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
《怡園畫展》第一期(局部)
二○二一年盛夏,因為協助蘇州園林部門籌辦一個蘇州怡園文獻展,因此各方搜集史料。其中就有一張《怡社畫展》的原版專刊,出版于一九三一年七月,報刊名為吳中名宿張一麐題寫。題簽落款為“辛未長至節(jié)”,可查為一九三○年冬至,吳俗“冬至大如年”,也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時節(jié)。從這張稀見的舊刊中,可見過云樓顧氏怡園畫社歷史縮影和當時文風一斑。
這張刊物《怡社畫展》創(chuàng)刊號為對開小四版,目錄位于中縫??堑臅?、詩詞作品作者中有吳穎之、程瞻廬、胡樸安、潘博山、徐沄秋、樊誦芬、樊伯炎、王佩諍、胡石予、吳辟疆、顧孟明等人,但目錄實際上并不完整,有些圖畫和詩作并未錄進。
從刊物聲明來看,此為怡園畫社所辦第一期《怡社畫展》??>庉嫗槎√栌?、 徐沄秋、樊伯炎、顧孟明,發(fā)行為“蘇州怡社畫會”,出版為“怡社畫會執(zhí)行委員會”,社址“蘇州怡園”,通信處“蘇州顏家巷十四號樊宅”。
此處的樊宅即為樊伯炎家宅。樊家本在上海,但是到了樊伯炎父親樊少云這一代,就到蘇州拜吳中名家吳湖帆、陸恢為師,學習國畫。樊少云不只是繪畫出色,曾在蘇州美術專科學校任教,而且精于音律,也是有名的昆曲票友,喜歡畫昆曲、唱昆曲。樊少云與大收藏家龐萊臣相識,龐家就住在蘇州顏家巷,至今仍有故居遺留。當時樊家應該是寓居龐家。
樊少云在蘇州與怡園顧家也是摯交,與顧公雄、顧公柔、顧彥平都有來往,直到顧家“篤”字輩一代,樊家還有子女與之交往,研習書畫藝術。樊少云之子樊伯炎,女兒樊穎初、樊誦芬也都是傳承丹青,各有特點。
在該刊引首就是樊伯炎的《小引》,大意是說,怡園畫社辦畫展,并且把畫作刊登出來,其目的并非是為了追求名利,更多的是希望弘揚美術藝術,與眾人交流,并征求人們對于作品缺點的指出,從而“督過匡正”。旁附有樊伯炎的山水畫作和個人介紹:“性亢爽。好讀書淵源夾雪。并擅詩畫。詩則文采斐然,變幻莫測。畫則取法元賢,蹊徑別于流俗。近侍父少云先生游北平歸??v覽故宮舊藏,于是所作益奇蘊秀發(fā),令人莫得窺其涯涘矣?!?/p>
在開篇文中還有一篇“吳穎芝太史”的遺墨《題怡園畫社諸子合作山水卷冊》:“吾吳山水,稱秀江南。俊才薈集,佳話流傳。光緒間,吳愙齋任伯年輩,結畫社于顧氏怡園,翰墨推敲,云煙滿座。文酒酬酢,時稱盛事。三十年來,諸公相繼化去,余亦垂垂老矣。嗟呼。云壺不作,西津病目。俯仰古今,惆悵滄桑之變。徘徊林泉,不勝寥寂之感……”吳穎芝即著名歷史學家吳蔭培,科舉考試時曾摘得探花,他對于怡園畫社頗有推崇,其中提及該畫社源于金石學家吳大澂、海派畫家任伯年一代名家發(fā)起??墒呛髞頋u漸冷落,著名畫家、怡園畫社名家顧若波(云壺)已經不在了,怡園主人顧鶴逸(西津)眼睛不好(刊發(fā)時已經去世)。但是新的一代會員如丁惕予、樊伯炎、徐沄秋等人作品,仍是可觀,謂之“規(guī)法明賢、造乎宋元,且雅慕先輩之典型,重組畫集于怡園,乃喜藝苑一脈,賴有傳人”??梢妳鞘a培對于怡園畫社的再次重組還是充滿著欣喜。只是他已經于一九三○年冬天去世,不能看到這次畫展專刊了。
從這篇小文可知,怡園畫社成立于清末光緒年間,到一九三○年,已經三十余年。海上宿儒、南社成員胡樸安在該刊物上也提及,在顧鶴逸家怡園,遜清光緒間,由吳愙齋(大澂)、顧若波發(fā)起該(怡園)畫社。但因老輩畫家陸續(xù)去世,從而中斷了活動。后來又有新的一代畫家組織畫社,從而吸引了一批有實力的畫家參與。詞刊中即有新一代會員丁惕予、徐沄秋合作之《萬梅花館圖卷》,胡樸安題詩曰:“何處幽人宅,清光咫尺融。一龕暗香繞,萬樹白雪封。庾嶺羅浮夢,灞橋風雪中。山深無客到,片月正玲瓏?!?h3>二、名家詩畫競風流
