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雷

史鑫， “70后”，現(xiàn)居廣東。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西部》《延河》《青春》等刊。

1

我認(rèn)識小雷是在南方忠義鎮(zhèn)炎熱的六月。

不間斷的暴雨總是在傍晚時分造訪，但仍是澆滅不了我內(nèi)心綿綿不絕的燥火氣。最后，我分析其中原因，非天氣所致，而是我需要找一份工作了。其實我失業(yè)快半年了，又逢上疫情，搞得我一拖再拖，再不找個活兒干，眼看就要揭不開鍋了。

大師谷工作室招聘的消息還是阿香告訴我的，她擰著眉一字一句鄭重其事，這份工作非你莫屬，沒有比這更適合你的了。說著，她點開手機上的一則招聘啟事。你太狠了吧！讓我去做辦公室主任？靚女，別忘了，我學(xué)的可是設(shè)計哦！阿香兩手叉腰，杏眼一瞪，都什么年代了?。』鸫甯?，跨界一下行不行？總不能吃軟飯吃到老吧。她一梭子擊中要害，我這邊廂卡殼了。

按照導(dǎo)航指引，我搭乘109路公交車，來到圣賢路66號。面前是一棟工業(yè)化的LOFT建筑，門口左側(cè)掛一塊金屬牌，上寫大師谷工作室。大鐵門緊閉，門側(cè)既無門鈴按鈕，也無智能門禁，只得動用拳頭，我足足敲了五分鐘的大鐵門，才聽見門內(nèi)軟綿綿的回應(yīng)：誰??？

我，火村，過來應(yīng)聘的。

大鐵門“嘡啷”一聲打開，上午十點鐘的陽光打在一張睡眼惺忪的臉上，男子三十來歲，個子不矮，瘦臉如泥。他揉了一下左眼，你應(yīng)聘什么？

辦公室主任。

哦，進來吧。“嘡啷”一聲，他隨手又把大鐵門關(guān)上了。面前的陽光隨即消失，暗色涌來。

我扭頭看了一眼，為何這般神秘？正暗自尋思，男子“啪”的一聲，開了燈，眼前的景象把我嚇了一跳。在中空的一樓大廳中央，豎著一尊巨大的關(guān)云長雕塑，起碼有三米高，可能你會猜測關(guān)云長的樣子——或者斜跨步，手持青龍偃月刀;或者捋著長髯，捧讀春秋——然而，你們都錯了，面前的關(guān)圣人，身子微微前傾，滿臉笑瞇瞇，雙手捧著一塊金元寶。

想不到，你們老板還挺迷信呢。我脫口而出。

這是嶺南傳統(tǒng)，關(guān)羽是武財神，所謂入鄉(xiāng)隨俗吧。男子回應(yīng)道。

嗯，也對，大俗就是大雅。

這哪是俗??？多么高級多么當(dāng)代！男子仰望著武財神，他反駁了我。很明顯，他的聲音堅硬了許多，看樣子，他有點兒生氣。

我沒接過話茬，我在猶豫著，自己在藝術(shù)領(lǐng)域的積累興許還不足以應(yīng)付面前的狀況。我咧咧嘴，沒吱聲。

沿著鐵質(zhì)樓梯盤旋而上，男子將我?guī)У蕉菚褪?，然后就出去了。會客室肩?fù)著兩種職能：你可以當(dāng)作這是一個圖書室，兩面墻的大書架上塞滿了書，藝術(shù)類與哲學(xué)類的書籍居多。你也可以看作這是一個榮譽成果小型展，因為，另外兩面架子上，陳列著各類獎牌、獎杯、榮譽證書和聘書，看得我眼花繚亂。大約十分鐘過后，男子推門進來，走，我?guī)闳ヒ娎习濉?/p>

2

老板的辦公室在三樓，開門的瞬間，我聞到了咖啡味，老板是個光頭，蓄須，見我進來，從椅子上起身，我快步上前，同他握手，沒想到小個子的握力不小，他額頭上的三道皺褶令人印象深刻。小雷，給客人斟茶。對了，你喝茶還是咖啡？老板把目光轉(zhuǎn)向我。我說，茶吧。

