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街

葉揚

1.張秀英

“您小心燈線，來來來……坐這兒，不用管攝像機(jī)在哪兒，當(dāng)它不存在?！?/p>

“哦……”

“隨時可以開始?！?/p>

“我，我叫張秀英……我……丟了一個孩子……”她看了看他們，停下了。

“什么時間？丟在哪兒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頭：“你們真能幫我找到嗎？”

“阿姨，這話兒說的。我們是自媒體，負(fù)責(zé)把您這事兒宣傳出去，我們舉個喇叭，幫您四處喊，保不齊人就這么出來了。”彬子這么說著，瞟著小鵬，示意他接話。

“找到……我們不能保證一定?！毙※i說。

“嘖?！北蜃尤滩蛔“l(fā)出不滿的聲音。

“如果您信不過我們，不用著急拍?；厝ピ傧胂搿！毙※i從燈光后面的椅子上站起來，“辛苦您過來一趟，今天先到這兒吧?！?/p>

之前心理醫(yī)生解釋為什么自己對病人的病情總是敷衍應(yīng)付：“我不能讓你們以為我是救命稻草。你會扒著我，把我拖下水。自己不上岸，會賴到我頭上?！?/p>

“信……哪兒有什么信不過，我還能信誰?！彼袷亲匝宰哉Z，摸摸耳邊的碎發(fā)，在大燈之下，她的手枯瘦，骨節(jié)很大，“我在微博上發(fā)過。把我的事發(fā)給了那些大V，沒有回復(fù)。每天翻看，都沒人提。”她苦笑，有種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的不得已擠在她的法令紋到嘴角之間。

“我只想找回來?！彼龂@了口氣，“那是在成安鎮(zhèn)日月街，1998年7月。”

手機(jī)微信上，彬子：這地兒你知道在哪兒么，咱們有必要去一趟嗎？

小鵬瞄了一眼迅速把手機(jī)翻過去。

“阿姨，您得多說點兒?！毙※i說。這種人不應(yīng)該傾訴欲很強嗎？

“孩子三歲，眼睛很大，很好看。大概這么高……”她站起來，比劃著自己骨盆的高度，又指著旁邊的桌子，“可能那么高……”

那張桌子72厘米高，三歲應(yīng)該更高點兒。不過二十多年前的孩子長多高實在也不重要。

“是被什么樣的人帶走的？”

“不知道?！?/p>

“為什么現(xiàn)在想要找呢？”

“現(xiàn)在？怎么可能只是現(xiàn)在找。我真的……一直在找……真的……”她盯著燈后面的小鵬。

“都用了什么方法？”

“我去了成安好多次。在那條街來來回回走……”

“悲劇畢竟是發(fā)生在二十多年前……”

“母親和孩子之間有感應(yīng)……應(yīng)該是有的?！彼f。

“呵。”小鵬立刻收住了自己的嘴角，抹了抹鼻子，“除了來回走，您還做了什么？不，感應(yīng)到了什么？”

“有人在叫‘媽媽，媽媽……”她像失神了，歪著頭。

彬子：哭了？

小鵬：沒有。

“我希望能夠找回來，見個面……五年之前，我查出有癌……那時開始，特別想見這個孩子?！彼痤^，沒有流眼淚，反而微笑了，“不是想找人為我看病、養(yǎng)老，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了。想在我死之前，見一下……如果孩子過得挺好……吃頓飯……我想的是這些。這樣說可以嗎？”

這個打了四五個燈的房間里，一旦沒有聲音就讓小鵬覺得灰暗。

“有沒有什么其他細(xì)節(jié)？名字，或者當(dāng)時穿的衣服……”

“名字應(yīng)該沒什么大用，肯定會換一個新的（名字）。那時候那么小，不會記得的……”雖然看不清楚大燈后面的人的表情，她還是感到這個房間里不太耐煩的氣氛，這幾年，她曾經(jīng)兩次對雇她看孩子的家庭主婦說起這些，信息太破碎了，他們都沒有耐心，反倒多了一種擔(dān)心和懷疑，怕她太代入母親的角色失了本分?！拔夜芎⒆咏行F(tuán)團(tuán)。不知道大名是什么?！?/p>

“為什么？”

她擺擺手：“這里太干了，我眼睛晃得難受，有沒有水喝？”

