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別康橋》的藝術美學和思想意蘊

吳澤慶　楊紀平

內(nèi)容摘要：《再別康橋》是現(xiàn)代詩人徐志摩的代表作，它作為詩歌精品具有很大文學價值，是開展文學教育的好素材。全詩以離別康橋的情感起伏為線索，融入個人的真實經(jīng)歷，詩歌意境優(yōu)美、形式新穎、內(nèi)容豐富，承繼古典詩風，吸納西方精華，在語言、韻律、圖景上體現(xiàn)著藝術美，在思想上傳遞了詩人對康橋的依戀、對自由的追求、對美好的向往，該詩融藝術美學和思想意蘊為一體。

關鍵詞：徐志摩 《再別康橋》 藝術美學 思想意蘊

《再別康橋》是現(xiàn)代詩人徐志摩的曠世經(jīng)典之作，它與戴望舒的《雨巷》列入語文教材現(xiàn)代新詩板塊中，在介紹中，編者寫到“新詩繼承古典詩詞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但為了探求適合現(xiàn)代生活的表現(xiàn)形式，詩人更多的是目光向外，不斷接受外來影響并努力融化在民族風格中?！彼尸F(xiàn)現(xiàn)了新詩的特點，令人感受到“讀詩可以陶冶性情，可以學習用精煉的語言和新穎的意象來表達情意”。結(jié)合徐志摩的個人經(jīng)歷，我們品讀《再別康橋》，能體會到詩人精湛的藝術美學和深邃的思想意蘊。

一.詩學之源

徐志摩的詩承繼古典詩詞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探求現(xiàn)代生活的表現(xiàn)形式，融通古今、匯聚中西，詩人接受外來影響并努力融化在民族風格中。徐詩具有明顯的古詩詞特點，古典詩歌詠自然，《多謝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蕩》里有“也不知有幾遭的明月，星群，晴霞， 山嶺的高亢與流水的光華——辜負！”月、星、霞、嶺、水融為一體，敘寫光陰隱現(xiàn)，似水流年。古典詩抒情言志，《為誰》里有“樹葉傷鳥似的猛旋，中著了無形的利箭”，詩人因秋風蕭瑟而感到凄惘，用情志譜成心靈的畫卷。古典詩講究形式流暢，追求韻律感，《沙揚娜拉》里有“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象一朵水蓮花不勝冷風的嬌羞......那一聲珍重里有甜蜜的憂愁”，“頭”、“柔”、“羞”、“有”、“愁” 在音韻上的循環(huán)呼應，旋律優(yōu)美。徐志摩也從英國浪漫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詩歌中汲取營養(yǎng)，詩人“進入了一個解放天性的國際空間，形成了新的世界性眼光......在別的文化環(huán)境中逐漸成熟起來”。徐詩有布萊克的象征手法，如《地中?！返摹耙粯渖蠜]有兩張相同的葉片，天上沒有兩朵相同的云彩”，彭斯的音樂性，如《廬山石工歌》的“太陽好，唉浩，太陽焦，賽如火燒，唉浩”，華茲華斯的自然景物描摹，如《夏日田間即景》的“柳林青青，南風熏熏，幻成奇峰瑤島，一天的黃云白云”。徐詩詩語精煉，意象新穎，詩意醇厚。

《再別康橋》詩情曼妙，意象生動，情感真摯。該詩承載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1928年詩人故地重游，心生感慨，后輾轉(zhuǎn)法國馬賽，乘船回國，途中詩人仰望天穹，劍橋再入腦海，落紙揮毫，將過往經(jīng)歷化作美妙的詩行。詩人喜于游學，足跡遍及歐美，徜徉于中西文化之中，進入獨特的文化群落。1920年，他進入倫敦大學政治經(jīng)濟學院求學，第二年春入劍橋大學學習，之后游訪歐洲等地，與狄更生、恩厚之、羅素、傅來義、哈代成為師友。劍橋成了其一生的轉(zhuǎn)折點。在《猛虎集·序文》中，他寫道，“我的眼是康橋教我睜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橋給我撥動的，我的自我意識是康橋給我胚胎的”。[2]對他來說，康河開啟了詩的靈感，激發(fā)了創(chuàng)作的熱情，喚起內(nèi)心深處的純真。詩人跨越地理空間與文化邊界，用真摯情感，書寫康橋歲月，沉浸于尋師交友的喜悅中。他在給父母的信中寫道：“更有一事為大人所樂聞者，即兒自到倫敦以來，頓覺性靈益發(fā)開展，求學興味益深，庶幾有成，其在此乎？ 兒尤喜與英國名士交接，得益倍蓰，真所謂學不完的聰明?！盵3]徐志摩汲取西方思想的精髓，承受英國文學的滋潤。他以文化旅行的方式遨游西方世界，以開放胸襟吸納英倫文化。他致力于發(fā)展“新月”陣地，建構中國留學英美知識分子的公共空間，開創(chuàng)中國文化現(xiàn)代性的理想之路。

