽、長安與商州距離較近，商州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深厚。并且，商州地界山地居多，雖一定程度上阻斷了其與外界的聯(lián)系，卻很好地保留了封建王朝影響下的文化傳統(tǒng)。這種文化傳統(tǒng)繼而影響著商州人的文化生活，塑造了商州人堅毅質樸的人格特質。同時，商州受荊楚文化的影響也較為明顯。歷史上，商州曾為秦楚邊界，雖秦而近楚，楚文化開拓進取、浪漫灑脫的精神氣韻，較為深刻地鐫刻在商州人的文化基因中，因而，這種精神氣質也同樣影響著作為商州人的賈平凹的文學創(chuàng)作，表現(xiàn)在他的文學作品中便是隱約顯露著的南國風味。賈平凹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些文化傳統(tǒng)對現(xiàn)代商州人的影響，因而商州的文化傳統(tǒng)自然成為其書寫的對象，對傳統(tǒng)文化的依戀貫通于賈平凹的文學創(chuàng)作始終，以至于在賈平凹的商州系列小說中，依舊能隱約感受到秦人古老的文化生活氣息。

對商州地區(qū)傳統(tǒng)文化和人民生存狀態(tài)的深度理解和把握，有賴于賈平凹20年的商州生活經歷，有賴于賈平凹對商州地方志的研讀。賈平凹20年沐浴在商州的文化滋養(yǎng)中，使得他的人格基因被烙上了秦風楚韻的文化記憶。因此，賈平凹雖生于山地，但卻延續(xù)著秦風楚韻的文化命脈，表現(xiàn)在作品中便是古樸深厚而又空靈婉約的文學風格，這也是賈平凹“商州系列”小說區(qū)別于沈從文湘西山地敘事的一大特征。

賈平凹對商州的歷史、文化、政治、經濟等人文因素的系統(tǒng)梳理，致使他能從較高的文化視野上把握“商州世界”地理圖景的書寫，并冠之以哲學思考和美學批判。因此，在他的小說中，讀者能深切地感受到基于商州自然環(huán)境所形成和繼承下來的地域文化對商州人物塑造的影響，這種影響體現(xiàn)在作品中，便是賈平凹塑造了一批既具有傳統(tǒng)文化道德又重視現(xiàn)實利益的商州農民形象。

（三）巫風土俗展奇章

商州在歷史上曾是楚國的一部分，而楚地自古崇尚巫術，因此在商州這塊山地上隨處可見巫風土俗等神秘文化的影子。同時，受關中文化、鄂豫文化、巴蜀文化的影響，商州表現(xiàn)出豐富多彩、多種文化交融的風土習俗。而這些富有地方色彩的歷史傳說、民間故事、神話傳奇正是構成“商州世界”的重要元素。

在商州地界，因受多種文化的影響，商州的鄉(xiāng)村普遍富于神秘主義色彩。在賈平凹的商州系列小說中，他描繪了諸多神秘體驗。例如在喪葬敘事中，作者寫道要在死者的棺材上放置公雞以引導其靈魂進入天堂、“入殮”和選墳址則需要風水先生、在運送死者棺材時門口要掛上一個篩籮。雖然這些風俗習慣大多數都是迷信文化的傳承，但在“商州世界”，它們貫穿了“商州人”的生死。例如，在《黑氏》中，賈平凹描繪了設香案、拜祖宗、念咒語、貼神符的場景；在《浮躁》中表現(xiàn)成年人過本命年扎紅腰帶、穿紅褲衩避邪的風俗。可以說，這些巫術文化和風土習俗，是商州人生活場景的真實寫照，更是“商州人”思想和情感的具體文化表征。

通過書寫一個地方獨特的風土民俗和生活習慣，能較大程度地展現(xiàn)當地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在這種狀態(tài)下孕育的人格特征，這也是眾多作家著重營造小說文化氛圍的一個重要原因。在賈平凹這里，他對地理環(huán)境、民俗風情進行了深入刻畫，本能地在作品中書寫商州特有的巫術文化和風土習俗，來豐富他小說的獨特文化意象?？梢哉f，他小說中所展現(xiàn)的商州特有的風俗習慣和巫術文化現(xiàn)象，不僅僅是世人了解商州文化的重要窗口，也是賈平凹“商州系列”小說區(qū)別于他人文學作品獨有的文化標簽。

