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來
1
十七歲,獾是一張白紙,在高考考場發(fā)大瞌睡,毫無意外地落榜,而后看了一本健身書,忽發(fā)決心,每日天不亮醒來,半是為躲避父親的冷嘲熱諷,半是為了鍛煉,獨自跑到街角公園一圈圈狂奔,每次跑完,油汗一身,那被白肉脂肪淹沒的骨骼漸漸顯現(xiàn)出來。
她在西北角一棵老樟下意外發(fā)現(xiàn)七八個打拳的人,發(fā)癡看幾日,見他們兩兩成對,搭手打圈,互相盤,或定樁,或踩著一種形似舞蹈的步子,細(xì)聲細(xì)氣地談話,其中一個身型最瘦小年紀(jì)最長的老者最穩(wěn)重,其他人敬他,挨個向他請教,找他搭手。老者笑瞇瞇伸出手來,雙腳釘?shù)兀艘睬瞬粍?,輕柔回擐間就讓對方趔趄摔跤,一群人似玩又不似玩,到了七點半,溫度高升到三十度,手一垂,人全都散了。一開始她看不出是什么門道,反正走過看一回,漸也看出一點,大抵知道不是游戲,是力量虛實的較量,那老先生也注意到她,有彼此點頭的交情。
暑期將盡,葡萄熟完,氣溫躥到最高,獾卸掉肥囊,黑得發(fā)銅光,扭捏上前,問那老先生在做什么。老先生說:“推推手,活絡(luò)筋骨?!彼f:“管用么?”老先生笑說:“管用,來試試手,你來打我,我背著手,不還手?!?/p>
“沒打過人?!扁嫡f。
“沒要緊?!崩先苏f,“按感覺來,別打臉?!?/p>
有周圍一圈人做見證,也不怕碰瓷。她想,唯快不破,猛一伸拳,打在老人的胸口上,只看到老人上半身偏側(cè)一點,拳頭偏移方向,勁力隨之落空,她整個人跟著慣性甩了出去。
老先生說:“用全力?!?/p>
她只好結(jié)結(jié)實實打上一拳,老者挨上了,穩(wěn)當(dāng)無事,反倒是獾關(guān)節(jié)發(fā)痛,打到銅墻鐵壁。
“只會用臂力,臂力又小,打不疼人?!崩险哒f。
獾說:“想學(xué)?!?/p>
“每天六點開場子,都是切磋,沒有什么學(xué)不學(xué)的,來來往往,不迎不送?!?/p>
他們這個場子落寞,靠一灣池塘死水,蚊子多,又沒有遮擋,八點已是暴曬,待不住人了;不遠(yuǎn)處的涼亭,還有附近的葡萄架,原是練功的好場地,如今被打牌和唱歌的人占據(jù),十分熱鬧。打拳的人也少了,從前有過盛況,滿園都是武場,太極、綿拳、心意拳和搓腳幡子,搶地盤打架時有發(fā)生,心意拳人橫,占住中心那片開闊的牡丹池,幾十年沒挪過窩;練小架拳的大概心性溫和,避戰(zhàn)而走,躲到角落,連跳廣場舞的都搶不過。獾東聽西聽,知道一點舊事,跑步時專門找練拳的人,發(fā)現(xiàn)牡丹池那邊也只有打牌和跳舞的人,并沒有武功痕跡,老樟樹下這幾個,已是公園里最后幾位練拳的人。
熟悉之后,知道那老先生姓白,退休中學(xué)教師,年紀(jì)八十七,夠做她曾爺爺,她叫他白老師。獾要復(fù)讀,再考一年,早上七點上自習(xí),讀英文背課文,但也練拳,早上五點起,刷牙抹臉,先圍著墻根跑一圈,再到大樟樹下,白老師早就到了,一個人先趟兩遍拳架,一百四十八式。
他對獾還是贊嘆的,說:“勁頭算勤的?!?/p>
白老師拳架打了幾十年,已是行云流水,方寸小而內(nèi)勁足,精確無比,獾每看心里舒暢,比看他們盤手還要痛快,她也想學(xué),白先生笑一笑,不肯教,說教過上百個徒弟,學(xué)下來的不足三個,跟著練可以,但不下指導(dǎo),自去悟。其他人大約要六點半才到,那時候獾已經(jīng)準(zhǔn)備離開,兩個人蠻生地待一個小時,獾照貓畫虎,白老師不管她。大約九個月之后,白老師讓獾別來了,臨近考試,少動多睡,養(yǎng)精蓄銳,不急一時,大事完結(jié)后再來。獾果然隔了幾月沒來,到六月中旬才來,也是第一個到,仍舊隨著練拳架。
白老師問:“考得還行嗎?”
