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那些讓人厭惡的行為為什么又會出現(xiàn)在我們身上

徐菁菁

不管我們是否愿意，除了身高、相貌、眼睛的顏色，在家族中世代相傳的還有溫柔大方、斤斤計較、幽默開朗、尖酸刻薄、棍棒教育、愛的感召，或者暴躁易怒……

這在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因為生物學上的遺傳。美國一項研究調(diào)查了469名被收養(yǎng)者。這些研究對象平均在出生后29天就被收養(yǎng)了。他們親生父母的性格特征，在孩子出生后不久就接受了詳細測量。這些孩子則在9-16歲間接受了性格特征的測試，結(jié)果顯示親生父母與子女在性格特征方面沒有顯著關(guān)聯(lián)。

行為模式和性格的代際傳承是通過教養(yǎng)完成的。我們的一生就是在模仿父母的表情、動作、語言中開始的。英國兒童心理醫(yī)生、精神分析學家奧利弗·詹姆斯在《天生非此：家是如何影響我們一生的》中指出，相比其他物種，人類依靠父母生存的時間最長。人類自出生起就一直努力迎合自己的養(yǎng)育者，期盼贏得他們的關(guān)愛并獲得其他物質(zhì)方面的滿足。子女幼年時期受到父母的完全掌控。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竭盡所能迎合父母喜好的做法完全合乎情理。久而久之，我們潛意識中模仿父母的部分，逐漸演化成我們自己的性格特征、思維模式的一部分。就像我們并不總能遺傳到父母相貌中“好”的一面一樣，我們對父母的模仿也并不總能“取其精華，去其糟粕”。

奧利弗·詹姆斯在《天生非此》中談到過一個案例。20世紀初，有一位母親認為親生女兒A十分丑陋。為了不讓訪客看到（同時也不讓自己看到），她常在嬰兒臉上罩頭巾。這個女兒A一生都未摘下過面紗。

20世紀40年代，女兒A也成為一位母親。她曾寫道，自己的一個女兒B“非常難對付。她會大喊大叫直到得到想要的東西。從出生到長大，一直既吵鬧又難管”。20世紀70年代，“難對付”的女兒B生下了自己的女兒C。她抱怨女兒C有多么貪得無厭，總是不停地尖叫吵鬧。最后，在2013年，女兒C給奧利弗·詹姆斯寫了一封郵件，談到自己7歲的女兒情緒多變，經(jīng)常發(fā)怒，穿什么衣服、吃什么東西、什么時候去上學、要不要去上學都能激怒她。

這個案例呈現(xiàn)了行為模式和負面情緒是如何代代相傳的。在一項以180位母親為研究對象的研究中，受過虐待的母親中有70%會對自己的孩子進行虐待或者采取無回應式照料。奧利弗·詹姆斯分析，缺乏回應的早期照料會造成兒童更加缺乏安全感，同時無法控制自身情緒，容易反應過度。于是，兒童會更加恐懼，然后通過憤怒來處理威脅。產(chǎn)生同樣效果的還有父母的敵對及攻擊行為。

正如這個案例顯示的，一代又一代的女兒們確實有些難以相處，但這些母親無法明白的是，正是她們自己嘮叨、攻擊及身體虐待等行為激發(fā)了女兒的這些行為。女兒如同小時候的她們，長大后也會虐待自己的女兒，就像她們現(xiàn)在一樣。心理學認為，在處理情緒的時候，無論好壞，人們常常會選擇自己最為熟悉的應對模式，熟悉意味著安全，意味著省力。

生物學也為我們理解這個現(xiàn)象提供了解釋：早期的受虐經(jīng)歷（包括肢體、語言、情緒虐待）會導致孩子壓力過度，然后在大腦中產(chǎn)生化學物質(zhì)，這使他們對威脅更加敏感。

