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東
楊鍵詩歌的技藝是樸素的,甚至是有限的,但這種技藝適用于他,而沒有造成詩歌空間的狹小。每一個詩人的風(fēng)格都來自技藝的有限性,但如何才能避開詩歌的有限呢?這是一個問題。對于楊鍵來說,就是在心靈修養(yǎng)方面下功夫。心靈的廣闊才能最終形成詩歌的廣闊性。所謂苦工通神,苦工既包括精神修煉也包括技藝訓(xùn)練。
楊鍵的精神修煉方式即為感通,對于這一點,他自己也有表述:“一個漢語工作者……如果他還有一顆至誠之心,至誠之心也就是百分之百的真心,那他就是一個感通之人,那他就是一個詩人,或許這樣我們還能救一救漢語。”感通既是一種詩學(xué)方法,更是一種存在論,正如《易傳》所說,“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這是對感通之心的最好描述,感通的主體即為詩人。馬一浮有精彩闡發(fā):“此心之所以能感者,便是仁,故詩教主仁?!^‘感而遂通,才聞彼,即曉此,何等俊快,此便是興?!贝颂幍呐d,有“詩可以興”“興于詩”的意思。然而,同時也是一種修辭方式,正如劉勰所說:“比者,附也;興者,起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庇衷?,“比顯而興隱”,“炎漢雖盛,而辭人夸毗,詩刺道喪,故興義銷亡”?!段男牡颀垺け扰d》重“比”輕“興”,對“興”論述實在不多。近人周作人、梁宗岱、聞一多等對“興”比較重視,也是出于對西方詩學(xué)尤其象征主義的興趣,將興與象征關(guān)聯(lián)了起來。楊鍵的詩較少西方趣味而偏向傳統(tǒng),他的興也更為接近感通而非象征?!渡衩氐亩髑椤凡⒎菞铈I最為杰出的詩,但卻很好地表達了他對感通的理解:
他們沒有挖到水,他們在坑邊虔誠地睡了。
睡夢中看見一條紅鯉魚翻進坑中,
水源源不斷,井做成了。
我有幸生在一個真誠可以感物的國家,
我的淚于是滴在井沿上。
人啊,你一無所有,連井水都是紅鯉魚所贈,
你們都忘了,這故事也無人再講述。
在這里,我祈求的安寧不過是護佑一位農(nóng)夫牽著他的
老牛回家的暮色,
我祈求的智慧如他手中悠然晃蕩的牛繩,
我的淚要滴在這根牛繩上,
因為在秋天的時候我總是被一種神秘的恩情環(huán)繞,
這恩情世代相傳,從未中斷,
我生活在一個懂得連井水都是上蒼恩賜的國家。
在這首詩中仿佛回響著天人感應(yīng)、天人合一的神話。的確,每一個民族都要對人天關(guān)系給出自己的理解,即使是迷信或偶像崇拜也行,而我們很早就由周公和孔子實現(xiàn)了“理性化”,但還是可以辨認出一個巫史傳統(tǒng)(李澤厚語)。有趣的是,詩人扮演的角色是一個觀察者,他對挖井人的夢作出了一廂情愿的解釋,那夢就是他們的技藝。在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詩人對挖井人的技藝進行了返魅和再魅,這是一個和現(xiàn)代化、技術(shù)化相反的過程。楊鍵的詩性智慧或詩性創(chuàng)造就是如此悖逆于現(xiàn)代化,他是一個現(xiàn)代社會的巫師。
楊鍵最好的詩是短詩,不過,嚴格說來,他長詩的結(jié)構(gòu)方式和短詩其實是一樣的,那就是比、興,甚至排比。他寫有不少同題詩,比如十幾首《荒草》就是證明,為何需要不斷地反復(fù)書寫荒草、墳、柳樹、夕陽、船、河水(江水)……這些物象呢?這些鄉(xiāng)村、田園和自然事物是他眼中所見,更是興觀群怨的開始,詩可以興。所謂觸物生情,目擊道存而當(dāng)下即是。從《冬日》中可以一窺他的感通得以展開的比興方式:
一只小野鴨在冬日的湖面上,
孤單、稚嫩地叫著。
我也坐在冰冷的石凳上,
孤單、稚嫩地望著湖水。
如果我們知道自己就是兩只綿羊,
正走在去屠宰的路上,
我會哭泣,你也會哭泣
在這浮世上。