彬子拿了礦泉水給她。她喝了一口就嗆住了，猛烈地咳嗽。彬子遲疑了一下，拍了拍她的背。

“休息一下吧?！?/p>

出了攝影棚，彬子抱過來一把舒服些的軟包椅子請她坐。

“阿姨，咱們這個事兒，您再好好想想有什么細(xì)節(jié)能說的。我們最后能做的，是把您的‘故事……不不不，您的訴求，幫您發(fā)出去?！?/p>

她的左手，摳著右手的食指，那上面有塊濕疹在發(fā)紅。彬子在對她說話，她卻看著更遠(yuǎn)的小鵬。

彬子吞回了一個嘆息，轉(zhuǎn)而說：“您說的話，我們會剪輯，之后發(fā)在b站上、微博上。我們抖音、快手什么的都有賬號?，F(xiàn)在視頻傳播可快了?！?/p>

“你們粉絲多嗎？”

“我們？正在發(fā)展，勢頭很猛?！?/p>

“我之前沒想到會有你們這樣的……自媒體……來找我……想了解我的事兒?！?/p>

“阿姨，我們不敢自夸，多少是有良知的。之前不是說得挺好的嗎？現(xiàn)在怎么突然對我們不信任了？”

“幫我……”她看著自己的雙手，“對你們能有什么好處呢？”

小鵬說：“今天就到這兒吧。謝謝您過來一趟?！?/p>

他們的視頻賬號叫“TANK二人組”。策劃選題的時候，他們確實是想蹭熱點，但最后的最后，只有這個叫張秀英的人表示愿意來拍攝。

別無選擇。

小鵬和彬子是大學(xué)同宿舍的同學(xué)。彬子喜歡看挑戰(zhàn)身體極限的視頻，小鵬有天看完之后在宿舍做了同樣驚人的動作，直接從三層樓的窗戶爬出去，跳到二樓鐵窗架上，再跳到一樓入口的水泥雨篷上，再蹦到地上。這一系列動作行云流水，寫成字讀起來都比他跳得慢。彬子發(fā)現(xiàn)小鵬身上有種對自己狠得下心的蠻勁，不斷提出挑戰(zhàn)并且拍攝下來。

他們發(fā)布的視頻在一聲爆炸聲中冒出“大挑戰(zhàn)”三個字，小鵬或者他們倆走在幾百米高的大廈外墻、懸崖峭壁、鬼屋絕地之間或者玩著手指之間戳刀子、俄羅斯左輪手槍的游戲，加上一些搞笑特效、視頻貼圖，配上節(jié)奏感強的音樂，每個視頻大概在半分鐘到兩分鐘之間。他們的視頻輕松中夾著危險刺激，傳播性比較強。有一段時間，視頻點擊量連續(xù)維持在幾十萬。

他們信心滿滿，想找人投資，加入了一個號稱要幫助他們做強做大、能讓他們變成“頭部”“百大”的公司。最初，公司承諾給他們投資，配編劇，策劃新系列，拉商務(wù)。最后，有能力的編劇一個沒見到，瞎出主意、自以為是的人卻成天說自己點子超多，要和他們開會;安排的所謂“商務(wù)”，是些只有在三線城市的長途客運站電線桿上才能看到的品牌。此時，視頻平臺開始收縮尺度，加上為了完成商單，他們做了許多不符合原有風(fēng)格、被客戶改得支離破碎的視頻，點擊量摧枯拉朽般下降。

疫情影響更大。他們沒有辦法再去一些吸引眼球的地方拍攝。勉強上線的一個視頻，一天只有幾百點擊。三條留言，兩條是：不好笑;另一條寫著：惡心。看視頻的人不可能知道在拍攝期間他們本來準(zhǔn)備錄兩段素材，在拍攝另外一段的時候，小鵬騎著單車從高臺上沖下來，撞倒了一個突然出現(xiàn)的六歲小女孩。他們和孩子的家人趕緊把她送去醫(yī)院，幸運的是，孩子只是腿部擦傷。家長非常生氣，他們賠了不少錢。等晚上回去，小鵬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僅崴了腳，胳膊也骨折了。

