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愛萍
當(dāng)母親第三次說起那輛火車的時候,我們決定認(rèn)真對待了。
第一次是半夜。母親說:“我聽見火車叫了,嗚嗚響。”
第二次是吃早飯時,母親停住我送到她唇邊的飯,說:“吃過飯我就坐火車走了。”
第三次是黎明時分,母親看著窗外漸漸透進(jìn)來的曙光,說:“火車轟隆隆進(jìn)站了,你們咋還沒送我去坐火車?”
村子方圓五十里沒有火車經(jīng)過,母親怎么就聽到了火車響?是不是有別的聲音像火車?不會的,半夜村子里一點兒響動都沒有,白天有雞鴨叫貓狗跳,哪樣聽起來也不像是火車。
可能是母親聽力發(fā)生了問題。比方耳鳴。子女們在床邊小聲討論著,研究母親耳中的火車聲響源自哪里。母親在一旁插言道:“我耳朵沒問題,就是火車響?!?/p>
“娘,你聽到的是火車嗎?”大姐俯在母親臉上問。
“不是火車還能是啥?”
“那我們咋聽不見?”
母親對我的問題表示不屑,對我們的懷疑略顯不滿。
“再不送我去坐火車,就趕不上了。我這一輩子也該坐一回火車吧,你們咋就不愿意讓我坐呢?!蹦赣H雙眼盯著空曠的房頂,說完這句話,就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幾個孩子繼續(xù)商量。且不管哪里來的火車,母親想坐火車是確定無疑了。躺在床上不能自理的母親,為什么突然想坐火車?這是她早年的夙愿,還是埋在心里的念想?或許,母親只是下意識地復(fù)述坐火車的經(jīng)歷,可她什么時候坐過火車?
問父親。父親說,娘最遠(yuǎn)就到過縣城,坐汽車半個鐘頭;沒去過遠(yuǎn)地兒,哪用得著坐火車??次覀儽砬橐苫?,父親又加了一句:“我都沒坐過火車,你娘她坐什么火車。”
“那,是不是母親早年……或者說,母親出嫁前的想法?”七十年前,還是少女的母親和幾個女伴一起做女紅的間隙里,在懷春的情愫里,在大自然的啟蒙下,憧憬著她們的未來。一個女伴說,我長大了要坐火車,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那里一定比咱們這里更美;另一個女伴說,我心目中的王子,不是騎著白馬,而是乘著火車而來……我的猜想被大哥打斷:“瞎說,咱娘那時候挨凍受餓,到處打仗,動不動就跑反,連個安穩(wěn)日子都沒有,怎么會想到坐火車。”
要么,是母親年輕的時候悄悄地喜歡過別的年輕人,而那個年輕人恰恰是來自遙遠(yuǎn)的地方,給母親講過火車、遠(yuǎn)方,以及高山、大海、草原……年輕時母親一定很美,可惜那時沒有照片。我見過她最年輕的照片已是她四十多歲了,那時的母親一頭黑發(fā),發(fā)髻烏云半偏,五官端正,有種大氣沉靜的美。這樣的母親怎么能不引人注目呢。那時村子里來了一批年輕干部,與父親一起喝酒聊天,偃仰嘯歌,也許會發(fā)生浪漫的故事……這念頭在我心里漾起別樣感受,不及說出口,就被我滿懷自責(zé)地壓了下去:一家九口吃飯穿衣,七個孩子整整齊齊長大成人,這需要一位母親付出怎樣的心血。母親一門心思撲在家里,哪有工夫和精力讓閑情生長;任何羅曼蒂克的想象不僅不符合現(xiàn)實,更是對母親的大不敬。
那么,究竟會是什么讓母親念念不忘火車的聲音?聽,轟隆隆進(jìn)站了;聽,火車?yán)雅苓h(yuǎn)了;聽,火車嗚嗚嗚、哐啷哐啷……母親一次次地將一輛意識中的火車帶到她的床頭,帶進(jìn)這狹小的房間里。
每次說起火車時,母親都仰著臉,專注地盯著屋頂,如豆的眼睛里驀地射出一線光。這老式的房屋房山上聳,袒開它簡陋的胸襟,裸露著房梁和檁條,每一根椽子都清晰可數(shù),像母親的一生,坦然坦蕩,毫無粉飾,近乎貧瘠。尖聳的屋脊正中,一根椽子被削平,露出淺色的木質(zhì)內(nèi)瓤,上書幾個大字:公元某某年農(nóng)歷六月初九建。母親從嫁到胡家就住在這里,雖說房子經(jīng)過兩次翻新,構(gòu)造也有了些變化,但母親臥房里床的方位卻不曾改變過,只有她身側(cè)的墻上,由多年前破舊的圍席,換成了一塊藍(lán)底有著細(xì)碎花朵的洋布。最遠(yuǎn)只到過縣城的母親,想象力囿于這一家一室的母親,怎么會在臥病三年的床榻上想到要去坐火車呢?