獾說:“馬馬虎虎。”
白老師笑笑,停下來站在前面,讓她把拳架從頭至尾打一遍。她照辦,起式,掤手上勢,攬雀尾,單鞭,提手上勢……一直打到退步搬攔捶,還要往下,抬頭一看,白老師臉色鐵青,嘴巴歪著,要罵人卻忍著,她還沒見過他這么嚴(yán)肅,大概是那瞎貓上樹的架子臟污了老人家的眼睛,錯處實在太多。但他面色立刻緩和下來,說:“不怪你,又沒人教,這些動作記下來已是不容易,接下來要全盤糾正?!?/p>
他一連糾了五式,獾才知道自己從起式便錯,一直撅著屁股,自己沒意識到,命門沒收這是一錯,另外幾項注意事項,含胸拔背、虛領(lǐng)頂勁、垂肩墜肘,她都不知。動作與動作之間的粘連不足,一盤散沙,未成套路。拳架不是體操,須有意相隨,如果失了意,拳練不好,但她不解“意”是什么,白老師沒說。
那日練到了早上九點多,白老師只顧糾她拳,沒管其他人,散場時,再三叮囑,回去第一項,是重新體會走路,落地每一步都走得實,抬腳半虛蓄勢,腳掌貼住地面,全身重量貫通地落在地上,無有分毫損失,好像身體自上而下有個秤砣墜著,從天靈蓋一直綴到兩腳之間,又像有人拎著你領(lǐng)子,還要走得勻停、穩(wěn)當(dāng),既要多想,又不能多想,若要學(xué)會這一步,先戒掉平常走路歪歪扭扭的臭毛病,內(nèi)八字腳先改了。
獾把這幾句話在心里翻倒許多遍,回家才兩千米的路,走了將近兩個小時。那條路本是主干道,左右八車道,車聲如海嘯,她也聽不見,專顧在走路,只是突然之間不會走,腿腳挪動為難,身體里的秤砣時有時無,難以捉摸。她向來不知道自己有多重,直至腳心傳回一陣反彈力,有個彈簧安在腳底,力道奇大,正好抵消她的重量,如水如火相互消融。外人來看,什么也沒發(fā)生,不過是一個女孩子在街道上踏出無關(guān)緊要的一步路,可是獾覺出那股子力道,高興得當(dāng)街蹦起來。第二天她向白老師報告,十八年來她才知道什么是走路,原來是那樣晃晃悠悠又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那個秤砣在身體里擺。
白老師冷笑,說:“什么新鮮玩意兒!”
她看出白老師對她與對旁人的態(tài)度差異,對其他人笑眉笑眼,話雖不多,語氣卻和順,唯獨對她冷硬,動輒臭罵,一個動作學(xué)不好,或是學(xué)得慢,自有難聽的話在前面等著,罵得最多的就是她笨,沒悟性,奇蠢如豬,只動手腳不動腦子。這樣每天罵幾回,雖在場子上學(xué)到一些東西,信心卻沒有。她一見白老師手腳不知道往哪里擺,不錯也錯,十七八歲,正是心眼如針的時候,心里犯嘀咕,覺得待不住,還不如當(dāng)初他什么也不教,兩個人相安無事。到放高考成績那天,她以此為理由,發(fā)信給白老師,說不來了,白老師也沒回信息。她發(fā)一日懶,睡到早晨九點才起,瞄一眼成績,不好不壞,報上本地一所大學(xué),大慮是離家近,周末可以回家?;蛟S也有繼續(xù)跟著白老師學(xué)拳的念頭,只是被層層包裹,排不上次。
又連續(xù)犯了七八天的懶,和同學(xué)去爬過幾座山,距離上次去公園,已經(jīng)過了十多日,這是她最長的一次斷拳,身上放幾斤肉出來。高考前她雖然不去場子,每天早上起來還要花半小時趟拳——那時白老師還沒松口教她——至今也沒松口,只有師徒之實,沒有師徒之名。她本意不再回場子,結(jié)果一起練拳的另一位老先生老梁打來電話,說,因為她總不來,白老師生氣,近來對誰都兇惡。
獾還委屈,說:“他罵得太兇,誰能受那個氣?”
老梁勸慰:“那是他認(rèn)真,你應(yīng)該是他最后一個學(xué)生,他快九十歲了,見一日少一日?!?/p>
獾整理心情還是去了,仍舊早上五點起。那是夏天,天色已發(fā)青,空氣經(jīng)夜澄過,草木皆新,路上無車無人,周圍只有喧嘩鳥語,偌大個空曠公園只是她一人的,這樣的風(fēng)景她已經(jīng)十幾日沒有再見,打青的人就圖這一口清凈。到了大樟樹下,白老師先到,正在趟拳架,到白鶴亮翅,遠(yuǎn)看只是一個白影,雙臂一展,看見她來,眼睛分明閃了一下,見著什么寶物似的。獾本以為要領(lǐng)一頓痛罵,結(jié)果無事發(fā)生,老頭問她成績?nèi)绾危x哪間大學(xué),問明是本市的學(xué)校,往后還來學(xué)拳,語氣近乎軟和了。結(jié)束之后,白老師極難得地說:“我請你吃早飯?!?/p>
一老一少走了三四百米,到一家早點店,坐下來要了兩屜小籠包,兩碗咸豆?jié){,醋點好加一點辣子。包子蒸得不算好,皮太厚,湯汁都吸進(jìn)去,豆?jié){里紫菜和蝦米放少了,只一味咸,是老口味。
白老師吃幾口忽然說:“拳傳到今日,早是丟盔棄甲,虛多實少,也就我們這些老大爺打一打,練一練,功夫上了身,丟又丟不掉,就當(dāng)健身操,你小姑娘,玩的東西還不多嗎?”