這并不是終點。真正的問題并不是視頻評價很糟，而是無人點擊。他們甚至懷疑被站方限流了，找了各種渠道去溝通，買了點擊量和推送，沒有用。等彬子做完所有他想得到的操作，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三天沒聯(lián)系上小鵬了。門被撞開的時候，小鵬躺在床上發(fā)呆，像個死人，打石膏的手臂壓在實際也斷了但他不知道的肋骨上。

那三天的記憶里，他能想起的只有干枯的父親，花了最多時間思考的問題是他為什么會想起父親?；蛟S是因為在他七八歲的時候，父親在飯桌上斷言他一生一事無成。這句話晴天霹靂，毫無預(yù)兆。他那天表現(xiàn)很乖，沒有跑來跑去，沒有把玩蟬蛻和羊骨，沒有弄臟餐桌，小心翼翼坐在父親對面勤勤懇懇吃飯。父親說完那句話沒有解釋，像被上天附體，只是播發(fā)一句神諭，不由人不信。

去醫(yī)院的路上，彬子對失魂落魄的小鵬說：“你可別死啊，咱們不干這個了，你可別死啊?！?/p>

他們想從公司脫離出來，像最初那樣單干，圖窮匕見的時刻，被告知欠了公司許多錢。場地費、設(shè)備費、編劇工時費……他們從公司拿的微薄的薪酬是計利息的借款。這些都寫在最初一式四份的合同里，簽約當(dāng)天，被老板秘書的窈窕身段迷惑，他們只顧嘻嘻哈哈，沒有細(xì)看。背了債，他們賣掉了一些設(shè)備，搬出公司，重新租房子。

后面變成一年半沒有工作。

需要開始一個新系列，小鵬和彬子各種頭腦風(fēng)暴，左右盤算，用了排除法，最后決定用上大學(xué)都沒好好學(xué)的新聞?wù){(diào)查的知識……

2.日月街

彬子：你覺得是真的嗎？

小鵬：不知道。

彬子：會不會被人耍了。

小鵬：她能得到什么好處？

彬子：聚光燈下，有人重視吧。萬一事情煽唬大了……不是有這種精神病嘛。臆想癥。

小鵬：她說的那個地方你查了嗎？

彬子：小破縣城，看不出東西來。網(wǎng)上有幾張圖片，我發(fā)你。

彬子陸續(xù)發(fā)來七張照片。沿著小山坡，土坯磚房和曾經(jīng)白墻灰瓦的房子交錯，檐下是霉斑，墻角是苔蘚，屋頂冒著雜草，破敗不堪，石板路里翻泥漿，看得出來那地方不太富裕。多數(shù)照片不見人，偶爾有老人在邊角陰影里。有三四張是出太陽的時候，光打在街道兩側(cè)的石墻上，墻面白色砂漿的紋路很草率粗暴，甚至沒涂滿，建筑的窗戶小得像福建土樓上的觀察孔。小鵬在地圖軟件上查了查這個地方的衛(wèi)星圖，小城在江的一側(cè)，有一個像碼頭又像小廣場的地方，三邊是騎樓。在手機(jī)軟件上把圖放到最大，除了鎮(zhèn)名，就只能很突兀地看到寫在廣場上的“日月街”三個字，別無其他信息。

彬子不再發(fā)微信，直接打電話過來：“這破地兒，一共能找到這么幾張照片。怎么樣？”

“挺合理的，碼頭，把人帶到這兒交易，結(jié)賬，上船就走?！毙※i說。

“嘿嘿，你猜怎么著？你看這個破地兒的街道都是橫平豎直還切得特碎吧，這兒原來是個兵營駐扎的地方，500年前吧，為了守住河口要隘。嘖嘖嘖?！北蜃诱f，“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嗯？”

“歷史上男多女少……”

“有道理……”

“那個阿姨沒太多料，話也說得不清不楚，那個地方倒值得去看看，拍點素材剪進(jìn)去?！?/p>

“嗯?！毙※i回答。

“你是忙著嗎？怎么說話這么不來勁？”彬子問。

“我在看你發(fā)的照片?！?/p>

其中有一張是在日月街側(cè)面的兩座騎樓間的通道里拍攝的，向陽的白墻明晃晃。小鵬反復(fù)翻著照片，總是在這張上停一下。不可能去過，沒去過。也許是去南方旅行的時候見過類似的場景。他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會感到心慌。照片里沒有活人，只在一角有一個斜長的人影，白墻下騎樓的暗影讓他覺得藏著眼睛。他沒和任何人說過，自己特別討厭建筑下面的陰影，那里面藏著人，會突然鉆出來捂住他的嘴，拖進(jìn)黑暗里。