據(jù)說,老人眼前的事常糊涂健忘,唯早年的事記得清楚??赡苣赣H早年有什么愿望一直壓在心底,直到現(xiàn)在,她的意識再也不受控制,潛在的一切就浮了上來。
百思不得其解。父親是與母親共同生活時間最長的人,連他都不清楚的事,還能去問誰呢?母親的娘家,比她年長的以及與她年齡相仿的親戚都已作古,沒有人知道母親的少年時代是不是有過與火車相關(guān)的人與事。
但不管怎樣,母親的愿望應(yīng)當(dāng)?shù)玫綕M足。這是母親的幾個孩子商定的結(jié)果。
這天早晨,母親再次從昏睡中醒來,又一次說起火車。我說:“娘,你坐火車想去哪里,我讓大哥給你買票?”
母親笑了,眼睛里突然有了神采:“去哪?還用說嗎,坐上火車,去的都是一個地方。”
“哪個地方?”我心下忽然驚悸,母親是在怎樣的狀態(tài)下說這些話,我不得而知。多年臥病在床,母親小腦萎縮,半年前的那次腦溢血又讓她四肢失能,得虧搶救及時,說話口齒還算清楚,只是思維大不如前。
母親忽然笑出了聲:“還能是哪。那可是一個好地方,可就是太遠(yuǎn),得坐火車去?!?/p>
“那,到哪里去坐?”
母親似乎沒有理睬我的問話,自顧自地說下去,仿佛陷入一種遙遠(yuǎn)又渺茫的狀態(tài)。她嘴唇嚅動著,源源不斷地吐出一串串詞句,像藏在水里的魚兒吐出一個個泡泡,那些泡泡在我眼前出現(xiàn),漂浮,又消失,看似有關(guān),卻互不相連,我嘗試在它們完全消失之前盡力捕捉,解讀出這些泡泡之間的聯(lián)系,根據(jù)我對母親的了解,拼湊出一個特別的火車行程。
那火車長年疾駛,日夜不息。沒人說得清那火車從哪里駛出,又最終駛向哪里。它只在一個特殊的邊界出現(xiàn),從看不清的過去,駛向看不到的未來。這一路要經(jīng)過怎樣的風(fēng)景怎樣的關(guān)口,沒有人說得清,人們只知道,火車要去的地方很遠(yuǎn),卻是人人最終都要去的地方。任何一個人,在聽到火車召喚時,都迫切地想去乘坐,火車會隨時停駐,讓需要上車的乘客上車。沒人知道自己會在車上待多久,事先也不知道會在哪個站點下車。每一位乘坐火車的人,都會在他們應(yīng)該下車的地方,接收到某種特殊的信息,然后不假思索地下車?;疖噷⑷藗兯偷秸军c后,繼續(xù)向前跑。只是聽說,去的地方太好了,可究竟怎么個好法,又沒人說得清,因為到達(dá)的人沒有誰想回來,那么好的地方誰不想留下呢……
我還想再追問,一旁的大哥說:“好的娘,您想去,我這就去買票。可您不能一個人去呀,得有人陪著吧。我問過那邊了,人家說年紀(jì)大的人,路上得有人陪著,至少得一個人陪著,只要不多于三個人就行。娘,您想讓誰陪您去呀?”
