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眼婆娑

鄒冰

1

父親說，14歲正是叫驢尥蹶子的年齡。

那年秋，天氣異常悶熱。我放學(xué)回家放下書包去地里割豬草，割完豬草回來用菜刀切碎豬草，拌上麥麩，然后又要到豬圈里起糞。我打開豬圈門，手一落閂，母豬閃電般飛出來，一團(tuán)黑影從我身邊一閃而過。我定睛看時(shí)，母豬長長的豬嘴落在院子晾曬的玉米上。事情來得突然，我毫無防備。母豬吃得歡實(shí)，屁股在我面前亂扭，嘴里哼哼發(fā)出滿足的聲響。我反應(yīng)過來，一鐵锨拍在母豬挑釁的、肥肉亂顫的屁股上。母豬愣了，我也愣了。院井里的父親惡狠狠地瞪我一眼，我的耳畔一陣風(fēng)忽地刮過來。過去的我，可以靈巧躲閃，但這一回，我沒有躲閃。父親厚實(shí)的大手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扇在我的臉上。我眼冒金星，癱坐在地上。

反正，偷吃玉米的母豬瘸了一條腿，母豬在我面前肆無忌憚地賣慘。父親過來擰我的耳朵，我試圖用手去掰父親那只手。我的力氣沒有父親大，我和父親撕扯在一起，我一口咬在父親的手上。父親叫了一下，很響亮地罵了一句臟話，松開手。我扭頭看那頭叫慘告狀的母豬，梗著脖子，雙腳在院子里前后亂擺，昂起頭，從院子里風(fēng)也似的飛奔出去。

我瘋走，我憤怒。太陽西斜，我終于走上了橫亙在我面前的黃土大塬。我發(fā)現(xiàn)，年少幼稚的少年，靠一雙腳是走不出黃土地的。我躺在黃土地里，緊閉雙眼，四周一片寂靜，耳邊再也聽不到父親站在溝里撕扯著嗓子喊我名字的聲音，耳畔沒有那頭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母豬歡快吃食的吧唧聲，也沒有大溝里雞飛狗跳牛哞驢叫的刺耳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不爭氣的肚子咕咕亂叫，我終于抵擋不住饑餓的襲擾，一心走天涯的雄心瞬間坍塌。

我睡在草窩里一天一夜，我感覺到慘淡的日頭落在大塬的背面，又慢悠悠地從另一面升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隱約中，聽見土狗的吠聲，我睜不開眼睛，再一次昏死過去了。

2

醒來已是深夜，我的鼻孔癢癢的，睜開眼，看見了一張紅蘋果一樣的臉頰。準(zhǔn)確地說，是一張清瘦的女子的臉。女子喊：“大，他醒了，他活著呢！”

我發(fā)現(xiàn)我躺在土窯里，窯洞不大，看起來有點(diǎn)兒寒酸。接下來更紅的一張臉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這張臉不是一個(gè)紅透了的蘋果，是整張紅彤彤的、粗糙得找不出丁點(diǎn)兒白顏色的大紅顏色的臉。

他扶我從炕上坐起來，問我：“你是哪達(dá)的人？”

我扭臉不看他，也不言聲。

他喊窯外面的女子：“桃子，端一碗水過來?！?/p>

紅蘋果的女子端一碗水到我的面前，男人扶我，女子送水到嘴邊，那碗水里飄著麥草，女子用嘴吹開浮在面上的麥草到我嘴邊。我喝了幾口，那水苦澀，不好喝，但我太渴了，幾口喝干了，復(fù)又躺下。

在土窯的外面，我聽見風(fēng)箱撲嗒撲嗒的聲音，不一會兒，進(jìn)來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婦女，她端一碗湯面條在手上，后面跟著那個(gè)紅蘋果臉蛋的女孩。婦人摸一下我的額頭，把碗放在土炕上。婦人坐一會兒走出窯，我的鼻孔聞見椒葉的香味，椒葉是用菜油激過的，香味滿窯亂竄。