二.《再別康橋》的藝術美學

《再別康橋》呈現(xiàn)精湛的藝術美學。詩人聞一多曾提倡現(xiàn)代詩歌的“建筑美”、“音樂美”、“繪畫美”，“三美”是新月詩派的主要特點。所謂建筑美，從詩的視覺上看，詩的結(jié)構整齊，全詩七節(jié)，每節(jié)四行。形式上錯落有致，一、三行凸顯，行長稍短，二、四行縮進，行長稍長，糅合了格律詩與自由詩的特點。詩歌從語言、音樂、繪畫角度，表現(xiàn)出柔美意境與清新風格。在教學中，我們要引導學生從語言、音樂、繪畫角度，分析它的柔美意境與清新風格。

（一）語言優(yōu)美

《再別康橋》詩句優(yōu)美，情感豐富，把詩人對康橋的深厚感情表達得淋漓盡致。語言是詩的外殼，詩的內(nèi)涵與外在完美統(tǒng)一，雋美形式讓內(nèi)容更加豐富，清新的語言讓詩別致新穎，詩人對劍橋的每個角落，一花一草，一舟一篙，進行了細致地描摹。詞句有重復，也有變化，首句“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末句“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來……”，首末呼應，一來一走，輕輕地來，悄悄地走，盡顯康橋的靜謐安逸。語句樸實無華，但底蘊豐富，意境深遠，重復句式強調(diào)情感濃烈，不同詞語形成對比，暗指時空轉(zhuǎn)換，時日變遷。詩人使用結(jié)構相似的短語，來繪寫康橋美景，“西天的云彩”，“河畔的金柳”采用偏正結(jié)構語句。美好的劍橋生活如同云彩，稍顯即逝，將成記憶，金柳是劍橋常見的景物，蘊含著真摯的情感。詩注重語言的動靜結(jié)合，“新娘”、“天上虹”、“長篙”、“星輝”描繪了靜態(tài)美，凸顯安靜與平和，“蕩漾”、“招搖”、“揉碎”、“沉淀”、“漫溯”、“放歌”呈現(xiàn)動態(tài)美，喻示浪漫與活力，靜物在動態(tài)中煥發(fā)生機，動態(tài)賦予靜物以生命之感。比喻和擬人的修辭手法建構了惟妙惟肖的雋美康橋，金柳喻為美麗的新娘，青荇比擬好客的主人，詩人沉醉于新娘的美貌，感動于主人的熱情。金柳與青荇，讓詩人甘愿化作一棵小草，留在康河的柔波中，與之相伴。同樣，“悄悄”、“笙簫”、“夏蟲”、“沉默”加重了離別的氛圍，無聲的意境表現(xiàn)了詩人難舍劍橋的心情。

（二）韻律柔美

《再別康橋》詩句節(jié)奏明快，音韻柔美，富有張力。詩每節(jié)有四行，偶數(shù)行押韻且字數(shù)整齊，奇數(shù)行不押韻且字數(shù)不一。從偶數(shù)行上看，首末節(jié)都以“來”、“彩”兩字押韻，形成完美的循環(huán)，看似重復，實則強調(diào)韻律美。中間各個詩節(jié)以“娘”、“漾”;“搖”、“草”;“虹”、“夢”;“溯”、“歌”;“簫”、“橋”為韻腳一氣呵成，韻腳音調(diào)啟承轉(zhuǎn)合，有輕快，有低沉，有欣喜，有傷別。從奇數(shù)行上看，雖然字數(shù)有別且不押尾韻，但句式錯落有致，讀起來時而輕快，時而舒緩，與詩人回憶中的喜悅和離別時的不舍相得益彰。除了韻律，詩人采用了疊詞，“輕輕”、“悄悄”、“油油”讀起來朗朗上口。前后詩行的詞匯連接增強了節(jié)奏感，“沉默”將“夏蟲也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連接起來，詩句流暢，張力明顯。音樂美還體現(xiàn)在每一個詩行中的內(nèi)部停頓和重讀上，每行兩次停頓，構成三個音組，通過音調(diào)的高低，語速的快慢，表達詩句的情感。以首節(jié)為例，可以這樣停頓，“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云彩”，在三處“輕輕的”的地方進行重讀，強化詩意。通過停頓、詞語排列、重讀手段形成樂感，詩行層層推進。

