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全偉
1937年2月13日清晨,農(nóng)歷大年初三,周恩來因有重要事情要回延安與毛澤東、張聞天等人當面商量,就請楊虎城寫信派一架軍用飛機送他回一趟延安。此時,西安上空烏云密布,街頭雨雪蒙蒙,冷風颼颼,一輛輛滿載荷槍實彈的士兵的汽車呼嘯而來,又飛馳而去。國民政府航空委員會第七大隊第六中隊駐西安的飛行員都圍坐在機棚里,等候天氣晴好,以便接受任務和進行例行的飛行訓練。
早晨7點剛過,在機場擔任警戒的祝葆卿發(fā)現(xiàn)一輛黑色小轎車急匆匆地駛來,并在機場門口停了車,接著從車上下來三個人。祝葆卿連忙揮手示意:不準前進!其中兩位停住了腳步,另一位徑直走了過來,在離哨位幾十米處站住。祝葆卿抬眼望去,來人穿著一身灰黑色軍裝,腰間扎著一根寬寬的武裝帶,濃濃的絡腮胡子把他那五官端正的面龐映襯得格外白凈。那位軍人在征得祝葆卿的準許后,走到機棚前,面帶微笑說:“請問你們這里哪一位是領導?”祝葆卿向他打量了一下,問道:“你找他干什么?”“當然是重要事情?!蹦擒娙艘廊皇趾吞@客氣。祝葆卿說:“請跟我來?!闭f完,就把來人帶往副中隊長陳又超那里。飛行六中隊原來駐在洛陽,蔣介石為督促張學良等“圍剿”陜北紅軍,特意將飛行六中隊調(diào)到西安,并將其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由中隊長金雯率領駐防銀川,一部分由副中隊長陳又超率領駐防西安。西安事變發(fā)生后,飛行六中隊在名義上都已屬于張、楊指揮。
祝葆卿將來人帶到陳又超面前,介紹說:“這是我們的陳副中隊長?!眮砣穗S即從衣袋中掏出一份抗日聯(lián)軍臨時西北軍事委員會副主任楊虎城簽署的手諭,祝葆卿也湊上去,瞧見上面寫著:“中共代表團團長周恩來因急事回赴延安,請調(diào)機一架,即刻護送?!标愑殖杆倏赐旰?,問:“周恩來將軍來了沒有?”來人微笑著回答:“本人就是?!甭犕旰?,湊過來的飛行員們都沉默了下來。因為飛行六中隊本來是奉蔣介石之命到西安“剿共”的。西安事變后,這支隊伍名義上歸抗日聯(lián)軍指揮,可實際上仍受國民黨政府操縱。飛行員一見要送紅軍領袖周恩來,都感到事關重大,況且當時政治時局多變,這批受過多年反共宣傳訓練的飛行員都怕惹來禍事,就一個個不聲不響地溜走了。
眼見面前這位身著普通軍裝的人竟是赫赫有名的紅軍將領,尤其是他那英武的氣概、那彬彬有禮的神態(tài)、那深藏智慧的雙眼……和多年來國民黨反共宣傳的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祝葆卿不由得投去敬佩的目光。當陳又超以天氣不好不能飛行為理由拒絕派飛機時,祝葆卿忍不住插了一句:“陳副中隊,讓我先上去看看行嗎?”陳又超見周恩來言語客氣,又持有楊虎城的手諭,不好回絕,便點了點頭。
祝葆卿駕駛著飛機呼嘯著沖上云霄茫茫的天空。當他駕機升到2000多米的航行高度時,只見北方烏云層層,航線上忽明忽暗,就忙降落機場,向陳又超作了如實報告。陳又超面帶難色地對周恩來說:“在這樣的氣候條件下飛行,可能有危險。”這時,只有祝葆卿一個飛行員在場,周恩來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充滿信任的目光看著他,說:“小伙子,為了團結對外,一致打日本,我們就不能怕危險啰!”這句語重心長的話,猶如一塊石頭投進祝葆卿原本平靜的心湖,使其劇烈地激蕩起來。
原來,祝葆卿21歲那年在上海讀書時,曾目睹一·二八事變時多架日軍飛機輪番轟炸上海,而中國空軍卻無力反擊的情景。中國空軍力量的弱小,激起了他的一腔愛國熱情,遂決心跨出校門,投筆從戎,并考取了杭州莧橋中央航空學校,期待學業(yè)有成,為國雪恥。
聽了周恩來的話,祝葆卿向陳又超敬了一個軍禮,請示說:“報告副中隊長,既然周將軍有急事要走,請批準讓我?guī)先ピ囋??!标愑殖q豫片刻,一邊點頭一邊囑咐說:“要小心,如不能穿過烏云層就立即回來?!?/p>
“是!”祝葆卿一聲響亮的回答后,馬上向周恩來點點頭,示意跟他一起上飛機。周恩來也連忙向陳又超點點頭,表示感謝。在走向飛機的時候,周恩來親切地問:“飛行師,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祝葆卿。是祝枝山的祝,永葆青春的葆,九卿八相的卿。后兩個字比較冷僻,所以平時也常用寶慶兩個字?!?/p>
“好,這個名字蠻好嘛!今年多大歲數(shù)?”
“26?!?/p>
“啊,好年輕啊。聽你口音是南方人吧?”
