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非的詩

江非

雪人

如果我沒有

堆起一個雪人

隔夜之后

那雪地

只能是一片雪白的冰層

給事物以名稱和靈魂

是人最大的善心

不在風(fēng)雪之后的田野上

四處看看

那些沒有見過雪人融化的人

都感受不到一顆冰冷堅強的心

深秋夜行

寒氣越來越重

我和父親拉著車

在路上走著

周圍一片寂靜

只有下坡時車輪的沙沙聲

車后很遠(yuǎn)的地方

也有同樣的沙沙聲傳來

我偶爾回過頭去

想看看那是什么

并沒有什么

是有什么東西總是在

跟著我們

就像天上的星光愛著我們

也許是降下寒雪

在一個離山東省很遠(yuǎn)的地方

耕耘之夜

這么晚了

馬還未睡

它站在棚廄旁

用光滑的棚柱

蹭著漆黑的脖子

這么晚了

我也還未睡

我出來看看馬兒

和弦月下，遠(yuǎn)處

是什么在發(fā)出人穿過草地

突然止步的聲音

在更遠(yuǎn)的地方

還有槐樹驟然枯死的聲音

（以上選自《詩刊》2022年7期）

等待

四月

去水塘的邊上

采摘了些寬大的水葫蘆葉子

用它們

把剛種好的辣椒壟全蓋上

然后

坐在地頭上

等著好事發(fā)生

菜地里的好事

就像愛

總要一夜一夜

在看不見的泥土下慢慢醞釀

樹

站在那棵樹下

想抬頭看看樹上有什么

這么多年，從來都沒有

這樣去看一棵樹

可是，并不能

看得很高，除了幾枝底部的樹杈

整個樹冠，被密密的葉子封住

我并不能看到枝葉間有什么

我不能看盡一棵樹

除了生長和忘我，什么也看不到

秋日

一個人在遠(yuǎn)處的山脊上走

走得很遠(yuǎn)了

風(fēng)吹著，順著他來的方向

有一點點冷，還有樹葉交織的聲響

我站在牛低頭喝水的地方，望著

心里沒有什么渴望

也沒有什么思想

世界有一個厚實的背面

我拄著一柄長鐵鍬

用肩膀輕柔地靠著

（以上選自《揚子江詩刊》2022年3期）

風(fēng)雪之夜

我想我應(yīng)該用一根木棍

把門閂頂牢

不讓風(fēng)雪推動大門

這樣我就可以

安心地睡個好覺

不用在半睡半醒之間，聽到有人

在門外拍門

起床冒雪去開門

人睡著之后的心

總是朝向門外細(xì)聽著

那種一下一下試探著的推門聲

往往令人心碎

雨中勞作記

大雨下來了

該如何是好

菜地里

剛剛栽下的菜苗

將被雨水沖走

還是去扶一扶吧

穿上雨衣

用手截住菜苗

把它們救回

雖然雨淋濕了衣服

重新插回的菜苗

也未必能活

雨后

面對光禿禿的菜地

總不至于后悔

多好啊

還可以

在大雨破壞一切時

邊干邊在心里琢磨

在這雨后的菜地上

再補種上點什么

土地上

那些被思想

和被拯救過的東西

必然會不同于

那些被遺棄

和被忘記的東西

難免的辛勞

這些活總要有人干

把荒草除掉

把落葉筢成一堆

牲口牽進(jìn)棚廄

把草料添進(jìn)食槽

在果樹坐果的晚上

趴在門上

聽一聽布谷鳥月光下的嗚叫

一個人在果園里生活

日子總會過得十分單調(diào)