（三）圖景唯美

在詩中，景物描寫虛實結(jié)合，勾勒出一幅幅唯美圖景。具體的意象有柳、夕陽、波光、泥、水底、柔波、清泉、水草等;同時，運用比喻、擬人修辭手法讓景物披上情感色彩，詩中虛幻的景象有新娘、艷影、天上虹、彩虹夢。詩人通過不同景物，將劍橋的生活和詩人的想象融為一體，實現(xiàn)外在與內(nèi)在，視覺和心靈的統(tǒng)一。圖景圍繞著康河展開，詩人以其精妙之筆，細致描摹。有金柳意象，夕陽下，柳樹披上“金色”，成為金柳，“金柳”如同新娘，細長柳枝如女性身姿，曼妙輕盈。詩人以物喻人，勾勒出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畫面。再由河岸轉(zhuǎn)向河面，波光粼粼，艷影婆娑。色彩的運用使畫面更加逼真，動詞的使用增強畫面的動感。還有彩虹意象，不同于岸邊的真實的金柳，天上的虹和水中的虹互為映襯，營造一種虛實景致，彩虹散落在浮藻間，若隱若現(xiàn)，彩虹是虛幻的，如夢一樣，美好而短暫。還有康橋泛舟，星輝下放歌的畫景，這是康橋常見的情形。撐一支長篙，向青草深處劃去，可以想象，詩人一定是流連忘返，一路向前，直到夜色闌珊，星光滿天，放歌歸來。惟妙惟肖的畫面反映了詩人對自由的追求?？岛映闪诉@幅畫卷的大背景，這些畫展示了寧靜與和諧、依戀與感傷，景物栩栩如生，富有情感，真正體現(xiàn)了詩情畫意。

三.《再別康橋》的思想意蘊

《再別康橋》思想深邃，胡適在《追悼志摩》中談到人生是一種包含了愛、自由和美的“單純信仰”，這構成徐志摩的人生基調(diào)[4]詩反映了詩人對“愛、自由、美”的追求，具體表現(xiàn)為劍橋生活的回憶與當年愛情挫折的追述。[5]徐志摩熱愛劍橋，懷念過去，康河曲折蜿蜒，穿園而過，河上小橋別致，橋下河水蕩漾，河中舟船來往。詩人將康橋歲月與內(nèi)心想象糅合一處，詩“浸透了一種趨向無奈、沉默、惜別的愁美意蘊”。情孕育于康河之中，別離康橋，就是告別一份情愫。[6]

（一）眷戀

詩表達一種眷戀與不舍，“西天的云彩”“河畔的金柳”“軟泥上的青荇”“榆陰下的一潭”，這些景物都是康橋的記憶。康河穿城而過，古老的劍橋大學散落在城市的每個角落?？岛訌膰鯇W院后院的草坪蜿蜒流過，河岸垂柳依依，遠眺夕陽西去，天邊白云飄渺，近看晚霞下金柳依岸，俯下頭來，康河靜臥榆蔭下，河水清澈，軟泥可見，青荇片片。詩人的情感躍然紙上，一種無法自拔的情愛。愛情如西天的云，無法觸到，河畔的金柳，似美麗新娘，近在身邊。愛擦肩而去，朦朧的愛也許只存在于康橋，離別了康橋，就告別了那份情愫，為愛情圈上句點。青荇在康河并不多見，詩人這里描寫的是康河的水草，詩人借用《詩經(jīng)·關雎》中青荇的寓意，暗指康橋的愛情?！对娊?jīng)·關雎》寫道，“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避舨司褪乔嘬?，葉子略呈圓形，浮在水面，根生在水底，《詩經(jīng)》托物起興，以物喻人，荇菜飄拂，喻指女子的窈窕多姿，荇菜柔順，比喻女子達理嫻淑?？岛拥摹扒嘬簟庇辛巳说男郧?，招搖亦可指女子的活潑之態(tài)。詩人抒發(fā)了對舊日戀情的感悟，愿做“一條水草”，徜徉在康河的柔波里，可見情愛之深。榆蔭，劍橋現(xiàn)在看來少有榆樹，歷史變遷，滄海一粟，我們不必去考究當年的劍橋是否真的有榆樹的存在，也許，榆樹是詩人的虛寫。一潭，多認為是康河上游的拜倫潭，拜倫在三一學院學習時，常來游泳，因此得名。也許，表達詩人對拜倫的崇拜?；蛟S，一潭可以解讀為戀人的眼睛，是對過往愛情的追憶。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詩人有拜倫式的火一般的熱情，與命運抗爭。虹色彩斑斕，卻遠在天邊，猶如劍橋的愛戀，美好而短暫，一切在浮藻間，一場夢幻，已成過往。