瞬間明白了大哥的意思。以后母親的臥房就是火車車廂了,能夠進(jìn)入的人數(shù)與人選必得是經(jīng)過母親同意的。我也緊跟著問:“是啊娘,我們都想陪你去,可人家不允許那么多人。你想讓誰陪著去?”
母親閉著眼睛沉思,嘴角一抹笑似隱似現(xiàn)。“那么好的地方,我想跟著俺爹俺娘一起去?!蹦赣H這樣的話并不少聞,她的思維常常停留在七十年前,她與她的父母一起生活的時光。屋里的氣氛是輕松的,我們的聲音里都帶了笑,說:“娘,你去那么遠(yuǎn),俺姥爺姥娘可不跟你一塊去,他們年紀(jì)大了,不方便出遠(yuǎn)門;再說,他們待的地方可好啦,也不想離開那里。家里你有三個兒子、四個女兒,還有俺爹,你就從這幾個人里面選吧?!?/p>
母親嘴角微微咧了一下,接受了我們的建議,說:“你看我這糊涂了,怎么說起你姥爺姥娘來了,他們都死了多少年了。那就,你爹陪著我吧,你們誰都不要去?!?/p>
顯然,母親的回答不符合我們的預(yù)期。父親年紀(jì)大了,哪能日夜服侍在母親床邊;何況母親“乘坐火車”的計劃,需要幾個孩子一起實施。幾番“啟發(fā)”“誘導(dǎo)”后,母親同意大兒子、大女兒和最小的孩子——也就是我,陪她一起去。
還有一個問題:“娘,咱們要坐火車出遠(yuǎn)門了,你想帶上什么東西路上用?”
母親瞑目想了一下,說:“不用帶啥,要帶,就帶上我那一套新衣裳吧,在箱子里有?!?/p>
“新衣裳,什么新衣裳?”我有些疑惑。母親表情淡漠,對這個問題懶得回答。大姐輕輕碰了我一下,示意我不必再問。
母親的旅程,開始了。
第二天一早,母親睜開眼睛,一幅生機勃勃的景象將她包圍。仰面,看到藍(lán)天悠悠,白云朵朵,看得多時了,似乎那云朵在隨風(fēng)飄動;轉(zhuǎn)臉,眼前是一片郁郁蔥蔥的玉米田,田壟整齊,一株株玉米高可人許,葉片寬大,有的已結(jié)了穗子,露出黃的紅的玉米須。田頭一道防護(hù)林,整齊高大,猶如一條飄逸連貫的線。再往高處遠(yuǎn)處看,是彎眉一樣的遠(yuǎn)山。母親的眼睛突然亮了:“這是哪兒?這玉蜀黍都長這么高了?!?/p>
“娘,這是在火車上?,F(xiàn)在的火車可好啦,很穩(wěn)當(dāng),也不哐啷哐啷響——哦,進(jìn)站出站的時候響幾聲。娘,你看,這外面的風(fēng)景多美,人家這邊都是夏天了?!蔽液痛蠼阄帜赣H表示出質(zhì)疑。
母親滿意地扯了一下嘴角,眼睛一會兒盯著房頂,一會兒扭頭看看身側(cè)??戳艘粫?,累了,閉上眼睛,喜悅浮現(xiàn)在臉上?!白匣疖嚕@外面多亮堂,比在咱家悶著強?!蹦赣H說。
我和大姐連連應(yīng)著:“是呀是呀,娘,你想去哪兒,俺幾個孩子就陪你去哪兒?!?/p>
母親沒有表態(tài)。過了一會兒,她問:“再坐一會兒,就該到山里面了吧?我看那樹頂上,像是山呢?!?/p>
