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元武
一
記憶中的母親是這樣的:她一頭雪白的頭發(fā),梳個掛面發(fā)型,像南方眾多的老太太一樣,往腦后齊齊一篦,腦門上扎個細鐵絲的發(fā)箍,鬢邊以及頭頂?shù)陌l(fā)綹一并后掠,在腦后隨風拂動,鬢邊夾幾枚細發(fā)卡。她的臉上總有被漆咬過的風疹塊,淤青成紫色,偶爾往下掉細痂屑。她的臉從來沒完整過一回,額上布滿了由于過敏產(chǎn)生的血管增生,像密布著一層細細的蛛絲。然而,多半時候是看不太清的,因為漆的緣故,臉色總是淤成老銅色。她的手粗糙凌厲,像一截枯木,并且不時被漆汁染黑,看上去有些恐怖。母親那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總是漾著一絲莫名的愁緒。她那件鈷藍色的邊襟袢扣罩衫上總是沾著各種顏色的漆漬,那些漆已經(jīng)與布的纖維融為一體,像一塊塊斑癬似的顯眼,摸上去,糙而且硬。母親像天下所有有孩子的女人一樣,左右顧著我們幾個孩子。她在城里的三一漆坊里做臨時工,那時候的漆坊不多,做的東西也不雜,就是大婚的各式家具——中山床、五斗櫥和八仙桌椅等。那漆坊是個老作坊,從解放前一直開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漆坊師傅姓朱,漆坊卻不是他的,是一戶劉姓家具商人的。朱師傅的手藝是從福州漆器世家林欽安林氏漆器店學來的,他師傅林鴻標,是林氏漆藝第三代嫡傳人,只是林鴻標英年早逝,朱師傅在他手里學到了福州漆藝的全套工藝,以夾纻法脫胎漆器為主,兼工漆面家具制作。母親不算是朱師傅的正式學徒,她因為怕漆,做不了直接與漆打交道的活兒。母親娘家跟三一漆坊有些舊交,解放后,她伯伯和嬸嬸去了臺灣,所以,我姥爺?shù)纳矸莶缓?,母親幾個姐妹一直抬不起頭來,也讀不成書,四姨被姥爺送過溪給一戶小姓人家做童養(yǎng)媳,母親則被當成女兒送到我們村,跟我舅舅對換了,舅舅不是姥爺家親生的,雖然他也姓陳,舅舅和母親算是換過門的姐弟。母親在新家也沒過上好日子,養(yǎng)母對她很苛刻,雖然養(yǎng)母膝下全是男孩子,要了母親這一個換養(yǎng)的閨女,按理說應該視為珍寶,可事實恰恰相反,母親從小成了她家的使喚丫鬟。母親聰明伶俐,這恰好讓她更多地承擔起不應該由她承擔的生活重擔。后來,母親被劉老板叫到漆坊里幫忙,這一幫就是二十多年,直到我二姐出嫁。母親嫁給父親后,大舅仍然占著老屋的左半廂前后兩間,直到后來母親養(yǎng)母去世,那間房就成了母親的房間。老屋通風還行,光線極差,老房子都這樣:清代的老瓦房,三間廂式的結構,中間是堂屋,邊廂房就在堂屋左右兩邊,前后各一,共四間。廚房在堂屋后,算是加蓋的披廈,全椽檁山架梁,隱柱埋在墻里頭,所以堂屋里也不覺得逼仄,只是山梁不甚高,南方沿海多臺風,瓦屋多是單層平屋,樓房則需要加固的懸山拼檐和厚實的重瓦,瓦下加一層屜瓦,方平,直貼在椽條上,以白灰泥膠勾縫,那屋甚寬敞,雖在白晝間,卻暗如昏暝。屋檐是續(xù)檐,加寬的,因此,滴水檐頭伸向院子間,廚房燒火的時候,縷縷青煙從堂屋里溢出來,滿屋煙氣。屋檐下卻透著縷縷清風,空氣好,光線也好。