我坐起來吃面，不夸張地說，十秒之間，一碗見底。窯門外，女子捂嘴哧哧地笑，又送過來一碗。我記得非常清楚，那一晚，我總共吃了四碗椒葉面。這是我14 歲之前吃的最美味的一頓飯。

3

太陽照進(jìn)窗欞，陽光溫柔許多。

我咳嗽一聲，桃子進(jìn)窯來拉住我的手，牽我出窯門。已經(jīng)是第二日下午了，窯院里的天井里坐著吃旱煙的老者，老者滿臉溝壑般的皺紋，頭頂無發(fā)，花白的短發(fā)圍著發(fā)亮的頭頂。老者望我一眼不說話。中年男人在天井里用簸箕簸谷子，一下一下很有氣勢，他看見我從窯里出來，偏頭說“起來了啊”，又開始一下一下扇簸箕。

婦人見我立在天井里，過來摸我的額頭，歡喜地說：“不燒?！?/p>

桃子領(lǐng)我上窯，黃狗跑在前面，我在桃子拉拽下上了地窯。我站在鹼畔上，有微風(fēng)吹過來，我感覺塬上的黃土一夜之間不見了，一片一片金黃的谷穗，一片一片掛在樹上的燈籠一樣的柿子，秋葉在茆上紅彤彤一片，嶺上的山坡上白色移動的那是桃子家的山羊，是飄在天上一朵一朵的云朵。

我回頭看桃子家的地窯，是在平地上深掘下去的，四四方方獨(dú)立的窯院，在北塬上就此一家，她家窯門前一株高大挺拔的柿子樹，頂尖上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柿紅在樹梢上非常醒目。

桃子領(lǐng)我去前面溝里撿拾柴，我跟在桃子的后面，桃子那根獨(dú)辮子在花夾襖的腰間跳躍。

上溝的時(shí)候，我背一捆柴火，桃子背一捆柴火，我們并肩的時(shí)候，桃子忽然問我：“你昨晚吃了我們?nèi)乙活D的伙食?！?/p>

我開口道歉，桃子卻爽朗地笑了。

桃子問我：“你是阿達(dá)人？”

我答：“塬下面夾道溝里的。”

桃子：“塬下一條大河的旁邊？”

我點(diǎn)頭。

桃子：“河水里能游泳，有沒有魚蝦？”

我說：“能游泳的，有小魚小蝦。”

桃子：“那一定很美?！?/p>

我沒有說話。

4

三天之后，父親上北塬來找我，父親看見我在桃子家里鍘草喂養(yǎng)。他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父親認(rèn)識桃子的爺爺，那個(gè)光頭的老者。父親握住老者的手說：“叫驢尥蹶子，一路蹦跶到你這搭，麻煩收留了?！?/p>

老者擺手說：“哪里的話，溝圈之內(nèi)是一家?！?/p>

父親提一盒水晶餅塞在桃子爹的手里，桃子爹說啥也不要，嘴里說，不就是幾頓飯么，溝圈里的本來就是一家人。

父親推不過桃子爹，把水晶餅交在桃子手里，他掏出10 元錢給了桃子?jì)?。桃子?jì)層踩M(jìn)我的褲子口袋里，她的手捂得很有勁，我掰不開她的手，她推我趔趄著上窯。

我和父親站在鹼畔上，父親拱手和桃子一家告別，一個(gè)人背著手急急地走在前面，他一點(diǎn)兒給我道歉的意思都沒有。我牛一樣跟在父親的后面，走兩步回頭看時(shí)，桃子一家站在塬上給我揮手。

桃子爹大聲喊：“有空了再來。”

