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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耳

      2022-05-30 10:48:04徐徐
      安徽文學(xué) 2022年9期
      關(guān)鍵詞:剃頭鬼子梅花

      徐徐

      炮樓的探照燈已經(jīng)來回掃了十多圈了,東生還沒有找到機會脫身,他渾身上下沾滿了爛泥,緊貼在墻上一動不動,探照燈掃過來,只照出黑漆漆的一團(tuán),全然發(fā)現(xiàn)不了他驚恐的表情。

      上壩村的碉堡建在村東頭,那是整個村子地勢最高的地方,碉堡的周圍挖了很深的壕溝,灌滿水之后成了一座孤島,只能靠一座吊橋進(jìn)入,完工的時候,鬼子滿意地拍拍保長的肩膀,這個舉動讓保長激動不已,哈腰道謝,把腰幾乎要彎折了,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充分表達(dá)自己的忠心。

      挖壕溝的任務(wù)是由上壩村的男人們完成的,保長來召集時,身后站著兩個端著槍的鬼子,被選中的男人們不敢言語,拿著鍬跟著去了,東生也是其中一個。

      東生天生膽小。他剛出生時正值春節(jié),從母體里分離的那一瞬間,剛巧有人放炮,“嘭”的一聲震天響,把嬰兒的第一聲啼哭硬給嚇回去了,穩(wěn)婆接到手,是個無聲無息的呆娃娃,“是個傻子?!蹦赣H哭了兩三場,也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到了三歲,家人才發(fā)現(xiàn)東生不傻,只是膽小,他的安靜只是不想引來別人關(guān)注,沒有關(guān)注就不會有傷害,這回輪到父親失望了,“包。”父親以后便經(jīng)常這樣叫他了。

      父親大概做夢也沒有想到,今天這個夜晚,被他當(dāng)作包的兒子,要做一件純爺們做的事。

      東生貼在墻上,閉著眼睛,他的后背已經(jīng)開始僵硬,騷烘烘的爛泥糊住了他的身體,面前就是他參與挖的那條壕溝,六米寬的水面,深大約七米,游過去,他就可以逃出生天。他的眼睛死死盯著對面,在平時,對于水性極好的他來說幾乎是兩三秒鐘的事,可現(xiàn)在卻是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探照燈的光一圈圈掃過水面,水面平靜得沒有一點漣漪,炮樓上只有一個鬼子,可是他硬是沒法邁出腳。

      他在等,等最好的時機。他不能死,他要回去,去找梅花和孩子們。這個念頭占據(jù)了東生的整個頭腦,讓疲憊的肌肉再次有力起來。

      他是一個月前被抓來的。那天,保長敲響他家門的時候,梅花正在灶下燒火做飯,聽到聲音,她一哆嗦,火叉掉落在手背上,顧不得疼,忙奔向堂屋,保長來準(zhǔn)沒好事!夫妻二人屏息聽著敲門的聲音開始變得急促,夾雜著咒罵聲,他們知道躲不過去了,門閂剛拉開一條縫,一只腳就踹了進(jìn)來,東生被踢倒在地上。一直到被帶到鬼子據(jù)點,他的胳膊都是被反綁著的,他默不作聲,腿肚子卻一直抖個不停,隨時可能癱軟下去。

      被抓的這一個月里,發(fā)生了太多的事,東生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都要在腦海里回想一遍,他的腦筋簡單到愚鈍,實在不能應(yīng)對這許多信息,每次梳理到最后,總有一個念頭冒出來:逃跑,回家。

      發(fā)現(xiàn)茅廁后面那個洞口時,東生欣喜若狂,洞口很小,洞口周邊是稀軟的爛泥,他的身形瘦削,應(yīng)該問題不大,在東生的眼中,那是一道生門。

      他錯估了洞口的大小,頗費了一番周折,脫了衣服,硬生生擠進(jìn)洞里,爛泥立馬掛滿了身體,他被卡住了,卡的位置在腰那兒,他小心地轉(zhuǎn)動著身體,想用力把洞口撐開一些,可是并不見效,仍舊半截在外半截在內(nèi)懸著,探照燈的光轉(zhuǎn)著圈從頭頂上過去,他可以清楚聽到哨兵來回踱步的聲音,心開始焦急,腰上的動作也開始猛烈起來,一陣痛傳來,應(yīng)該是皮肉磨破了,他不管這些,繼續(xù)使勁往外鉆,終于一塊磚石被晃得松動了,洞口松開了,一點點吞沒了他。

      從洞口滑出去后,他小心靠著墻站好,腳下是一塊凸起的磚石,這塊磚石支撐著他的全部重量,磚石下面不到兩公分的地方,就是壕溝的水面。

      塔樓上的燈光開始變?nèi)?,機會來了!

      上壩遠(yuǎn)離城市,接不上電,因此探照燈用的是發(fā)電機,發(fā)電機的燃油要經(jīng)常添加,燈光變?nèi)蹙褪怯筒粔蛄?,鬼子要用一兩分鐘的時間來添油,這可是東生的絕佳機會。

      當(dāng)水面看不清炮樓的影子時,東生悄無聲息地潛入水里,他憋住氣,緩慢地移動著,盡量不攪動出水花,像水草一樣在水底飄搖著,肺里的氧氣一點點消耗殆盡,肋骨處有炸裂一般的疼痛,就在快要支撐不住時,他的手觸到了岸。

      他小心地把頭伸出水面,探照燈的光還沒有完全亮起來,他手腳并用爬上了岸,不敢站起身,爬進(jìn)了岸邊的一叢草窩里,很快,探照燈的光一下子亮起來,把周遭照得如同白晝。這時東生已經(jīng)跑出去有半里路了,他的心幾乎要從胸膛里跳出來,魂魄仿若抽離了身軀,腿卻不聽使喚地往前跑著。

      東生被抓的原因很簡單:他是一個剃頭匠。

      鬼子雖然被叫作鬼,可是頭發(fā)也是要長的,他們需要一個剃頭匠。

      抓走東生的時候,保長沒忘了拿上他的木匣子,那里面是剃頭的家伙,有各種大小的剪子,缺了齒的木梳子、推子、刮臉的刀子,一塊驢皮做的蕩刀布,洗臉的胰子,還有一個細(xì)長的木筒,木筒里面是一套東生自制的采耳工具。