母親住的那屋,靠著屋檐的窗戶很大,三開扇的,木欞格拼花,只是積著厚厚的塵垢,看上去并不甚雅致,總體上還算是透光的地方,玻璃時好時壞,家里的貓經(jīng)常打那進出,不時撞碎了玻璃。玻璃碎了,只好露著一眼眼破洞,光線照常進入,塵埃也跟著風旋進屋。母親的房間里,也只有她養(yǎng)母睡過的那架舊中山床,后來她成婚前,搬出來重新髹一遍大漆,銀朱漆就是朱師傅給弄的,母親不敢碰那漆,央了一個同事來刷那漆。床是舊的,對門開的舊式衣櫥也是舊的,櫥門上嵌著花鈿,喜鵲梅花、春蘭秋菊,中山床上加了泥金漆,朱師傅給換了前后床邊護板,換上新雕刻的圖案,繁細精鏤。朱師傅用了福州漆藝里的彩繪、泥金和螺鈿,仙女童子、松柏常青、石榴葡萄、瓜瓞葫蘆、纏枝花卉。母親的中山床在老屋搬遷時不知所終,當時我不在家里,父親老眼昏花,估計也沒那精力看著這些東西。
母親的漆藝只能說是傳說了,其實她根本不喜歡大漆,這大漆讓她吃盡苦頭。母親經(jīng)常跟漆工們上山割漆,漆坊里人手不夠,割漆又是不受人待見的活兒,旁人打死也不愿意上山割漆。母親臨出門前,總嘆息道:苦哇,苦如那黃連湯!她并沒夸張,割漆人要遭的罪是旁人無法想象的。長漆樹的山離村子有幾十里路,全是高高低低的山頭,直到過溪嶺后那片石頭山上,才長漆樹,石頭山上大大小小的石頭,像敲不爛的一個苦字——微草、枯瘦的樹,連松樹也長不起來,只有漆樹,艱難地往石頭縫里扎下去。漆樹又名苦樹,這山亦名苦山,苦的東西有個特點就是淚水多,這漆樹也是,一碰破樹皮,那白色的漆樹汁就汩汩地冒出來,像淌不盡的苦淚。割漆人風餐露宿,在山上搭個簡易的草寮子,幾個人擠一堆過夜,因為漆樹出汁在早晚最多,夜里收一次,清晨收一次,如此三五日,漆桶才收得滿。一只漆桶六七十斤重,肩背一只大漆桶上下山,都是苦差事。割漆的刀非銅非鐵,得是瓷片磨成的,盛漆汁的桶也是陶器罐外套一個藤編的桶兜,漆桶里放上幾片銀元,叮當作響,漆樹從腰上左右纏繞蛇形的切槽,每隔兩個時辰就重割一次,一碗漆要一晝夜才裝得滿,揭去漆汁皮,那漆樹汁的臭齁味撲面而來,漆汁倒進桶蓋嚴實了,那臭味依舊縈繞在四周。夜里,母親的臉就腫了,臉像饅頭似的,通紅,皮膚充滿了液體似的,微微透明,她急促地喘著粗氣,一個人在寮棚后邊蹲著,直到天明,漆工看她這模樣,駭?shù)靡惶?。母親只能靜靜等在寮里,再也干不了事情。直到割漆結束,她還得將滿滿的漆桶背下山,她強睜著眼睛,雖然腫脹讓睜眼也顯得困難。母親回到家里,就病倒了,在床上躺了幾天,臉上的腫漸漸消退,她的臉恢復了原狀,但她面容憔悴,很顯然,這些天,她經(jīng)歷了痛苦的過敏過程。母親舉著那雙讓漆染成黑色的手,在幽暗的臥室里摸索著桌上的水杯。暖壺放在床榻腳上,杯子放在桌案上。屋里平常幽暗,母親憑她的直覺找東西。窗戶邊放著她割漆穿過的邊襟袢扣藍罩衫,她實在無力去洗凈那些漆漬。她的屋里于是始終飄著一股漆臭味,我們都不愿意進她的屋。
二
三一漆坊在縣城坊巷里,原是一家大戶的庭院,后來破落了轉賣給了劉姓漆器商。里外三進,明清的格局,邊廂房外是一個大院子,前院刨木扎纻,雕刻制作,枋頭榫卯。古典家具講究四鏤四花:鏤板刻花鳥四吉,是浮鏤,床四角柱鏤云紋纏枝,床座牙板鏤古戲人物,亭臺樓閣,山水云林,頂花則是對攢梅花或者菊花圖案,榫卯結構中最復雜的子母扣,床頂符天數(shù),故稱天梁板,或者稱頂花,床四圍則為地坤之勢,稱坤圍,精鏤細雕,泥金重彩,以符山水之形勝。