我看過你的簡歷了，我們這里工作很簡單，就三點要求，一是看好門，別讓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進來，萬一弄丟或損壞一件作品，那麻煩就大了;二是接待好客人，有些客人架子小，但來頭可不小，萬一判斷失誤，可能就結(jié)下梁子;三是辦好事，交代的事情，務(wù)必完成，包括迎來送往、活動策劃、宣傳推廣、送禮啊銷售啊什么的，事情不多，但都挺重要。

我說，那工資待遇呢？

就按招聘啟事上所說的辦，不低于這個數(shù)。他揚起六的手勢，在空中晃了一下。

哪天上班？

今天就算上班啦！他捋了一把山羊胡子，扭頭對男子說，小雷，一會帶火村轉(zhuǎn)轉(zhuǎn)，熟悉一下情況，我中午有個飯局。老板又扭過頭來，沖我說，小雷是我的助手，青年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為主，如果你有興趣，可以跟他學(xué)學(xué)。

小雷默不作聲，撓撓頭皮，走開了。

你先用茶，我要出發(fā)了。老板也走開了。

突然空了的房間里，我有點發(fā)懵。事情來得有點快，超過了我的預(yù)期。既沒有那么復(fù)雜，也沒有那么簡單。光頭佬與小雷的表現(xiàn)，讓我不甚滿意，究竟唱的是哪門子戲？實在是令人摸不著頭腦，可別一腳邁進來，從此水深火熱、萬劫不復(fù)……

我坐不住了。走出房間，旁邊是偌大的多功能會議室，室內(nèi)黑魆魆的空空如也。我溜下二樓，會客室沒人，展廳也沒人。我來到一樓，在東北角的雜物間找到了小雷，他正在燒水下面條，見我進來，咧嘴笑了一下，重新將目光放在沸騰的鍋里。我說吃面啊。小雷不作聲。我說還有面條嗎？他指指鍋里，這是最后的。

回到家里，阿香已經(jīng)吃過了。見我黑著臉，有些詫異。面試通過了嗎？通過了。何時上班？今天。你吃飯了沒？沒。想吃什么？面條。

興許，阿香的分析是對的。大師谷工作室嘛，既然是大師，行為舉止自然與常人迥異，即便是小雷，那可是青年藝術(shù)家，自然也是不凡。在此前提與背景之下，我在他們眼里，算個啥??！說是辦公室主任，其實，就是個打雜的。經(jīng)由阿香開導(dǎo)，我豁然開朗，心情恢復(fù)平靜。我倒要看看，大師谷究竟有什么西洋景？這兩位大爺?shù)暮J里，到底裝的是什么藥？

下午三點鐘，老板被人送了回來。已是爛醉如泥，身穿的香云紗、腳踏的北京布鞋上，沾了不少嘔吐物。我和小雷一人架了他一條胳膊，將他拎上樓，行至二樓樓梯拐彎處，“哇”的一聲，老板開口，污穢如注，我的T恤衫和褲子上隨之掛彩。老板一邊向上飛行，一邊喃喃自語：……想喝倒我……沒門！

老板辦公室側(cè)面，有一間休息室，我們扶他躺下，然后給他脫鞋、除衣、解褲，只留下一條粉紅色內(nèi)褲。面前的老板，也像一件藝術(shù)品，茂密的胸毛墨龍般通往腹部，大金鏈子掛在脖子上，左膀上刺龍，右臂上刺虎，左邊的大腿根部有一條肉紅色疤痕，像只蜈蚣伏在上面。

