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恨歌》之所以具有無窮的藝術(shù)魅力,重要方面是因為它不斷地被學習和模仿,才得以在詩歌史上確立了偉大級別的定位,成就了繼古與開新的歷史使命。
主題
《長恨歌》是筆者與白居易研究結(jié)緣并走上“醉白”之路的起點,至今正好30年。
30年前學界對《長恨歌》研究的焦點是其主題,主要觀點有:愛情說,兼含純情說、同情說、惋惜說、感慨說、自傷說、歌頌說,又細別為帝妃愛情說、典型或普遍愛情說、作者寄托說、人生感嘆說、愛情品格說等;諷諭說,兼含無情說、懲戒說、政爭說、暴露與批判說、解剖制度說、情婉諷說、婉轉(zhuǎn)勸諷說等;感傷說,兼含時事變遷說、人生或生命創(chuàng)痛說、終極意義說等;隱事說,兼含逃日說、女冠說、流落民間說、背叛愛情說等;雙重主題說,兼含諷諭與愛情兼有說、帶諷喻的同情說、帶同情的諷喻說、矛盾主題說、主題轉(zhuǎn)移說、形象大于思想說、正副主題說、表層深層主題說等;又有多重主題說、無主題說、泛主題說……或干脆稱為風情說,或長恨說。正可謂:一篇長恨有風情,風情關(guān)處幾紛爭。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一丘一壑,一點一滴,好像變化很大,但相對于今年恰好誕辰1250周年的白居易而言,則是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還遠不夠長恨之長。所以,這里想兼顧長與短,換個思路,在拙作《生死·愛恨·天人—〈長恨歌〉的謎與魅》的基礎(chǔ)上,談?wù)劇堕L恨歌》的繼古與開新。
任何作品,尤其是偉大作品,皆有來處和去處,這也是文學史所謂繼承與發(fā)展的意義所在。作為迄今為止中外學界已有20多部相關(guān)著作、600余篇論文的研究對象,《長恨歌》幾乎每行詩句乃至每個字詞,都被歷代學者爬梳、咀嚼、玩味、注釋并解說過,任何想在其中加上一把柴火的后學者,無論涉及主題之謎,還是風情之魅,都必須首先要了解這個灶臺已有的柴與火。因為開新的前提是繼古,《長恨歌》的接受史和已有的研究學術(shù)史,是探討其繼古與開新這一問題所難以繞過的關(guān)鍵節(jié)點。
繼古
在繼古方面,《長恨歌》最重要的表現(xiàn)即以漢代唐。首先,其題目來自漢代。長恨者,猶言遺恨千古。漢代大儒揚雄《劇秦美新》云:“所懷不章,長恨黃泉。”所云“黃泉”,也是《長恨歌》“上窮碧落下黃泉”的“黃泉”。其次,作為《長恨歌》一篇之綱領(lǐng)的開篇第一句“漢皇重色思傾國”,也直指漢武帝劉徹?!皾h皇”,明刊本《文苑英華》、馬元調(diào)本《白氏長慶集》、胡震亨《唐音統(tǒng)簽》作“漢王”?!皟A國”,指能夠使全國人民為之傾倒的美色佳人?!稘h書·孝武李夫人傳》載,李延年向漢武帝引薦李夫人時,曾歌曰:“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钡谶@里,后人讀出了其另一重意義:“思傾國,果傾國矣!”因此,第一句“漢皇重色思傾國”可謂開宗明義,籠罩全篇。
以下詩中“金屋妝成嬌侍夜”,顯然是漢武帝為表妹阿嬌營造金屋的典故。“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則出自《史記》“諺曰: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wèi)子夫霸天下”。后半部分虛構(gòu)的招魂情節(jié),也是以漢武帝和李夫人的故事為藍本渲染而成?!芭R邛道士鴻都客”,又以司馬相如與文君隱喻李、楊故事。被王國維贊為“才有余也”的“小玉雙成”,是《漢武帝內(nèi)傳》里王母命侍女董雙成吹云和之笙的典故。“昭陽殿”,則暗指趙飛燕。“聞道漢家天子使”,更是明言漢家,以代李唐。因為漢王朝不僅是后世王朝的理想,更是唐人的榜樣。
