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溫
杜甫的名句是“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這句話,杜甫說得真狠。國家都破了,還有比這更糟糕更可怕的災(zāi)難嗎?人們慌了、亂了,痛哭流涕,不知下一秒該怎樣度過??墒嵌鸥s冷冷地說:“慌什么呀,哭什么呀,山河還在嘛!”
除了山河,還有什么?
確實(shí)有過許多東西,但總是站不長,慢慢就退場、就銷鑠,唯有山河長存。
山河中隨便哪個(gè)綱目的野草、昆蟲或孢子,存在歷史都比國家悠久。國家自以為了不起,但對于山河,多一個(gè)國家和多一簇雛菊搖曳,少一個(gè)國家和少一只蜻蜓點(diǎn)水,實(shí)在沒有區(qū)別。國家是山河放牧的牛羊。牧場里的牛羊,有的佩戴犄角,有的垂著肥尾,有的飄著胡須,有的吊著巨乳,長相怪異,可是再怪也不能說是因?yàn)橛辛伺Q虻乩锊砰L出苜蓿。山河是更大的牧場,養(yǎng)著許多國家,叫夏商奧匈,叫獨(dú)聯(lián)合眾,甚至叫烏托邦伊甸園,國家和真正的牲口一樣,也是千奇百怪,但再怪也不能說是有了國家才有了山河。國家寄生在山河之上,才有跡可尋。
山河在哪兒?近處的這條河、遠(yuǎn)方的那座山?好像都不對?!安删諙|籬下”是陶淵明的山,“至今思項(xiàng)羽”是李清照的河;“齊魯青未了”是杜甫的山,“大漠孤煙直”是王維的河;而“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既是李白的山,也是李白的河,它們統(tǒng)合在一起就是山河嗎?
我是不是山?我是不是河?我的身上有吹過山的風(fēng)、流過河的水,好像被那樣的風(fēng)吹皺過,好像被那樣的水淹沒過,但也只是好像。我的精神現(xiàn)在是清醒的,一點(diǎn)狂妄也沒有:我否定了我,我不是山,也不是河。
我雖不是山河,卻無法生活在山河之外。我的腳步在山谷溝壑間踩出回音,我的身影在河川湖泊上起伏變形,我希望我能在山河中出現(xiàn)。山河養(yǎng)得活國家,必不會將我遺棄,牛羊覓得到新鮮牧草,我也發(fā)現(xiàn)高粱大豆。不做人類也行,那就做獸類,活著允許我在山河上奔跑,死了允許我在山河上倒下。
麥子會倒下,倒在土壤中;鷹隼會倒下,倒在巡弋中;牛羊會倒下,倒在它們愛吃的三葉草和狗尾巴草中;我只有一個(gè)選項(xiàng),面朝山河,倒地不起。
凡物都有生滅。每一片莊嚴(yán)國土都曾痛不欲生,每一座奢華宅邸都要憔悴失色,淪為廢墟也不是劫難的終結(jié),廢墟會遭戲弄,會被抹平、遺忘,正如花謝了并不是尾聲,還要零落成泥。一朵花注定要成為落花,有沒有一雙手伸出來,并不能改寫它的命運(yùn)。我們伸出手,不是要去拯救,只是表明一種立場:生生滅滅既是常態(tài),看到了就要隨喜。有了這樣的通透,我們才會伸出手來,朝向它的墜跌。
不會有意外的,花終將會掉下來,沉靜如海。
忽然就想問:山河有沒有生滅?山河如果死了,會倒向哪里?如此的無際無涯,哪里是它的墳場?誰有答案請告訴我。我只相信一條:縱然山河破碎,破碎的山河也還是山河。
(選自《散文2020精選集》,百花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有刪改)
賞讀:作者以杜甫的名句“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為引子,引出關(guān)于國家和山河關(guān)系的思索:縱然國家破碎,但山河還是山河。
本文沒有一味地?cái)⑹龆鸥ι?,而是適當(dāng)?shù)剡\(yùn)用比較閱讀的方式探討杜甫的情思。同樣是寫山河,杜甫與陶淵明、李清照、王維、李白等詩人筆下的山河截然不同,這樣的比較閱讀讓人物形象鮮活逼真,所蘊(yùn)藏的思想主旨更加突出,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