這種被害妄想，從小到大困擾著他，他盡量不穿過胡同里的陰影，不走到什么也看不清的空間里去。哪怕是這樣小心，每個月仍然有三四次會被嚇到。有時是在現(xiàn)實里，有時是在夢里。印象最深最清晰的一個夢，成年的他拼命掙扎仍然被拖入黑影，他適應(yīng)了那種暗，回頭望去，看見的是比自己高大的父親冷漠的臉。好多年前，他的身高已經(jīng)超過了父親，他更沒有回頭仰視父親的機(jī)會。記憶里，他和父親的距離從來沒有小于一米。被父親的手抓住是什么感覺，他根本無法知道。夢里非常清楚，枯瘦的手，發(fā)黃的指尖過于用力，似乎要嵌入他胳膊的肌肉里。

“換下一話題，你中秋節(jié)打算怎么過?。咳ツ愎霉媚莾簡?？”

“她上山見師父去了?！毙※i說。

“那要不你過節(jié)那天晚上來我們家吃飯吧。我媽非常關(guān)心你，老說你一個人特寂寞。”

“你媽太熱情，我有點兒……”

小鵬后悔自己對彬子的母親透露了自己的家庭情況。本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感情豐富的人總是大驚小怪。他沒有與母親有關(guān)的記憶。形象、聲音、氣味、體溫，什么都沒有。凡是那些在小說里、在別人的故事里透露溫柔信息的東西，他統(tǒng)統(tǒng)想不起來，卻從小想著如何從自己的外貌里減去父親的信息再拼湊、推測出母親的樣子?；蛟S此生會發(fā)生母子相認(rèn)的場面，他以為那一天所有的記憶會從一個他自己打不開的盒子里噴薄而出。每當(dāng)遇到符合設(shè)想中母親形象的女性，他會一直盯著對方看，大多數(shù)人意識到他的目光免不了也盯著他。他想象的是對方熱淚盈眶，把他攬在懷里，說，我找你找了好久。他知道，如果得到這種對待，接下來他會不知所措甚至極有可能心生厭煩。光是想象著被人視為己出、熱切擁抱，他就面紅耳赤。他做過的無數(shù)自我傷害的挑戰(zhàn)，沒有一個比想象這一場景更讓他心跳加快、腎上腺素激增。

見姑姑那天，下船之后，他從人群中艱難地擠出來，追著頭也不回的父親跑。從那一刻起，他才有記憶。他記得嘩啦啦的水聲，碼頭上人的汗臭味，船機(jī)的熱煙味與機(jī)油味，江水中與岸邊的動植物發(fā)出偷偷摸摸的腐敗氣味，碼頭和馬路都在腳下?lián)u晃。他們換了三趟公交車，到了姑姑工作的店里，姑姑拿出兩把紅塑料凳，讓他們坐在狗肉館后廚外的巷子里等。抽風(fēng)機(jī)轟隆隆，窄巷里飄著辣油煙和剩飯菜葉的臭氣，父親在抽更臭的煙。小鵬睜不開眼，不知什么時候靠著粘乎乎的墻睡著了，醒來，胳膊上是油污和墻面凹凸留下的坑坑洼洼的痕跡。父親周圍多了一地?zé)燁^。這段記憶越清晰，他越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想不起母親的事。那時候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五歲了。

在那之后，他與姑姑一起生活。父親一年都不出現(xiàn)，偶爾來，也很快就離開。灰暗、陌生、嚴(yán)肅，像一個從陰影里爬出來的干枯的樹人。

小鵬不止一次問過姑姑自己的媽媽是什么樣的人。

姑姑：她不要你。

姑姑：她生了你又和別人跑了。不要你了。

姑姑：早死了。

姑姑：我才是你媽。

姑姑：那不是個好女人，別想了。她不要你了。

他問姑姑：為什么你不結(jié)婚？

姑姑：男人都很壞。你爸很壞。你以后也會是個壞男人，好不了的。

那你還養(yǎng)我？

姑姑：總不能把你燉了。

他問姑姑：我們老家哪里的？

姑姑好幾次回答的都不是一個地方，連省份都不一樣。登記學(xué)籍的時候，姑姑寫了他父母的名字，他知道母親的名字“王芳”是瞎編的，那是狗肉館旁邊的餛飩鋪潑辣的老板娘芳姐的大名。姑姑在母親那行寫了“去世”。父親的籍貫寫了江蘇，可記憶里父親的口音不是，姑姑的口音也不是。姑姑說，那是你爺爺?shù)某錾?，沒意義的。問老家干什么，我們不回去。