床板下為床裙,多只是簡單髹以厚漆的方板,角頭綴以團鶴云枝鹿銜靈芝。中山床之講究,算是古典家具中的精華集萃。五斗櫥有立式和臥立連式,立式的四腳獨撐,靠墻而立,臥立連式的,與梳妝臺連在一起,帶雕花八棖八腿,獨門棖與面板緊扣,推拉式的屜式下部,則無棖相襯,梳妝臺帶羅鍋棖,枋頭雕流蘇并蒂,頂角突出。漆工施漆前,細細打磨一遍,修補以角霜粉膩子和補石粉膩子二種,角霜俗稱鹿角霜,具輕、細、膩、柔的特點,補石粉則是粉紅色的頁蠟石粉,拌大漆后,勾縫膠粘,填平木料的瑕疵節(jié)疤。大漆有?漆、清漆和彩漆三法,?漆即大漆加黑煙灰,拌勻成漆,按需要,加入角霜粉或者補石粉,強度大,通常是做底漆時的厚漆層。打底漆稱?漆,其色玄黑,如黑曜石,五行以黑為水,漆木離不開水,黑漆底漆上容易描繪、泥金、貼箔、點彩、嵌鈿和施朱,故稱?漆為漆工之首要。學徒要從做?漆開始,光?漆就要學上一年半載的。?漆中首要是并灰,以牛角刮板將黑煙并入大漆中,漆刀為牛角制,大的稱挑子,小的稱刮板,挑并攪拌,黑煙漸融入大漆中,需要攪半天,還要細碾研磨,上漆先稠后稀,施漆多于漆房中進行,漆工在又悶又濕的漆房中一干就是一整天。漆房在最里一進的邊廂房里,加固了窗戶的密封性,防大風進屋,地上有水盆和火盆,冬天室內(nèi)又熱又濕,跟夏天并無兩樣,漆工們光著膀子在屋里干活,也不礙事。在漆房里做完底、垸、糙、?四道工序,要將漆器轉移到窨房里陰干。窨房類似于漆房,做好?漆的漆器擺放在這里,經(jīng)過數(shù)日干燥,漆皮堅硬如角質,就轉入下一道工序“風吹”。風吹是術語行話,就是刮磨?漆面的作業(yè),過去用揩光石和桴炭兩種,邊磨邊補黑,從漆面初固開始到完全固化,這道工序就由母親和其他幾位女工來做了??馐对谂=侵校屑毠蜗髌崦?,磨去髹痕和氣泡砂眼,桴炭補黑?!帮L吹”室在院子邊的屋檐下,三面透風透光,下雨天就做不了“風吹”,要做另一道工序“電掣”,即挫,挫與磨算是同一道工序的不同階段,挫是大修形,就要有經(jīng)驗的師傅來做。朱師傅有時親自做“電掣”,挫刀如現(xiàn)在常見的劍面、茅葉、方條三種,一是挫形,主要是人物形象刻畫表達,特別是面部五官細節(jié),四肢、衣袂褶皺、流線形、身姿諸種,細挫講究力度把控,要穩(wěn)要準,心細眼尖,一挫刀下去,成敗立現(xiàn)。因此古人稱此工序為“電掣”,極快而準確。朱師傅做電掣時周邊圍了一大堆人觀看,朱師傅頭也不抬,始終專注于器物,于分寸毫厘間計較得失。手法如電般,上下翻轉,眼前幻出一片光影如電掣般,雷火并現(xiàn)。往往在不經(jīng)意間戛然而止,器物已臻完美。院中有石榴一株,盤根錯節(jié),是有年代的物件,老枝蒼勁間,往往頹然著花并妍,枝葉并不甚多,恰到好處。朱師傅善以榴花入漆畫。
母親還兼著一項醒漆的工作,大漆貯在漆桶里半年之久,漸成熟漆,用前需要攪拌喚醒,像打酥油茶似的在一只大桶里反復搗著桶里的漆汁,那漆汁先從深褐色漸漸泛白起沫,色漸淡,味漸濃,濃烈的臭齁味隨之四下彌漫。母親的漆病旋即發(fā)作,她感覺腦門上漸漸虛汗浮出,身上四處瘙癢難耐,汗出如蒸,衣裳漸漸濕透。母親不得不中途停下來,到門外喝水喘氣。身上一股漆臭如黏膠般,揮之不去,直入腠理。攪完漆后,喉嚨間感覺有一千只螞蟻在爬行,心口悶堵,想嘔又嘔不出。