獾想了一會兒,說:“覺得有意思。”
“怎么有意思?”老頭又追問。
“喜歡拳?!彼躲兜卣f,“拳有意思,就好像以前不知道有自己,后來才知道有自己?!?/p>
白老師撫掌笑,說:“實話比花話要好,短話比長話要好,有意思比有用處要好。拳,終究是笨人學(xué)的?!?/p>
那次之后,兩個人忽然交心,罅隙一夜填平,她用心學(xué),白老師也用心教。他說,先細(xì)細(xì)摳出拳架,打得精細(xì)純熟,現(xiàn)下看沒有什么作用,卻是一切變化的基礎(chǔ),以后逢亂斗時,掤捋摟按招式才使得出來,要不是肌肉記憶,一慌全丟,變王八拳。多推手盤手,周身流轉(zhuǎn),把引勁落空和粘黏沾隨悟透了,力道細(xì)如發(fā)絲都能捉到,合住,腳底動起來,走通了禹步,再走通爛踩花,周身都活絡(luò),兩年下來功夫也上身了,也能把人發(fā)出去,但這些都不能打,打是另外一回事兒,要格外再練散手快打。簡而言之,要打,不外三點,心手合一,知己知彼,實戰(zhàn)訓(xùn)練。
獾癡心學(xué),先不想打的事,白老師很贊嘆說,女學(xué)生亦有這點好,心眼實,聽得進(jìn)規(guī)勸,男的學(xué)點功夫就想打,尋釁滋事去,被打了還怪師父教不好。
獾說:“以后也要去打?!?/p>
白老師說:“怕時間不夠。”
獾很感慨,說:“老師身體健朗,活到百歲,有時間教?!?/p>
2
獾的個頭和白老師差不多,都是一米五多點,不起眼,走到人群便湮沒。一開始她跟著學(xué),是圖新鮮,可也漸漸上了癮,一天不動一動就癢,從白老師教她重新走路,每天身體里長出新骨肉和新力氣,別的不說,精力無窮,從不覺累。她心想著以后出去打,要見真功夫,除了白老師教的拳,每日再跑十公里,在家里也沒有過懈怠,床頭裝了根彈簧繩,用來拉臂。
白老師又教她站渾圓樁,腰胯合一,雙手抱圓,微閉神目,無念有意。她每天吃過晚飯,去家附近的學(xué)校操場中央無人處站半小時,夏日里風(fēng)將一身熱汗吹干,并不覺熱,冬日里下雪也越站越暖,站完樁起身時,腿腳如在熱水里浸過那般舒服,再軟綿綿地走回家去。她個子沒變化,還是矮,但身上全是線條分明的肌肉,鼓出來小山丘似的,能脆生生打出去一拳,有陣風(fēng)從腳底貫到拳頭,以致她有錯覺,自己已不得了,一頭牛也能打穿。
她又牛心脾氣,所以發(fā)了拳癡,眼瞅著萬事萬物送到眼前都是拳,路邊小貓打架里有蓄勢待發(fā)和整勁,鳥飛起來有輕靈勁,路邊野草被風(fēng)吹動有根勁。剛開始學(xué)拳的頭二年,她一有機(jī)會就說拳的事情,在飯桌上和家人說,在學(xué)校和同學(xué)說,講年近九十卻精神矍鑠的老師、書上記載的玄之又玄的拳理,也不憚在人前顯露她新得的腱子肉和日漸渾圓的腰背。有段時間,差不多日日有新悟,她四處講演,車轱轆話來回倒,別人搪塞她,她聽不出,反倒越說越興奮。她得到過贊嘆,也帶領(lǐng)幾個年輕朋友去場子上玩,可那些人捱不了幾天全跑了,說這有什么意思,她反問,這還沒有意思?捫心自問,究竟為什么練拳,摔摔打打中究竟有什么讓人欲罷不能,又想不清。她問白老師,白老師說,都要經(jīng)歷的,等到有一天不想說了,覺得拳跟吃飯睡覺一樣尋常,才是對的。學(xué)到第三年,獾忽然什么也不想說,也不是沒有新的體悟,只是說與不說沒分別,那個流轉(zhuǎn)的念頭,說了反倒可能是錯,不說全融在血肉里,尤其是趟拳架時,身體與念頭合二為一的感覺,她深深體會過。
家人一開始是反對的,尤其是父親,下過死命令,不準(zhǔn)她學(xué)拳,覺得女孩子摔摔打打太荒謬,可是管不住她,她起得比雞還早,偷摸溜出去。獾上學(xué)也沒耽誤過,為了讓父親放心,還把白老師請回家,父親本以為是個雄武的羅漢,沒想到是個儒雅的老先生,這才松口。強(qiáng)身健體是好事,況且練拳之后,獾的性格由冷轉(zhuǎn)熱,對家人和朋友倒比以前親厚,有這樣一具體魄,拳頭硬些,以后也免被人欺負(fù)。
父親有一次甚至說起獾小時候兇蠻,像只小畜生不受馴化,獠牙逢人就呲,掛一下見血,在鄰居間十幾個孩子里做霸王,每天早上風(fēng)箏一樣放出去,不在外面蕩到夜飯不回家,沒有一點女孩樣。隔三岔五有人領(lǐng)著一個哭唧唧的孩子上門告狀,有一次獾居然把一個男孩子的頭皮撕下一片來,名聲惡臭十里,家里人不知道賠過多少禮。父親摁著往死里打過幾次,還是教不會規(guī)矩,誰知到了十歲上下,性格忽然大變,從小惡魔變成了小尼姑,以前多頑皮,后來就多寡冷,每天縮在家里,也沒個玩伴。
獾說不記得自己打過別人。父親說,都是被打的記得痛。