但那些果樹不會收拾

也不能守護(hù)自己

你也可以不必如此去做

但如果你不半夜起來

數(shù)數(shù)天上的那些星星

它們就會變得稀少

帶著愛和良心

在人世上生活

多少會有一些難免的辛勞

內(nèi)心的意思

如果明天還會

有一只鳥兒飛來，我會

坐在那棵芒果樹下等它

樹上的芒果，前幾天己摘盡

如今樹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果子

我想在樹下為它端上一些米粒，看看它

還能接受些什么

天氣預(yù)報說，明天的天氣不好

心情也許不好

雨霧中歸來時，它一定已經(jīng)和我一樣年老

我希望，它能在傍晚時分到來

我為它砍掉樹上

那些枯死的側(cè)枝

我用燈，把樹冠升得更高

眾多人，都能聽見它夜晚的愛和憂思

眾多人，都能得到安慰和理解

我想這就是現(xiàn)在

我對于一只鳥的目的

老人們，早己沒有多少未來和真理

期望一只鳥，我不想再去思考更多的什么

我只想向它表達(dá)一點我內(nèi)心的意思

也許還應(yīng)該

再為金色的鳥兒獻(xiàn)上一根干草

雨天剛過，雨后的草地上

我緩緩彎腰為它撿出

被枯葉層層遮護(hù)的那一根

大地深厚，躺著無數(shù)死者

總有一種力量讓我如此去做

我在

如果有陌生人來看我，我會說我在

他第一次來

我會給他指指路

我會告訴他，你再往前走走就到了

也就一個小時不到的路程

下了公路，穿過那條山谷

沿著一條小路一直走

你就可以看見我斑駁的果園

我就在那兒

樹籬是密密麻麻的花椒樹

房頂是紅色的

和我緊挨著的是一排大葉楊

我的廚房沒有高高的煙囪

在冒煙

也沒有白色的墻

我沒有狗

果園沒有門

你走近了

就可以看見我正在樹下干著我的活

我不會躲避任何人

也不會藏起來

自稱果園里的隱逸派

我在我果園的任何一處

可以和任何人交流.并請他

嘗嘗我的桃子

今年的夏天下過幾場冷雨

桃子上都是斑點

但吃起來味道還可以

我可以請他多停留一會兒

雖然我對天氣和我自己都有些抱怨

我還是在果園的一角開墾出了一小片洋蔥地

我想請他看看我今年的蜂箱

我用蘋果木做了它們

果園里的蘋果樹

今年的長勢也不是很好

但枝條依然可以彈起來

用手摸摸，就像摸一把小提琴的弓弦

桶里的葡萄酒已經(jīng)沒了

也沒有做好的蘋果醬

他來尋覓事物的重力和原來的樣子

他走時，我愿意送他一根這樣的枝條

（以上選自《山花》2020年2期）

鋤草之日

整個早上田野

向遠(yuǎn)處延展

鳥

集鳴著

從前是我的祖父

現(xiàn)在是我

立于其上

帶著光

打著露水

舉著一把發(fā)光的闊嘴鋤

人應(yīng)該如此

你應(yīng)該養(yǎng)一匹母馬

和她相依為命

她能幫你很多忙

還應(yīng)該種一棵栗子樹

它會慢慢地長得很高

讓你在樹下等到堅實的果子

要是再讀讀陶淵明

就好了

養(yǎng)馬，種樹

心無旁騖

在樹屋上安心地睡著

人有時候

就應(yīng)該如此驕傲

幫幫它

如果能幫，就幫幫它吧

這塊地，已經(jīng)被

雜草占領(lǐng)