（二）自由

詩抒發(fā)了一種自由，詩人在《我所知道的康橋》中談到，文明代表著入世，而入世恰是遠離自然的源頭。文明人去忙無數(shù)雜亂的事情，而忽視星辰之轉(zhuǎn)移，花木之生長，風云之變換。同時，完全的社會生活會讓人們沉迷在無數(shù)的痛苦、無數(shù)的煩悶之中。[7]康橋是詩人向往的地方，他放棄了在美國繼續(xù)深造的機會，為了師從羅素，遠赴康橋，在康橋，他認識到自己喜愛的不是政治經(jīng)濟，而是文學，這里生發(fā)蟄伏已久的詩情，給了放飛自由的機會?！白杂伞痹谠娭卸嘤斜磉_，“招搖”水草象征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同樣，撐一支長篙向青草更青處漫溯，暗指詩人的人生追求?！皳胃荨辈⒎窃娙私?jīng)歷的真實描寫，他曾承認自己當年沒有學會用長篙撐船，不過“康河撐篙”是劍橋悠久的傳統(tǒng)，“撐篙”僅靠一根細長而沉重的木篙來掌控小船，何嘗不是詩人對自己未來人生的思考?？岛由蟻硗拈L篙撐船，是無法忘卻的記憶，更是對前路的思索，而夜晚泛舟，星輝里放歌，更是自由情懷的釋放。在這首詩中，自然美與詩人情融為一體，實現(xiàn)了物我合一?？禈虻囊饩常蛇h到近，由上到下，逐層剝離，感傷、憧憬、尋夢，雜糅一起。同時，詩人借助古典詩文，烘托情感，古詩里“柳”“留”同音，表達惜別之情?！半x別的笙簫”借用蘇軾的《赤壁賦》中低沉哀怨蕭聲來表現(xiàn)對康橋的依戀。正如李怡所言，徐志摩是“一身瀟灑的西服之下，掩蓋著一個純粹的傳統(tǒng)文人式的靈魂”。[8]? 可見，詩人如此，其詩亦如此。

《再別康橋》以劍橋自然美景，表現(xiàn)一種依戀，詩語言優(yōu)美，節(jié)奏清新，畫面感強，有很強的藝術美，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新詩的特征。詩人承繼古典詩風，吸納西方精華，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文學的滋養(yǎng)渾然天成?！对賱e康橋》在藝術上和思想上達到了極高的造詣，具有無窮的魅力，無限的文學價值。1931年11月，徐志摩搭乘的飛機觸山，不幸罹難，歷史滄變，他的墓地也幾經(jīng)變遷，從胡適題寫的“詩人徐志摩”之墓，到凌叔華題字的“冷月照詩魂”之墓，皆毀于動亂之中，直至陳從周教授設計并撰遷墓記的西山墓地，徐墓據(jù)此安然，不過，追懷徐志摩的腳步從未停歇，品讀徐詩的熱情從未退去。他那句“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薄拔覔]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依然徜徉文學的熱土之上。

參考文獻

[1]帕特麗卡·勞倫斯.麗莉·布瑞斯珂的中國眼睛[M].萬江波等譯.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8：219.

[2]徐志摩.徐志摩全集（8卷本）[M].韓石山編.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2：331.

[3]徐志摩.徐志摩全集（8卷本）[M].韓石山編.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6：6-7.

[4]劉成紀.自由主義與20世紀中國美學精神[J].求是學刊，2000（1）：80-87.

[5]霍秀全.理想主義的深情告白 [J].中學語文教學，2010（10）：38-39.

[6]陶家俊，張中載.論英中跨文化轉(zhuǎn)化場中的哈代與徐志摩[J].外國文學研究.2009（5）：158-166.

[7]徐志摩.徐志摩散文詩歌[M].呼倫貝爾：內(nèi)蒙古文化出版社，2011.

[8]李怡.中國新詩講稿[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79.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英國左翼詩派詩學研究”（編號：16BWW062）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