她細(xì)回想,以前住的院子是有個可惡的孩子,隔幾天與她互相干一架,孩子之間下得狠手,她撕爛過別人頭皮,自己的小臂也被踢到脫臼,戴過一陣子石膏,但對疼痛沒有記憶。父親用苕帚打她的事情她記得清楚,當(dāng)時父女倆哄得到處跑,院子里的人笑瘋了。她后來開竅,狠勁一下子收干凈,用父親的話說,“忽然像點人樣”。
她把這事兒講給白老師聽,想博一笑,白老師不笑,只說,天生膽大好事,太正常的人學(xué)不了拳,又問她后來還打過架么。
獾想了想,說,應(yīng)該是沒有,十二歲上下,就不打架了。
白老師又問她,記得打架的感覺么。
獾說,記得的。忽然地心里有個厲害的東西鉆出來,也不知道害怕,咋咋唬唬地沖上去。對方先怕了七八分。
白老師說:“是了,勇武之心,你進(jìn)我退。人有獸性,要關(guān)得住,放得開?!?/p>
他頓了頓又說:“往后教你散手,就可以去外面打。”
白老師寡言,不好講古,但是老梁喜歡說些從前事,他盤手時就是聊天,絮叨沒完。老梁和白老師在場子練拳寒暑不歇,公園門口的白櫻已經(jīng)飽看了四十幾回。八十年代時,學(xué)拳風(fēng)靡過一陣子,年輕人很多,場子里發(fā)大水,烏泱泱全是人,到九十年代就沒有什么人了,還是老家伙們。間或也有人來砸場子,非要找白老師切磋,白老師很少出手。九七年,時間大抵是香港回歸前后,滿街唱“東方之珠”,有個香港人不知哪里聽說白老師的名字,特意飛過來尋,連續(xù)蹲了一個星期,原來是想來學(xué)槍法,出學(xué)費(fèi)四萬元,當(dāng)時是誰聽了都要咂舌的天價,他滿以為白老師會同意,甚至已準(zhǔn)備好了兩支白蠟紅纓槍,風(fēng)中紅纓亂拂,煞是好看。
白老師說:“搭搭手可以,槍是什么,見也沒見過?!?/p>
香港人說:“是當(dāng)年張?zhí)炜蛡飨碌模撬P(guān)門弟子?!?/p>
白老師說:“說對了師門,但真沒見過槍?!?/p>
香港人又說:“說來我還得叫您師伯,我?guī)煾负蛷埨舷壬峭T。如今我在加拿大也教拳,但師父沒傳下槍法,所以上您這里討來?!?/p>
白老師說:“沒這交情?!?/p>
那香港人死勸不行,找白老師搭手,剛一碰手背就被發(fā)出去,發(fā)一丈遠(yuǎn)仍立不住,摔大跟頭,不信邪,但每次都是挨著一點就被發(fā)出去,連摔了十幾跤。那香港人顏面全無,灰溜溜走了。
老梁說,一直和和氣氣的人,忽然變了臉,他還沒見老白那么生氣過,但那次也叫眾人開了眼,原來老白對大家客氣,一直兜著手,不然場子上二十個老頭也不夠他打的。自那之后,他再沒使出過真本事。若要問他,自己功夫如何。老白只有四字真言——“挺好不錯”,仿佛他已經(jīng)對練拳一事不太上心,但他又實實是場子上練拳最多的人,幾乎無一日不在場子上。他在等,等個好苗子。
香港人走后,跟著來一個叫徐金眼的年輕人,只二十歲上下,練過五年拳擊。那天他在公園閑逛,親眼見了老白不收手打人,小身板捶了壯漢,好比親見螞蟻舉千斤頂,他吃了一大驚,不知道這矮小老者怎么發(fā)出那么大力來,想著要學(xué)來這身本事,把拳法和拳擊揉一揉,以后上場可不懼人。他也找老白搭手,老白看金眼是練過的,說拳怕少壯,只推手玩玩,不準(zhǔn)使蠻力,能發(fā)就發(fā)。徐金眼說,行。老白全避實就虛,一點力也不給他,只如泥鰍纏綿一般叫人不舒服,金眼也打不著老白,老白耐心盤著,環(huán)轉(zhuǎn)之間,忽然腰胯一合扽下手,徐金眼重心不穩(wěn),如被一股強(qiáng)力拽著,跪在地下,從此服了老白,一定要學(xué)。他帶著目的來,老白不肯教,但是大家都瞧出來了,徐金眼根骨好,上臂舒展下肢粗壯,難得的是身形靈巧,略無蠢笨。名字也好,因他一只眼睛的上下睫毛是金毛,瞳色又淡,才得這個名字,很有老江湖威風(fēng)凜凜的派頭。老白當(dāng)年都近七十了,雖然身體健朗,但是也到衰年,這一身本事正無人可傳,一個天賦選手眼不錯地送到面前,大家都勸他收了,不然那拳還能傳給誰去,他又沒個兒女。
但老白有自己的顧慮,徐金眼練拳擊,拳擊也講整勁,和拳實有相通處,他怕徐金眼學(xué)了功夫,轉(zhuǎn)頭不認(rèn)。徐金眼知道他這層顧慮,當(dāng)著眾人發(fā)過誓,以后若有了名氣,出去只說是白老師徒弟,學(xué)的是小架拳,家中拜師祖張?zhí)炜妥?。幾個人一齊去吃了頓羊肉,師徒之誼才算定下。
老梁對獾說:“徐金眼,真是個人物。次年改了散打,九九年拿了全省散打冠軍,還有人找他拍過電影?!彼垡挥U白老師,說:“他教得好?!?/p>
獾掰算了徐金眼的年紀(jì),才四十出頭,正是壯年,問老梁:“怎么從來沒見過這位師兄,也沒聽到白老師提過?”