他經(jīng)常喝醉嗎？我問小雷，他正在摘除老板山羊胡上的一小片菜葉。

每月有個三四次吧。

醉成這樣，何苦？我嘟囔了一句。

你不懂，老板豈能白醉？每次都能談成單哩！小雷瞥我一眼。

還有這等好事？

當(dāng)然，大師谷工作室不是浪得虛名，貨真價實呢！小雷每句話的語調(diào)都會拋向高處，字句間，浸透著對老板的愛戴。

他醉成這樣，還能干活嗎？

老板哪會親自動手？有我哩！

小雷說得如此自信，倒是把我給鎮(zhèn)住了。你跟他多少年啦？

整整十年，到這個月底。小雷邊說邊把兩個食指交叉舉到胸前。

十年時間，確實是很久了。這十年，我都干什么去了？想到這里，不由自主的，我微微嘆了一口氣。

3

果然，時隔兩天，老板把我叫到辦公室，房間里又飄蕩著濃郁的咖啡香味。見我進來，老板沖我點點頭，兄弟，前兩天折騰了你們倆，噴你一身，實在不好意思?。∥颐獠涣丝吞讕拙?。兄弟，今天還要麻煩你，起草一份文件，你記錄一下。

可能兩天前的那場酒局起了作用，也可能是憑借大師谷自身的藝術(shù)魅力，老板拿下城西高檔樓盤九龍湖雕塑項目的入場券。我知道那處的樓盤所在，附近正在修地鐵，先是挖田造湖，然后，建筑工人們夜以繼日，在湖邊筑起摩天大廈。尤其那湖，依照香港風(fēng)水大師的安排，沿著湖邊九個方位，安裝了九條石龍，龍頭面湖，龍口噴水，呈現(xiàn)聚財納福之意。樓盤依湖而建，建筑與景觀融為一體，故此，樓盤名曰九龍湖。

當(dāng)然，老板呷了一口咖啡，這次報價與設(shè)計稿同步，并非最終方案，屬于框架性質(zhì)，接下來還要去跟人家比價比稿，最終勝出后，再簽訂正式合同，根據(jù)內(nèi)容約定，進入創(chuàng)作程序，創(chuàng)作完成，驗收合格后，付諸安裝施工，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差不多是過關(guān)斬將啊！你可要跟緊點，別大意了。

整體金額報多少合適？我問老板。

他把右手打開，沖我晃了晃。

50萬？

NO，500萬。

??！萬一報價太高，豈不被人鉆了空子，占據(jù)主動權(quán)？

胡扯！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他把打開的手掌快速收縮，握成了拳頭。

算了，不跟他爭了。突然記起阿香的話，既然叫大師谷，自然有不凡之處，劍走偏鋒，出奇制勝，也未可知?？峙逻@些都在我想象之外了。

中午，我沒有回家。把小雷約出來，附近找了一家湘菜館，點了四個菜——竹筍炒臘肉，攸縣香干，擂辣椒，手撕包菜，再要了兩瓶啤酒。點酒時，小雷悄沒聲，給他倒酒時，他卻沖我擺擺手，說下午還干活呢。

你從來不喝酒嗎？

我只醉過一次，走投無路時，老板拯救了我，為了感謝他，我把自己給灌醉了，從那之后，我處于戒酒狀態(tài)，我要時刻保持清醒頭腦。說完之后，小雷抄起面前的青花小碟，久久地凝視。

他拯救了你？

是啊！小雷快速眨眨眼，欲言又止。

我沒有繼續(xù)追問。可想而知，那種危難之時對自己的知遇之恩，當(dāng)會以涌泉相報的。怪不得他對老板如此篤定、虔誠，懷著使徒般的信仰。

出門時，陽光普照，吃完飯，卻下起雨來，沒有過渡過程，雨勢兇猛，形成了雨霧，路上的人和車淹沒其中，影影綽綽的。我們在飯館內(nèi)徘徊，不久，小雷就忍不住了，說要先趕回去。我說用得著這么急嗎？他說還要趕設(shè)計稿呢?？晌覀儧]帶傘??！小雷盯著門外，聲音低沉，權(quán)當(dāng)一次沖涼。話音未落，小雷一個箭步躥出去，猴子一樣敏捷，眨眼間，在雨霧里消失不見。