      對于木筒里的工具,保長是領(lǐng)教過它的妙處的,躺在東生家的破竹椅上,享受著東生的采耳手藝時,居然讓他有了欲仙欲死的感覺,當(dāng)時就有一個念頭從他腦海中冒出來,他要讓日本人也體驗一把這種感覺,這一定會給他帶來好處。

      東生十五歲那年來到上壩村,和他一起來的,是他已經(jīng)半瞎的師父。他們衣衫襤褸,唯一體面些的是身上那個麻布的包裹,他們在村東頭的破草棚里安了家,很快村里的人就知道了他們是剃頭匠,他們還知道了這一對師徒是在逃難的時候相遇的。

      洪水來襲的時候,東生和他的父母還有兩個哥哥在地里干活,聽到遠(yuǎn)處的叫喊聲時,他們直起身張望,遠(yuǎn)處并沒有什么異象,就在他們彎下腰準(zhǔn)備繼續(xù)干活時,人的叫喊聲愈加清楚起來:“快跑啊!發(fā)水啦!”這時,有水開始舔上他們的腳面,水沒有任何征兆地從四面八方涌來,他們慌了神,急忙向高處跑去,洪水很快追趕上了他們的腳步,農(nóng)田和鄉(xiāng)村一瞬間成了汪洋,東生爬上了一棵樹,眼看著水逐漸漫過了樹干。他的父母和哥哥沒這么幸運,他們拍打著水面,竭力想抓住一些什么,但湍急的水流中什么也抓不住,上下幾個浮沉之后,烏黑的頭沉入了水里,東生無能為力,撕心裂肺地叫喊著。

      一艘小船把東生救下時,他的四肢僵硬,面如死灰,不過大半晌的功夫,親人和家都沒了,到岸上后,他回頭看了一眼面前的澤國。所有和他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和物都沉在了水底,可他還是得活下去,他掉轉(zhuǎn)頭,分不清方向,干脆就朝著太陽的方向走去。一路流浪,他從路人口里知道了那場突如其來的洪水是因為軍隊打仗,炸了上游的水壩,他的家人如螻蟻一般,做了戰(zhàn)爭的犧牲品。

      遇到師父是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東生找到了一個山洞,正當(dāng)他暗自慶幸,被洞里的一個黑影嚇了一跳,篝火燃起,他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老人,老人也是逃難出來的。連日流浪,東生的頭發(fā)長得像個野人,老人打開一個麻布包裹,里面是一些破舊的剃頭工具,他被老人收拾成了人樣,接下來,他給老人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算拜了師,有了手藝,能夠混一口飯吃了。

      三年過去,師父的眼睛快瞎了,他們想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到了上壩這個地方,師父只剩下半口氣,再也走不動了,這個只有三十戶人家的小村便成了他們的定居之地。

      流浪的人只求有個棲身之所,不敢和村民們要土地,剃頭就成了他們唯一的生活來源,莊戶人家平日里是沒有理發(fā)需求的,洗禮的事情,只有到了年關(guān)或家里辦喜事才能考慮。和城市里的剃頭鋪子不同,鄉(xiāng)間剃頭匠的營業(yè)方式是走街串巷,挨個村莊走過來,運氣好時能攬個把活,運氣不好就只能等到年關(guān)了。

      東生置了一副剃頭挑子,挑子一頭是剃頭的工具,一頭是水盆、燒水的火罐,供顧客坐的凳子及圍在他們身上的手巾和布單,收拾碎頭發(fā)的笸籮等等。挑子上還掛著一把生銹的鐵叉和鐵棍組成的“喚頭”,這是行內(nèi)的神器,剃頭匠通過鳴“喚頭”發(fā)出的聲音來招攬生意,而不是像一些買賣那樣靠用嘴吆喝,剃頭挑子做好那一天,東生拿起鐵棍,用力地從鐵叉上劃過,發(fā)出響亮的“當(dāng)啷——”聲,悅耳的余音回蕩在草棚里,師父聽著這聲音,笑出了滿臉溝壑。

      挑子置辦好的時候正值年關(guān),東生開始了走街串巷的剃頭活計,每到一個莊子,喚頭“當(dāng)啷——”一響,就有主顧來了,莊戶人年關(guān)才有財力把自己收拾干凈。主顧們多是蓬頭垢面的邋遢模樣,東生笑臉相迎,招呼主顧坐在凳子上,圍上護(hù)布,先用熱毛巾捂在主顧的頭上,等把頭發(fā)泡軟之后,開始剃頭。東生做活兒細(xì),先拿篦子篦,直到把頭發(fā)篦成了溜光水滑,頭發(fā)里面的虱子都被篦出來為止,方才細(xì)細(xì)地用推子推,最后用花剪修剪,修剪完畢,頭發(fā)打理完,這只是第一步,接下來還要刮臉。照舊是熱毛巾捂軟了毛根,然后用圓頭刷子涂上胰子,半張臉埋沒在泡沫里,靜待著剃刀上場,東生把剃刀磨得鋒利,動作卻極輕柔,每刮一刀便要用食指抹去刀上的泡沫和細(xì)碎胡茬,再硬的胡子也架不住這一柔一剛的夾擊,年長一些的主顧往往在刮臉的過程中睡著,絲毫意識不到東生剪去粗大鼻孔中的鼻毛,等這項工作完成之后,頭面上的活就已經(jīng)做完了,主顧們立馬清爽起來,看著鏡子中自己整潔的模樣,多數(shù)會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著自嘲,差點認(rèn)不出自己了,咱這是多久不像個人樣了呢。

      剃頭的最后一道程序是采耳。采耳就是掏耳朵,看似簡單的活計卻大有乾坤,這是一項精細(xì)活,耳道不比頭面,看不到摸不著,全憑手指上精細(xì)的感覺,耳朵神經(jīng)最為敏感,采耳不僅能除干凈耳垢,還讓人癢酥難耐,快活無比。莊戶人黃土里打滾,耳道里積滿了厚厚的垢,對這道程序極其鐘愛。

      東生剃頭活計做得精細(xì),不到第二年他就包了幾個村子的“年活”,莊戶人家給不起銅子大洋,都是用玉米紅薯之類的糧食結(jié)賬,每年結(jié)一次賬,他和師父也算是有口飯吃了。

      又過了兩年,師父已經(jīng)瞎了,他催東生積攢些家業(yè),說個媳婦,東生笑笑:不急,再過幾年俺一準(zhǔn)給您帶個媳婦回來。師父拿拐杖把地?fù)v得咚咚響:你還不急!把你能得,看你還能靠剃頭拐個女娃來?