老梁搖手,小聲說:“可惜了,零零年死了。這是你師父的傷心事,別當(dāng)他的面說?!?/p>
那天獾回去,在網(wǎng)上搜索“徐金眼”的資料,鏈接幾十條,有他當(dāng)年拿冠軍的報道,配照片,是個大眼闊頤的年輕男子,留著兩撇細(xì)胡子,不像武人,瞧著甚是斯文。九九年他戰(zhàn)績輝煌,出場必勝,身法里小架拳的影子最厚,聽化在實戰(zhàn)中一般用不出來,卻是他的絕招,散打時,千鈞之力打到眼前,也能化而流之,讓別人無處使勁,當(dāng)年對他的散打風(fēng)格有一個奇特的描述——飄逸。然而其攀升也快,隕落也快,死得蹊蹺,只有一篇文章籠統(tǒng)寫到他與人斗毆,被人踢中內(nèi)臟,不治身亡。另有一篇徐金眼寫的小文章收在一個已經(jīng)無人照看的網(wǎng)站,寫的是他對拳法的理解、小架拳的實戰(zhàn)技巧,以及師門傳承,文中提到過張?zhí)炜秃桶桌蠋煛?/p>
“武術(shù)演變到今天,已經(jīng)雜草叢生,吾輩的工作正是要去偽存真,化繁為簡,我的師父也教育我,實戰(zhàn)至上,若要人見真本事,終究是要出去打的。”道理粗淺陳舊,但生氣勃勃,配圖是他與白老師的合影,身后是場子里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樟樹。他已差不多被人遺忘,雖然拿過省冠軍,有過短暫盛名,但他還沒來得及走更遠(yuǎn),人就沒了。
獾知道白老師當(dāng)初不愿意教她的原因,教過冠軍,再教這么個駑鈍的小孩,難免落差。見過高山,再上土坡,坡上爛石矮松,除去巫山不是云了就。
那時候她心里種下實打的種子,想找個地方試試本事。徐金眼能做散打冠軍,她學(xué)了四年的拳,也得真?zhèn)?,和白老師一起趟拳架時,見過的人無不說好,簡直一模一樣,她推手上路,已有身勢。白老師高齡,已經(jīng)老到有些危險,眼看著精力不濟(jì),再不教散手,她便失了機(jī)會。
她跟白老師說了自己的想法,打一打才好。白老師總說,還早,再等等,不著急,要耐得住性子。他越是這么說,獾越心有不滿,認(rèn)為老師藏手。
她問:“老師,你是不是怕了?”
白老師反問:“我怕什么?”
獾說:“怕我給你丟人了。”
白老師說:“以前和現(xiàn)在不一樣了?!?/p>
獾說:“我不怕,不怕輸也不怕挨打?!?/p>
白老師只說:“還沒到時候?!?/p>
獾不服氣,心里滾油煎一般,也無二話。
3
半年之后,白老師仍不肯教,獾磨到耐心耗盡,自去聯(lián)系了一個拳擊館,說想試試課。接電話的是個聲音低沉的男人,問她有沒有基礎(chǔ)。她想了想說,學(xué)過小架拳。電話那頭嗤笑一聲,說,那不算。
“周日上午十點來吧?!?/p>
獾第一次去拳擊館,館內(nèi)的墻上貼著拳擊明星的照片,她一個也認(rèn)不出,館長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打過職業(yè),成績拿不出手,退役后開拳擊館,教人揮拳,也發(fā)掘好苗子。獾說,想先找個人比試一下。那男人領(lǐng)著她到一個沙袋前,說,打一拳。她明白意思,是想看看來人的本事。她自覺可以打碎一頭牛,沙袋不在話下,但那一拳打悶了,沒有響。館長卻說,還可以,有幾分死力氣。
那邊挑了一個和獾身量差不多的女孩出來打,十七歲,只學(xué)了一年拳擊,頂著一張稚嫩的圓臉、懵懂無知的眼神和一對兔牙,但獾知道,館長不會選個讓他丟臉的人。館內(nèi)大部分地方鋪著軟墊,走在上面有輕微失重感,真摔一跤也會疼?!坝颜x第一,點到則止?!别^長說。戴好拳套,獾站到場地中央,心跳鼓動如雷,呼吸異乎尋常地平順。她沒練過實打,知道自己必然輸?shù)秒y看,奇怪的是懷著必敗的信念,反倒不害怕。對面的女孩一上場面色忽然變得生猛,眼神像剜肉的刀,一拳在前一拳在后擺好架勢,獾一時不知道該擺出什么姿勢,順著肌肉記憶架起陰陽手,也算有陣仗,腳底下的熱乎勁涌上來,有力氣不知道怎么使。圓臉女孩一拳揮來時,帶起一陣風(fēng),獾眼睛跟不及,還沒有看清,顴骨上受一拳,不軟也不硬,有迅猛而來的鈍痛,她還來不及分辨痛自何處,緊接著拳如暴雨,一、二、三……她純做靶子,腳底心始終熱著,卻粘在了地上,不知騰挪,本能地用手護(hù)住臉,透過小臂之間的空隙看向?qū)κ郑瑥那八鶎W(xué)全都拋了,腦子一片空白,一招一式也用不出來。時間過得很慢,比平常的流速慢千百倍,她在一片靜謐之中,聽見圓臉女孩帶著潮氣的呼吸,極為清晰,似乎獅子伏在耳邊喘息,她也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聲如雷,在胸腔響徹。
這不是較量,是毆打,她的膽子快被打縮了,忽想起白老師總說大開大闔,以及放出獸性,她先前沒有體悟,忽然明白過來,身體里的皮筋拉緊,只需尋出間隙,伸出右腳,進(jìn)半步,左手捋下對方已經(jīng)疲軟的直拳,再伸展手臂,拳頭準(zhǔn)確無誤地落在對手臉上,一拳到肉,她算準(zhǔn)了距離。
“停手?!别^長說。
時間才過去一分半鐘。
獾的左耳短暫失聰,臉上的淤青花了一個月才收斂干凈,有顆臼齒松動不堪用,只好拔了。對手也吃了虧,鼻血不止。
白老師只問她疼不疼,她說不疼。白老師說,何苦,找打,沒到時候。
她沒對白老師坦白,這件事情點著一把火,心里從此燒得厲害,速度和力量帶來的是捕獵的快感,全程汗毛直豎,伺機(jī)而動,直接擊破。她被打斗吸引,有異心,從此失去在場子里和老家伙們推手的樂子,對練就分毫間順勢而為的力不感興趣,厭倦聽老梁念叨他不成器的乖孫,沒耐心陪白老師吃湯包,場子上的一切都冒著老朽餿味、過時和自娛自樂。大四那一年獾多事,又是熬畢業(yè)論文,計劃前程,又要練拳,又要到拳擊館里混斗——她不肯學(xué)拳擊技術(shù),每次去就是純打,膽氣粗,又不怕疼,一開始少勝多敗,后來漸漸贏得多一點,那個小兔牙早不夠她打。館長贊她底子好,也下得去手。雖然不學(xué)拳擊,但看多了,按不住手癢,勾拳直拳和閃躲也會了,白老師教的身法和步法她也能用上兩下,但扣不到合縫,偶爾漏出一點沙。
白老師很快就知道獾出去打的事情,他沒說出口,眼神冷下去。直至有一天,他說獾如今不松不沉,步法凌碎,沒有聽化,功夫不純。
他幾乎下了逐客令,說:“學(xué)拳忌諱心思雜亂,學(xué)一門是一門,以后不用來這里。”
獾只好說實話:“只是去拳擊館打一打,沒有學(xué)?!?/p>
白老師說:“拳用得上嗎?”