（四）方言古語話風流

在賈平凹的商州系列小說中，讀者或許會被賈平凹書寫的巫術文化和風俗習慣所吸引，但同時，賈平凹充滿地方色彩的方言土語，一定也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20年的商州生活，讓賈平凹對民間藏污納垢的方言俗語耳濡目染，尤其是賈平凹對典型的方言土語、民間諺語、俚語和古語的吸收和接納，使得他的作品呈現(xiàn)出新奇的文本語言，更給予讀者以陌生化的審美體驗。

賈平凹筆下的商州語言是在特定的地理條件下產生的一朵艷麗奇葩，商州地大物博，州縣之間語言各不相同，即使是相同的縣域，也存在不同的方言體系。從地理上看，高山、河谷、盆地的地形地貌造成自然環(huán)境的閉塞，這使得商洛方言得以被較好保存。同時，商洛又是一個移民聚居的地區(qū)，在歷史上，曾多次進行移民，較大規(guī)模的是清初“湖廣填陜南”的移民運動，大量鄂西北、皖西南的江南人移居于此，為這里帶來了具有江淮官話特色的“下湖話”，“下湖話”與商洛土語互相吸收和融合，產生出一種別具特色的方言體系。再者，加上商洛處于三省交界之地，處于南北文化的過渡地帶，又距離封建統(tǒng)治中心咸陽和西安較近，因此關中文化、荊楚文化、巴蜀文化、江南文化在這里交匯融合，致使商洛語言形態(tài)異常豐富。

豐富的方言古語被賈平凹有意識地穿插在文學作品中。例如在《浮躁》中對福運的描寫，說其“光眉豁眼”，這不是貶義詞，實質上是對福運的夸獎，形容的是福運打扮得很有精氣神；說英英的娘親“黃鼠狼給雞拜年”，實質上是說英英的媽媽對小水不懷好意；說田中正“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實質上是對田中正的批判。此外，除了運用這些方言土語和民間諺語之外，賈平凹也嘗試在作品中使用民間歌謠和古語。例如在《天狗》中，賈平凹就運用了“掙錢不掙錢，先落個肚肚圓”這樣的民謠，生動形象地體現(xiàn)出天狗隨遇而安的樂觀心態(tài)；而“噤口”“言傳”等詞本是古語，但被用在賈平凹的小說中，便生發(fā)了活力，表現(xiàn)出獨特的審美情趣。

（五）質樸靈秀商州人

商州獨特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較為封閉的人文環(huán)境塑造了質樸靈秀的“商州性格”。在與外界脫節(jié)的封閉農耕文明之下，受歷史文化傳統(tǒng)影響較為深遠的商州人保留了秦人堅毅質樸的人格特質。秦人尚武，所以性格強悍易怒，同時扎根黃土使得秦人性格內斂保守，農耕的辛勞使得秦人養(yǎng)成了堅毅質樸的性格特質。與古老的秦人一樣，商州人也繼承了這種堅毅質樸的性格基因，這種基因尤其表現(xiàn)在商州的男人身上。與此同時，商州山地縱橫、地廣人稀的自然環(huán)境，促使商州人熱情好客，善良淳樸。秦嶺深處娟麗秀美的自然風光，滋養(yǎng)了商州人靈秀自然、熱情灑脫的精神氣質，這種精神氣質深深地影響著商州女性的人格特質。

在“商州系列”小說中，賈平凹成功地塑造了許多堅毅質樸、靈秀善良的商州人形象。其中男性有如才才、回回、天狗、五魁、王才、金狗等，女性有如小水、小月、黑氏、香香、師娘等。這些商州大地上的兒女，分屬不同的性格基因庫之中，雖有細微的差別，但是他們有著“商州人”普遍性的性格基因，那就是淳厚善良、堅毅樸實。這些共性的性格基因，影響著他們的價值觀念和處世原則。因而在商州的這片藝術天地里，他們相愛相殺，但卻最終保留著人性中對真善美的強烈渴望和不懈追尋。