“是呀,是山,這跟咱們那不一樣。山很高,看著近,走起來可遠(yuǎn)著嘞。”
“嗯,走起來遠(yuǎn),這我知道。”母親的嘴唇開始了有節(jié)奏地翕動,一串串帶著母親氣息的字符,再一次像小魚吐的泡泡一樣冒了出來。我將耳朵湊過去,幾個關(guān)鍵詞喚起我的記憶,那是母親常講的“過去的故事”,是母親永不忘懷的經(jīng)歷——
匪來了,兵來了,跑反啊。寨墻上放哨的一聲喊,土匪來了,快跑啊。家家戶戶往外跑,推著口糧,拖著孩子,都往外跑,還牽著牛,趕著羊——牲口是半個家啊,誰也不舍得丟下。大閨女小媳婦,抓一把灰抹臉上,頭發(fā)打散了蓋住臉,裹小腳的最可憐了,跑不動。我那時整十歲,跟著你姥娘姥爺跑,跑到玉米地里躲著,跑到樹林子里躲著。趴在地上,聽著馬隊嘩嘩過,打頭的揮著刺刀,刀上的光都耀眼……趴地上,大氣不敢出……村子大北地有座土山,山上有樹林子,就跑到那里面躲著。那山看著近,走起來可遠(yuǎn)。我跑啊跑……母親說著,嘴唇還在張合,聲音卻聽不到了,只聽到沉重的鼻息。
我附在母親耳邊,說:“娘,你好好睡會兒吧,等明天早晨,你一睜開眼,咱這火車就在山里了?!?/p>
這一天,母親特別安靜。身上疼的時候,她也沒有大喊大叫,有時候不舒服了,就睜著眼盯著房頂上的藍(lán)天白云看。白云悠悠,像白綿羊。她說,像你姥娘家當(dāng)年養(yǎng)的白綿羊。那時候全村里人家都是青山羊,只有你姥爺家養(yǎng)白綿羊,白綿羊……母親幾句話沒說完,就又閉上眼睛,睡了過去。再次醒來,她又盯著房頂?shù)陌自瓶?,說,看,多像棉花,那一年棉花豐收,我和你爹一起去公社收購站繳棉花,先排隊驗棉花等級,驗好等級再排隊繳。天不明就排隊,等到過了晌午,帶的干糧吃完了,又等到天快黑,餓得沒力氣,你爹狠狠心,花錢買了三個白面饅頭讓我吃,全白面的,真好吃,沒吃過那么好吃的饅頭……母親嘴唇嚅動著,像咀嚼品味著饅頭的香味,直至再一次睡過去。
吃飯的時候,母親說她想吃紅薯葉,玉米面蒸紅薯葉;她說她看見那玉米田旁邊是紅薯地??涩F(xiàn)在是冬天,上哪兒去弄紅薯葉去?
“娘,咱這是在火車上,火車上有啥飯咱就吃啥飯,不能挑,等咱哪一天下了火車,到了家里,你想吃啥我給你弄啥?!贝蠼愫逯赣H,伸手掖掖母親的被窩。
“好?!蹦赣H答應(yīng)了。像一個懂事的孩子。
太陽再次升起的時候,母親也從朦朧中睜開眼睛。她現(xiàn)在白天晚上時常處于半清醒狀態(tài),只在子夜到凌晨的一段時間內(nèi)睡得還算踏實。她不知道的是,正是在那兩個多小時里,她的火車一路行駛,駛過平原,駛?cè)肷絽^(qū),駛離她熟悉的場景,駛進(jìn)她不曾看到過的天地。只有一次,母親夜半醒來,睜開眼睛,只看到光禿禿的房頂和豎著深色紙板的墻壁,她恍惚地問:“這是到哪兒了?怎么啥也看不見?”