彬子他媽第一次見面問了很多小鵬家里的情況，沒幾分鐘就開始感嘆：你可真苦啊……怎么有人那么狠心放著自己的兒子不管呢？

管……什么是管呢……

在很小的時候，小鵬像許多不和爸媽一起生活的孩子一樣被人笑話和欺負(fù)，像那些故事里的其他孩子，為了維護(hù)自己虛構(gòu)的父母的形象打人也挨揍。姑姑下了夜班到派出所去接他，像去幼兒園接孩子一樣淡定。她從不在警察面前幫小鵬說好話，在其他憤怒的家長面前更是一言不發(fā)，被視為傲慢。小鵬第三次遍體鱗傷地被領(lǐng)回家，姑姑把他身上沾滿血的背心扯掉扔在地上，推進(jìn)老舊發(fā)黃的浴缸，淋浴噴頭上稀稀拉拉的水沖在他身上，血一點點融化，在他腳下流進(jìn)發(fā)黃的下水口。那天他白天被高年級的學(xué)生打，晚上在派出所被打他的人的父母打。他的眉骨上破了一個口，手上關(guān)節(jié)被人踩爛了。

姑姑看著他，用他從未聽過的溫柔的聲音說：怎么安慰你呢……以后為自己打架吧，不要為那些混賬話生氣。爹媽沒什么。我不也說你媽壞話嘛……那我講點兒更糟糕的事吧……你是被外人打，我以前是被自稱是我家人的人打。我阿爹、阿媽、你爸，他們打我，比打你的人下手更狠。我不要他們，不想見到你爸。離開他們，我才能有一點平靜的感覺。沒有他們挺好的。

那天晚上，他發(fā)了燒，在夢里頭被人猛打，有狗跳起來，狂叫嗚咽著咬住他的手。那之后，他再不說打架是因為對方罵自己的父母了。

3.冷陰影

小鵬和彬子去了成安，這地方位于基建發(fā)達(dá)的南方省份，但過程全沒想象中簡單。下了高鐵，轉(zhuǎn)了長途車，開到相鄰的縣城，住了一夜，租了車，開到江邊，找船花了三個小時，和討價還價的船夫磨蹭了一個多小時，才被勉強拉上船，又晃晃悠悠開了四十多分鐘，才?？吭谝粋€破舊的駁岸邊。船夫踩著駁岸找到一塊堅固到足以落腳的石頭，跳過去，拉住船身，不等他們站穩(wěn)就把他們揪上岸，自己迅速跳回船上，開跑了。

這里和照片上差不多。正午時分，駁岸上只有他們兩人，面對著日月街的騎樓。此刻太陽最高，把樓上幾層的白墻照得明晃晃發(fā)亮，讓那些小而整齊的窗洞更顯出高深莫測的黑。他們手持?jǐn)z像機(jī)，從縣城出發(fā)就已經(jīng)開始拍了，下船時船夫的魯莽讓一個鏡頭蓋掉進(jìn)江水里。

彬子：“這兒太有氣氛了。來一趟還是值。”

“嗯。”小鵬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手在顫，“你冷嗎？”

“嗯？”彬子說不上來，太陽雖亮，似乎因為有江風(fēng)，這里并沒有溫暖的感覺。一排排房子整齊地在小山坡上俯視著這里，他聽見附近有掃街的聲音，卻并不像有人的樣子?！昂迷幃悺！?/p>

騎樓一層多少透出點兒過往的繁華，幾個鋪面看起來曾經(jīng)鮮艷亮麗，有人在這里賣過粉面，從墻上的菜牌和油煙痕跡看大概用料很糟、生意不錯，門都緊鎖著，窗玻璃全是破碎的，用報紙糊著。