到了晚上,她被漆味折磨著,經(jīng)宿不眠,輾轉反側,隔著堂屋,我依然能夠聽到她翻身的聲音,以及撓癢癢的窸窣聲,如裂帛般刺耳。堂屋里四處飄著母親帶回來的漆臭味,我想姐姐們也睡不著,只是她們一動不動,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我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在墻根底下,似乎是漆黑的海洋,直連著漆黑的天空。母親在天空上走著,背著沉重的漆桶,她的汗從衣袂上淌下來,一滴滴沁入泥土里,她馱行的姿勢讓我難忘。晨起的母親伏在灶間,起火煮飯,火光明滅,她的臉上涔著汗水,鬢角濕透,發(fā)綹黏在腮邊。堂屋里的漆臭味淡去了,剩下只有火光明滅中的母親忙碌的身影。家里有兩頭豬,一只奶山羊。那時候,父親在山上林場打短工,經(jīng)常不在家,奶奶腿腳不利落,煮飯的事情多半是母親來做的,午飯和晚飯是我們來完成的,母親白天要去漆坊里做事。母親在漆坊里落下哮喘的病根,秋冬季天一冷,她容易犯病,一犯病,就喘得急促,身體像電擊了般篩動。母親一犯病,就躲進她的臥室,將門反鎖了,怕我們進去驚駭。她在床邊蹲著,或者坐在床榻上,喘著粗氣,身體彎成弓形,喘上一陣子,母親開門出來,喝碗梅子水,汗已經(jīng)濕透了衣衫。母親的手經(jīng)常被漆污成黑色,指節(jié)突兀,粗糙得像巖石枯木般。她因為手的緣故,很少出門去,怕人家笑話。村里的祭祀、娛神、社戲活動,她也不參與,也是因為手的緣故。久之,母親似乎忘記了自己也是這個村里的人,天黑了,她出門去,到地里摘些瓜豆,手上的漆污像一個讓她難堪的記號。只有一件事情,母親樂于去做,就是給我們洗澡,一只大木桶里放滿了燒熱的水,我坐在木桶里,母親的手從上到下?lián)徇^,那么輕柔,像羽毛似的溫暖并柔軟,母親用心地將堿塊擦在我的肌膚上,輕輕的,只感覺到一點的粗糙,堿旋即化為滑膩的感覺,電流一樣瞬間傳遍全身。而她的指關節(jié)依舊那樣突兀變形,粗糙無光,布滿了皴裂,像枯樹皮似的,直到腕間。其實,母親很愛美的,她利用做牛角刮板的時辰,將邊角料做成了角梳、角篦子和刮痧板。她的頭發(fā)雖然早白并且稀疏,但每天出門前,都要精心梳理一番,搽上頭油,卡上發(fā)箍,將發(fā)型弄得齊整清爽。屋外有皂角樹,冬后,皂角莢熟透了,用竹竿打下來,晾在屋場上,然后收進屋,用時,泡軟,搗爛了,裝在方巾里,當胰子用。母親上山割漆時,也采回來一些茶籽果,搗爛了,當成藥敷在過敏的漆疹處,或者將茶籽末蒸透,包在手上,皴裂撕扯開的血口就不那么痛了,紅腫也很快就消下去。
母親手上的皴裂從春天一直裂到年關,但她似乎忘記了那雙飽經(jīng)苦難的手。田里的活、豬草、羊食,我們能夠分擔的活兒僅限于此。母親承擔了我們完成的少數(shù)活兒之外的全部勞動。羊歸我放,羊很倔,不聽話,經(jīng)常跑到菜地里偷食,我將羊拴在腰上,有時讓羊拽著跑,踉蹌踣躓。羊仍然是我的天空,我看好它,就給母親分擔了一些事情,母親的心神也可以稍稍放松些。我告訴羊,你老實些,我沒你勁大,你要聽話。羊似乎不明所以地回以清亮的咩咩。有時候,攆豬上山和放羊一樣困難,豬走得慢,而且漫不經(jīng)心的,左顧右盼,似乎不樂意被攆著上山。山上的豆青了,開出紫紅的花,漫山遍野的豆花,像紫緋的云彩,豬拱地,羊吃苗。