      后來的事,竟然給師父說中了,梅花就是東生靠剃頭拐回來的。

      下莊村離上壩隔著兩座山,山洼里零零落落散居著十來戶人家,東生第一次來到這里的時候,這里家家日子過得苦焦,給東生包年活的報酬只有十來斤苞谷,東生不計較,他理解這些窮苦的鄉(xiāng)親,日子再苦總也要像個人樣兒,他接了這個活,年關(guān)時來到了這個小村。

      村里有近二十個男丁,東生做了兩天活,夜里宿在人家的牛棚里,忙到第二天傍晚,一個個漢子被收拾得干凈利落,就在他以為沒人再來的時候,一個大辮子姑娘扶著一個老人過來了,東生有些詫異,剃頭是男人的事,哪有女人來剃頭的?待他們走近了,才知道這是父女倆,父親一年沒理頭發(fā)了,今天是被姑娘押著來剃頭的。

      這個姑娘就是梅花。

      梅花母親死得早,唯一的兄弟前年發(fā)天花死了,父女二人相依為命,過了幾年父親耳朵漸漸聽不見,人也一陣陣犯糊涂,這可苦了梅花,忙里忙外,終日里為生計奔波,一個俊俏的姑娘到了十六還沒能說上婆家。

      梅花往東生面前一站,東生就有些慌了神,眼前的姑娘,膚色雖然黝黑,卻生著一雙水靈的大眼睛,粗大烏黑的發(fā)辮,破舊的衣衫包裹著勻稱的身段,是個標(biāo)致的人兒。東生不敢看她,小心安置老人家坐在凳上,老人剛坐下,好家伙!頭發(fā)里酸臭的味兒熏得東生情不自禁地眉頭一皺,這個細(xì)小的動作被姑娘看出來了,她不好意思地說道,俺爺拗著呢,不給洗理,每次都和打仗似的,今個來可是費了一番工夫,師傅受累啦。

      東生忙擺手說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不累不累,臉卻紅了一大片。他給老人圍上護(hù)布,開始認(rèn)真做起活兒來,老人理到一半就睡著了,姑娘也瞅空回去做飯了,東生的心慢慢平靜下來,到了最后一步采耳時,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老人的耳道幾乎完全被堵住了,這對他來說可是個大挑戰(zhàn)。

      他小心翼翼地用耳鉤往里探了探,碰到的是一塊堅硬的東西,老人的耳朵是菜花耳,軟骨蜷曲一團(tuán),外形極不規(guī)則,肉眼難以看到里面,只有憑手上的感覺了。東生先用云刀刮耳道里的耳毛,耳壁刮光滑之后,他換了耳起子,沿著耳壁一點點撬動,感覺到那堅硬的東西有些松動了,便用耳起子輕輕扒拉,這樣反復(fù)進(jìn)行,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東生的手上傳來一陣如釋重負(fù)的感覺:堵在洞口的巖石終于被撬松動了。他拿起鑷子,沿著耳壁插入巖石兩邊的縫隙,拿住勁把它往耳道口拖,東生大氣不敢喘,終于拖它出來見了天日,這可是個大家伙!黑色的耳耵上聚集了也不知多少年的干硬油污和膿液,硬生生阻斷了老人的聽覺。

      梅花做好飯回來接父親時,東生正用耳扒打掃剩下的耳垢,然后用雞毛棒轉(zhuǎn)上幾圈,老人舒服得直哼哼,梅花看著煥然一新的父親,心里高興,等到發(fā)現(xiàn)父親能聽到聲音時,她就忍不住欣喜地叫起來了,你是神醫(yī)嗎?俺爺剃了頭就能聽到俺講話了,你咋做到的呀!東生靦腆地笑笑說,大爺以前可能害過瘡,臟水在耳道里凝住了,時間久了堵住耳道才聽不見呢。

      老人耳朵能聽見了,神智也仿佛一下子清楚起來,他瞅著這個年輕后生笑開了花。那天晚上,東生坐在梅花家的屋頭,和老人一起喝著地瓜燒,看著在灶上忙碌的梅花,心里美極了。

      第二年的春天,東生借了一頭驢,扯上二尺紅布,把梅花從下莊村迎到了上壩,瞎眼師父坐在高堂的位置,接受新人的跪拜,村里人這家一把花生,那家一碗面粉,東生的喜宴也算是紅紅火火了。辦過喜事沒多久,瞎眼師父壽終正寢。吃了一輩子的苦,最終有了個完整的家,還有人給他送終,也算是圓滿了,瞎眼師父是笑著走的。

      有了媳婦就有了家,東生的日子變得有滋味起來,村上人勻了幾畝地給他,沒有手藝做的時候他就忙農(nóng)活,不到兩年,小窩棚翻新成了草房子,先是兒子呱呱落地,一年后又添了女兒,東生的日子湊成了一個“好”字。翻山越嶺去剃頭的時候,有幾次走夜路,狼跟在后面追,他爬到樹上躲了一夜,看著頭頂?shù)脑铝粒胫抑械钠迌?,他一點不覺得凄惶,相反心里美滋滋的,這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任吃什么苦都是樂意的。

      這樣的好光景沒持續(xù)幾年,真正的苦日子來了。保長領(lǐng)著一支只有七八個人的軍隊進(jìn)村時,東生和其他人一樣,心里惴惴不安。

      那些人穿著黃色軍裝,扛著帶刺刀的長槍,為首的腰間還別著一把長刀,他們的模樣和中國人差不多,可是說的話卻嘰里哇啦聽不懂。對于他們,上壩的百姓老早就從各種傳言中得到了預(yù)知:他們是東洋那邊日本國過來的兵,據(jù)說殺人不眨眼,有著近乎于鬼的恐怖和兇殘?!叭毡竟碜拥难劬Φ搅艘估飼l(fā)光……”家里有小孩子不聽話的時候,他們總會這樣開頭來嚇唬孩子們,至于他們來干什么,百姓們有些模糊,可是有一點可以肯定,這群在猜想中被妖魔化了的人臉上都是一臉兇相,他們來了絕不會有好事。