已經(jīng)好久

沒有被鐵鍬、鋤頭

打理

給它一點愛和生活吧

就如一位老人

已經(jīng)去不了深山

你從山里回來

可以給他講講

山中的故事

你可以清理清理雜草

試一試在那里

種上幾行毛豆

沒有仙鶴

你可以帶來一把

好心的鶴嘴鋤

秋天了

我該收拾收拾

那些院子里的草

桌子也要整理一下

明天有個朋友要來

會帶著他釣到的鯽魚

劈好的木柴

也要及早燒掉

它們一根

壓著一根

我也還要寫一首詩

但我不希望

會有更多的人

讀到它

讀詩的夜晚

總是過于

陌生和漆黑

像涼夜里

牛不再吃草，抬著頭

仰望著無邊的夜幕和星空

生活

一條沒有經(jīng)過平整的小路

一棵被繩子拴住的即將歪倒的槐樹

一小塊地衣護(hù)在溝渠的邊緣

一座水庫，在遠(yuǎn)處的低谷里閃亮

房子有點小，但是夠了

燈光有些暗，但是足夠

夜晚有些短，但對于明天

天不亮就要起床干活的人，也己足夠

啟示，思想，愛人，這些我什么都沒有

但己足夠

我了解我的鞋子

它走不了太遠(yuǎn)的路

我是窮人

（以上選自《草堂》2020年3期）

好吃的李子

如果你喊我

我會在一棵果樹的后面應(yīng)答

舉起一只手，晃著

然后向你遠(yuǎn)遠(yuǎn)地

露出半張臉

如果你需要坐下來

我會請你吃今年最好的李子

不需要去洗它們

只要用手輕輕擦去

果皮上的一層白毫

你看，我羞澀地

站在你的身旁

看著你吃著手中的李子

我想等你吃完

快樂地對我說

嗯，很好，這是今年夏天

吃到的最好的李子

沒錯，午后清涼的果園里

到處都是

誠實，簡單，充滿綠意的瞬間和葉子

嶄新的友誼和默契的未來

起源于一枚好吃的李子

秋夜

關(guān)好圍籬后

果園里一片寂靜

但細(xì)聽還是有點

什么聲音

應(yīng)該是有手在一下一下

晃動著光禿禿的樹枝

躺到床上時

想今晚是不是

要睡熟得慢一些

但我很快放棄

我知道我睡著后

靈魂還要走上很遠(yuǎn)的路

去干很多它自己的事

傍晚時為一棵果樹

澆水培土?xí)r

我和它聊過

等著它

那只經(jīng)常飛進(jìn)

灶房到灶臺上啄食的鳥兒

已經(jīng)好幾天沒來了

不知它

去了哪里

我起身到院子里看看

夕暉下到處空空的

那么，還要不要再等等它

還是繼續(xù)等著吧

它一定會來的

對于有一身光亮的羽毛

和紅色的爪子的孤鳥

時間也會停下來

留一條門縫

等著它

如果沒有心和語言

思想和友愛

如何向鄰居表達(dá)

告別秋日

下午

它開始一次一次來敲門

一遍，一遍

用頭，頂我的門

犄角拱在門扇上

發(fā)出呱嗒呱嗒的聲響

還有它的朋友

立在窗臺和屋頂上發(fā)出

持續(xù)清脆的叫聲

我己受不了它們

我在睡覺

我打算鎖上門

走上一段山路

離開它們

周圍連綿十里的田野上

只有我和它們

（以上選自《長江文藝》2021年8期）

我寄給你的桃子

我寄給你的桃子

你吃不了沒關(guān)系

你可以把它們做成

甜甜的桃子罐頭

找一個干凈的玻璃瓶

把桃子洗好

用一把小刀

輕輕地削去它們的皮

把一個桃子一分為二

用刀尖剜掉

藏身隱秘的桃核

把它們放進(jìn)瓶子里

撒進(jìn)一些白糖

你完全不用擔(dān)心

你的辛勞會白費

桃子肯定知道你的意思

它們會忠心地回報你

并給你另一種生活的期冀

如果明年我給你

寄去的是蘋果

也沒有關(guān)系

你可以把那些吃剩下的蘋果

搗碎了

做成好吃的果醬

你可以想，這些蘋果

多么好啊

它們被大風(fēng)吹過

被大雨淋過

在地里長大

被一個朋友高舉雙手取下枝頭

它們被送進(jìn)你的家門

接近你的心思

而沒有爛在地里

它們的自身是甜的

還愛過

和拯救過那些

被醬汁涂抹過的事物

我看著你

我看著你

我的背后是紅色的屋頂

和灰色的谷倉

更遠(yuǎn)處是山

覆蓋著去年的積雪

和由山谷中涌出的河流

和密密麻麻靜止的杉樹林

我的帽子有些傾斜

猶如我傾斜的肩

猶如磨坊旁那棵橡樹伸出的樹冠

附近是兩個彎腰的婦女

她們肯定不是我的妻女

她們在撿著什么

信任腳下的土地

還有一群白鵝

還有一輛裝滿了麻包的馬車

和喝醉的車夫

我手中緊握的草杈

我腳上開裂的靴子

我的手與剛剛停歇的

勞作

我有些蒼老或者

茫然

我在一幅畫上

我不知道是誰畫了我

他如何為我涂上

一筆一筆堅硬的油彩

讓我保存了這樣的人生

和時日

我有些陳舊

我有些孤獨

仿佛我一生

都要向前方的那個馬圈走去

想靠一靠那兒

那些佇立的柵籬

我是想去哪兒

我哪兒也不想去，不能去

（以上選自《人民文學(xué)》2021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