作為《怡社畫展》創(chuàng)刊號,肯定會集合該社團優(yōu)秀作品刊登。在該刊物上有過云樓顧氏第五代傳人顧篤憲(季文)的畫作。在畫作旁有介紹,此幅山水是顧篤憲仿徐賁之作,山水從容,可見明代畫風之清雅。顧篤憲,字季文,為顧鶴逸的侄孫,“幼侍奉硯,早傳衣缽。位置墨法,時可亂真。今老人早已物化,妙跡不復可得,中郎之力,舍君其誰求之”。介紹中提及顧鶴逸先生已經去世,而傳承衣缽者,顧篤憲當是合格的后代??镏羞€有鄭孝胥化名“蘇戡”題顧篤憲畫作《斜陽遠岫圖》:“村樹暮云深,林塘夕陽晚。一角迂翁意,秋山小平遠?!?/p>
從刊物中可見,當時怡園畫社不只有男畫家,還有一些女畫家參與其中。如貝聿玿,即獅子林貝氏家族成員,她與建筑設計師貝聿銘是堂兄妹。貝聿玿早年進入蘇州女子職業(yè)學校美術??疲瑢W習繪畫和刺繡。貝聿玿的山水畫受國畫大師鄭午昌、吳湖帆的影響最大,后來她與何香凝、李秋君、婁詠芬等籌備了畫會與展覽,在上海成立中國女子書畫會。她的山水畫作秀雅脫俗,用筆細膩。
彭萃英女士,字君碩,為吳中望族彭氏后裔,追隨樊少云學習書畫。畢業(yè)于上海美專,為人豪爽,有丈夫氣概,畫亦如此。筆下山水景致,奇絕蒼古,不輸須眉。
樊誦芬則為樊少云之次女,畫風灑脫雅麗,而且擅長昆曲,與吳中曲友張元和、張充和、許振寰女士等為摯交,曾參與蘇州幔亭曲社的創(chuàng)立。
樊穎初女士,山水人物皆有神韻,又嫻吟詠,嗜南宋詩詞,可見功底,與海上畫派陳小翠、龐左玉、吳青霞、陸小曼等為同仁,同在中國女子書畫會參與創(chuàng)作。
在畫社中還有一些中堅力量。朱梅村的《老鶴圖》中可見幽篁、虬松、遠山、近水、獨鶴,一派仙逸之氣。吳辟疆的《平林遠岫》,吸風飲露,構圖空靈,頗有倪云林的《竹石喬柯圖》之意境。顧孟明的《雨歇空山》則有元代王蒙《稚川移居圖》之寫意和排布,寫生和臨摹功底都從中可見。
徐沄秋的《邃谷寒潭》畫面意境開闊,其人文史涉獵頗廣,且遍游天下名山,對于山水畫的“靜”字把握很深,使人覽其畫面,心靜如水。徐沄秋對于書畫鑒定也很精準,曾入南京博物院工作,培養(yǎng)了很多鑒定專家。鄭孝胥題徐沄秋《秋山蕭寺圖》:“古木亂云中,紺宇煙翠里。山僧去未歸,巖花落澗水?!?/p>
在該刊中,一些畫家和學者也多有詩詞題賦。如著名歷史學家王佩諍在題徐沄秋畫作中提及,“圖畫之興,肇自邃古。作繪著于唐書,鑄像列諸夏鼎者無論矣。即離騷天問,蕭選魯靈光殿賦,亦莫不從觀察圖畫得來。魏晉六朝之際,顧虎頭張僧繇輩以圖畫著于世。然所繪者僅人物鳥獸而止。初無所謂之山水也,自王摩詰大小李將軍輩開南北兩宗之先聲,而山水始著。嗣是兩宋諸賢,有元四家,明中葉之吳門派”。此文可說是把中國古代美術和吳門畫派做了一次大致梳理。
徐沄秋在此刊物上也有游記刊發(fā),當時社團組織去常熟游覽虞山尚湖之后,有合作扇面山水畫作:“想當三春間,花開如錦簇。隨處皆仙源,慮難忘五欲。馳景不可留,落日下樵牧。俯仰若有悟,低徊緬往躅。拂衣別山靈,歸路暮云逐。何日謝塵鞅,息此耕白鹿?!?p>
怡園畫社全體執(zhí)行委員會大合影(從右至左依次為徐沄秋、丁惕予、顧泰來、顧孟明、樊伯炎、張仲良、蔡邁軒)
小說家程瞻廬在專刊中對于拙政園中文徵明手植紫藤大為感慨,之前他曾見過唐寅留過丹青,現在又見徐沄秋繪制此圖,不禁為之作賦:“花開瓔珞一層層,飽閱滄桑此古藤。在昔解元夸墨妙,而今寫照徐有陵。”