陪在一邊的大哥說:“娘,這是進(jìn)到山區(qū)了,進(jìn)隧道了,隧道,知道不?就是穿透大山,在大山肚子里開出一條路,咱這是在大山肚子里了。您再閉上眼睡會兒,再醒來,咱就在山里了。您昨天不說了嗎,樹林遠(yuǎn)處,就是大山啊。”
母親聽話地答應(yīng)著:“好,我睡會兒,再睜開眼就到山里了?!?/p>
果然,她在吃早飯的時候醒來,看到了一片蒼郁青山,半山腰云霧繚繞,青松欹斜,倚在崖邊。山林中,蒼翠、淺黃、赭紅,層層渲染。這氤氳的氣象令母親一時恍惚。“我這是在哪兒?”“在火車上啊?!蔽腋┥碓谀赣H臉上,看她一雙眼睛不安地四處尋找?!盎疖囘M(jìn)山里了,娘,你看這青山連成一片,再往遠(yuǎn)看還是山,真是山外有山。山腳下還有水呢,溪水嘩啦啦流,我們坐在車廂里面,聽不到?!蔽颐枋鲋矍暗木跋?,幫母親翻一下身,讓她看到身側(cè)的風(fēng)景,“你看,這樹多高,都是從石頭縫里長出來的;白云像山的腰帶,纏在半山腰。”我詞窮嘴拙,竟說不出更多。
母親看起來很滿意,她說我沒去過山里,可聽你姥爺說過山里的事呢。
母親的眼神悠遠(yuǎn)起來,她說,那一年,你姥爺?shù)缴嚼镔u布,扛著一大卷白布,一去就是一兩個月。有一次走進(jìn)山里,夜間,一陣白毛大風(fēng)吹過,天上下起了毛毛雨。我接著說,姥爺一抹臉上,咦,感覺不對勁。想起附近正有一個拜把兄弟,就深夜探訪,砰砰敲門。把兄弟打開門,嚇得驚叫,姥爺說,別怕兄弟,是我。原來姥爺臉上身上長滿了白色絨毛,乍一看像只大白熊。姥爺對那人說,兄弟,快抱一堆柴禾來烤??具^火,身上的絨毛才慢慢化掉,姥爺恢復(fù)了原樣。
“山里的怪事可真多?!蹦赣H說著,又睜眼看了看頭頂上蒼郁的青山,說:“聽景看景不一樣,這樣看著,這大山也是眉清目秀的,怎么會有那怪事?!蔽艺f:“娘,有啥奇怪的,那就是在山里遇到了鵝毛大雪,身上淋了雪,火一烤不就化了。”我話未說完,一旁的大姐給我連連使眼色。我知道以前母親給我們講這段故事時,最不喜別人說就是下的雪,她寧愿讓這事蒙著一層面紗,保留一些神秘,隱隱有種山神崇拜在里面。我也說不清為什么要在這時候“忤逆”母親,話是脫口而出的,后悔不及。出乎意料的是,母親沒有像以前那樣皺眉生氣,反而咧開嘴,做了一個笑的表情,輕聲說:“可不是,那就是下了雪?!?/p>
在與母親的一唱一和中,我和母親共同回顧了外祖父傳奇的大半生。這天母親精神狀態(tài)很好,她早飯喝了一小碗小米粥,不到中午就說餓了。既然在山里,那咱也嘗嘗這里的山珍,大姐這樣勸說著母親喝下了半碗?yún)?/p>
這天上午,我的表姐來看母親。表姐年逾半百,頭發(fā)半白,長得很像年輕時的母親。表姐叫了幾聲姑姑,母親微微睜開眼睛,盯著表姐看了看,嘴唇翕動,叫了一聲“娘”,撇著嘴要哭。屋里的人笑了起來,紛紛說,咋又喊起娘來,這是你娘家大侄女兒。母親也恍然明白,自己笑笑,有點羞愧地說:“看看我這又糊涂了?!苯又鴨柋斫悖骸霸奂以鹤永锏哪强檬駱?,今年結(jié)得多不多?”表姐說:“結(jié)得不少,有兩根大枝子伸到東屋房頂上去了,俺爹嫌它壓著房頂,就把那倆枝子鋸掉了,要不鋸掉,結(jié)得還多。哦石榴也快熟了,下次我來給姑姑帶幾個。”母親對這個回答很滿意,又問:“你咋來的?”表姐說:“我開小三輪車來的。”母親問:“火車上讓開三輪車?”這個問題不像上一個是表姐每回來這里的必答題,表姐一時不明就里:“火車?”我說:“對啊,俺跟著俺娘在這火車上好幾天了,火車剛進(jìn)站停下,表姐就過來了,真是太巧了。”表姐說:“是啊是啊,我也知道姑姑在火車上,也是趁這個時候來火車上看您,過一會兒火車一開,我還得下車回家去。”母親說:“也好,我就不留你了,你回家給你爹說,我很好,不用掛念,等天暖和了,我也回趟娘家,去看看你爹?!北斫愦饝?yīng)著,轉(zhuǎn)過身,淚掉了下來。舅舅半年前已去世,當(dāng)時母親也是病重,孩子們沒有告訴她。后來母親問起來,我們給她說了好幾遍,她就是記不住。