身處陰影里，小鵬感到從手指和腳底正有像涼蛇一樣的寒意纏上來。太陽越亮，影子越黑。黑里面是窸窸窣窣的聲音，沾滿瀝青的臟的枯手，散發(fā)著刺鼻的發(fā)霉、發(fā)酵、潮濕的味兒。他假裝無事發(fā)生，拿著攝像機(jī)來來回回地走?？缮邆円呀?jīng)爬到皮下，從脖子向上竄著，直沖眼睛、耳后。他不敢也不想閉眼，騎樓外是耀眼的光，白茫茫一片，被照得發(fā)白的石板延伸到碼頭，看不到江面，那里變成斷崖，對面的山丘是一種分辨不出細(xì)節(jié)的濃綠，無邊的暗影。他走到陽光下面，曬了一會兒，眼皮下面和手指尖不舒服的感覺消退了些。

“你沒事吧？”彬子問，“臉色發(fā)綠?！?/p>

“沒事。”他從來沒和彬子談過自己對陰影的看法。他信任彬子，認(rèn)為他們之間是“過命的交情”……但即使喝多了在彬子面前痛哭流涕的時候，他也沒說出他的恐懼。

“你在發(fā)抖?！?/p>

小鵬看著自己的手，不僅手指，連手臂都在發(fā)抖，更糟的是，他聽見身上的登山褲正因為雙腿的抖動發(fā)出輕微的聲音。

彬子找到這里唯一開著的小賣鋪，打開的窄門中間伸出一個角鐵框架的玻璃柜臺，里面是煙和紙錢。彬子敲敲玻璃面，一個老婦人晃悠著從里面的黑影里站起來。

“大娘，這里是叫日月街嗎？”

她沒有說話，點點頭，瞟了下旁邊的門牌：日月街37號。

“我們想找個吃飯的地方，往哪邊走？”

她咕噥著嘴指向自己的左邊。

“謝了啊?！?/p>

離開了日月街，走了三十分鐘，并沒看到一個像飯館的地方。除了廢棄的屋子、廁所或豬圈，每個院子、每棟房子都關(guān)著門，除了矮墻或土堆后面偶爾跳出來溜達(dá)的母雞和五條尾隨的狗，他們沒有再看到其他活物。

在房子、院子之間的小巷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數(shù)次迷路，終于看到一個院門有道縫隙，里面?zhèn)鞒龆鐤|西的聲音。彬子探身進(jìn)去，有個男人歪在藤椅上抽煙，旁邊是豬草堆和菜刀。彬子和他打了招呼，問哪兒能吃飯。男人說：“你們走錯了。”站起來進(jìn)屋拿了兩個餅，給他們一人一個：“哪來？”

“上海?！?/p>

“廣州?！?/p>

他們異口同聲都撒了謊。

男人重新坐回藤椅上，不看他們，拿著刀繼續(xù)剁豬草，剁了兩下，又放下，問：“來做啥？”

彬子說：“來看看，網(wǎng)上看這兒挺有意思?！?/p>

“意思？我怎么不覺得。”他用嘴角咬著煙，“哪來？”

小鵬指著日月街的方向：“那邊來?！?/p>

“走的時候去那邊。”他抿著嘴指向坡上，“日月街不靈，送死人的地方，不要去?！?/p>

“為什么這么說？”

“我們這一帶以前就是這樣，死人放在棺船里，渡到下游坡上埋。”他指指自己院子一角堆的棺材一樣的東西。彬子不由倒吸一口涼氣，理解了為什么找船那么困難。

“一直是這樣嗎？我們聽說日月街有陣子挺繁華的。”

“繁華？那是外頭來的壞人多。他們把日月街占住了，不干好事?！?/p>

彬子正要問是不是能采訪他并拍下來，小鵬在他胳膊上點了兩下。

男人笑著露出黑牙，剁了幾刀豬草：“你們趕緊走吧?！?/p>

4.半死人

第二次拍攝當(dāng)天，下起了小雨。彬子從園區(qū)門口把張秀英接進(jìn)來，小鵬請她坐下，遞給她一杯熱茶。她沒有接，看著他放在桌上，再用雙手捧起來，看著茶杯里玫瑰紅茶的茶包透出紅褐色：“謝謝你們。”