獾說:“用不大上?!?/p>
白老師笑,說:“倒是實在?!?/p>
笑完之后,緊接著嘆氣。他沒有說出口,獾卻知他要說的話,他老了,老得不能再老,拳也老了,正離人而去。
“你是個女孩子?!彼f,“我只想教你拳架,權(quán)當(dāng)鍛煉,沒想到你想打,可惜你遇見我晚了,早來十年,我還有力氣教教。像教徐金眼那樣教你?!?/p>
獾第一次從白老師口中聽到“徐金眼”的名字,老梁說過,這是白老師傷心事。她一直想聽白老師聊聊這個人,又怕他真的提起,以他的年紀(jì),若揭傷疤,就是老人家想開了,要托付。
4
那天晴好,白老師興致勃勃,要走路回家,八里多的路程,試試腳力。獾提議同行,她正巧有用不完的力,花不完的時間,她也明白,白老師有話要說,此時不說,以后不會再說。一老一少從公園里走出來,春日里陽光正趨于熱烈,大門口白櫻揉碎飛舞,獾也飽看了四年好花。白老師說,這花一直這么好。獾附和,是啊是啊。
他們穿過公園門口那些吵吵嚷嚷的白發(fā)舞團(tuán),街口賣玩具的小攤,過斑馬線,手邊是最熱鬧繁華的街道,二十年前還是一片田野,一條供自行車穿行的窄道,到秋黃時節(jié),傍晚路上爬過許多大閘蟹,許多行人去撿。老少邁著相似的步子,沉著且勻凈,從后面看,個頭身形竟像八分。
白老師說,他學(xué)拳晚,四十歲往上才開始,向來患支氣管炎,聽人說學(xué)拳可以根治,在公園評估了一大圈,這學(xué)一點,那學(xué)一點,游移不定,直至看到張?zhí)炜吞巳埽床欢?,只覺好看,勁力通神,下定決心跟他學(xué)。張?zhí)炜褪菄g(shù)復(fù)興那代人,幼學(xué)通背和形意,后來改學(xué)小架,給師父當(dāng)人樁才學(xué)到本事,二十歲出頭從天津來上海討生活,碼頭做工出身,也當(dāng)過打手,大字不識一個,而且好酒好色,有錢就散,從來沒有長遠(yuǎn)之計,憑著一身好功夫才沒有徹底淪為無賴。四九年之后張?zhí)炜蜎]有生計,一直靠教拳為生,不讓斗毆,他就教教拳架,其他兵器——如劍如槍全丟了。六七十年代有人檢舉張?zhí)炜驮灰粋€國民黨高官聘去教拳,他躲在周邊鄉(xiāng)下四五年,平定之后才回城來,一輩子沒娶妻沒子女,后來又患肝病,不能喝酒,到了晚年也沒房子,借住在一個學(xué)生的亭子間,大小只夠伸腳。教拳既是他生計,也是唯一的樂子。
張?zhí)炜推饣鸨劾锊蝗嗌?,嘴上不饒人,那些小年輕哪里受得這氣,都待不住,他也不留人,所以正經(jīng)徒弟不到十個,沒遇到好材料,功夫甄純的沒有。白老師也發(fā)過拳癡,每天心里只有拳,但是張?zhí)炜拖铀鬃硬?,點撥不多。
學(xué)費(fèi)每個月一塊,到七八年,多加五毛,另每月請下一次館子。那時候他們的場子已在水潭邊,統(tǒng)共就四個徒弟。八〇年初,天客肝病入院,出來后覺得時日不長,問哪個徒弟能給他料理后事。
其他人都沒應(yīng),只有白老師應(yīng)了。天客提及他老家在河北邢臺某莊,他少小離家,從沒回去過,有個弟弟,不知死活,所以也不用回鄉(xiāng),燒成骨灰,送到鄉(xiāng)下埋了,不立墓碑,他好靜,已經(jīng)看準(zhǔn)一個地方,依山靠水,附近有座明代古橋名為“二通橋”,不要弄錯。
白老師一一應(yīng)下。天客又說,你是好徒弟,可惜沒本事,只能算庸才里的庸才,心腸又太軟,但是你老實又好琢磨,事情交給你我放心,因為你愿給我送終,我把槍也教了,以后碰到個能傳的,一定要傳下去。
白老師不服氣,覺得張?zhí)炜凸室赓H低他,學(xué)得比以前更勤。
張?zhí)炜褪前拴柲昃旁聸]的,八月之后已經(jīng)不能行走,緊趕著把槍教完了。他其實不滿意,但也沒辦法,只說,以后靠你自己,又說,劍沒法傳了,又說,如今學(xué)這些到底有什么用,他也不知。
因無錢就醫(yī),最后三天在家里熬病,白老師陪著,神志不清之際,天客自言自語,“拳害了我。”他歿以后,白老師按照他生前指示,去找過“二通橋”,卻找不到,所以還是葬入公墓。