夜晚再一次降臨。母親的房間里已沒有晝夜之分,燈光隨時亮起,大哥大姐和我時刻服侍在側(cè)。母親說:“這天是啥時候了?我想到外面看看?!贝蠼阏f:“娘,天黑了,外面啥也看不見,咱這在火車上呢,火車跑著哪能出去呢,你看我也不能出去啊?!蹦赣H“哦”了一聲,表示理解。眼前蒼郁的青山在燈光下顯得模糊怪異,母親盯著看了一會兒,沒再說什么,朦朧地睡去。
母親的火車一刻不停地向前方行駛,在這列火車上,晝夜和四季無聲變換、交替。
這次母親睜開眼睛,就被一片白雪包圍。頭頂,天空灰蒙,高遠(yuǎn)空曠;身側(cè),樹木蕭瑟,枯黑枝干指向天空。遠(yuǎn)方,一個被白雪覆蓋的小村莊,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柴門,土墻,整個村莊像老人被壓駝的背。一片蒼茫中,一串腳印迤邐著伸向遠(yuǎn)方。母親愣愣地看了片刻,突然嘴角一撇,抽抽搭搭地哭起來,最后竟至號啕。父親聞聲趕緊走進(jìn)來,笑道:“你娘一定是又想起那一年冬天了?!?/p>
那一年冬天。父親在縣城開會,大哥和大姐隨大隊出工挖河,母親獨自帶著五個孩子在家,大的帶著小的,小的拖著更小的。更糟的是,三兒子和四女兒同時病倒,一個說著胡話,一個燒得直翻白眼。母親懷里抱著一個,床上躺著一個,另三個孩子嚇得直哭。家里情形甚是凄慘!外面大雪封門,身邊沒有一個能幫她的人。母親哭著喊著求著,踩著近膝深的雪,叫來了幾個鄰居,幫著把兩個孩子送到衛(wèi)生院。此后多少年,一想起那個冬天,母親總是心悸后怕。那個年代,多少孩子死于意外,多少孩子因病夭折,能將這么多孩子整整齊齊養(yǎng)大成人,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啊!
幾經(jīng)哄勸,母親終于止住哭聲,平靜下來,看了一眼站在眼前的父親,問:“你不是俺孩子他爹嗎,怎么在這兒?”父親說:“是我啊?!蹦赣H怔了半晌,突然笑了,鼻涕泡冒了出來,大姐趕緊用紙為母親拭去。母親徑自開始了講述——
那一回,我碰到一個年輕人,從外地回來,看著眼熟,可就是想不起來他是誰。我聽他說話,聲音也耳熟。他也看著我,傻了一樣,不錯眼珠。我就先問了,我問,你是不是劉家村的?他說是。停了一會兒,我看他還不走,我就又問,你是不是叫胡蘭君?他說是。我就說了,我說,你這名跟俺孩子他爹一個名。我十五歲那年,許配給劉家村的胡蘭君,人家都說他有學(xué)問,說我長得好看,說這叫郎才女貌,才子配佳人。母親說著,徑自嘿嘿地笑起來,父親不好意思了,嗐,這么大年紀(jì)了,你這是說啥嘞。說著看了看圍在床邊的孩子們,自己也不由笑了。母親微瞑著眼睛,繼續(xù)她的故事。他不說話,光看著我笑,我往家走,他就在后面跟著我走,還是不說話。我進(jìn)了門,他也要進(jìn),我不讓他進(jìn),他這才說,蓮,我就是胡蘭君,是你許配的那個人,是你孩子的爹啊。我一聽,也傻了,我說,孩兒他爹,三年了,三年了,孩子都快三歲了,你可回來了!