次日早上，老板對小雷擱在臺面上的設(shè)計稿頗為贊賞。那是一座群雕，九只鳥或奔跑或站立，或回眸或低首，像一出大型舞臺劇，舞姿曼妙，形態(tài)各異。只不過，那九只鳥有點擬人化了，穿上了五彩繽紛的盛裝，恍若淑女出席盛大晚會。

這是什么鳥？我有點摸不著頭腦。

哈哈。老板的笑聲高亢而響亮，這哪是什么鳥，這是鳳凰，這是涅槃后的鳳凰。

怎么都穿著衣服呢？

你對這個就不懂了吧，隔行如隔山。這叫當(dāng)代藝術(shù)。不穿衣服便是庸俗之作。穿上華服，可以體現(xiàn)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感，體現(xiàn)人文關(guān)懷，體現(xiàn)人與自然和諧共處，也體現(xiàn)大師谷的藝術(shù)特色。老板呷了一口咖啡，當(dāng)然，更為重要的，通過一個藝術(shù)場景，生動闡述了一個有意義有價值的宏大主題，絲絲入扣，無懈可擊，簡直可以用一個詞來概括——完美。

這件作品有名字嗎？

當(dāng)然，叫《九鳳山》。你知道它的含義嗎？老板的眼睛乜斜過來。

我搖搖頭。

這仍然包含在九龍湖的大風(fēng)水局里面，只不過是更加為其增光添彩;而且，在字面上九龍湖與九鳳山也是一一相當(dāng)吻合的，你看，九九歸一，龍鳳呈祥，湖光山色——多么美妙的一個創(chuàng)意??！老板捋了一下胡子。

這是你的創(chuàng)意？還是小雷的？

喂！小雷呢？怎么沒來？老板放下咖啡杯，猛然問我，額頭上的皺紋堆在一起，拋過來的眼神充滿疑惑。

4

一場雨中淋漓盡致的奔跑，外加一個通宵，足以使人致病。小雷便因此中招。他躺在大師谷工作室樓頂臨時搭建的簡易房間內(nèi)，面部緋紅，腦殼發(fā)燙，發(fā)起了高燒。他昏睡在木板床上，幾乎都不能起身了。我叫了一輛出租車，把他送到附近的人民醫(yī)院。在車上，我把老板對設(shè)計稿認(rèn)可稱贊的事情告訴了小雷，他瞇縫著眼，朝我擺擺手，緊接著，豎起大拇指說，只有老板，才是偉大的。

這個人，即便發(fā)著高燒，依然一絲不茍，保持著對老板足夠的敬意。

檢驗結(jié)果很快就出來了，小雷肺部感染，需要住院治療。他垂著頭，神情有些沮喪。我走到一旁，致電老板，把小雷的情況告訴了他。我丟！有冇搞錯！項目這么急，他單單這時候……給他一天時間，必須好起來，投入戰(zhàn)斗！在手機里，老板急促沙啞的嗓音，一下一下敲打著我的耳膜，他突然間變得怒不可遏。

我有些自責(zé)。假設(shè)不約小雷吃那頓午飯，他也不會淋那場雨，自然而然的，他很可能就不會生病了，更不會受到老板雷霆般的怒斥。我用我的信用卡為小雷辦理了住院手續(xù)，又讓阿香煲了驅(qū)寒暖身的老火湯在傍晚時分送來。阿香臨走時，把我拉到門外。

他老婆呢？

他還沒結(jié)婚呢，連女友也沒有。

那這次煲湯的費用……？

我買單。

那他這次住院的費用呢？

我們老板買單。

你可要乖哦！阿香在我的左腮上擰了一把。

必須噠！我和阿香吻別，并且告訴她，我今晚陪床，不回家了。她不再多言，用眼神剜了我一下，扭身離開。

其實，小雷有沒有結(jié)婚有沒有女友，我并不知曉，純屬猜測，看他整天清心寡欲的樣子，大約是沒有結(jié)婚吧。再說，面對阿香如此咄咄逼人的問訊，不能有絲毫遲疑，否則，就要遭受審判以及沒完沒了的斗爭。誰讓她是標(biāo)準(zhǔn)的醋罐子呢？再說，我也確實愛她，并包容著她。在我眼里，阿香可是柔情似水、詭計多端的小妖精，絕對不能馬虎大意了。