桃子手圈成喇叭朝我喊：“哥，以后不敢尥蹶子了?！?/p>

我心一熱，不聽話的眼淚奔涌而下。

5

這次回老家，父親已經(jīng)過世五年了，老家關(guān)門落鎖，成為荒宅一座。

我當(dāng)兵提干時(shí)，父親曾經(jīng)給我說，他和桃子家成了特別親的親戚。父親來信說，讓桃子嫁給你吧，給你做媳婦。我回信拒絕了，父親發(fā)誓和我不再來往。后來，他托人給我?guī)?，說家里的雞毛蒜皮，提到那頭老功臣母豬老死了，絕口不提桃子的名字。

兩個(gè)小時(shí)之后，我終于走上了北塬。北塬上干旱，麥子收割得早，看來，我記憶有偏差，幫桃子一家收麥子的計(jì)劃落空了。

黃狗開始吠叫，是那條黃狗的孫子吧，那棵陽光里的柿子樹，依舊在塬上，樹沒有長高，樹下站著的一對夫妻卻老了。樹下，叔和嬸，老遠(yuǎn)招手，有黃狗領(lǐng)路，我?guī)撞降搅私啊?/p>

叔領(lǐng)我下窯，嬸子扶我胳膊，好像我昨日來過。叔本來要去塬下面給人做木工，坐下來和我說話。

嬸子說：“桃子嫁給塬下的人家，說塬下平展，不像塬上面，山高地遠(yuǎn)，放屁都聽不到響聲?！?/p>

叔臉上的紅色成了黑紅色，一直紅到脖子下面。

窯門簾一挑，陽光里出現(xiàn)一個(gè)中年女人，女人手提一箱牛奶，一袋大米，女子齊耳短發(fā)，皮膚白嫩，腮尖上泛起兩團(tuán)微紅，那是北塬上獨(dú)有的印記。

我終于看見桃子了，塬上的那個(gè)紅蘋果一樣的女子。桃子朝我微笑著打過招呼，看來她是孝順的女子。她進(jìn)窯來去窗欞上卸柿子，放在白瓷盤里，讓我吃，我微笑搖手，血糖高，不能承受。

桃子說：“ 城里人金貴，得的是富貴病?！?/p>

叔和嬸子問我吃米飯還是吃面條，我說，椒葉面。

叔和嬸子做飯，留我和桃子在窯里說話。桃子說：“我爺十年前去世了，川道的干大來送的葬，我參加過兩次高考，一次錄取在南京了，一次錄取在蘭州了。我大身體不好，慢性腎病，我放棄了，留在家里照顧他。”

“那你不后悔？”我疑惑地看著她。

桃子說：“后悔？后悔哪里有陪伴家人重要，我在塬下面開一家超市，隔三岔五回來照顧家里，我大是一個(gè)閑不住的人，你不盯緊，他就去干活兒，那病不能受累。你來了好，他不能去塬下幫人家打家具了，能好好歇幾天?！?/p>

我貿(mào)然上塬來，把桃子一家當(dāng)成我老家的親戚，這樣突然來訪，打擾桃子一家平靜的日子，實(shí)在有點(diǎn)兒不好意思。

桃子說：“你是稀客，你回來土窯里蓬蓽生輝?！?/p>

我說：“我是來感恩的，感謝你們一家人對我的照顧?！碧易訁s說：“那是我們的福分，上天給我們牽線哩?！?/p>

桃子起身，去幫忙做飯，叔過來和我說話，叔說的話我忘記了。

6

秋天后，桃子在我的微信里留言：“我大過世了，過世之前，還在擔(dān)心你那一點(diǎn)就炸的脾氣?！?/p>

我淚眼婆娑，一時(shí)不能控制自己。想我與桃子一家萍水相逢，他們?nèi)绱舜?，這也許是北塬上古樸的民風(fēng)使然。

是啊，一個(gè)人的善良來自骨子里，滲透在血液里，不分年代，不分場合，經(jīng)得起時(shí)間的熬煮。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shù)插圖：曲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