母親喊出這句話,放聲大哭。大姐別過臉去,淚一滴滴掉下來;我捂住嘴,嗚咽著壓住哭聲。父親臉上笑著,嘴里嗔怪母親“這又說起哪一年的老事了”,輕輕地?fù)崦赣H的臉,像要抹平那一道道溝壑。父親說:“蓮,不哭不哭,我不是在這兒嗎?!蹦赣H掃視了一圈屋里,再次止住哭聲,癟著的嘴突然咧了一下,說:“你說我是不是傻,我連自己的男人都不認(rèn)了,就跟那王寶釧一樣,就是不讓薛平貴進(jìn)寒窯?!?/p>
這一大段話,清晰,連貫,耗費了母親不少力氣。在父親的安撫下,母親再次微微合攏上眼睛。大姐輕輕地附在母親耳邊說:“娘,你好好睡一會兒吧,明天咱這火車,就不在這么冷的地兒了,咱到一個春暖花開的地方去。”
這是一年中最短也是最冷的一天,大雪無聲降落,屋外一片潔白。中午,母親吃了三個餃子,再也不想吃東西。我們知道,母親,她可能看不到春天了。
太陽又一次升起的時候,母親的眼前是一片明媚景象。河水流淌,春風(fēng)駘蕩,一棵歪脖子老柳樹斜懸在河岸旁,綠枝照影,柳絲拂堤,一雙燕子在楊柳岸穿飛。地平線上,一輪紅日正冉冉升起,綠野、田疇,沐浴在朝陽中,一派祥和安寧。母親看著,說:“這兩只燕子,真好看?!蔽颐Ω胶停骸笆呛每矗锬氵€記得不?那一年你繡的門簾上,就有這么一對?!蹦赣H又問:“咱這火車是到哪里了?我怎么看這地兒這么眼熟?”我和大哥大姐正不知如何回答,母親說:“這是你姥娘莊上吧?”
“是,這是姥娘的村莊。”我們恍然大悟,趕緊附和母親。眼前的景象確實像我們記憶里外祖母的村莊。母親的幾個孩子,都在外祖母家里度過了愉快的童年,那真是無憂無慮的時光!缺衣少食的年代,外祖母家是母親的大后方,是孩子們的大本營,外祖母幫助母親養(yǎng)大了好幾個孩子,使孩子們免受饑餓寒冷。母親是外祖父母唯一的女兒,以前常聽母親講,那時外祖家生活還算優(yōu)裕,母親自幼不曾受過委屈。外祖母家是母親心靈的襁褓,她在那里度過的童年和少年,是她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那里的風(fēng)物景致,于母親怎能不刻骨銘心。母親未及我們回應(yīng),已自顧自地說起來——
我出嫁,也是春天。天暖和。真好啊。嫁妝,擺半條街,喜慶班子,吹吹打打,可帶勁。轎子,從家里出來,繞村子,轉(zhuǎn)一圈,寨墻上站滿了人,都出來看。我從轎子里,隔著紅蓋頭,看見一雙燕子,在柳樹里飛,燕子是紅色的,柳條也是紅色的。風(fēng)掀開轎簾,風(fēng)都是香的,香得人發(fā)暈……
母親講述著,思路清晰,口齒清楚,眼睛微微閉著,像是沉醉在往事里,只是聲氣虛弱得很,需要將耳朵貼在母親嘴邊,才能聽出每一個字。這些字串連成的故事,卻是我們每一個孩子都熟知的。
中午飯的時候,母親的胃口出奇地好,主動說想吃雞蛋糕,這是她小時候生病時,外祖母常給她做的一種美食。待大姐做好端過來,母親卻又已沉沉睡去。醒來后,只略吃了幾口。