唐人文學創(chuàng)作的潛規(guī)則即以漢喻唐,以漢稱唐,這是內(nèi)容與形式互滲而積淀成的一種有意味的形式,已經(jīng)形成并凝定為具有特定隱喻的意義結(jié)構(gòu)。所以《長恨歌》的作者以漢為鑒,繼古承舊,以漢武帝借指唐玄宗李隆基,漢唐互映,以楊貴妃指代思傾國之傾國。當然,全詩在繼古的基礎(chǔ)上更重開新,新之所在,即將題材更新為本朝新聞—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故事。另外,與漢武帝不同,漢武帝戀李夫人并未釀成政治上的嚴重后果,李、楊故事與劉、李故事的異同,是《長恨歌》以用典而繼古開新的重要前提。
在藝術(shù)層面上,《長恨歌》的繼古,主要來自初盛唐的七言歌行傳統(tǒng)。正如王世貞《藝苑卮言》所言,七言歌行“至唐始暢”。初唐人歌行烜赫者,如:郭元振《寶劍篇》,宋之問《龍門行》《明河篇》,李嶠《汾陰行》,蓋相沿梁、陳之體;盧照鄰《長安古意》,駱賓王《帝京篇》《疇昔篇》,文極富麗;王維《桃源行》等,始極流利婉轉(zhuǎn)之態(tài);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渼陂行》《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李白《扶風歌》等篇,有機承繼鮑照轉(zhuǎn)韻之法,乃開婉轉(zhuǎn)環(huán)生之境。至《長恨歌》,則開創(chuàng)為獨成一體的長慶體—詩體為七言歌行體,內(nèi)容以鮮明婉麗的敘事為主,篇幅為八句以上的長篇,韻律上多用律句和轉(zhuǎn)韻,其才調(diào)風致,用長慶體另一代表元稹的話說即“思深語近,韻律調(diào)新,屬對無差而風情宛然”(《上令狐相公詩啟》)。
值得留意的是,“長慶體”并非實指作于長慶年間之詩體。借用錢鍾書《談藝錄》的名言“唐詩、宋詩,亦非僅朝代之別,乃體格性分之殊”,可以說,“長慶體”非僅年號之別,乃體格性分之名。其影響所及,由宋元以迄明清,尤其是以吳梅村《永和宮詞》《圓圓曲》為代表的梅村體,直至晚清王闿運的《圓明園詞》、樊增祥的《前彩云曲》和《后彩云曲》,都是長慶體的仿制者。
開新
就開新而言,作為長慶體創(chuàng)作的第一篇,《長恨歌》的藝術(shù)成就可謂備受贊許和稱揚,如宋洪邁《容齋隨筆》稱“讀之者情性蕩搖,如身生其時,親見其事”,清周珽《唐詩選脈會通評林》稱“覺龍氣所聚,有疑行疑伏之妙”,明徐增《而庵詩話》謂“收縱得宜,調(diào)度合板,譬如跳獅子,鑼也好,鼓也好,獅子也跳得好,三回九轉(zhuǎn),周身本事,全副精神俱顯出來”,近代吳闿生更贊其“如此長篇,一氣舒卷,時復(fù)風華掩映,非有絕世才力未易到也”,這些主要是指《長恨歌》的開新之處。清人吳喬《圍爐詩話》對此也認為,至《長恨歌》等為代表的長慶體,“前人之法變盡矣”。相對于個別詩評家認為《長恨歌》在內(nèi)容描寫上卑庸、露骨、失禮、語俗等并對其質(zhì)難,在詩體和藝術(shù)方面,《長恨歌》的開新之處得到普遍肯定。全詩已經(jīng)無梁、陳纖巧之病,對于相當復(fù)雜的情節(jié)只用精練的幾句話就交代過去,而且寫得婉轉(zhuǎn)細膩,卻不失雍容華貴,于是得到“古今長歌第一”(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卷二五)、“才人之冠”(賀貽孫《詩筏》卷上)、“千古絕作”(趙翼《甌北詩話》卷四)等盛譽。賴學?!堆]詩話》更是斷言:“人有一詩之傳,遂足千古者,白香山之《長恨歌》是也。”