“我家在浙江湯溪?!?/p>
“那好啊,我祖籍是浙江紹興,咱們還是同鄉(xiāng)呢!”周恩來顯得很熱情,說到“同鄉(xiāng)”兩個字時,還輕輕地拍了拍祝葆卿的肩膀。
祝葆卿駕駛的是美國制造的“安可塞”型軍用飛機,后艙只能坐一個人(投彈手)。周恩來在他的引導下坐進后艙,祝葆卿幫周恩來系好安全帶,仔細檢查一遍后,就到前艙去發(fā)動引擎。
飛機呼嘯著,很快鉆進了云層。祝葆卿深知周恩來此行肩負重任,于是全神貫注地駕駛,想盡量使飛機飛得穩(wěn)些,再穩(wěn)些。飛機穿云破霧,霎時飛到了西安北邊的三原縣上空。這時,烏云遮天,雨也越下越大,機頭前茫茫一片。祝葆卿一看繼續(xù)朝前飛有困難,就轉(zhuǎn)過身來,帶著緊張的心情向后艙打了一個前進還是回頭的手勢。周恩來見了,立即若無其事地微笑著,斬釘截鐵地用手朝前指了指,示意繼續(xù)前進。
祝葆卿駕駛著飛機很快又沖到同官縣(今銅川市)上空。這時,雨下得更大了,強風卷著暴雨,噼里啪啦地抽打著機身。有時,飛機鉆入云雨層中,有時,雨水狂瀉直下,飛機有如一葉小舟在茫茫大海里顛簸搖晃。航線上什么地貌狀況也看不見。當時的“安可塞”型飛機,還沒有在云霧中飛行所必需的儀表裝置,飛行員只能憑感覺和經(jīng)驗來操縱,但這種做法只能維持片刻。在強風暴雨的襲擊下,飛機終于像一匹不聽話的烈馬,失去了平衡。這時,祝葆卿的心也隨著飛機的搖擺顛晃怦怦跳個不停,額頭上流下了豆粒大的汗珠。突然,飛機發(fā)動機發(fā)出了“昂——昂——昂”的怪叫聲,憑著多次飛行的經(jīng)驗,祝葆卿明白,這是飛機在狂風暴雨的襲擊下,正在失速下墜,情況危急!他趕忙屏住呼吸,運用駕駛技巧,強行把飛機往上拉。直到飛機升高改正方向往前平飛,他才長吁了一口氣,此時,他臉上的汗珠已流過腮幫。他情不自禁地望了望后艙,見周恩來仍像沒事似的,神態(tài)依然是那么安詳。這種臨危不懼的鎮(zhèn)定自若感染了祝葆卿,他緊緊地握住手里的操縱桿,全神貫注地繼續(xù)往前飛。
不多久,又是一股強大的氣流從上往下沖擊下來,飛機又發(fā)出“昂——昂——昂”的怪叫聲,機身再次急劇下沉,祝葆卿連連使出應急的駕駛措施都沒能奏效。眼看著將機毀人亡,他就拼命地一面向后艙打手勢,一面大聲喊叫:“不好,快跳傘!”周恩來坦然地雙手一攤,又搖了搖頭,表示他不會跳傘。在這生死考驗的緊急關頭,祝葆卿想到,如果自己跳傘,那么周恩來肯定會與飛機同歸于盡。祝葆卿頑強地掌握著操縱桿,幾乎是在不可能的絕望中,終于再一次使飛機平飛了。
祝葆卿朝后艙投去一個探詢和報平安的目光,周恩來也已覺察到風險太大,便用紅鉛筆寫了個字條從玻璃縫隙間塞了過來。祝葆卿抽出字條一看,只見上面寫著:“祝飛行師,不要勉強?。〔灰銖姡。。 蹦求@嘆號就像一記記重錘敲打在祝葆卿心上。他摸了摸臉上的汗水,腦袋清醒了許多,果斷地拉動操縱桿,減速,低飛,轉(zhuǎn)向……約摸過了兩三分鐘后,大約飛到了同官縣的東北角,飛機再一次被狂風暴雨逼得失速下降,跌進了烏云之中。祝葆卿拼命把住操縱桿,盡量讓飛機跌得慢一些,伺機再改正平飛。突然,飛機的前邊出現(xiàn)了光芒,機身下的原野、河川隱隱呈現(xiàn)出來,原來飛機已跌出云層。祝葆卿的目光往兩邊一掃,全是懸崖峭壁,飛機竟跌進了兩山相夾的峽谷中,如果隨便往哪邊偏差一點,后果將不堪設想!
飛機飛出了烏云層,視野明朗了,順著下面的山澗溪流緩慢地飛出峽谷,脫離了險境。一直繞到洛川上空,航線上云層稀疏多了,但遙望延安依然云遮霧障。他不便再冒風險飛行,只得繞道返航,降落到西安機場。
飛機停穩(wěn)后,祝葆卿沒有立即下飛機,在駕駛座上回憶著剛才的險情,不由得渾身冒出陣陣冷汗。不料,周恩來一下飛機就搶先一步跨到祝葆卿面前,說:“祝飛行師,讓你受驚了。”祝葆卿頓時感到一陣溫暖,頗帶幾分歉意地說:“很遺憾,我沒能送你到延安?!敝芏鱽韰s像沒事似的,指著烏蒙蒙的天空,輕松地揚揚眉毛,說:“這不能怪你,是天公不作美嘛。”他這么一說,使祝葆卿一直緊繃著的心弦一下松了下來。隨后,周恩來又邀請祝葆卿和他一起吃了一頓午飯。經(jīng)過這短短的兩個多小時,周恩來給祝葆卿留下了難忘的印象。特別是周恩來在那生死關頭所表現(xiàn)出的鎮(zhèn)定從容使祝葆卿無比敬佩。
當晚,周恩來改乘汽車回延安。第二天,西安這邊又有要事和他商量,便派祝葆卿將周恩來接回了西安。
多少年之后,每當祝葆卿回憶起那一次送周恩來去延安的往事時,都十分感慨地說:“周恩來將軍為國為民,那可真是九死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