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年,我曾謅過兩句舊詩:“夢中每迷還鄉(xiāng)路,愈知晚途念桑梓。”最近幾天,又接連做這樣的夢:要回家,總是不自由;請假不準,或是路途遙遠。有時決心起程,單人獨行,又總是在日已西斜時,迷失路途,忘記要經過的村莊的名字,無法打聽?;蛘呤怯鲆娪晁缆纺酀?而所穿鞋子又不利于行路,有時鞋太大,有時鞋太小,有時倒穿著,有時橫穿著,有時系以繩索。種種困擾,非弄到急醒了不可。
也好,醒了也就不再著急,我還是躺在原來的地方,原來的床上,舒一口氣,翻一個身。
其實,之前我已經回過兩次老家,這些年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也不想再回去了。一是,家里已經沒有親人,回去連給我做飯的人也沒有了。二是,村中和我認識的老年人,越來越少,中年以下,都不認識,見面只能寒暄幾句,沒有什么意思。
現在,夢中思念故鄉(xiāng)的情緒,又如此濃烈,究竟是什么道理呢?實在說不清楚。
我是從十二歲離開故鄉(xiāng)的。但有時出來,有時回去,老家還是我固定的窠巢,游子的歸宿。中年以后,則在外之日多,居家之日少,且經戰(zhàn)亂,行居無定。及至晚年,不管怎樣說和如何想,回老家去住,是不可能的了。
是的,從我這一輩起,我這一家人,就要流落異鄉(xiāng)了。
人對故鄉(xiāng),感情是難以割斷的,而且會越來越縈繞在意識的深處,形成不斷的夢境。
那里的河流,確已經干了,但風沙還是熟悉的。屋頂上的炊煙不見了,灶下做飯的人,也早已不在。老屋頂上長著很高的草,破漏不堪。村人故舊,都指點著說:“這一家人,都到外面去了,不再回來了。”
我越來越思念我的故鄉(xiāng),也越來越尊重我的故鄉(xiāng)。
最近,有朋友到我們村里去了一趟,給我?guī)组g老屋拍了一張照片,在村支書家里,吃了一頓餃子。關于老屋,支書對他說:“前幾年,我去信問他,他回信說,也不拆,也不賣,聽其自然,倒了再說??磥?,他對這幾間破房,還是有感情的。”
朋友告訴我:現在村里,新房林立;村外,果木成林。我那幾間破房,留在那里,實在太不調和了。
我解嘲似地說:“那總是一個標志,證明我曾是村中的一戶。人們路過那里,看到那破房,就會想起我,念叨我。不然,就真的會把我忘記了。”
但是,新的正在突起,舊的終歸要消失。
(一九八六年八月十二日,晨起作。悶熱,小雨。)
(選自《孫犁散文集》,有刪改)
訓練
1.第八段中,作者對老家的回憶主要運用了什么描寫手法?營造了一種什么樣的氣氛?
答:
2.你是如何理解作者的復雜感情的?
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