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麗
臘梅花的陣陣清香勾起我對故鄉(xiāng)的思念,我拾起關于故鄉(xiāng)、關于父親的碎片,將所有的情結濃縮成薄薄的信箋,粘貼通往天堂的郵票。
17年了,父親,我一直在與您對話:在滿桌菜肴的節(jié)日向您舉杯,在故鄉(xiāng)荒蕪的菜園與您低語;在您安睡過的木板床前與您隔空握手,在破敗得沒了后墻的老屋回望您的背影。多少次,我站在您的睡房前,看著黃得泛黑的蚊帳將您童年少年的苦和憂、中年老年的樂和倦暴露無遺。我的心空茫無語,鏡片一次次模糊,我只能用隨身攜帶的相機無聲地向您訴說。無數(shù)個草深蟲鳴的日子,我努力搜索您的容顏,卻記不起您的眉目。父親,我把您弄丟了。
我無法與您對話。
您有太多秘密。
我一直對您耿耿于懷。
我上初二那年,與二哥一起去砍柴。二哥在很遠的林子里覓到一顆海碗粗的樹干,要我扛回家做木料。沉重的樹干從右肩到左肩拉鋸式地換來換去,到后來,我的肩頭一挨就痛,走幾步就得歇一下。待我趔趄地將樹干扛回家,已是萬家燈火。進大門時,斧頭不小心落地,我的腳背被砸開2寸多長的口子。我用手掌死死壓住傷口,彎腰著一步步艱難地挪到廚房。母親心痛不已,讓二哥跑去請醫(yī)生。您鐵青著臉,一言不發(fā)地走過來,弓起食指和中指的關節(jié),咬牙切齒地敲了兩下我的額頭。我一個趔趄,后腦勺撞到青磚墻上,火辣辣地痛,眼前直冒金星。累、痛連同委屈一齊涌上來,淚水奪眶而出。您這輩子就打過我那一次。我拒絕您給我盛飯,拒絕您背我上學,拒絕與您交談。后來,每當我看到腳上的疤痕,我就想起那一幕,不明白您為何打我,而且下手那么重。
您的沉默和不茍言笑讓我們間的距離越來越遠。
我到鎮(zhèn)上讀高中時住在您工作的糧管所,與您有了較多接觸。掉在桌上的飯粒,您要我撿起來吃;我吃剩的小半塊饅頭,您下一頓蘸點熱菜湯遞給我。所里的人都說您對我吝嗇、苛刻。要知道,您手上掌管著大把大把的糧票與不少糧倉的鑰匙。在那個年代,糧食供應站的工作炙手可熱,糧管所的很多職工給子女安排了好工作。而我們家,除了二哥后來按政策頂您的職,其余孩子都是自謀生路。
母親總是怨您無能。您變得更加沉默,仿佛心事越來越多。
直到有一天,老門衛(wèi)說您將落在倉庫地面的大米掃起來,篩去塵土,淘去雜質(zhì),讓食堂司務長每天蒸給您吃??h領導得知后,調(diào)您去縣局,您說基層工作很重要,守住糧倉就守住了老百姓的口糧,堅持不去?!澳惆诌@樣一根筋的人,怎么會為了子女徇私情?”老門衛(wèi)的話,讓我深受觸動。
您一邊工作一邊自學,您告訴我們祖父是教書先生,出口成章,懸腕草書遠近聞名,至今家鄉(xiāng)多棟老屋的匾額皆為祖父手書。
家大口闊,食不果腹,您節(jié)衣縮食,堅持供我們上學。退休后,您未曾有一絲空閑,看書、練字、撰楹聯(lián)、謄族譜。宗族建祠堂,您出資出力,以身作則地教育我們文以載道,一個正直的人有了文化會更有內(nèi)涵,會為社會做更多有益的事;哥哥的文章見報,您視若珍寶,剪下來精心粘貼;我的作文得了獎,平生不飲酒的您第一次自斟自飲。
您慢慢老去,話越來越多。您講祖父犧牲時的遺愿,講您苦難的童年,講您赤腳成長的少年,講解放后組織送你上夜校并安排工作的點點滴滴。
您說做人要懂得感恩,要堂堂正正,不貪不占才能行得正坐得穩(wěn)。在您的絮絮叨叨里,您的秘密越來越少。
我最后一次去看您,是2005年勞動節(jié)。您說認識我,卻叫不出我的名字,認不出我是您最疼愛的幺女。
爸,您徹底把我弄丟了,您也把自己弄丟了。您成了一個沒有秘密的人。三天后,您安靜地走了。
很多次,我凝望夜空,幻想有一座云梯能通往您所在的地方,再聽您嘮嘮過去。我很擔心時間讓您的影像日漸褪色,于是我把您的過往用文字記下來,變成鉛字,拷進心靈的U盤。17年來,我時?;叵肽f過的話、做過的事,您自省自律的處世哲學、積極向上的人生信條像一面鏡子,讓我一刻也不敢在安樂窩里虛度光陰。
當二哥與弟弟的書法日臻成熟,當我的文字結集出版時,我多想聽聽您的忠告,那些秘而不宣的精髓是我們一生受用的精神瑰寶。此刻,面對萋萋枯草,隔著黃土,我已沒了傾訴的欲望,且讓我以您最鐘愛的方式給您寫一封信,書寫對您的思念與感恩,書寫您的遺愿、我們的動力,書寫您廣博而深沉的父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