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的《豐樂亭小飲》

鐘錦

在宋詩史上，歐陽修算得“但開風(fēng)氣不為師”的人物。西昆體盛行過后，他有意識地尋求詩歌領(lǐng)域的開拓，盡管受過梅堯臣、蘇舜欽的“啟蒙”（錢鍾書語），但走出了不同的道路。他替王安石、蘇軾、黃庭堅導(dǎo)其前路，確立了宋人最具典范的詩法。不過，也許不少人對此并不認可，因為從表面上看，歐陽修似乎不會贊同那種詩法。其中一個重要的例子，就是前三位都特別推崇杜詩，而歐陽修令人驚訝地“不好杜詩”。

《后山詩話》 〔宋〕陳師道撰明崇禎毛氏汲古閣刻本

陳師道記載：“歐陽永叔不好杜詩，蘇子瞻不好司馬《史記》，余每與黃魯直怪嘆，以為異事?！保ā逗笊皆娫挕罚┻@是個流傳很廣的說法，也得到另外的印證。歐陽修的好友劉攽親口說：“歐公亦不甚喜杜詩，謂韓吏部絕倫。吏部于唐世文章，未嘗屈下，獨稱道李杜不已。歐貴韓而不悅子美，所不可曉。”（《中山詩話》）大家的反應(yīng)，“所不可曉”，“以為異事”，總之，是令人驚訝。但對其中的原因，我以為，仍然欠缺思考。一般的說法，見于邵博的記述：“歐陽公于詩主韓退之，不主杜子美。劉中原父每不然之。公曰：子美‘老夫清晨梳白頭，玄都道士來相訪之句，有俗氣，退之決不道也。中原父曰：亦退之‘昔在四門館，晨有僧來謁之句之類耳。公賞中原父之辯，一笑也?！保ā渡凼下勔姾箐洝罚W陽修這個親口的解釋，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西昆體的魁首楊億，同樣出自劉攽的《中山詩話》：“楊大年不喜杜工部詩，謂為‘村夫子。”這的確是讓人很不理解的。楊億學(xué)李商隱，歐陽修盛推韓愈，李商隱、韓愈皆主杜甫，而楊億、歐陽修卻都不喜好杜詩。不過，我十分懷疑歐陽修說杜詩“俗氣”，只是順口沿襲了楊億的講法，并未經(jīng)深刻反思。因此，當劉敞（中原父）反駁他的時候，他只是一笑，像是替楊億認了栽。歐陽修“不好杜詩”的真正原因何在？我們不妨先看他自己詩歌的主要特色。

歐陽修的特色，錢鍾書先生很準確地認識到：“他深受李白和韓愈的影響，要想一方面保存唐人定下來的形式，一方面使這些形式具有彈性，可以比較的暢所欲言而不至于削足適履似的犧牲了內(nèi)容，希望詩歌不喪失整齊的體裁而能接近散文那樣的流動瀟灑的風(fēng)格?！保ā端卧娺x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2年）這同時也可以說是歐陽修努力開拓的詩歌方向。但僅僅認識到接近散文的風(fēng)格，實際并未觸及審美的實質(zhì)。無疑，歐陽修的努力主要受到韓愈的影響。而宋人最具特色的詩法，其實都來自韓愈，只不過嘴上說的多是杜甫，或者更準確地說，都來自通過韓愈學(xué)到的杜甫。比如黃庭堅，大家也許能夠看到他偷師韓愈，雖說只知其然，未必知其所以然。黃庭堅畢竟是絕有天才的人物，他學(xué)的是法，不是用法所表現(xiàn)的東西。這個法或者可以稱為“犯”，所謂以彼亂此，在亂的過程里，反倒突顯了別樣的秩序，于是生出奇趣。所以韓愈、黃庭堅之詩皆奇。但韓愈是以文犯詩，以詭怪犯綺靡，再用他駕馭文字的杰出天才表現(xiàn)出來，成為一種奇。黃庭堅是以古人之辭犯我之意，再用近乎幽默的筆致變化出之，成為另一種奇。這是法之所用不同。至于筆調(diào)的或利或澀、氣度的或宏或促，只是風(fēng)格的不同，跟法關(guān)系不大。只看到風(fēng)格之不同，不知道法之同，恐怕就無法看到韓愈和黃庭堅內(nèi)在邏輯上的聯(lián)系了。歐陽修學(xué)習(xí)韓愈，在法上顯得刻意地步趨，似乎自己的東西并不多。但從性格上看，他跟韓愈差別很大，行文風(fēng)格自然也就頗為懸殊。本來這樣的刻意步趨成功概率很可能不高，產(chǎn)生出類似邯鄲學(xué)步似的失誤。但歐陽修卻能把刻意步趨所得之法，跟自己獨特的風(fēng)格協(xié)調(diào)得十分自然，居然造成又一種“犯”?？伤愿裉徍?，使這種“犯”絲毫不見奇處，卻別饒和婉態(tài)度。不僅其文紆徐有余韻，開宋人之文境，就是其詩，也在韓愈的法中，避開了韓愈雄杰的意態(tài)、拗折的聲勢，顯出自然的風(fēng)神、疏宕的布局。他隱約有和梅堯臣、蘇舜欽近似之處，但所造成的原因絕不一樣，可謂韓愈之法與自己之性的一種協(xié)調(diào)。從美學(xué)上看，他更近于王安石、蘇軾和黃庭堅。王安石納其法于古雅，黃庭堅出其奇于學(xué)問，分別確立了宋詩的規(guī)模。蘇軾和他都欣賞李白，不過蘇軾看重李白破壞法則的天才，他則看重李白用詩也能做得到“暢所欲言”，恐怕仍是步趨韓愈的結(jié)果。因此，歐陽修的法沒有蘇軾的靈活，也沒有王、黃的雅和奇，但時時顯得側(cè)出旁逸，好像他文章的余波泛濫進詩歌的格律中，如沿陡巖峭石，宛轉(zhuǎn)而下，不礙其暢達，成為歐陽修獨有的詩歌境界。也許是潛自性發(fā)，自然而然地因勢而成，甚至連他自己都未覺出。這或許能夠說明，盡管他的詩很出色，但看詩的眼光往往不怎么高明。