      鄉(xiāng)親們木然地被召集在村頭,東生更是頭也不敢抬,心里暗自慶幸梅花帶著孩子回娘家去了,只聽保長開始說話,大意是日本人建立大東亞共榮圈,要來幫助中國老百姓,讓他們的日子過得更好,百姓們只要聽日本人的話,日本人就會對他們好,不然就沒有好果子吃。說完,日本軍官笑瞇瞇地掏了一把花花綠綠的糖果遞給小孩子們,孩子們從未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接過來吃得開心,身后默然看著的,是表情凝重的大人們。

      日本鬼子進(jìn)了村,上壩村成了死水一潭,自打修好碉堡之后,幾個鬼子很少出來,倒是那些二狗子偽軍,每日在街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氣氛。

      上壩村的村民們過得膽戰(zhàn)心驚,傳說中鬼子的兇殘行為目前他們還沒看到,可是保不準(zhǔn)什么時候災(zāi)禍就會降臨。和鄉(xiāng)親們一樣,東生很少出門,又叫梅花每天一早起來就用鍋底灰抹臉,這樣安全些。剃頭的活計做不成了,秋天收下的糧食省著吃,還夠堅持一段時間的,小心過日子不惹禍,過一陣興許就好了,東生心里想。

      一天夜里,村頭響了一夜的槍,槍聲此起彼伏,從東頭一直響到西頭,夾雜著鬼子和偽軍的叫喊聲。到底打起來了!東生一家躲在屋里心驚肉跳,打的什么仗,他也弄不清,只感覺這和爆竹相似的聲音里,是未知的兇險,院門外有人跑來跑去的腳步聲,偽軍大聲地呵斥:站住!再不站住就開槍了!分明在追捕什么人。過了一會兒,門口安靜了下來,東生正喘了一口氣,只聽院子里“咕咚”一聲,一家人的心又拎了起來,他不敢應(yīng)聲,躡手躡腳地透過門縫看過去,他看見一個黑影,黑影正慢慢靠近屋門,東生大氣不敢出,只聽來人輕輕敲了敲門,壓低聲音道,老鄉(xiāng)開門,我是新四軍。

      東生知道新四軍,他們專打鬼子,神龍見首不見尾,白天見不到影子,夜晚出來放冷槍,他們活躍在老百姓的言語中,這是一個禁忌的話題,沒人敢隨便說起它。東生覺得這個詞離自己遙遠(yuǎn)得沒有邊際,卻沒想到眼下門外就站著一個新四軍的兵。

      叫門聲還在繼續(xù),屋內(nèi)的人仿佛石化了一般,梅花看看東生,眼神里盡是恐慌,東生的心里矛盾極了,他知道屋外的是好人,可是搭救了這個好人,也許要賠上全家人的性命,就在他猶豫的時候,叫門聲停止了,等他再看時,那個黑影已經(jīng)不見了。上天保佑他沒事,梅花雙手合十喃喃道,東生看著熟睡的孩子,長嘆了一口氣。

      第二天天剛亮,保長的鑼聲驚醒了全村人,大家被召集到村頭,村頭的地上跪綁著三個血污滿面的人,幾個鬼子面無表情站在一邊,保長清了清嗓子,開始給村民們訓(xùn)話。昨晚新四軍放冷槍,打死了三個偽軍,后來鬼子帶著偽軍“圍剿”,新四軍被抓住了。保長的情況通報完了之后,血腥的場景來臨了。

      首先被拽過來的是一個中年漢子,滿臉的血污已經(jīng)讓人看不出他的模樣,他努力睜大被打腫的眼睛,兩道犀利的光讓人不寒而栗。鬼子滿臉兇相叫嚷了幾句,村民們明白作為懲罰,接下來將是一場可怕的殺戮,膽小的婦女和孩子害怕得要哭,被身邊的男人掐了一把,于是又強忍住了。

      中年漢子先是被刺刀刺入了胸膛,鬼子用力太猛,刺刀穿出后背一大半,漢子劇痛之下,大聲罵道,小鬼子,我操你……最后幾個字還沒罵出口,鬼子又將刺刀順手一旋,漢子的心肝脾臟錯了位,一大股紅色的血液順著刺刀流了出來,再沒氣力發(fā)出聲音,只拼命瞪著眼前的鬼子,仿佛想用眼中的火最后再給小鬼子一擊,刺刀抽出來時,火苗熄滅了,漢子一瞬間癱軟了下去。

      第二個軍人稍微年輕一些,他的臉上始終是木然的表情,那是一種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淡定。他的頭顱滾落到地上幾圈后,終于停住了,臉上依舊不見波瀾,頭顱上的那雙眼睛,牢牢地盯著站在前面的東生。東生面如土色,他的心里翻騰著一個念頭:如果昨夜他打開了門,那么眼前的頭顱一定安好地置放在那副胸腔之上。

      血濺滿了地面,有小孩子忍不住哭了起來,看著恐懼的村民,鬼子似乎很滿意,一個鬼子跑回碉堡 ,不一會兒,他拎過來一個小孩。小孩約莫七八歲,手腳被捆著,已經(jīng)嚇傻了,他的父親是前段日子因為幫助新四軍被殺死的鄉(xiāng)長,一家八口只剩下了他。鬼子將孩子拎到一戶人家的大門前,將他的兩只手掛在門環(huán)上,兩只腳成八字拴在門軸兩邊,村民們知道鬼子要干什么了,他們咬著牙,眼里射出憤怒而又恐懼的光,可是每個人只能呆站著,等著接下來的慘劇。

      孩子這時候清醒了過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呈一個“大”字被綁在門上,絕望地大哭起來,這時只見鬼子猛地一拉門,雙扇橡木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強行分開,隨之分開的,是孩子那幼小的身體,哭聲在一瞬間戛然而止,血肉模糊了人們的視線。

      村民們散去的時候,沒有人敢再回頭看一眼,兇惡的狼狗打掃著地上的鮮血和碎肉,第三個新四軍被拖回了碉堡,日本鬼子相信經(jīng)過這一場血的洗禮,他會一五一十地供出新四軍的據(jù)點。

      那一晚,上壩村看不到一點燈光,整個村子如同地獄般的死寂,村民們在用自己特有的方式為死去的人送行。東生躺在床上,懷里是不住顫抖的梅花,黑夜里他們望著彼此的眼睛,淚不住地流下,窗外,是黑暗的夜。