此時的小雷，躺在靠窗的病床上，睡意沉沉。滴滴答答的吊瓶一瓶接著一瓶，我在目不轉(zhuǎn)睛的注視之下，似乎出現(xiàn)了幻覺：空谷幽蘭地帶，忽然水簾洞開，小雷笑吟吟地走出來，把我迎進去，然后，我們二人推杯換盞，喝得好不痛快，不知不覺就過量了。在似醉非醉、似醒非醒之中，隱隱約約聽見小雷發(fā)出囈語——現(xiàn)場，重復(fù)，挖掘，張力，風(fēng)格，主義，顛覆，當(dāng)代，偉大——這些斷斷續(xù)續(xù)發(fā)出的詞，獨立，抽象，概念化，又閃爍著虛無的光芒。

先生，您醒醒。耳邊有人呼喚。哦！我差點睡著了。護士正處理著小雷的輸液管里的回血。唉！這次又大意了。我趕緊來到洗手間洗了一把臉，重新回到病房時，小雷也醒了過來。他沖我笑了一下，過程很短，像蜻蜓掠過水面。這是小雷的招牌表情。每天早上上班，我們見面幾乎沒有言語，他笑一下，我點點頭，然后，他開始拾掇泥巴做雕塑，我鉆進辦公室弄文件。只有在老板召集開會或裝卸搬運重物時，我們才會見面，不過，也是簡短的對話，僅此而已。

404病房，三張病床，除了小雷，再無其他病人。下半夜的人民醫(yī)院靜悄悄的，偶爾聽見一路鳴唱的灑水車駛過，萬物都進入了睡眠階段。打完吊針的小雷，精神好了許多，他坐起身靠在枕頭上，火村哥，你回家吧，我沒事了。我說不回去了，都請假了。謝謝你太太煲的湯，你很有福氣啊！我笑笑說，她是我女朋友，我們還沒結(jié)婚呢。沒結(jié)婚好啊！小雷突然道出這么一句。

給小雷辦理住院手續(xù)時，我看了他的身份證，1984年，居然與我同齡，并且巧合的是，我們同屬于古徽州，兩地直線距離不過一百多公里，那個縣城我曾經(jīng)去過一趟，自古為富庶之地，名人輩出，古村落遍布，徽派建筑鐫刻昔日繁華，青花瓷熠熠生輝，徽劇深情款款，綠茶氤氳飄香，當(dāng)時我就在心底思量，下一輩子還要做徽州人。

我突然記起一件事情，小雷，你結(jié)婚了吧？

結(jié)了，又離了，小孩都有這么高了。他抬起手在空中比量了一下。

挺可惜的。我嘆了一口氣。

沒啥可惜不可惜的，我?guī)Р粊碡敻唬∮侄?，活該孤身一人哩?/p>

你對自己夠狠的?。」?。

睡覺吧，明早就辦理出院手續(xù)。說著，小雷躺了下來。

我在旁邊的床上和衣而臥。不久，便響起小雷的鼾聲，夾雜著他持續(xù)不斷的囈語——神秘，高尚，大地，排斥，前衛(wèi)，綻放，尖銳，否定，驕傲——斷斷續(xù)續(xù)的詞匯，從小雷的嘴里游出，一個接一個。我是一臺亢奮而焦躁的錄音機，將小雷的聲音統(tǒng)統(tǒng)收集起來，一邊錄制一邊解析，輾轉(zhuǎn)反側(cè)，困倦無邊，我徹底失眠了。

5

果然，用完早餐，小雷執(zhí)意辦理出院手續(xù)，連醫(yī)生的勸阻都不聽。他揚起手里的收據(jù)，是你幫我墊付的吧？我點點頭。感謝兄弟，這筆賬先記下了。我們一人一輛共享單車，一前一后往公司騎行。街上明晃晃的，熱浪在四處走動。從后面看過去，小雷的頭發(fā)該去理理了，快遮住他的脖頸了，頭發(fā)長了，讓他的臉顯得更瘦，只有他在笑的時候，那張瘦臉才會保持片刻的飽滿。