豬不喜歡地上的東西,更在乎泥土里的東西,像紅薯、花生和淮山藥。母親和我隔著一座山,她在山上割漆,我在山這邊攆著豬,等天一擦黑,就來不及往回攆豬了,豬性懶散,一里路能夠走一小時,將羊拴在豬身上,羊著急,豬不著急。山那邊,棲著一層薄云似的霧,霧里是漆樹紅紅的影子,風吹得山上的芭茅草一陣一陣地喧嘩,風旗子似的花絮在風里浪起浪落。那是我跟母親離得最近的一次邂逅。不久后,山那邊的漆工們背著漆桶下山了,漆錢在桶里啷里啷當?shù)仨懼?,像快樂的號子似的,突破了薄暮的寧靜。母親可能看到我了,遠遠地喊:阿狗(我的小名),早點回家——我聽到了,卻應不了,我的心揪緊了,一半是難受,一半是心疼母親。我在心里應了聲:哎——我曉得了。
山下是幾棵掉光了葉子的禿樹,老鴰在樹上排成隊。老鴰是群聚的鳥兒,雖然討人厭惡,卻是一種孝鳥,老人說,老鴰反哺,好著哩,好著哩,但它的聲音仍然讓我厭惡,哇——像哭聲。我抬頭望老鴰,烏漆麻黑的背影,像剛從漆桶里鉆了出來。
三
母親一次鋸牛角讓我驚訝得好像不認識了。牛是生產(chǎn)隊里退休的老水牛,已經(jīng)缺了一只犄角,在打斗時撞折的,現(xiàn)在,另一只角影響了它的生活,生產(chǎn)隊決定鋸了它,母親自告奮勇來做這事。其實她在漆坊里已經(jīng)鋸過多次牛角,這次只是在自己村里而已。鋸牛角是極危險的一件事,通常是壯后生才敢做這事,牛得先用酒灌醉了,牛吃了摻了高度酒的豆粕,不久便倒在地上,直喘粗氣,眾人麻利地給它捆上四蹄,四方向拉扯著牛犄角,快鋸一陣切割,牛角落地,斷茬處冒著血珠子,牛角里還帶著肉和筋。牛疼醒了,拼命掙扎,斷角傷口處要止血,一塊燒紅的鐵瓦往傷口處一烙,嗞嗞地冒起了一陣青煙,隨之一股難聞的血肉焦煳味。牛疼得亂動,牛急了叫聲也變了調,慘叫聲變成了抖動的哞——變了腔調的牛叫讓人同情,母親竟然能做這樣的事情!牛角扛回來了,扔在院子外,母親用漆坊帶回來的刀具掏干凈了牛角內(nèi)的殘肉和嫩質,然后用雷公鉆將內(nèi)層刮鉆干凈,再將牛角鋸開,煮過礬水,掛在墻角晾曬數(shù)周,直到牛角干透,不再那么沉重了,敲出來的聲音更加清亮,再用刨子刨平,磨削去外層的老皮,牛角的內(nèi)質微黃透明,帶著些許血絲紅筋,牛角板就可以做各種漆器工具了。一回,母親背漆時崴了腳,回來后腳背腫起老高,土郎中用酒燒草紙燙貼傷處的方法治崴腳筋扭。草紙多的是,酒是高粱酒,郎中口含白酒,一口噀在草紙上,隨手點燃了草紙,迅速摁在母親紅腫的腳踝處,手指間使勁一捏,骨頭喀喀脆響,我們看得心驚肉跳的,母親卻一聲不吭地忍受著,不久,火滅紙干,再重復一遍,直到腳踝處的紅腫明顯消退,再用牛角蕉葉燒熱了裹在腳上,里頭是郎中搗好的草藥。第二天,母親自己坐在椅子上,蹺起傷腳,用牛角刮板推拿著腳踝。她覺得里頭的筋還沒抻開。母親成了我眼里的英雄,我也跟著輕易不掉淚,不叫疼。母親說,人有三種氣不能丟,一是義氣,二是骨氣,三是心氣。做人要有信有義,說到做到,就是義氣,母親忍著漆過敏的痛苦卻不肯離開那個漆坊,母親心里有個義字,因為漆坊是她娘家的交情。因為朱師傅人好,她不忍心離開漆坊并一直干了二十幾年。骨氣是一個人的命門,像脊梁骨一樣重要,脊梁骨挺拔了,人就正,形正行穩(wěn)。心氣就是不管做啥事情,從事啥行當,都不能自己看低自己,要有心氣在,做得好手里的活兒,就憑心氣認真。