      天將明的時候,東生方才沉沉睡去,夢中他帶梅花和孩子離開了上壩,來到一個開滿桃花的地方,緊繃的神經(jīng)在夢中得到放松。夢中的他卻想不到,夢醒了之后,保長會來敲門,他的到來,將把東生帶到另一個兇險的境遇中去。

      看到那熟悉的院墻,東生飛奔的腳步慢了下來,他貓下腰,觀察四周無人后,然后越墻而入,他趴在窗邊輕聲叫著梅花的名字,屋里一聲驚呼,梅花打開門,看著一身泥污的丈夫,她又驚又喜。

      快,收拾東西,帶上孩子,走!東生急促地說道。

      梅花驚愕片刻,很快就明白過來了,丈夫是逃跑回來的,追兵可能隨后就到。她忙收拾細(xì)軟,叫醒孩子,連嚇帶唬告訴孩子事情的嚴(yán)重性,兩個懂事的孩子不敢吱聲,跟著父母踏上了逃亡的路。

      逃到哪兒去?這個問題東生早就有了答案,他在心里盤算了很多遍,有個地方最為合適,那就是當(dāng)年他和師父相遇的山洞。上壩村往西是連綿的石頭山,山上沒有成材的樹木,到處都是長著倒刺的荊棘,地形也不周正,峽谷和溪澗縱橫其間,路不好走,山里了無人煙,那個可以藏身的山洞就在石頭山里。

      到達(dá)山洞時,梅花和孩子們身上腳上被荊棘劃破了多處,可他們顧不得疼,一氣鉆到洞穴深處才歇下來。東生不敢生火,外面的天已大亮,日本鬼子一定在到處搜捕他,一家人在黑暗中坐著,孩子們瑟瑟發(fā)抖。別怕,這個山洞俺待過,保證安全,狼都找不進(jìn)來。東生故作輕松地說著,緊張的氣氛緩和了許多,梅花摸索出干糧給孩子們吃下,孩子們吃飽了肚子,又累又困,沉沉睡了過去。

      聽到孩子們均勻的呼吸聲后,梅花挪了挪身子,坐到東生身邊??旄嬖V我,這段時間都發(fā)生了什么事?她急切地問道。

      東生長嘆一口氣,這一刻他才覺得心落在了地上,他開始將這一個月里發(fā)生的事情慢慢道來。

      那一日,他被保長押到了鬼子據(jù)點里。據(jù)點不大,卻在幾處至高險要的地方都布置了狙擊位,尤其是松木搭建的炮樓上,碩大的探照燈像眼睛一樣時刻監(jiān)視著四周,兩個偽軍在上面來回巡視。東生被徑直帶到了日本軍官面前,保長要按自己預(yù)想的一樣,讓他的主子也感受到中國傳統(tǒng)手藝的美妙,好在自己的功勞簿再添上一筆。

      日本軍官看著被五花大綁的東生,皺了皺眉頭,示意松綁,繩子松掉之后,血液陡然回流,東生的手臂又麻又痛,他不敢去揉,咬著牙忍著。這時只聽保長說,東生,今天是你大展身手的好機會,你要給太君理發(fā)采耳,把太君伺候好,不僅放你回家,還獎勵你大洋,不然,就送你的頭回家!

      東生這才明白他被逮來的原因,他的理發(fā)工具平鋪在桌上,裝滿熱水的水壺旁邊是锃亮的銅盆,銅盆邊緣擔(dān)著一條雪白的毛巾,日本軍官面無表情地半躺在椅子上,保長和兩個兵一左一右,此時的他如同案板上的肉。

      毛巾用熱水浸過,東生用手試了試溫度正好,正準(zhǔn)備將毛巾捂到日本軍官頭上,抬眼迎住了他的目光,眼神并不像前日殺人時那般凜冽,卻仍激得東生不由打了個冷戰(zhàn)??闯鰱|生害怕,日本軍官臉上浮現(xiàn)出了一絲蔑視的表情,他閉上眼睛,絲毫不擔(dān)心這個懦弱的剃頭匠會對自己使陰招。這個舉動簡直是救了東生的命,本來顫抖的手安靜了下來,他深吸了一口氣,開始為鬼子剃頭。

      手指觸碰到鬼子頭顱的那一瞬,東生眼前閃出一幕景象:是那個滾落到他腳下的新四軍人頭,眼前的人頭還好好連在身體上,可是那個頭顱卻永遠(yuǎn)告別了他的主人,想著想著,東生手中的剃刀不由自主地往鬼子的脖頸處滑去,手上不由自主地加大了力度。

      感受到力量的加強,日本軍官的眉頭皺了一下,就在這瞬間,東生猛的清醒過來,他連忙放松手指,就著剛才的力量恰到好處地來了個回旋,刮出了一片干凈的頭皮。他不敢再由著自己浮想,干凈利落地剃好了頭,按要求在頭頂留了半寸長的毛發(fā),胡子修剪干凈,接下來,就是采耳了。

      日本軍官長的是一對招風(fēng)耳,東生躬下身子,先是云刀探路,云刀輕旋刮去耳里的絨毛,耳道里的垢并不太多,用耳起子輕輕撬了幾下后,東生換了耳扒,在扒之前,先用扒子在耳廓的凹陷處到脖頸一路輕撓幾下,這是在給耳朵使“迷魂陣”,整個耳朵被撓得酥酥癢癢之后,人也隨之癱軟了一半,耳扒子順利地完成了清潔使命,雞毛棒在耳道里轉(zhuǎn)動的時候,日本軍官已經(jīng)舒服得在哼哼了。

      正如保長預(yù)料的,日本軍官對東生的手藝很滿意,東生松了一口氣,他悄悄抹去額頭上的汗,想著待會兒就能回家,可就在這時,以為逃出生天的他又將回到無底的深淵。

      他的手藝讓鬼子很滿意,所以他們決定留東生在據(jù)點里服務(wù),服務(wù)的對象不光是這個據(jù)點的,還有周邊的鬼子,因為要預(yù)防東生通共,所以他不能回家。這個決定猶如晴天霹靂一般,轟得東生慌了神,俺這是被抓了壯丁嗎?他的頭腦一片模糊,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時,已經(jīng)被偽軍連推帶搡帶到了牢房。