到了大師谷，從老板的辦公室里傳出迷幻音樂的飄忽與起伏，打開門，咖啡味撲面而來，他在房間里踱來踱去，猛然看見我們，顯得有點興奮，仿佛久別重逢?？靵碜?，我有個新想法。沒等我們坐定，老板就開始了他的講解。我想讓姑娘們脫掉衣服。看著我和小雷疑惑的樣子，他哈哈大笑，哦！別誤會，我說的是那九只鳳凰，給它們穿上衣服純屬畫蛇添足，也給人、藝術(shù)、自然三者融合人為地制造了障礙，有違藝術(shù)的本質(zhì)，也跟大師谷的理念相悖，必須給它們脫下來。老板的右手做了一個在空中砍削的動作。還有一點，要考慮到我經(jīng)常強調(diào)的那幾個元素。停頓了一下，老板補充說道。

我加班完成。小雷小聲說了一句。

必須加班完成，我們已經(jīng)浪費一天一夜的時間了，萬一競標(biāo)有個閃失，這責(zé)任誰擔(dān)得起？俗話說，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這種節(jié)骨眼上，誰也不準(zhǔn)掉鏈子。

我知道了。小雷的聲音像是自言自語。

我再強調(diào)一下時間，明天早上，我必須看到它們脫下衣服的設(shè)計稿。你去忙吧，火村你留下。聽罷，小雷閃身而去。

你知道我和小雷什么關(guān)系嗎？老板的眼神飄了過來。

你是他的恩師。

就這么簡單？太簡單了，沒你想的這么簡單。我救過他的命，或者說，他現(xiàn)在的這條命，是我給的。老板額頭上的皺紋像一面展開的扇子。

怎么？你救過他的命？他從沒提起過呢。我驚駭不已。

除非萬不得已，否則，誰會輕易跟你說出？

那么說，你對他有救命之恩了。

不錯，當(dāng)初我若不是我及時出手，他可能就淪為建筑小工、苦力甚至是乞丐、精神病患者。老板拿出一塊手帕，擦了擦光頭上沁出的汗。

你的意思是……？我愈發(fā)摸不著頭腦了。

原來你還沒有明白！我給了他藝術(shù)的生命，從藝術(shù)的角度，我挽救了他，制止了他的墜落，賦予他以新生——你聽，這句子多美，像詩一樣。老板對自己不吝溢美之詞。

我明白了，你給小雷帶來了藝術(shù)的春天。

你說得對，哈哈，咳！咳！咳！或許笑得太用力了，老板一下子咳嗽起來。但是，有一點，你要好好監(jiān)督他，這小子有點滑頭，別讓他鉆了空子，要及時制止與糾正他在怠工、離職或跳槽等方面的想法，留意觀察，防患于未然。

我的心猛然一緊，周身發(fā)冷。

傍晚回到家中，阿香疾步上前聞了我一下，臭死了，抓緊沖涼去，否則，不許動飯碗。我當(dāng)然遵照執(zhí)行，否則，就不僅僅是不許吃飯的問題了。

飯桌上，我將一夜一天的事情跟阿香悉數(shù)匯報，請小妖精幫我分析一下，這妮子可精得很。她捻起一綹頭發(fā)，擱在鼻下聞了聞，然后咬在唇間。哼！事情沒有這么簡單，我提出三點疑問——其一，小雷為何那么誠惶誠恐忠心耿耿？他承認(rèn)老板所謂的救命之恩嗎？其二，這老板的心腸夠狠，他究竟施了什么魔咒讓小雷乖乖聽命？其三，小雷與老板的關(guān)系有點玄妙，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故事？

不愧是我的小妖精，一番話說得我春心蕩漾，竟然有點不能自持了，我摟住了她的小蠻腰，目光里流露出柔情。打?。∩賮磉@副色迷迷的淫蕩樣子，我還沒有細(xì)細(xì)審問你呢！誰料想，小妖精殺了個回馬槍。