現(xiàn)在我們不再難于理解歐陽修“不好杜詩”的原因了。他的詩法是“犯”，以文犯詩，所以刻意效法韓愈的以文為詩，欣賞李白脫口而出近于文章的表達。但杜甫的詩，將詩歌獨特的表達方式運用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其強烈的特色往往感覺離文章很遠，這就跟歐陽修追求的目標有了距離。也許是急于開辟新的道路，也許眼睛全讓韓愈給障住了，歐陽修竟然不合時宜地遠離杜甫，將自己差點兒隔絕在宋詩的主流之外。

可以通過具體作品來看一看歐陽修獨有的詩歌境界，比如，下面這首《豐樂亭小飲》：

造化無情不擇物，春色亦到深山中。

山桃溪杏少意思，自趁時節(jié)開春風(fēng)。

看花游女不知丑，古妝野態(tài)爭花紅。

人生行樂在勉強，有酒莫負琉璃鐘。

主人勿笑花與女，嗟爾自是花前翁。

慶歷五年（1045），歐陽修因為黨爭被斥離京，出知滁州（今安徽滁縣）。第二年在滁州瑯琊山幽谷泉上，建造了豐樂亭，他還寫出了著名的《豐樂亭記》。這首詩作于慶歷七年（1047），當時歐陽修四十一歲，經(jīng)歷幾次貶謫，胸襟卻更為開闊，加之獨特的表達技巧已臻成熟，寫得相當吸引人。

頭兩句就開拓出一個前所未有的詩境。按照詩歌應(yīng)該寫的只是一句“春色亦到深山中”，入手卻來了一句如同理學(xué)講章似的“造化無情不擇物”，但在歐陽修流暢如散文的句式下，竟表達出一個宇宙的理境來。在《易傳》哲學(xué)里，儒家的道德創(chuàng)造性（指通過道德開創(chuàng)人文價值之源）從人拓展到了宇宙。將天地的運行與君子的精神相對應(yīng)，所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于是自然見出宇宙的秩序中貫穿著這精神，且命之為“乾元”：“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tǒng)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比撕妥匀坏氖澜缍际芮赖闹洌骸扒雷兓?，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保ā肚ゅ鑲鳌罚┻@是儒家的理境，有著強烈的道德目的論色彩。宋儒理學(xué)始自周敦頤，就是從這個理境發(fā)端，但程顥在借鑒了道家理境后，消解了儒家目的論里人和宇宙之間的緊張，開拓出更灑落的天地境界?！胺蛱斓刂?，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順萬物而無情。故君子之學(xué)，莫若廓然大公，物來順應(yīng)?！保ǔ填棥抖ㄐ詴罚┏填棻疽押茉娨獾恼軐W(xué)表述，歐陽修將之完全詩化，說造化本來無心無情，就不會特別選擇，而是普遍地將恩澤施與萬物，所以這樣荒僻的深山里春色也來到了。一時讓我們分不清是詩是文，“文以載道”的任務(wù)居然讓詩肩負起來。以文為詩到這地步，可謂形式與內(nèi)容都同一了，比韓愈走得更遠。不過得說明一點，程顥比歐陽修小了二十五歲，兩人之間肯定沒有這個理境的授受關(guān)系。大概時代的際會所在，理境自然成熟于此時，宋詩和理學(xué)固有不可分割的關(guān)系，卻也難講誰影響了誰，都為時代所支配而已。歐陽修在這一點上超越了韓愈，也同樣得歸因于時代。