      牢房里只有一個小小的氣窗,好半天,東生的眼睛才適應(yīng)昏暗的光線,這里關(guān)押著三個人,有一個就是前幾天行刑時被拖回來的那個新四軍,他滿身血污,悄無聲息躺在地上,看不出活著還是死了。另外兩個人東生認(rèn)識,那是本村的老鄉(xiāng),前些天得罪了保長被抓了壯丁,他們同情地看著他,沒人問他為什么被抓,大家勻了些身下的稻草給他當(dāng)鋪蓋,東生感激地看著他們,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的臉色如死灰般慘白。

      夜里,躺在地上的新四軍哼了一聲,兩個老鄉(xiāng)忙起身,一個扶起他,一個把粗瓷碗遞到他的嘴邊。碗里面是不潔凈的水,軍人的嘴唇龜裂腫脹結(jié)滿血痂,顫巍巍地湊到碗邊,唇一碰到水便本能地狂飲起來,喝飽了水,他顯得精疲力竭,再一次躺下,用沙啞的聲音說了聲“謝謝老鄉(xiāng)”。東生看著面前這個被折磨得五官都不分明的人,耳畔回響著剛才他說的那句話,盡管這個聲音沙啞低沉,可是東生仍然一下子就辨認(rèn)出,這個新四軍,就是那晚跳進(jìn)他家院子叫門的人。

      煎熬的日子開始了,除了隔三岔五地給鬼子們理發(fā),東生還要干各種苦力活,每天晚上精疲力竭地回到牢房時,他躺在地上,眼神里滿是絕望,這暗無天日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呢?

      可當(dāng)他的目光投射到那個奄奄一息的新四軍身上時,悲觀情緒就會被一陣?yán)⒕未?,如果那晚救了他,他此時是不是在生龍活虎地準(zhǔn)備下一場偷襲呢?新四軍每天都要被提出去一次,回來的時候身上總要多出些傷痕,鬼子想從他的嘴中撬出根據(jù)地的位置,可是他總是緘默不語,嚴(yán)刑拷打只能讓他慘叫和昏厥,卻不能讓他吐露半個字。

      東生和老鄉(xiāng)們敬佩這漢子的血性,他們照顧他,給他喂食,給他身下多墊一些稻草,讓他睡得舒服些,他們和他說話,然而面對老鄉(xiāng)的好意,他只說“謝謝老鄉(xiāng)” 這樣簡短的語言,他沒法和老鄉(xiāng)們交流,因為,他的耳朵聾了。

      這一點是東生看出來的。每天都要遭受的酷刑讓新四軍的頭上臉上總是血污不斷,結(jié)了厚厚的血痂。一天下雨,東生回到牢房時,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了,他脫下衣服,輕輕給軍人擦拭,擦去了血污,一張模樣清秀的臉龐出現(xiàn)在東生面前,這是個年輕帥氣的軍人。

      你家是哪里的?東生問道。軍人看著他的嘴,搖了搖頭,東生以為他沒聽清,又說了一遍,軍人的眼神里仍是茫然,接下來,他的臉上擠出了一個歉意的微笑,指了指耳朵,小聲說,聽不見了。

      東生忙來查看他的耳朵,這一看驚訝不已。軍人的兩個耳朵都被軍刀割裂了,裂開的軟骨無力地耷拉著,干涸的血把兩個耳眼糊得嚴(yán)嚴(yán)實實,這是遭了多大的罪?。√鞖⒌男」碜?!兩個老鄉(xiāng)圍過來看到這幕慘景,眼睛里迸出淚花,憤怒地低聲罵道。

      東生徹夜難眠,他的腦海中,走馬燈似的閃過一幕幕場景,被刺刀開膛破肚的中年漢子,落在腳下的人頭,被分尸的孩子,還有眼前這鐵血漢子,他翻來覆去,天將明時合了一會眼,夢里,他見到了瞎眼師父。

      第二天晚上,東生回牢房的時候,帶回了幾根樹枝,他折去樹枝上的刺和葉子,然后用牙齒咬出個勺形,老鄉(xiāng)們納悶地看著他,問他做什么,他停下來,看著地上昏睡的新四軍。俺要幫他采個耳,也許他就能聽見了,俺丈人當(dāng)年就是這樣,耳眼子不通才聾的。東生連磨帶咬,用樹枝做成了粗陋的耳扒和云刀,雖然不成個樣子,但形狀很相似,加上樹枝質(zhì)地堅硬,應(yīng)該能夠派上用場。還缺雞毛棒,這個要用柔軟的材質(zhì)來做才可以,一個老鄉(xiāng)忙撕開身上的夾衣,衣服里還殘留著幾絲沒掏盡的棉絮,莊戶人家一年四季就一身衣裳,冬天添棉花進(jìn)去,天暖了再掏出來,沒掏干凈的棉絮此時派上了大用場。

      東生將濕布蓋在軍人的耳朵上,等浸濕了,把樹枝上折下的大刺去了尖頭,一點點挑去血痂。這夜是農(nóng)歷十五,外面的月光亮如白晝,一縷銀白色的光芒透過氣窗照到軍人身上,做了東生最好的助手。

      血痂清除完,黑乎乎的洞眼出現(xiàn)在東生面前,本該通暢的耳道,被干硬的血塊 完全堵死。滴水,濕潤,一點點撬動,他的動作輕得讓人察覺不到,軍人沉沉睡去了,老鄉(xiāng)們也疲倦地睡去了,周遭寂靜一片。

      堅固的血塊終于敗給了東生的耐性,它們開始松動,陸續(xù)離開附著已久的耳壁,被撬出來的血塊掉落在地上,不小的一堆。東生用樹枝做的云刀刮著耳壁,打掃剩下的血垢,等到耳扒上場,耳道基本上快打掃干凈了,棉絮做的雞毛棒輕輕轉(zhuǎn)動時,軍人醒來了,耳朵里的酥軟感覺讓他在睜開眼的瞬間有些茫然,眼神里有種如夢似幻的意味,很快他意識到自己仍舊身處牢房,陰霾再次回到眼中,嘴角卻浮上了一個笑容,那是給東生的笑。

      此時天快亮了,兩個老鄉(xiāng)也醒了,他們圍了過來,夸贊著東生的好手藝,不過他們更關(guān)心的,是軍人能不能像東生說的那樣恢復(fù)聽力,很快他們得到了答案,軍人清楚地聽到并回答了他們說的每一句話,欣喜洋溢在每個人的臉上。