本來，我跟阿香正享用魚水之歡，忽然，我想起了小雷，明早交稿，他今晚能熬得住嗎？病未消，便匆匆從醫(yī)院撤離，萬一病魔重返，該如何是好？阿香感覺身下異樣，有點惱了。喂！又念起哪個老相好？話畢，她索性從我身上撤離，一旁側(cè)臥，不再理我了。

我說，我去公司一趟。

誰知道你去公司還是去會老相好？

你不懂。

抓緊滾！阿香大吼一聲。

6

夏夜的忠義鎮(zhèn)充滿喧嘩與騷動，人們從巢穴里涌出來，來到大街上，然后，進行分流，流向發(fā)廊、酒吧、商店、廣場、影院、路邊攤，我則拐進大師谷工作室。剛上二樓，便聽見小雷幾聲猛咳。小雷的工作室在展廳一隅，他端坐電腦前，正在繪制效果圖。其實，讓九只鳳凰脫下盛裝并非易事，等于是局部重建，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局部面積，褪去先前的服飾部分，塑形，連接上外部輪廓，勾勒出片片羽毛，然后上色，直至它們變得鮮亮生動，渾然一體，宛若新生。

我的到來，并沒有讓小雷感到驚訝，他仿佛入定一般，連頭都不抬一下。他對著面前的空氣說，該如何表達呢？我說，你想表達什么呢？小雷猛地抬頭，這才回過神來，九只鳳凰，如何表達生殖的概念呢？我說，這就是老板所要強調(diào)的元素嗎？小雷點點頭，生殖代表了欲望和繁衍，代表了生機與活力。我說這個簡單，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鳳求凰，它們產(chǎn)下一子;當(dāng)然，這還不夠，鳳不夠好看，那就多一些凰，所謂三妻四妾，再加爺倆，正好九只。

“咳咳”兩聲，小雷拍了一下手，火村，你還是有一定天賦的。

你打算收徒嗎？

你說拜師？這個要去找老板。小雷的目光回到電腦上。

說起來，這個老板確實有兩把刷子。將社交術(shù)玩于股掌之間，懂經(jīng)營，玩藝術(shù)，算得上是文武雙全，能通神的人。那日，見他酒后臨帖，把一首《沁園春·雪》寫得酣暢淋漓，一揮而就。只見他，喝了又寫，寫完又喝，拎著酒瓶子，嘴對嘴來喝，直至飄飄然醉倒才宣告罷休。看來他深得毛體的要領(lǐng)，或者說，他不羈的內(nèi)心需要借助酒、借助狂草來疏散一下郁積的情緒？

此時，外面?zhèn)鱽砀吒叩偷偷恼f笑聲。走出來看，老板正和嫵媚女子拐上三樓，腳步有點踉蹌，他的手撫在她的屁股上，白色超短裙的屁股，一扭一扭，逐級而上。時間不久，從高處漫來女子連綿不斷的嬌吟聲，一聲高一聲低，抑揚頓挫型的，讓午夜的大師谷有了幾絲凡間的煙火氣。再看那九只鳳凰，它們仿佛也開始了求偶環(huán)節(jié)，展翅追逐，逐來逐去，脖頸纏纏繞繞，隨后，荷爾蒙迸發(fā)，發(fā)出鳴唱。

突然間，鳳凰發(fā)出凄厲的哀鳴，聲音越來越大。我和小雷對視一眼，急忙奔了出去。是那嫵媚女子，衣衫不整地跑了出來，高舉著雙手，對著樓梯口大喊救命。我們沖上三樓，來到老板的休息室，看見了穿著三角褲的中年男子，大金鏈子，刺青，肉紅色疤痕，這些都在，他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像是睡著了，酒后的紅潤尚未退去。他……他……剛才一下子就這樣了，開始我以為他故意的呢，后來發(fā)現(xiàn)不對勁。女子顫著聲，眼里流露著巨大的恐懼。我受過紅十字會搶救培訓(xùn)，立即俯下身子，實施人工搶救;同時，示意小雷撥打120與110電話，畢竟老板生死未卜，畢竟這是一條人命。