老一輩的事情曲折離奇,獾聽得入神,不知不覺已經(jīng)走出兩公里,一身細(xì)汗,而白老師的臉色已經(jīng)白了。他叫停一停,歇會兒,兀自坐在路墩上大喘氣,歇了十分鐘又繼續(xù)向前,獾提議打車,白老師一定要用腳,說起以前為了練腿腳,每天腿上綁沙袋走三十里,身體才輕靈,現(xiàn)在人吃不下苦,也就學(xué)不下以前的功夫。他們已經(jīng)走出人流最密集的地方,街邊的房子漸矮,路上行人稀疏,店鋪也冷清了。獾突然意識到白老師每天來場子上,路上花費(fèi)不下一小時,往返兩小時,對于一個九十歲的老人來說著實辛苦,如今場上沒有新人,守場子就是守她,她以前沒想到這層。
白老師看了看表,說走快些,趕得及午飯。
獾跟著,她特意走慢一些。
張?zhí)炜退篮螅〖苋恍囊馊s到樟樹下,其他幾個同門跟著白老師練,人漸漸都散了。沒了老師,他又悟不到,一身死功夫,沒有張?zhí)炜湍枪苫顒?。他見過老輩人的本事,就知道自己什么也不是。
白老師第一次見到徐金眼就知道這個人不得了,那副模樣神采,和張?zhí)炜陀袔追窒嗨?,能成事兒。這樣的材料要是交到張?zhí)炜褪掷?,不知道要教成什么樣的人中龍鳳。拳這種東西,五分靠練,五分靠天,天賦里有底子,也有悟性,這人都有。這一行如今不是徒弟碰師父,而是師父碰徒弟。徐金眼要學(xué)拳,他驚大于喜,最怕誤人子弟,越是好材料,越怕耽誤,所以不肯教,而且金眼這樣的天資,做什么都能成,何苦來哉學(xué)拳,再打兩年拳擊,也能揚(yáng)名。白老師反復(fù)推拒多次,但徐金眼每天都來,白老師姑息著,不趕他,觀察品行,覺得也端正討喜,后來有幾日沒見,再見一問,才知道他跑到前面綿拳的場子里打千,白老師一下子不樂意了,說他們半桶水不滿,雕琢得什么,與其讓別人誤,不如自己來誤。他強(qiáng)要金眼請吃茶,正式拜了師徒。
白老師說:“我沒教他什么,我從張?zhí)炜湍抢飳W(xué)到的只有五分之一,領(lǐng)悟到的又只有十分之一,自己沒東西,全喂給徐金眼也不夠,不過一年就教完了。后來我仔細(xì)回想張?zhí)炜驼f過的話,想到什么都告訴金眼,讓他自己去參?!?/p>
獾說:“他后來怎么學(xué)散打去了?”
白老師說:“散打隊來尋人才,把他尋去的。我對他說,我一點也不能打。以前張?zhí)炜驼f過,要練打,需人樁陪練對打,五年之后,彼此功夫成,能實打,但是如今我年紀(jì)大了,沒法做你人樁,幸虧你本來就學(xué)拳擊,只要腿活身法好,接得住,上場不怕。可以說,徐金眼是一個人贏下來的,和我沒有關(guān)系?!?/p>
那場決賽,白老師坐在臺下觀看,金眼打得漂亮,幾無懸念,裁判舉他手時,觀眾全站起來鼓掌。白老師看得喉頭發(fā)哽,仿佛回到多年前,張?zhí)炜驮趫鲎永镌噭?,一巴掌輕輕拍在老樟樹的樹干上,樹葉簌簌落了好一陣,有種他從未聽見過的聲音響起,如山野回蕩的虎嘯,他竟不知道人可以發(fā)出這樣的聲音,打出這樣的拳,那才是本事呢。觀者都打哆嗦,張?zhí)炜蛥s發(fā)大笑,白老師聽得出,那笑聲里有后繼無人的冷清,如今有了徐金眼,那笑聲就不冷清了。
白老師等不及徐金眼捧起獎杯就離開,知道金眼一定會說些感激的話,他受之有愧。
徐金眼拿冠軍之后,來拳場待了幾天,卻心不在焉,白老師問他,他不肯說,又告了二十天假。白老師沒有當(dāng)回事兒,年輕人春風(fēng)得意犯犯懶應(yīng)該的,那時候他從河北定了兩根上好的白蠟桿,準(zhǔn)備傳授金眼槍法,完成張?zhí)炜偷倪z愿——找個能傳的,傳下去。他用砂紙細(xì)細(xì)磨去桿上的木刺,免得扎手,每日掛在自行車上,帶到場子上,抖抖桿子,練練扎戳,他心想著,以徐金眼的才能,要不了幾個月,一定學(xué)通了。二十天后,金眼沒出現(xiàn),反倒是金眼母親打來電話,說兒子沒了。白老師聽到“沒了”,以為是開玩笑,“哐”把電話掛了。家里鈴聲響了很多遍,接起來,還是金眼母親在那頭,支支吾吾地說,被人打死了。
“怎么就被人打死了?”