這一次，她似乎練習(xí)過了，在鏡頭前仔細(xì)描述了孩子的情況——“很瘦，比同齡孩子矮小，穿得很單薄，在眉骨上面有一點點淺色的胎記。我記得的只有這么多。”

“還有什么其他信息呢？”

“其實你們可以剪輯，是不是？”

“沒錯?！?/p>

她看著燈架的支腳，說：“我回去想了好久。我……我想，先都告訴你們，你們再去決定什么說什么不說吧。”她看了看燈架后面的小鵬，快速低下了頭。

“我說孩子丟了……其實……是被我前夫帶出去的。他欠了許多錢……”

彬子看看小鵬，小鵬看著張秀英。

小鵬問：“他叫什么？……你前夫叫什么？”

“譚肆德。我不會寫，他現(xiàn)在也不叫這個名字了?！?/p>

“他什么樣？”

“瘦高，長手長腳，幾乎不說話……他已經(jīng)死了?！睆埿阌⑼蚝诎?，好像那里站著一個長手長腳的人，“早幾年，我當(dāng)住家保姆，帶孩子在小區(qū)院子里玩。有個人走過來，說，譚肆德快死了，找我過去見一面。說實話，我不想見他，誰要見他。想看他死。所以請假去了?！彼f了一句他們都聽不懂的罵人話，“我以為他很落魄，但他在醫(yī)院住單間的……”她又罵，“老天不公，這種混賬玩意兒。周圍全是譚家的人在看著，不然我上去弄死他?！彼龖崙嵉睾攘艘豢诓?，后牙狠狠地咬著。

“他讓人把呼吸機(jī)停了，讓他們都出去，對我說，有個事情要我知道一下。我說你的事我不要聽。他說，是孩子的事。他告訴我扔掉孩子的時間和地點，然后說，你去找吧。我說，我怎么找？你倒是隨時知道我在哪里，你怎么不去找？他說，找過，沒找到?！睆埿阌㈤]了雙眼，兩只手緊緊攥在一起，“后來，有一陣我什么事情也做不了，每天盤算怎么找。剛辭工就發(fā)現(xiàn)我得癌了。”

有半分鐘，這房間里除了彬子咽下了口水之外沒有聲音。

“您之前都沒想過要見見嗎？”小鵬問。

“我以為他們都和他在一起，他們都是譚家人，不會怎樣的。不想和他們扯上關(guān)系?！?/p>

“是不是譚家人……這么重要嗎？”

張秀英抬頭看著小鵬：“他們一種血脈，是一伙的?！?/p>

彬子看著小鵬。

姑姑給小鵬打電話，說你從學(xué)?；貋硪惶?，你爸要不行了，去醫(yī)院看看。他到醫(yī)院，沒有見到姑姑。一個不認(rèn)識的人在大廳里找到他，看起來明明年長卻管他叫阿叔，說“終于等來了，等來了”，帶著他去特需病房。那里站著許多人，小鵬一個都不認(rèn)識，他們讓開一條通向病床的路，父親宛如出土的老參橫躺在病床上，醫(yī)療管線像參須蔓延。他看著父親，父親只是睜開混濁的眼睛微瞇著看他。他和屋里其他的人都沉默地站著，像提前默哀。當(dāng)心臟監(jiān)護(hù)儀響起單調(diào)的長音，不認(rèn)識的人中有人發(fā)出了哭聲。醫(yī)生宣布了死亡時間，有人開始準(zhǔn)備收拾物品。

一個年齡稍長的男人把小鵬拉到一邊，說父親的遺體他們會運回去，小鵬是長子，應(yīng)該回去參加葬禮。他們會處理他父親的后事，族長會安排他的遺產(chǎn)，因為他父親是為譚家辦事，所以大部分是譚家的錢，但總不能虧待小鵬，里面會有他一份。

他從醫(yī)院懵懵懂懂離開，去了狗肉館，問姑姑為什么不去醫(yī)院。姑姑說：“那是譚家的事，我已經(jīng)不是了。不想和他們扯上關(guān)系?！?/p>

他問：“我要回去嗎？”

“看你自己。回去了你就是譚家人。”

“你讓我去醫(yī)院，是這意思？”小鵬問。

“你終歸是男的，只能自己選。”