很快，110警車與120救護車都來了。醫(yī)生進行電除顫與心肺復(fù)蘇施救，幾番動作下來，醫(yī)生站起身，攤開雙手，沖著我們搖搖頭。此時的小雷，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警察掏出本子，指了指嫵媚女子，你叫什么？來自哪里？我叫agaric，來自天堂夜總會。你呢？警察看我一眼。我叫火村，是這里的辦公室主任。他呢？那個正在抹眼淚的。我說，他叫小雷，是老板的助手，也是這里的駐場藝術(shù)家。唔！你們跟我到警局協(xié)助調(diào)查一下。

事實已經(jīng)非常清楚了，來自醫(yī)方的診斷報告顯示，老板死于急性心臟病發(fā)作，屬于猝死。當(dāng)然，飲酒與酒后調(diào)情是誘因?？赡芤灿袚尵忍幚聿磺‘?dāng)之處。沒有厘清的問題是小雷，他總是在“咳咳”中眼含熱淚，處于莫大的悲傷里。甚至，小雷一改往日形象，還抽起了煙，一支接一支地抽，邊抽邊咳嗽。

得知此事，我獲得阿香特赦，讓我多陪陪小雷。于是，我和小雷又來到那家湘菜館，這回喝酒是小雷提出來的，而且是白酒，本地六年陳釀的玉冰燒。上次跟老板喝酒，也喝的是這個。小雷盯著酒杯里的酒，喃喃自語道，我覺得，酒比人可靠，不會裝。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小雷，你曾說老板拯救過你？

是??！小雷停頓了一下，第一次婚姻失敗后，我心灰意冷，想不到，當(dāng)年迷戀我藝術(shù)魅力的女人竟然離我而去，讓我感覺藝術(shù)無用。

你是怎樣認(rèn)識老板的呢？

大師谷工作室改造時，我是現(xiàn)場的裝修工人，有一天，得知老板需要一件鎮(zhèn)館之寶，我向他提出建議，從此之后，老板就收留了我，給予我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第二春。

鎮(zhèn)館之寶？是那件關(guān)云長嗎？我問小雷。

是哩。按照嶺南習(xí)俗，老板也想用關(guān)公，但與大師谷工作室定位有些不符，正猶豫不決，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我提出關(guān)云長身子前傾、手捧金元寶的創(chuàng)意，傳統(tǒng)中有創(chuàng)新，既吉祥又喜樂。老板聽后，高興地不得了，我們一起喝酒，他摟著我的肩膀說，兄弟，咱們今后為藝術(shù)而活，相依為命，并肩作戰(zhàn)！說這話時，小雷的眼睛亮晶晶的，似乎陷入了回憶。

到底是誰在饋贈？我有點糊涂了，犯暈，可能是酒上頭了。

那一晚，我和小雷酩酊大醉，我陪他度過一個不眠之夜，那也是跟小雷相處的最后一個晚上。因為，老板的喪事結(jié)束之后，小雷忽然消失了，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從此下落不明。

隨同小雷消失的，還有那幅名曰《九鳳山》的設(shè)計圖。

7

我現(xiàn)在時常懷念起小雷，不知他身在何處。我曾經(jīng)在前年春節(jié)期間去了一趟小雷的老家，他的家人也不知曉他的去處，一個人就這樣憑空失蹤了。難道，他遭遇不測？但愿他是因悲憤而隱居了起來。當(dāng)然，這是最為理想的想象方式。我只盼著，某天能夠獲得關(guān)于小雷的消息;或者，某天能夠與他在街頭重逢，那時，我會告訴他，我和阿香結(jié)束了愛情長跑，終于結(jié)婚了，還生了個女兒，取名鳳凰。我會告訴小雷，九龍湖樓盤的那塊空地上，終究沒有出現(xiàn)九只鳳凰，僅僅是一個空曠的廣場，成了一群大媽一早一晚跳廣場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