從諸多名士的文辭中可見,當時他們對于傳統(tǒng)國畫的傳承頗為自覺,但同時也希望有所創(chuàng)新,并對江南文化有所推介。他們追溯古今,上自六朝謝赫六法,試著對歷史上的經典畫作如《魚玄機圖像》作新的求證,并注意記錄當下文壇藝壇的軼事,應該說都是較好的史料,更是一段美術史的見證。
怡園畫社從清代光緒年間發(fā)軔,一直持續(xù)到了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蘇州工藝美專(蘇州美術畫賽會)的創(chuàng)立,后來又有顧公柔、吳子深、顏文樑、胡粹中、黃覺寺等美術家的加入,并有現代技術的運用,使得這個畫社組織更富有活力和現代化。
從本期《怡社畫展》可見,攝影術對于畫社的幫助極大。譬如專刊中刊登的怡園畫社全體執(zhí)行委員會大合影,占了一個版面的三分之一,七人分列于怡園假山之中,著傳統(tǒng)服飾,或立或坐,一派閑逸,園內樹木,枝繁葉茂,假山臨水,映照池中。顧氏家族中顧公碩、顧公柔都喜歡攝影,買了大量的器材,組織了浪華旅行團一起弘揚旅游文化。因此照相技術為社團翻拍書畫作品,以及組織雅集留下了珍貴的史料。
而隨著印刷技術的發(fā)展,社團成員也想到籌辦報紙??瑢W習排版和發(fā)行報刊,以此帶動社團活動,既可以方便外地的會員了解社團情況,也可以宣傳個人繪畫作品,從而為出售或者展覽提供方便。在專刊上還公布了活動地址和電話號碼。
??€為美術愛好者推薦藝術書籍,而且是免費提供宣傳,概不收廣告費。當時就擇優(yōu)推介了幾類書,如《群碧樓書目》,該會名譽社員江寧鄧孝先富藏書畫、宋槧元刊,搜羅甚伙,收藏家莫不先睹為快,今書目刊行,切不可失此良機;云社出版《四王惲吳照片(珂羅版)畫冊》,古人書畫于制版后每遺失真照片則能酷肖,清初六家為近代所宗,而真跡亦不多見,云社發(fā)行是冊,是有益于學者,鑒賞家亦宜手執(zhí)一卷也;《樊少云珂羅版畫冊》,少云先生為本會名譽社員,六法高超,聲震江南,每冊大洋一元四角,本會介紹可以八折計;“天繪閣各種珂羅版畫冊”,天繪閣所發(fā)行者,咸重價搜羅經識者之鑒定是多為精品,頗有收藏之價值;《徐沄秋銅版畫冊》,沄秋先生年少倜儻,作品精逸以求者日多,乃以畫冊問世。
上述一些畫冊,有些堪稱絕版,即使在今天的舊書市場能遇到,價格也是一般讀者難以應付的。
吳辟疆在專刊上發(fā)表了《從怡社畫展說到中國畫壇的悲哀及其補救》,其中提到了怡園畫社在此成立,雖然時間不久,但是已經辦過兩次畫展。同時,上海乃至全國畫展,也是日見增多,以上海的寧波同鄉(xiāng)會為例,僅一九三○年,就辦過畫展四十七次。但是這些并不代表畫壇沒有問題。吳辟疆以為,中國美術的發(fā)展,應該是在古畫展覽的基礎上的,而不只是時畫的陳列?!肮湃说漠嬚?,除了在上海,由教育部召集的全國美展參考部里陳列若干幀,以后竟如廣陵絕響”。吳辟疆還提到了一個大問題,即古畫展覽的缺失,提出國家美術館應該主動去收買收藏家手中的古畫,以免流失到海外,對于私自出售給外國的,應該及時制止。應該說這種呼吁在當時還是比較超前的。
浪華旅行團十周年紀念冊
應該說,顧氏借助過云樓所藏創(chuàng)立的怡園畫社影響了幾代畫家和美術人才,同時也吸引了一些收藏家的關注。吳中望族之后潘博山就是一位著名收藏家,他在該刊上也有詩作敬獻給各位會員(《怡社諸君子發(fā)行美術刊,丁君惕予索詞率而應命與賞音發(fā)笑—調倚浪淘沙》):“逸足騁驊騮,六法清遒。名園雅集溯從頭,聲價雞林追老輩,繼起風流;文物足千秋,鏡里留真。云山尺幅渺悠悠,料得洛陽傳紙貴,藝苑爭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