      老鄉(xiāng),謝謝你,讓我在離開人世前還能聽到聲音。軍人向他表示感謝,東生想客氣地笑笑,可是眼淚卻涌了出來,忙背過身去抹掉了淚。別胡思亂想,你會沒事的,你看俺們這么多天不都沒事嗎。東生的安慰蒼白無力,卻讓軍人的臉上開朗了許多。天已大亮,窗外傳來鳥兒嘰嘰喳喳的叫聲,聽到這久違的聲音,軍人輕輕吹了一聲口哨,那是一個青年本該有的俏皮。

      新的一天,等待軍人的是又一場嚴(yán)刑拷打,晚上他被帶回牢房時,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兩條腿被打斷了,嘴里不住地往外冒著血,大家猜他是內(nèi)臟受了傷,他們無能為力地看著他,給他擦拭、喂水、撫摩,盡可能地讓他好過一些,可無論他們怎么做,都無法改變一個事實:這個年輕人的生命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

      東生爬到山頂上的時候,已是正午,太陽光格外耀眼,他回頭望去,藏身的山洞已經(jīng)淹沒在崇山峻嶺中,再也找不到了,此時梅花和孩子們在干什么呢?東生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們一定是安全的。昨夜上壩的方向傳來了槍炮聲,響了一夜,他說服了梅花,決定偷偷潛回去看看,在山洞里蟄伏了有七八天了,帶來的干糧早吃光了,采的野菜還夠堅持一陣子,可是他們不能老是這樣窩在山洞里,猶豫了半天,梅花同意他下山去探探情況。

      走走停停,東生警惕地觀察著四周,他到溪邊喝水,從水中的影子里發(fā)現(xiàn),他的模樣簡直就是一個野人,頭發(fā)和胡子好多天沒有打理,衣衫襤褸得不成樣子,這時候即使來了同村的老鄉(xiāng),也未必能認(rèn)出他來。他心里踏實了許多,腳步也加快了一些,夜幕降臨時他看到了村莊的影子,不敢貿(mào)然進(jìn)村,就在苞谷地里蹲伏下來,夜半,周遭一片寧靜,他悄悄爬到村東頭的一個小山包上,那兒能看清村里的情形。

      眼前看到的景象讓他有些納悶,耀眼的探照燈不見了,他一時很難找到炮樓的位置,等到月亮升起來了,他才發(fā)現(xiàn)炮樓已經(jīng)塌了,據(jù)點里鬼火一樣的燈光映照著幾個偽軍走來走去,東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決定第二天一早再說。

      第二天,他撿了一頂破草帽,壓低了帽檐,喬裝成一個討食的逃荒人,等了半晌,村里有人扛著鋤頭出來了,那是前街的李老歪,他是一個駝子,東生壓低了嗓音向他討口水喝時,他遞過水罐,東生肯定他沒有認(rèn)出自己,就大起膽子,有意無意地打聽起村里的情況來。

      李老歪是個愛說話的主,不到半炷香的工夫,東生就把情況弄清楚了。前夜的槍炮聲是一場惡戰(zhàn),新四軍調(diào)來了小分隊,機槍手榴彈齊上,把個鬼子據(jù)點搗得稀巴爛,鬼子軍官和保長都被干掉了,雖然要不了幾天新的鬼子就會來,但新四軍畢竟殺了鬼子的銳氣,這讓老百姓看到了希望。

      你繞著走吧,別進(jìn)村了,村里健壯的男丁們這會兒都被抓去修炮樓了,你要是進(jìn)村,也會被抓去干活呢。李老歪好心提醒東生,東生謝過他,轉(zhuǎn)身走了。

      回去的路和來時不同,路邊的花草開始有了顏色,空氣中還能嗅到好聞的青禾香,東生貪婪地看著、嗅著,他有多久沒注意到這些了。兄弟啊,他們終于為你報仇了,他在心里說道,臉上卻流下淚來。他的腳步越來越快,最后幾乎是跑了起來,一鼓作氣地跑到了山頂上,他望著遠(yuǎn)方,眼神明亮而堅定,就在剛才,一個念頭在他如疾風(fēng)般的行進(jìn)中萌芽、生長和成熟。

      他沒有告訴梅花,那個新四軍在彌留之際用新生的聽力,和他做著離世前的交流,他告訴東生他的名字和年紀(jì),原來他比東生還小兩歲。

      東生想不出什么話來安慰他,下意識地問他哪里疼,這兒,火燒火燎的痛??!軍人指著自己的胸腔說道。東生用手幫他輕撫著胸口,想要減輕他的疼痛,這個舉動雖然沒有什么用處,但掌心的暖卻舒展了軍人緊皺的眉頭。

      我怕不行了,我不怕死,我只恨看不到小鬼子滅亡那一天,他們把我的臟腑打爛了,我的頭腦和心還好著呢,我知道他們的末日快到了,他們是強盜,有萬千個中國人在等著拿他們的命呢!兄弟,你也算一個!軍人的最后一句話仿佛一記重錘,讓東生半晌說不出話來。

      天明時軍人咽了氣,他的尸體被抬出去時,東生的耳邊還一直回蕩著那句話:“兄弟,你也算一個!”

      他站在山頂上,遠(yuǎn)方的山正籠罩在暮色中,晚風(fēng)吹過樹林,發(fā)出沙沙的聲音,他的胸膛起伏著,那里面有滾燙的巖漿在翻騰,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頭,越來越緊,胸腔內(nèi)的激情終于爆發(fā)出來:兄弟,從今天起,也算我一個!東生向著遠(yuǎn)方吶喊,山?jīng)]有回響,它默默地收下了東生的這句豪言,用夕陽的璀璨回應(yīng)了他。

      五個月后,人們又將迎來新的一年,年關(guān)的鄉(xiāng)村,日子過得再凄惶,總還是要有些過年的氣氛的。各種貨郎擔(dān)開始走街串巷,這其中最受歡迎的是一個剃頭匠,人們叫他二傻,他胡子拉碴,眼角總糊著一團(tuán)臟污,衣服不知多久沒洗,泛著腌臜的油光,二傻的腿腳不好,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和人說話也一副傻樣,不過他手藝好,為人也和氣,每次挑著擔(dān)子剛進(jìn)村, 喚頭“當(dāng)啷”一聲響,立刻有主顧圍攏來。