作為一篇千古未磨的經(jīng)典詩歌,《長恨歌》開新的另一層意義在于開啟了后世的續(xù)作仿作。比如南宋四大家之一的范成大,撰有《續(xù)長恨歌七首》,體裁皆為七言絕句,如其一云“金杯瀲滟曉妝寒,國色天香勝牡丹。白鳳詔書來已暮,六宮鉛粉半春闌”,其六云“驪山六十二高樓,突兀華清最上頭。玉羽川長湘浦暗,三郎無事更神游”。明代詩人高啟、何喬新皆撰有《明皇秉燭夜游圖》,亦深受《長恨歌》影響。明清之際高珩撰有《后長恨歌》,其所感所思,非僅一代之興亡,結(jié)尾“人生莫做多情物,才有情時恨更長”的感觸,堪與白居易《長恨歌》原作頡頏。高珩詩筆超拔,瓣香香山,且詩風近似,既有《量田行》《使君怒》《獵》《廉吏行》等新樂府一路真率直切的關(guān)注現(xiàn)實之作,也有《即景》《即目》《即事》等清新明快的閑適之篇,其《后長恨歌》也是眾多《長恨歌》續(xù)仿之作中的佼佼者。
值得一提的還有《警世通言》第三十四卷“王嬌鸞百年長恨”所載女主人公王嬌鸞所撰《長恨歌》,借白詩之題,澆自家塊壘,中云:“君往江南妾江北,千里關(guān)山遠相隔。若能兩翅忽然生,飛向吳江近君側(cè)。初交你我天地知,今來無數(shù)人揚非。”詩中語言更為通俗平易,風韻則不失白詩原貌。清代蘇州人錢德蒼《解人頤·寄懷集》收有一首《長恨歌》,為五七言雜體,乃寄寓人生感慨之作,結(jié)尾云:“主人聽我囑叮嚀,世事如棋如轉(zhuǎn)軸。令他傳臚報一聲,天下英才皆刮目。”這部集詩文詞賦、俚語俗諺于一書的通俗作品,與白居易原作除了題目之外,可謂風馬牛不相及。
清代杭州人朱樟撰有《續(xù)長恨歌(用白香山原韻追悼女郎何玉桃寄王貞父孝廉)》,共60韻,不僅沿襲《長恨歌》原韻,還承用了不少原詩原句,如“誰道千金直一宵”“人間粉黛皆黃土”“后房牢閉少人知,曲院藏嬌無地覓”“柔聲嬌喘回驚電,上下裳衣針縷遍”。作為效顰之作,其風韻與氣度難以與原作同日而語。清代周青原亦有《續(xù)長恨歌》(見《西河集》及《虞初新志》),所詠對象是學者毛奇齡所納小姬張曼殊,語多凄惋,令人唏噓,當時哄傳一時,唱和者頗多。據(jù)鄒弢(1850?—1931年)《三借廬贅譚》卷一,湯子廉亦撰有《續(xù)長恨歌》,中有“多情天子常悲苦,空憶埋香三尺土。早知尸解惑君王,當年密誓曾何補”“清虛府豈在蓬萊,金殿深深寶帳開。此日玉環(huán)誰出土,當年錦襪況成灰”等句,意在力辯白居易《長恨歌》后半部分之虛構(gòu)不經(jīng)。
平心而論,沒有哪部作品的成功可以復(fù)制,但沒有哪部作品的成功不可以模仿。模仿者越多,被模仿作品的經(jīng)典化機率就越大。《長恨歌》之所以具有無窮的藝術(shù)魅力,重要方面是因為它不斷地被學習與模仿,才得以在詩歌史上確立了偉大級別的定位,成就了繼古與開新的歷史使命。與45歲的白司馬寫于深秋的《琵琶行》一樣,35歲的白縣尉寫于隆冬的《長恨歌》,在繼古與開新方面,一行一歌,同樣值得我們細斟慢品,感受一代詩豪由青年步入中年的成長之路,“《琵琶行》即《長恨歌》之流也”(黃姬水語)。只有完美有效地繼古,才能真正無愧而長久地出新。
陳才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