道家和儒家每有理境相似之處。程顥、程頤年少時從周敦頤問學(xué)，周敦頤常命他們尋孔顏樂處及所樂何事。后來程頤問學(xué)生“孔顏之樂樂在何處”，學(xué)生答“樂道”，程子說：“使顏子而樂道，不為顏子?！保ā抖掏鈺肪砥撸┻@孔顏樂處與道家理境極合，都能夠消解執(zhí)著時的緊張，從而呈現(xiàn)灑落的境界。在宇宙的理境上，儒家也有和道家近似處。《論語·陽貨》：“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老子》第五章：“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边@個理境被宋儒化入《易傳》中，又被歐陽修寫入詩中，成就了極高的境界。我想，歐陽修這樣的詩一定很吸引當時的理學(xué)家，不免去效仿，只是詩才欠缺，結(jié)果成了押韻的語錄。錢鍾書先生說歐陽修：“在‘以文為詩這一點上，他為王安石、蘇軾等人奠了基礎(chǔ)，同時也替道學(xué)家像邵雍、徐積之流開了個端;這些道學(xué)家常要用詩體來講哲學(xué)、史學(xué)以至天文、水利，更覺得內(nèi)容受了詩律的限制，就進一步的散文化，寫出來的不是擺脫了形式整齊的束縛的詩歌，而是還未擺脫押韻的牽累的散文?！保ā端卧娺x注》，第24頁）這似乎忽略了歐陽修自己就用詩體來講哲學(xué)。其實，詩寫得好不好和寫什么無關(guān)，跟怎么寫有關(guān)。理學(xué)家沒有扎實學(xué)習(xí)過韓愈的筆法，如何能夠像歐陽修這么從容優(yōu)雅地講哲學(xué)呢？也跟天才有關(guān)，詩意地表達哲學(xué)往往得是大詩人。就如歐陽修這里的理境，大概之前只有李白表達過近于道家者，“草不謝榮于春風(fēng)，木不怨落于秋天”（《日出入行》）;之后的張惠言罕見地將之表達在詞里，“東風(fēng)無一事，妝出萬重花”（《水調(diào)歌頭·春日賦示楊生子掞》）。

底下四句具體寫，寫花，寫人，都寫那些旁人眼里粗陋者，以見同沐春風(fēng)的一派欣欣生氣。我懷疑這層意思陳衍沒有讀出來，他評論：“第五句以太守而說游女之丑，似未得體，當有以易之?！保ā端卧娋A錄》）“游女之丑”正是“山桃溪杏”之“少意思”，都以抑詞出之，然后用“自趁時節(jié)開春風(fēng)”和“古妝野態(tài)爭花紅”來反揚。蓋抑揚乃俗人之抑揚，造化無情自然無此區(qū)別心，而我姑從俗，見抑者揚者無一不欣欣有生氣，也體會出無區(qū)別心的境界。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寫法“以易之”能夠表達得更好?！吧僖馑肌保蛔鳌坝姓l顧”，不管是歐陽修的初稿，還是旁人的妄改，顯然不及“少意思”表達得到位。

后四句是個陡轉(zhuǎn)，從宇宙的灑落一下轉(zhuǎn)到眼前的塊壘。人畢竟是感性的生物，雖說理智認識得到宇宙的精神，但現(xiàn)實里尚有一番掙扎。歐陽修沒有回避這個掙扎，所以說“人生行樂在勉強”，你得自己努力排遣，不能沉溺在無法避免的失意里。“在”字一作“當”，就減少了些力度。歐陽修本有豪放的胸襟，加之排遣的意興，因此說“有酒莫負琉璃鐘”。但這絕非頹廢，而是借酒興沖破掙扎，所以不要笑野花“少意思”和村女“不知丑”，你自己也已是花前的衰翁，大家何妨都在天地間欣欣然而樂呢？

通過這首詩，可見歐陽修以文犯詩的詩法，還不僅僅表現(xiàn)在詩句如散文般的流暢自如，更能夠承擔起“載道”的責任，卻又不失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