      二傻是哪個村的,沒人知道,只知道他是打北邊過來的,孤身一人滿世界晃蕩,走到哪兒都是家。二傻看起來傻,眼頭卻活,看到保長偽軍之類的人態(tài)度極恭順,點頭哈腰的,時不時會摸出根煙卷來敬給他們,給他們剃頭不要錢不說,還格外細(xì)心周到,保長看他傻乎乎挺有意思,帶他去據(jù)點里給鬼子服務(wù),村民們都為他捏一把汗,一個傻子討口飯不容易,可別給自己整進(jìn)了狼窩。

      讓他們出乎意料的是,傻子給日本鬼子理完發(fā)后,又全須全尾地出來了,村民們嘖嘖稱奇,嘆道真是傻人有傻福,二傻吹噓著日本人對他怎么好,還說要不是因為他是個瘸子,身上又有癩子,就留他做御用剃頭匠了,人們笑他不知好歹,留下來可就是“獄用”剃頭匠了,二傻聽不出好壞話,紅著臉跟人爭論。

      除夕前一天,二傻到七嶺村做活,給最后一家剃完頭后天已經(jīng)快黑了。這戶人家是個熱心腸的,要留二傻住宿,說后面嶺子上有狼,這幾夜老是出來逛蕩,二傻宿在了人家的牛棚里,夜晚,他鉆進(jìn)稻草窩里,身邊的老牛暖烘烘的,一會兒他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午夜時分,村頭傳來了槍聲,七嶺村是個小村落,據(jù)點里只有三四個鬼子和十來個偽軍,冷不丁遭到偷襲,這會兒手忙腳亂地在應(yīng)對,對方占據(jù)了村里的制高點,一打一個準(zhǔn),沒一會兒據(jù)點里就亂成了一鍋粥。幾個黑影悄然翻墻而入,黑暗中來人各找目標(biāo),一瞬間結(jié)果了幾個偽軍,這時屋里聞聲出來一個鬼子,正拿著槍嘰里哇啦的,只見翻墻而入的其中一人上前鎖住了他的咽喉,右手一道寒光閃過,鬼子去了西天,那人尚未罷休,手里又是兩道寒光,方才放開已經(jīng)癱軟的鬼子。

      村民們心驚肉跳地聽著槍炮聲,他們不知道外面的情況怎么樣,也沒人敢起來看,大家都知道,這是新四軍打來了,后半夜槍聲漸漸遠(yuǎn)去,鄉(xiāng)村又陷入了一片沉寂。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主家起來喂牛,看見二傻流著口水睡得正香,問他有沒有聽到昨夜的動靜,二傻瞇著惺忪的雙眼搖搖頭,從缸里舀了口水喝后,他挑了擔(dān)子要去趕下一個村子,今天是除夕,他得早去,主家指給他塘埂下的小路,說昨夜惡戰(zhàn),還不知情況怎樣,可不能走大路。他謝了主家,往下一個村子去了。

      二傻的剃頭挑子剛在村口安置下來,就有村民聚過來,二傻忙著活計,聽村里人閑話家常,不時傻笑兩句,插兩句不合時宜的嘴。此時正是清晨,村里人有端了大碗蹲過來聽個閑話的,有老人拿著煙袋抽煙的,村頭人聲鼎沸。人們聊著聊著就聊到了鄰村昨晚被偷襲的事,他們壓低聲音,說昨晚鄰村的鬼子被新四軍端了老窩,一個鬼子的死相最難看,脖子被抹了不算,兩只耳朵還被劃掉了,下輩子只能做沒耳朵的雞鴨了!不知誰說了這句話,村民們笑成一片,二傻也嘎嘎笑起來。你個傻子,你能聽懂啥?大家嘲笑他,他樂得更歡了。

      除夕夜來臨,家家戶戶開始吃年夜飯了,在中國人的心中,日子再難熬,年總是要過的,年意味著新的希望,平平安安地?fù)蔚竭^年,就有了盼頭。二傻忙完了活計,今年的忙碌也將告一段落,他挑著擔(dān)子不緊不慢地?fù)u晃在鄉(xiāng)間的路上,邊走邊哼唱著小曲,看到他的人都說,沒有家的孤傻子,過個年也得意地唱起來了呢。

      二傻上了山崗,在山林里穿行了很久,他來到一個山洞前,洞口隱沒在嶙峋的怪石和松林中。他模仿鳥兒叫了兩聲,洞里很快出來了一個人,那是一個女人,她接過二傻手中的擔(dān)子,兩人一塊進(jìn)了洞。

      洞的深處燭火明亮,有鍋有灶,還有簡陋的家具,分明是一派家的模樣,床上一個老人摟著兩個孩子睡得正香。

      俺爹這幾天咳嗽好了沒?二傻問道。這時的二傻已經(jīng)變了一個樣子,腿腳不瘸了,眉眼也恢復(fù)了正常,再無一丁點兒平時的傻樣。

      喝了草藥,已經(jīng)好了,哦,昨個夾到只野兔,今晌包了頓餃子,咱也算過了個好年呢!女人笑盈盈地從鍋里端出一碗餃子來。

      男人接過餃子,吃了一口,贊道好吃,抬眼迎住了正笑望著他的女人,燈光下她的眼神清亮柔和,模樣是那么好看。

      他的眼睛有些濕潤了,喉結(jié)處滾了一下,有些哽咽地說,梅花,跟著俺委屈你了。

      梅花依舊笑盈盈地說,俺覺得甜呢,東生,俺從來沒這么踏實過,俺知道,你是個干大事的人,你做的是好事,跟著你,俺覺得榮光!

      此時的二傻,不,是東生聽了這話,不知說什么才好,他將梅花攬入了懷中,越攬越緊,仿佛只有通過力量才能表達(dá)出他內(nèi)心的感受。

      夜已深,梅花也沉沉睡去,微弱的燈火下,東生在磨著剃刀,刀片已經(jīng)被磨得锃亮而鋒利,他回憶著用它抹鬼子脖子的感覺,又想起在它的寒光過后,鬼子的兩個耳朵瞬間分離的樣子,兄弟,你看到這一幕,一定會笑出來的。他想著,臉上浮上了一絲笑意,此時他身邊的矮凳上,是一張剛畫完的地圖,上面畫著的,是今天他去的村莊的鬼子據(jù)點圖。明天,要把它盡快送到政委手中,他對自己說。

      山洞外,這時天已經(jīng)泛起了魚肚白,天快亮了,天邊隱約出現(xiàn)一抹七彩的云霞,明天,一定是個艷陽天。

      責(zé)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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