以《天狗》為例，作者塑造了自己認為的理想男性形象，天狗是“井把式”李正的學徒，學成之后被李正辭掉，意外發(fā)生了，李正在一次打井時不幸出事落下殘疾。天狗盡心盡力地幫扶師傅一家人，但卻在平淡苦悶的生活中，一不小心愛上了關心照顧自己的師娘，出于對師娘的尊重，天狗不敢越雷池一步。而師傅卻提出“招夫養(yǎng)夫”的計劃，他本不想答應，因師傅一家的困境使其不得不承擔起照顧師傅一家人的重擔，他當了師娘的丈夫，盡著當丈夫的責任養(yǎng)家糊口，但卻沒有行使作為丈夫的權利。他在倫理道德和情愛欲望之間作心理斗爭，最終道德戰(zhàn)勝欲望，彰顯出人性的偉大。賈平凹從性壓抑的視角把天狗作為人的社會屬性和作為動物的自然屬性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并讓這兩種相對的屬性在天狗的身體里發(fā)生沖突和碰撞，最終人性戰(zhàn)勝獸性，展示出以天狗為代表的商州人善良質樸的人性美。

同樣，在《小月前本》中，賈平凹也塑造了一個典型的商州山地女性。女主人公王小月好強、任性且富于幻想，她和才才之間是父輩包辦的婚姻關系，因此也就注定這段感情的不牢靠。如果商州世界的平靜沒有被打破，也許小月會和才才結婚，過上商州普通人家的生活。但是時代迅速發(fā)展，她的生活中闖入新人門門，門門見多識廣、靈活自由、富有生活情趣，一下子就俘獲了小月的芳心。在把門門和才才兩相對照之后，門門的形象愈發(fā)高大，才才的形象愈發(fā)卑微。在小月眼里，才才原本的忠厚老實也變成了愚鈍和木訥。因此，小月果斷地選擇了新型農民門門。因為小月和才才沒有感情基礎，所以對才才的拋棄談不上背叛，但是在小月心里，卻是一種精神折磨，對新舊兩種價值的抉擇使得小月徘徊、動搖?？梢哉f，作者借用小月這一形象，充分彰顯了時代變遷下山地女性在追求自由與幸福時的矛盾心理。

總之，在賈平凹的筆下，主人公們竭力去探尋生命的美好——真善美的人格特質，他們身上所體現(xiàn)的人性美正是當前社會所缺少的，這些至真至善至美的美好品質可以起到喚醒人們麻木靈魂的作用，這也正是賈平凹選擇塑造商州系列小說正面人物的初衷。

三、地理文化與賈平凹“商州系列”小說的創(chuàng)作成因

（一）基于自然地理所形成的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

五四運動以來，中國文學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文學的表現(xiàn)領域愈發(fā)寬廣，描寫地域風情、展現(xiàn)地域文化便是現(xiàn)代文學開辟出的一塊嶄新陣地。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出現(xiàn)了一大批地域文化的書寫者，和魯迅熱衷于記敘浙東民俗、沈從文抒寫湘西往事、老舍記錄北平街頭一樣，當代作家延續(xù)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書寫“鄉(xiāng)土”的文學傳統(tǒng)：莫言流連于高密東北鄉(xiāng)的秀麗風光、陳忠實執(zhí)著于關中大地的厚重黃土、路遙歌唱著陜北高原上古老的信天游，而賈平凹也沿襲著現(xiàn)代文學描寫地域風情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致力于描繪自己的“商州世界”。

但無論是現(xiàn)實中的商州還是賈平凹筆下的“商州世界”， 其自然環(huán)境都是封閉阻塞的， 這使得傳統(tǒng)文化在此得以較為完整地保留。受歷史文化的影響，商州既得關中傳統(tǒng)文化之古樸、厚重，又具荊楚文化之清雅、靈秀。兼具秦風楚韻于一身的商州深深地影響著賈平凹“作為一個作家的存在”[4]，因此，商州也就成為賈平凹文學創(chuàng)作的永久封地。在這塊土地上，賈平凹熱情地謳歌著傳統(tǒng)文化對于商州山民善良淳樸性格的滋養(yǎng)，這使得他的商州系列作品充滿古典文化的影子。