第一節(jié)是興,第二節(jié)是比,兩節(jié)合在一起完成感通?!赌和怼芬彩侨绱?,有一個由興發(fā)展到比的清晰的線索:“馬兒在草棚里踢著樹樁,/魚兒在籃子里蹦跳,/狗兒在院子里吠叫,/他們是多么愛惜自己,/但這正是痛苦的根源,/像月亮一樣清晰,/像江水一樣奔流不止……”這一感通的精神世界顯然是以興為基礎(chǔ)的,興包孕著比,比只不過是興的外化。感通之人是詩人,但感通的理想境界是圣人境界,“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這是因為人皆可以為堯舜,而詩人的理想也就是人的理想。楊鍵的技藝圍繞著傳統(tǒng)的比興,與其心性功夫相一致。
楊鍵的感通詩藝大約在1990年代中期就形成了,當(dāng)時還不到而立之年。他開始吃素,成了一個佛教徒。不能否認親人和家庭因素對楊鍵的影響,這個訊息,龐培的《楊鍵小傳》有所透露。在生老病死中有苦集滅道。從他的詩也能看出端倪:“我現(xiàn)在想通了,/要在苦中更加誠懇。”(《郊外》)心靈的轉(zhuǎn)化首先就是對塵世苦難的轉(zhuǎn)化;他喜歡蘇東坡的詩“愛鼠常留飯,憐蛾不點燈”,并將之作為自己的一首詩《母愛》的引言,有眾生平等的意思。
在田野里,
青蛙的叫聲像是哀訴:
“我在一個壇子里,
在一個四條腿、兩只眼睛的綠色小壇子里?!?/p>
——《哀訴》
《哀訴》讓人想起民間皆知的“六道輪回”,令人意外的是,在這種思想之上出現(xiàn)了一個想要克制和終結(jié)輪回的主體形象和聲音。除了這種書寫,也有更為文人化的抽象思考:“這里的每一件事物/都是他的心靈折射出來的。/各種樹,各種花,/各種草,和各種鳥,/如果有一樣不是他的心靈,/他就孤立了,/就要在夢幻里,/沉淪到很久……”(《述懷》)這首詩就表達了“境由心造,心外無物”的思想,讓人想起廢名,只不過楊鍵的詩更老實,廢名的詩則顯得迷離恍惚。楊鍵依賴于比興甚至排比,廢名則癡迷于象征和意象營造。從廢名到楊鍵,其實構(gòu)成了一條線索,新詩中的佛教書寫愈來愈平易近人,而深入人心。這和楊鍵的感通之力是分不開的。他的方式接近于凈土宗的奮勵,猶如一千年前那個因為不斷念佛而口唇紅腫、流血的和尚,而不同于禪宗的頓悟。也因為感通之力超越了思辨,他的詩風(fēng)更偏于當(dāng)代罕見而珍貴的抒情。當(dāng)代詩人不少都對佛教感興趣,如陳先發(fā)、楊典、陳均、成嬰等。從廢名到當(dāng)代,其實中間還有非常重要的人物:周夢蝶,他把新詩當(dāng)成佛經(jīng)章句來寫,體現(xiàn)了新詩理想的一種形態(tài),直與古典詩中的王維相貫通。新詩中的佛教書寫值得專門研究。
平易的風(fēng)格之外,楊鍵也有更為精細的書寫,以表達更為精深的佛教思想,如“在夜里,我還遠遠沒有出生,/戶外,一聲聲蛙鳴/顯現(xiàn)的空寂像是我的真身。/……連同月亮,/像剛剛醒來的欲望/引誘我出生,/我落在精密無邊的空蕩里,/不能再中了夜晚母親/要生下我來的想法”(《深夜里》)。這首詩的靈感應(yīng)該來自佛教的中陰概念,“精密無邊的空蕩”是靈魂轉(zhuǎn)世,也是法喜的空間??梢韵胍?,楊鍵想象中的詩意空間也就是法喜的空間。但宗教信仰有時也會否定語言,崇尚沉默:“寫作是我的第二次恥辱,//第一次我是人?!保ā兑豢脴洹罚└具€是對主體性的否定,所謂“無我相無眾生相”。楊鍵對佛教最為親近,但也不完全舍棄其他信仰方式的語言:“一只病弱的山羊,像畫中的耶穌”(《鄉(xiāng)村記事》)。其實,對佛教空性的體驗,在很大程度上幫助他獲得了一種感通的詩學(xué)能力。
最初,他的感通詩學(xué)是一種空性的詩學(xué),但很快就發(fā)展為對萬物一體之仁的理解,而接近于強調(diào)溫柔敦厚的儒家詩教及其詩學(xué)。這一個過程,類似于以佛釋儒,而又以儒攝佛。只不過他仍然是以感通的方式實現(xiàn)的,而缺少更為清晰的理論思辨。詩人的詩學(xué)轉(zhuǎn)變,其實對應(yīng)的是思想史上的問題。佛教對中國心性之學(xué)的貢獻,是無論如何強調(diào)都不為過的,但思想的會通歷時甚久,從魏晉玄學(xué)到陽明心學(xué)用了一千多年的時間?!胺蜃又孕耘c天道不可聞也”,儒家當(dāng)然也有心性之學(xué),不過可能不及佛教的心性之學(xué)充分,所以傳統(tǒng)士大夫才非要以佛治心。與哲學(xué)家的思想會通相比,詩人的感通就容易多了,更何況在思想澄明之后。一般來說,心學(xué)在現(xiàn)代中國更多起到革命性、反叛性的作用,同時也有批判性和啟蒙性的作用。這一過程在晚明就開始了,在晚清民國更是如火如荼,實則幫助完成了現(xiàn)代中國人的心靈革命與心性啟蒙。但在楊鍵這里,反叛性最大程度地得到了削弱,他對李贄和魯迅應(yīng)該都不會太感興趣,而很快走向了保守的辯護。他原本是一個念佛的平民詩人,反而開始向往成為一個傳統(tǒng)儒家的士大夫詩人。這恰好是需要反省的。其實,現(xiàn)代心性之學(xué)帶來的結(jié)果也是兩義的,包括積極和消極兩個層面,類似于佛教的大乘與小乘。