金眼母親說:“怪我?!?/p>
金眼母親生病住院,家里缺錢,金眼很想賺幾筆快錢,經(jīng)人介紹,瞞著白老師去打黑拳。那時候開始興黑拳,出場不管輸贏都給錢,贏了給十倍,不戴護(hù)具,簽生死狀,需把對手打到爬不起來。他以新晉散打冠軍的名義出戰(zhàn),身價甚高,仰慕他的人多,但瞧不起他、想打贏他揚(yáng)名的人更多。徐金眼連贏三場,錢已經(jīng)賺夠,準(zhǔn)備收手,有個一直在福建打拳的菲律賓人給他下了戰(zhàn)帖,另有老板出五萬出場費(fèi),贏者再得十萬。他本來鐵了心,可下不去錢面,當(dāng)日還是去了。
那應(yīng)該是金眼從未遇見過的狠辣對手,白老師沒在現(xiàn)場,不知道金眼經(jīng)歷了什么,但他見過遺體,遍體鱗傷,臉上皮肉沒有整處,肋骨凹陷,肩膀上被人咬掉了一塊肉,致命傷為腹部的腳踢,拍碎了內(nèi)臟,造成內(nèi)傷,七竅流血。金眼沒有當(dāng)場死亡,被人送到醫(yī)院兩個小時后才咽氣,一只眼睛怎么也閉不上,只好用毛巾蓋著,血洇濕了一整面床單,那么一個雄壯活潑的人,一夕之間變成一攤沒有生機(jī)的肉殼。白老師那時已經(jīng)七旬,也是見慣生死的人,還是心驚肉跳,不僅為情義,也有不忿,惋惜大材,不知道該怨恨誰。他從醫(yī)院出來,一路眼前發(fā)白胸口絞痛,往外吐了一口血才緩過來,才知道人傷心極了真會吐血。
失掉金眼,白老師病了半年,再回場子已經(jīng)入冬,場子上全是白發(fā)老人,也體會到張?zhí)炜彤?dāng)年的失落,是拔劍四顧心茫然。有些人知道白老師是徐金眼的老師,趕來拜師,來來去去上百人,白老師不收學(xué)費(fèi),也不教學(xué),只說切磋,大多數(shù)人來幾個月,剛混上臉熟就跑了,沒學(xué)到東西。直至獾來,白老師又蹉跎了十幾年,更老了一些,往后已經(jīng)沒有力氣教散手,更別提槍法了。
白老師看向獾,說,“小不點兒,你就站在徐金眼以前站過的位置,每天來看一眼。我看中你,知道你一定會學(xué)拳,你是我放線釣過來的徒弟。你雖然資質(zhì)普通,但學(xué)拳早,打磨出筋骨,往后本事一定比我高??蛇@樣的本事,不能吃不能做不能打,要來有什么用,我一輩子也沒想明白,留你去想?!?/p>
走到白老師家門下,他不留她吃飯,讓她自己回去,獾氣悶,一口氣跑了十多里回家。她跑著跑著,被風(fēng)吹透,心里也通暢起來,原本有些不忿,都作水流去,她其實得了點撥,一張白紙也有了渾厚的底色,此身是此生的道理,她多早明白了。
幾天之后,忽然得了消息,白老師在家洗澡時,摔了一跤,折了尾椎骨,需要臥床,往后不能再來場子上了,老人家最怕摔跤,一跤摔走元氣。獾去他家看望過一次,白老師側(cè)身躺著睡覺,呼吸很淺,人沒了泉源,像口枯井。獾沒能和他說上話,她忽然明白老師以前說的話,拳開天眼,能見人死期,她看出來,白老師時日無多。
又兩個月,獾收到一個巨大的包裹,拆開來是兩根漂亮的槍桿,苞節(jié)陰陽相對,是傳世老物,已經(jīng)盤得發(fā)紫,槍桿上刻著“出神入化”四個篆字,槍頭另用一個盒子裝著。除此之外,只言片語也沒有。
自問自答
為什么想寫這么一個故事?
2017年至2018年,有一年半的時間,我跟隨中山公園的幾位老先生練習(xí)太極拳,本意是記錄下他們的故事,在過程中和他們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誼,也知曉了很多武林舊事和上海灘八卦掌故。我的老師施成麟先生當(dāng)時八十六歲,瘦小精干,溫文爾雅,平日話不多,談拳卻是滔滔不絕,每周六的上午十點半,我們在公園的角落里碰面,下午四點左右散場。學(xué)拳的女孩子少,每次和施老一起趟拳架,總能引起路人圍觀。拳理通常很簡單,體悟卻很難,我感到進(jìn)展緩慢,轉(zhuǎn)身去練習(xí)了劍道,傷了老師的心。因為慚愧,后來我也漸漸不去場子了,和施老見面的機(jī)會更少。雖然年邁,施老一直都堅持習(xí)武,不談教授,只說切磋,場子里來來往往的人,受他點撥的很多,如果不是他的無私分享,我也不會有這樣一段機(jī)緣經(jīng)歷。
今年五月中,老師在上海仙逝,我在外地隔離,未能到場,引為終身憾事。
學(xué)拳帶給你什么?
三島由紀(jì)夫在《太陽與鐵》里面曾經(jīng)闡述過文學(xué)和身體之間的關(guān)系,他認(rèn)為強(qiáng)悍的身體才能生出強(qiáng)悍的文體,所以追求文武之道合二為一。我很欣賞這種偏執(zhí),一直有意識地鍛煉身體,練拳、跑步、練劍,都有的,但運(yùn)動帶給我的只有單純揮汗的快樂,沒有什么文體上的增長,想借此來尋得智慧的幻想破滅了。
未完待續(xù)。
獾的故事我還沒有寫完,還想寫她的故事。
她是個理想角色,強(qiáng)悍、勤奮、堅韌、成熟、知進(jìn)退,更懂得尊重為何物,補(bǔ)足了我很多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