賈平凹的文學創(chuàng)作不僅僅受商州固有文化的影響，他也接受宗教文化的影響。早年的賈平凹致力于書寫商州山民恬靜淡然的生活場景，其小說風格清新淡雅，寧靜明麗，與中國道家的思想境界不謀而合，而道家創(chuàng)始人老子相傳于商州老君山修煉成仙，其傳說故事在商州地區(qū)廣為流傳，這促使賈平凹在思想上自然也接受了宗教文化的洗禮。而后，當其跨入西安文化圈之后，他被西安更加恢弘大氣的正統(tǒng)儒家文化所吸引，因而他的文風表現(xiàn)出渾厚質樸的儒家氣質?！俺种匈F和”的儒家思想，使得賈平凹在作品中極力渲染對傳統(tǒng)道德的追尋，他渴望建立一個人人安居樂業(yè)、生活幸福美滿的大同世界。同時，他也表現(xiàn)出對儒家入世思想的認同，他樂于去贊揚商州人在面對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時奮發(fā)向上、努力拼搏的斗爭精神，樂于去剖析商州人與人之間的矛盾關系。

（二）基于自然地理而形成的心理因素的制約

賈平凹出身商州農村，前20年的時光是在商州的“野鄉(xiāng)”度過的，在其成長的環(huán)境中，賈平凹從小就受到歧視和嘲弄，從而塑造了他自卑、敏感、多情的心靈，這種自卑心理長時間籠罩著賈平凹，影響著賈平凹的文學創(chuàng)作，決定著賈平凹文學創(chuàng)作的情感走向。

在“出工分”的年代，身體好才能多干活，才能獲得更多的食物，而青少年時期的賈平凹身體羸弱，造成他出不了多少工分，因此遭遇同村女性的譏諷嘲笑。從小在一個不友好的環(huán)境之中成長，這種精神折磨自然而然使得賈平凹落下自卑的心理陰影。以至于后來賈平凹在回憶中說：“從小我就恨那些能言善辯的人，我不和他們來往。遇到一起，他愈是夸夸其談，我愈是沉默不語；他愈是表現(xiàn)，我愈是隱蔽，以此抗爭。但神差鬼使般，我卻總是最后勝利了?！盵5]雖然最后結果是勝利了，但是在其抗爭的過程中，自卑卻占據了賈平凹的內心。

直至1972年，賈平凹以工農兵學員的身份進入省城的西北大學學習，才脫離了農村，但是，大城市的繁華與嘈雜時時刻刻刺激著賈平凹的內心，使其難以以一個農民的身份融入城市，他急于證明自己的價值，以此來掩蓋自卑怯懦的性格缺陷，而這種掩飾的方法便是文學創(chuàng)作。商州壯麗的山水風光、淳樸的民風文化使得賈平凹尤為向往，因此，他為自己建構了精神的桃花源。在“商州世界”作品中，無一例外都以偏僻山鄉(xiāng)為背景，以此來構建小說的地理圖譜。正如賈平凹所說，他一寫山“似乎思路就開了，文筆也活了”[6]，可見，賈平凹在商州的山水中里找回了文化自信，找到了精神逍遙自在的文化密碼。

雖然賈平凹已經脫離了農村，成為生活在喧囂都市的“城籍農裔”作家，但他的心卻一直歸屬于故鄉(xiāng)商州。他還是喜歡以商州農民的視角去發(fā)現(xiàn)商州社會的人情之美，去贊美商州山民勤勞樸實、純潔善良的美好人格。他期冀通過商州美好的人性書寫，來喚醒當代浮躁以及利益至上的金錢社會，這種偉大的文人品質正是源于美麗自然的商州故鄉(xiāng)。賈平凹在“商州系列”小說中塑造的這些人物和環(huán)境，極大地豐富了中國地域小說的表現(xiàn)意象，商州也不再是簡單的山野故鄉(xiāng)，它已經升華為賈平凹靈魂寄寓的精神家園，同樣也成為世人所追尋的美好精神的桃花源。

四、結語

總的來說，以文學地理學的理論視域對賈平凹“商州系列”小說創(chuàng)作進行解讀，可以發(fā)現(xiàn)“商州世界”實際就是現(xiàn)實商州在賈平凹頭腦中的主觀映射，它是賈平凹“想象的商州”。賈平凹極力表征著商州的地域文化，同時，商州的地域文化又深刻影響著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所以，從文學地理學的角度來說，賈平凹文學創(chuàng)作的成功得益于他將自己、商州地理和文學創(chuàng)作三者的關系統(tǒng)一起來，這三要素之間互相影響和表征，促成了和諧的“人地關系”“文地關系”和“人文關系”。因此，賈平凹得以以商州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根據地”，繼續(xù)攀登更高的文學山峰。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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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賈平凹.賈平凹小說新作集[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1：6.

作者單位：蘭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