以皮質(zhì)醇為例，當人遇到威脅時，體內(nèi)的皮質(zhì)醇會秘密激活大腦中“戰(zhàn)斗或逃跑”的體系。如果頻繁地處在緊張的環(huán)境中，人或許就會永久陷入這種戰(zhàn)斗或逃跑的模式：即使沒有任何威脅，大腦也會隨時準備應對。這通常會導致皮質(zhì)醇水平極高，經(jīng)年累月，會讓人在生活各方面都表現(xiàn)出焦慮、抑郁、暴躁易怒、易分心、火急火燎。你會心跳加快、手心出汗、瞳孔放大，即使面對很小的刺激也會反應過度。另一種情況是，由于太習慣時刻經(jīng)受威脅的恐懼狀態(tài)，“戰(zhàn)斗或逃跑”體系一直保持“啟動”的狀態(tài)，整個身體系統(tǒng)已經(jīng)關(guān)閉，皮質(zhì)醇水平也異常低。這樣的人會變得冷酷、殘忍。一些研究顯示，人的皮質(zhì)醇基線水平是由幼年時期受到的照料決定的，有時甚至會影響人的一生。

相對于一些負面的性格問題，肢體暴力的代際傳遞現(xiàn)象特別明顯。以家庭暴力為例，國外研究顯示，三分之一的被虐待兒童在成年后會虐待自己的孩子，三分之一不會，還有三分之一會在新家庭中繼續(xù)被虐待。那些曾經(jīng)飽受虐待痛苦的人為什么會把同樣的痛苦施加在他們的孩子身上？

心理學認為，人們認同某對象為榜樣時，人格會被暫時重建。當人們的能量高度投注于對象身上，對他/她產(chǎn)生強烈認同的時候，會感覺分享了這個強大對象所具有的力量、榮譽、權(quán)力或財富。人們不僅會認同他們欽佩的對象，也可能會認同他們所憎恨的對象，這被稱作“攻擊者認同”。

奧地利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學家安娜·弗洛伊德認為，個體面對外在危險時，有時會在身體上或精神上模仿攻擊者個人，這是一種“防御機制”，是人為了保護自己免受無法接受的想法或焦慮情緒的影響，潛意識里采取的應對策略。就像在扮鬼的游戲中，孩子們將自己說成鬼，并學鬼的樣子，其實是在利用鬼的恐怖特征來保護自己，緩解自己對鬼的恐懼。學校霸凌的施暴者很多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他們在模仿自己的父母。對這些孩子來說，讓自己成為那個攻擊者，成為他們害怕的那些人，讓別人感受到被攻擊時的恐懼和脆弱，能夠讓他們感受到力量，克服恐懼。

父母對于孩子的養(yǎng)育大部分都是積極正面的，但幾乎所有家庭的養(yǎng)育模式中都免不了消極陰暗的部分，沒有人的童年是完美無缺的。在一項對負面童年經(jīng)歷的全面研究中，1.7萬名來自中產(chǎn)階級家庭的美國人參與了調(diào)查，其中2/3的人有至少一種負面童年經(jīng)歷，約1/6的人有超過4種負面童年經(jīng)歷。對家庭養(yǎng)育方式的了解和反思，并不是為了把我們的性格缺陷、成長的種種不如意完全歸結(jié)到父母身上，而是通過這種反思重新審視自我以及來自家庭的影響。而人類的特殊之處，正是有能力、有意識地控制自己及環(huán)境。

加拿大心理學家艾瑞克·伯爾尼提出，任何時候我們都處于三種不同的基本模式中：第一種是父母模式，在這種模式下，我們會模仿父母的行為;第二種是成年人模式，相對來說，我們能將自己與情緒分割開，以客觀角度看待自己所處的情況;第三種是孩子模式，我們受到幼時相似經(jīng)歷的控制，盡管已長大成人，卻仍會重溫當時的場景。當我們對自己的行為不滿的時候，不妨嘗試厘清自己處在哪種模式下，努力在“成人模式”下做出真正屬于自己的選擇。

（摘自微信公眾號“三聯(lián)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