他終究沒有回鄉(xiāng)，但仍然收到了由那個在醫(yī)院大廳等他的譚家人親手送達(dá)的信，里面是仿照紅頭文件的方式專門給他發(fā)放了一個文件，告知他在族譜中的位置、族規(guī)與他名下的財產(chǎn)，以及一旦他取得一定程度的成就或者為族里做事所會獲得的榮譽與權(quán)益，全文沒有商量和選擇的余地。他轉(zhuǎn)手扔進(jìn)了垃圾桶。當(dāng)他走到教學(xué)樓的另一條走廊上，正好望見那個送信的譚家人正探身從垃圾桶里掏出那疊紙。

“譚家人為什么不幫他找？”小鵬問。

“他們說，日月街上很難找。船來船往，弄不清楚。沒找到，他們回來把譚肆德打到半死，除了族譜……這樣就不用管他的事了。這幫王八蛋。后來他們看他有錢了，把他找回去，重新寫進(jìn)去了。這都是我后來才知道的。”

“您還有其他孩子嗎……”彬子看著小鵬問出了這句話。

“我是說得有點兒亂……我有兩個，一男一女。譚肆德那個狗東西把兩個都帶出去了。后來他把兒子找回來了……我想找丟了的女兒……”

“只找女兒嗎……”

“嗯?！睆埿阌⒖戳艘谎坌※i，低下了頭。

張秀英從衛(wèi)生間出來，外面雨越下越大。

她看了看小鵬，說：“我還是走吧?！?/p>

“我送您?！毙※i拿起了傘。

“不用不用，我自己走?！?/p>

“我送您?！?/p>

“今天拍得挺好的?！毙※i說。

“嗯?！?/p>

這是一把很大的傘，張秀英的半邊身子卻總在傘外面，無論小鵬多么想用傘罩住她，她都像為了保持距離一樣挪開。

“我這么惹您嫌嗎？”

“啊？”張秀英看了他一眼迅速移開了目光，“說出來不好意思……但你……你長得像……像譚肆德……你讓我想起他，陰魂不散……上次來我就覺得了……問過你們這兒的小姑娘了?！彼鋫涞乜s緊了身體，像在防備小鵬打她，“你姓譚。”

他站住。

她也站住，狐疑地看著他。

“我想問您一個問題……”

她像課堂上鬧別扭的學(xué)生，望向別處。

“您……只想找一個孩子是嗎？”

“嗯?！?/p>

“只想找女兒？”

“嗯，想見她。”

“一點兒不想見兒子嗎？”

她看看小鵬，又低下頭，搖了搖頭。

“走吧。我把您送到車站?！?/p>

她站在原地：“我問他們，譚肆德為什么能找回兒子找不回女兒？他們沒有人回答我。我今天說著說著突然想，他一定是在日月街反悔了，又把兒子帶回去了。”

陰影里干枯的手……

“走吧?！毙※i說。

“我和兒女沒有緣分。兒子和女兒的樣子都越來越模糊。我總是拼命想要把孩子的樣子記起來的。很難，每天都在變模糊。那不是一張畫浸到水里的模糊，是我腦子亂了，可能是大眼睛，可能是細(xì)長的眼睛，可能是小嘴，也可能是嘟嘟嘴。我給別人照看小孩，照看得越多越久，越記不清自己的孩子?！彼痤^看著小鵬，“這世上，大概沒有人明白這種怕?！?/p>

“阿姨……雖然我姓譚……下次見面，別著急走了。咱們一起吃個飯。園區(qū)門口的小館口味還可以?！毙※i說，“我們再好好想想怎么幫您找女兒?！?/p>

自問自答

看到“一條街的憂郁與神秘”的時候，想到了什么？

讓我想起動畫片《約定的夢幻島》里帶走孩子的車。處處是不祥之兆，危險臨近，無計可施。

想寫的到底是什么？

老故事，語言不可信，人們沒有說真話，尤其是他們想利用媒體的時候;記憶不可靠，人會在記憶的內(nèi)容之間自行嫁接因果;判斷真假并不重要，感覺是模糊的，但有時候能提供更多信息量，即使是在大家都沒說實話的時候。

遺憾是？

想在盡量短的篇幅里疊加太多信息，搞得像沒有做好的千層蛋糕。我想象一種特德·姜的小說《你一生的故事》里七肢桶們的描述方式，所有的信息量在一起打開、爆炸，實際上沒有做到，只是給別人徒增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