母親不肯在鄉(xiāng)親面前露一雙漆黑的糙手,也是心氣在,怕別人說東道西的,也不愿意因此與人爭執(zhí)。在她的心氣里,她依然活得像個公主似的有尊嚴。后來朱師傅教給她更多的手藝活,像螺鈿、嵌片、貼金、掐絲、碎箔、刮面和泥金,至于?漆過程的底、垸、糙、?,“風吹”“電掣”“雨灌”“霰布” “雹墮”“霧籠”“云彩”“虹見”諸漆藝,螺鈿又稱霞錦,以鈿螺、老蚌、車螯、玉珧,或片或沙,綴上螺鈿的漆器自然珠光寶氣,非同凡響。母親親手給二姐做了一套梳妝奩,錦堆彩加上螺鈿綴,又以“霰布”出紋裂,以“雹墮”出云犀紋,“霧籠”出疊彩,以銀朱沁色,白礬堆底,以“春媚”勾勒出鳳凰牡丹、玉蘭海棠、孩童稚子,老松仙鶴,堆彩法在漆器里最難工,朱師傅全教給了她,也是看在她那股執(zhí)拗勁上吧,執(zhí)著才是學藝的不二法門。那奩蓋上配著瑞獸提鈕,梅花釘子和江崖海水紋邊,漆里有畫,畫里有漆,二姐很早就出嫁了,母親覺得欠著二姐的幸福和人生。母親偷偷地抹淚,將二姐交給了婆家的迎親隊伍后,躲進里屋不出來,晚飯時才見到她,眼睛已經(jīng)腫得像漆咬過般。她在屋里哭了許久。
母親去世那年,正好是農(nóng)歷的辛未年年關,母親已經(jīng)病入膏肓,她的臉黑成醬褐色,身體急速瘦下去,像一枚失水的紅棗。她感覺自己很快就不行了,要我們做好壽材。父親將老屋后堆放多年的棺材板翻出來,請城里漆坊的朱師傅來做這個壽器,朱師傅派他的得意徒弟來完成。山架、九大鋸、刨推和鑿子斧頭一應帶了來,壽器的頭板由朱師傅親自刻了一個壽字,泥上金,尾板一個喜字,也泥了金。朱師傅叫人送來了一桶大漆,調好了銀朱。壽器做完后,那個漂亮,真讓人驚訝,但我們的心情依舊如壓著大石頭般,只有母親笑了,她看到了自己永遠的厝器,滿意地笑了。那些天,北風呼呼地刮著,村里許久沒有人聽到老鴰的叫嚷了,老鴰排著隊飛過村莊,在遠處的田野間徘徊不去,哇——像是在唱著一首挽歌。母親躺進了那只紅漆的大匣子里,殮工唱著古老的“缞绖”調,蓋上了棺蓋。母親終于要和一只精美的漆器永為相伴了。我們送她上山,一路上,姐姐哭得直抽噎,我卻格外冷靜,淚靜靜地淌,心卻碎了一地。母親的手仿佛高高擎著,在虛空中,她仍然在那里,遠遠的后山,蓋著芭茅的芒穗,在一陣一陣的風中晃動,像一句句挽詩般,落向遠方。后山的后山,漆樹在石頭間紅得像血一般耀眼。這是個未續(xù)的故事,漆器沉入了泥土之后,消失在地平線上,風、旗子、招魂幡和隨風吹散的冥紙,雪片般舞動著,人的一生如同樹的一年,山才是永遠的家園。人或有余悲,“托體同山阿”。也許,文字不足以表達所有的憂傷,但憂傷永遠能夠透過字紙,一點點擴散開,像古老的詩歌一樣,讓人心碎,讓人幡然醒悟。
我們只是匆匆的過客
她帶著我們來到這里
春花秋月,風霜雨雪
她衰老枯去,像一枚果實,
重重墜向大地,而我們成為另一些樹
在生長,在結果,在衰老,
春秋倏忽,歲月如駒。
紐帶是解不開的,盤根錯節(jié),
她化為泥土,滋養(yǎng)了我們的果實
我們有朝一日,同樣衰老而落
化為塵土,融入大地,和她同在
分子與分子,原子與原子,彼此
聯(lián)結不分,像瓜蔓一樣,穿過空氣
穿過歲月,地老天荒。
而不會熄滅的是血脈和火種
同樣不會熄滅的是那舉著的手
以及樹上的挽歌。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