從心性的消極性這一角度,可以發(fā)現(xiàn),楊鍵詩中大量出現(xiàn)的是一種哀歌:
過了許多年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
蘆葦是天生的哀悼者——
每一桿也是一位慈母
安慰著我們心里的死者
至善至柔,同河堤上的柳樹,
乃是時光中的精華。
——《蘆葦》
蘆葦作為“天生的哀悼者”在他的詩中反復(fù)出現(xiàn),形象頗為動人,不禁讓人想起帕斯卡爾“會思想的蘆葦”,但與之不同。這是對于作為歷史犧牲與祭祀之物的生命的哀悼,由于與現(xiàn)代的生命相通,實際上擁有很大的闡釋空間。楊鍵的長詩《哭廟》,也應(yīng)該被視為生命詩學(xué),從??碌桨⒏时镜睦碚摱伎梢栽谶@里找到用場。然而,一旦楊鍵從心靈的消極性試圖走向積極性,抑或說,從哀歌走向贊歌,所得到的結(jié)果卻頗為不同,如在《老祠堂》這一首詩中:
人們在老祠堂邊煮著一個大牛頭,
老祠堂里只剩下一棵銀杏樹了。
大牛頭笑著,
在火上笑著。
因為它的血沿著家鄉(xiāng)的小河,
流向長江,化作了江水。
你們相吻的嘴唇啊,
好像屋頂上的炊煙……
所得到的印象竟然是一種恐怖的微笑,“大牛頭笑著,/在火上笑著”,尤其出自一個素食者筆下。甚至要將生者也納入進來,“你們相吻的嘴唇”……楊鍵的筆致畢竟更為適合哀歌而非贊歌,這也是因為他的感通詩學(xué)更多從佛教得到了力量和啟示,他對儒家士大夫只是有點表面的艷羨,想要從孔子的“祭神如神在”來領(lǐng)會和重新塑造漢語的精神。楊鍵對哀悼之情的書寫,在當(dāng)代詩中可謂難得,但寫《老祠堂》這樣的贊歌則是勉為其難,實際上即使《老祠堂》還是以哀音為基調(diào)、以哀悼為基礎(chǔ)的。在他對祭祀行為的書寫和想象中,心靈的消極性和積極性并存,造成了一種兩義性,他明白,“自我降生之時,/一種喪失了祭祀的悲哀即已來到我們中間”(《自我降生之時》)。但仍然相信:“在活人那里得不到就在死人那里得到,/在死人那里得不到就在自然那里得到,/在自然那里得不到就在神靈那里得到?!保ā赌銜帷罚┻@就遠離了孔子的“未知生焉知死”“子不語怪力亂神”??鬃右彩敲艿?。楊鍵一意孤行的書寫,結(jié)果是讓現(xiàn)代抒情主體消隱于甚至讓位于一個祭祀空間,“我好像一座荒廢的大祠堂,/黑暗,嚇人”(《死去的人向窗里悵望》)。祠堂終于成為現(xiàn)代詩中的異象,“我就在祭祀的路上。/……一路上濃重的犧牲的氣味壓得我喘不過氣”(《尊德堂》),帶著心靈的兩義性也即含混性。其實這種含混性才是現(xiàn)代漢語的真實處境,也是楊鍵感通的極限和“沒影點”,有助于我們探討傳統(tǒng)的感通之力及其界限。楊鍵在青年時期寫下的《命運》一詩,似乎也預(yù)示著自己的命運:
人們已經(jīng)不看月亮,
人們已經(jīng)不愛勞動。
我不屈服于肉體,
我不屈服于死亡。
一個山水的教師,
一個倫理的教師,
一個宗教的導(dǎo)師,
我渴盼著你們的照臨。
——《命運》
的確,楊鍵還是一個山水的教師,他是當(dāng)代詩中山水書寫的隱秘起源之一,一如他篤信的那樣:“在山脈與湖泊之間,有著對人的拯救?!保ā对谏矫}與湖泊之間》)這就從神靈再一次退回到自然了,而從死者的世界再一次退回到生者的世界,是否可以從消極性走向積極性呢?抑或,從對祭祀的回望,再一次走向生存的勇氣,詩性地棲居在天地神人之中?“我渴盼著你們的照臨”有另外一個版本:“我渴盼著你們的統(tǒng)治”。近些年,楊鍵的抒情詩開始有向箴言(詩)轉(zhuǎn)的傾向,這一看似單純的技藝轉(zhuǎn)向,其實也凸顯了感通詩學(xué)的精神界限的問題。
(作者單位 山東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