午飯后,母親叫我們把陪她上火車前帶的衣裳,也就是她的壽衣壽鞋拿出來,她要再看一看,再試一試。母親在她七十三歲那年,為自己親手準(zhǔn)備好了所有壽衣壽鞋。“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彼?jīng)常這樣說。在大姐的協(xié)助下,母親親手做好了壽衣,在箱子里已存放十多年。寶藍(lán)素縐絲綢面的大棉褲,正紅織錦提花緞面的大棉襖,絮的都是最新一季的棉花絨子。還有單衣、夾衣各一套。當(dāng)時母親一邊做壽衣一邊感嘆,說現(xiàn)在生活好了,舍得給自己做上好的壽衣;說姥爺去世的時候,家里窮,連件上好的壽衣都做不起,你姥爺一輩子那么要好,臨走都沒穿上件好衣裳。最妙的,是母親做的那雙壽鞋,上面繡的花樣,是我從沒見過的:鞋幫上,一對童男童女,打著蓮花燈,行走在窄窄的橋上;橋上鋪滿星星般的鉆石,橋下是綠葉紅蓮白藕;水邊,一只青蛙抬頭伸腿,似向上躍起。橋的盡頭,是一架梯子,向上延伸,伸向無限……母親年輕時就很會繡花,年紀(jì)大雖說眼睛不大好使,繡得不夠細(xì)致,可花樣剪裁、絲線配色,仍是一絕。母親做這些活計時,是輕松愉悅的,有時還會給鄰居大姑娘小媳婦講這鞋面上的故事。那是她晚年的一件大事,她做得莊嚴(yán)鄭重。
大姐從箱子里拿出母親的老衣,逐個拎在母親眼前給她看。母親的眼睛里映出了錦繡綢緞的光澤,她一動不動地看著,用眼睛將衣服一遍遍撫摸。一件件看過后,母親示意我們將這些衣服放在她身邊,再幫她翻轉(zhuǎn)過來身體,她守著,看著這一片艷麗色彩。突然,母親那只唯一能動彈的手蜷動起來,竹節(jié)似的手指指向那雙壽鞋。大姐雙手將一只壽鞋放在母親手上,母親的手?jǐn)偡旁诖策?,那只壽鞋就在母親的手上,輕輕抖動起來。
“俺娘繡的鞋真好看?!贝蠼愫臀铱滟澲D赣H再次滿意地笑。大姐說:“娘,咱看過了,這些我給你還放起來吧?”母親晃晃手:“不,不用,就放我身邊就行?!痹捨凑f完,母親摟著那一堆衣服鞋子閉目養(yǎng)神。她說:“我一閉上眼睛,就看見這鞋上繡的,有橋,有河,童男童女打著燈籠來接我……”母親嘴里念叨著,“我一睜眼啥也沒有了?!边^了一會兒,母親睜開眼睛,像在聆聽什么?!澳懵牐疖囖Z隆隆,哐啷啷,這是要進(jìn)站了吧?”她問。
沒有人能夠回答她。
太陽很好,房檐下滴滴答答,雪水一直在化。母親的火車,晝夜不停,一直向前。有好幾次,她都說,我這就到了,你們也該回去了,你們都好好回去吧。幾個孩子圍在她身邊,一步不離。
接下來幾乎整一天,母親沒有再說話,只偶爾啜一下送到唇邊的水,或者用力睜大眼睛,逐個看屋子里的每一個人,每個人的眼睛都追隨著母親的目光,希望得到她一點指示或暗示,可母親只是看著,表情安詳。這天,母親的精神狀態(tài)好像不錯,大多時候是睜著眼睛,到處看啊看的。直到天色黑透,母親才闔上眼睛休息。夜里,幾個孩子一陣忙活之后,母親的臥榻邊,一個嶄新的天地呈現(xiàn)出來:黑色的夜幕上,顆顆星星亮如鉆石;日月同輝,照得天地間一片金碧輝煌。一條小河蜿蜒流淌,河面上,綠葉如波,荷花盛放。一座小橋通向遠(yuǎn)方,白玉雕成的欄桿上,朵朵蓮花燈照亮前路。半空,云霧繚繞間,海市蜃樓一般懸浮著幾座宮殿,在藍(lán)色的天幕上放出金光。那,應(yīng)該就是母親心中的天庭,她生命的火車將要到達(dá)的地方。
又一個黎明來臨,母親沒再睜開眼睛,沒再能看一眼這片專門為她布置好的奇異空間。
這一天格外漫長。母親浮在胸口窩的一口氣,縹縹緲緲,似隱又現(xiàn)。
子夜時分,母親的嘴角向上扯出一個弧度,臉上的皺紋忽然松弛,像蓮花盛開。
那一刻,我們都聽到了火車駛向遠(yuǎn)方的聲音。
【責(zé)任編輯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