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欣
關(guān)鍵詞:喬治·愛略特 《 米德爾馬契》 歷史觀 歷史想象
當我們捧著維多利亞時代最經(jīng)典的敘事作品之一《米德爾馬契》這部又厚、又重的小說時,我們可能會迫不及待地直奔小說的故事,急于吞噬這部七百頁長的作品呈現(xiàn)給我們的一切可咀嚼品味的材料。如果我們能停下來仔細閱讀小說開篇的《序曲》部分,我們會發(fā)現(xiàn)喬治·愛略特已經(jīng)在這里埋下了她對整部小說的構(gòu)想,更有意味的是,她對“文學(xué)是什么”這個問題哲學(xué)的沉思。
誰要是在意人類的歷史,知道時間在它變化莫測的實驗下如何擺弄歷史這神秘的混合物,不曾——哪怕只是很短的一刻——想到特蕾莎圣人的一生?這個小女孩在一天早晨與比她還年幼的弟弟手挽著手要在摩爾人的國度尋求殉教,誰想到那情景不會溫柔一笑?(Eliot, 3)
作為《序曲》的第一句話,作為整部小說開篇的第一句話,它一開始就把我們的注意力引向了歷史,而不是文學(xué)。特蕾莎的故事是人類歷史上記載的真實事件,對于熟讀西方歷史的讀者來說,她的故事并不陌生,愛略特一開篇說“誰要是在意人類的歷史”,她要為小說尋覓一位理想讀者,這位讀者不僅要熟讀歷史,還要有強烈的同情心。比較這句話和簡·奧斯汀在《傲慢與偏見》的開篇句,“饒有家資的單身男子必定想要娶妻室,這是舉世公認的真情實理”(奧斯丁,1)就會發(fā)現(xiàn),愛略特對這個理想讀者的要求似乎比奧斯汀更為嚴格。奧斯汀在《傲慢與偏見》的開篇語也許是最好的小說開頭,因為她一下子就抓住了讀者。這個讀者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只要他/ 她有生活常識,喜愛閱讀戀愛、婚姻小說,他/ 她就是這部小說的理想讀者。與奧斯汀不同,愛略特開篇說的這個“誰”,不僅熟讀歷史,還要認同她描述的歷史觀,即人們對歷史的記錄不可避免地要受時間的擺弄修改。這樣的讀者不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至少要是一位對豐富自身精神世界有著異常的熱忱,甚至多少有些學(xué)究氣的讀者。
愛略特為什么要如此挑剔讀者呢?唯有這樣的讀者才會對她接下來講述的故事感興趣。這個故事與歷史有關(guān),與歷史上記載的圣人特蕾莎有關(guān)。愛略特在開篇第一句話就設(shè)定好理想讀者與故事源頭,可見她確實是格局很大的作家。接著這句話,她說這兩個年幼的殉道者最終沒有完成殉道,他們的叔叔們出來攔住了他們,即使如此,她認為講述特蕾莎的歷史事件,最好從她年幼時的這次失敗經(jīng)歷講起。原文中這樣寫道:“那個小孩子的朝圣情節(jié)是合適的開頭,特蕾莎那熱情的、理想的天性需要史詩?!保‥liot, 3)這就從對歷史人物的評價,轉(zhuǎn)向了講故事的技巧問題。愛略特為一段真實歷史設(shè)想敘事策略,這似乎是一位小說家獨有的思維方式,對真實歷史的資料安排、裁剪,反復(fù)衡量比較哪種敘事手段能將故事講得最精彩,如何能突出人物,仿佛歷史上這位真實的人物與作家筆下虛構(gòu)的主人公并無二致。
愛略特之所以能從歷史過渡到文學(xué),在于她看到“史詩”(Epic)這個詞兼具的歷史性與文學(xué)性。史詩是口述的歷史故事,它既是文學(xué)又是歷史。從形式上看,它采取文學(xué)詩歌的形式安排內(nèi)容,羅列詞語,它借著詩歌朗朗上口的音樂性與情節(jié)上跌宕起伏的敘事技巧得以廣泛流傳;從內(nèi)容上看,人們愿意聽詩人講述史詩也許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故事的真實性,對于聽眾來說《荷馬史詩》的持久魅力脫離不了它的歷史真實性,即便人們一直懷疑《荷馬史詩》中到底有多少成分屬于歷史,有多少成分是神話傳說。誠然,如拉夫勞伯(Kurt A. Raaflaub)的判斷,史詩很大可能從真實歷史事件和真實人物身上汲取養(yǎng)分,但“隨著歷史的發(fā)展,事件經(jīng)過一些隨機組合和重新解讀,可能與原來真實的情況相差甚遠,有時甚至找不到任何相似性”(Raaflaub, 59)。即便如此,它的誕生也總是依靠著一種歷史真實性,“是古代世界最重要的文學(xué)類型”(Foley, 1)。無論是《荷馬史詩》還是愛略特在《序曲》中描述的基督教史詩,“在古代社會具有歷史、政治、文化、教化等等功能”(Foley, 1)。然而,當愛略特在公開討論史詩的敘事技巧時,她似乎有意模糊了真實與虛構(gòu)的邊界,打破了歷史與文學(xué)之間的壁壘。
在《序曲》中,“詩”“史”劃分仍然不足以說明史詩中“史”“詩”的交錯結(jié)合,因為嚴格說來,歷史性或者說真實性不僅僅影響到人們對史詩內(nèi)容的把握,它直接左右了情節(jié)的設(shè)置,這已涉及形式的問題;詩性或者說虛構(gòu)性也不僅僅控制史詩的形式,它也會篡改事實,讓故事更具有戲劇性。因此,史詩既是“史”也是“詩”,真實與虛構(gòu)在這個詞里模糊地存在著。
特蕾莎的天性“需要史詩的人生,那些一卷卷的浪漫騎士故事與講述女孩子如何征服戀人的小說對她能有什么意義呢?”(Eliot, 3)從此處開始,愛略特開始在歷史與文學(xué)兩個層次上思考史詩的敘事策略。從歷史的維度看,特蕾莎的人生是追求宗教的一生,她的故事/歷史與浪漫傳奇、戀愛小說中刻畫的現(xiàn)實肯定是不同的;從文學(xué)的維度看,愛略特論述的是文學(xué)類型與它要刻畫的故事之間的關(guān)系。這句話可以解讀為,特蕾莎的故事適合用史詩書寫,不能用傳奇、戀愛小說的敘事風格講述。
愛略特引入特蕾莎的事跡不是真的要講述她的故事,她的小說要講述的是多蘿西婭的故事。《序曲》留給人最直觀的印象是,它以圣人特蕾莎的形象隱喻了小說的主人公多蘿西婭。年幼的特蕾莎攜弟弟一同殉道,卻被象征著世俗力量的叔叔們阻攔,這個情節(jié)與小說中多蘿西婭的人生際遇相互呼應(yīng)。多蘿西婭為了追求崇高的精神生活不惜犧牲世俗生活的享樂,她的身上既沒有中產(chǎn)階級對物品、財產(chǎn)的迷戀,也沒有浪漫傳奇、傳統(tǒng)小說中女性對愛情的渴望。為了使自己的一生不至虛度,她嫁給年老、自私的學(xué)究卡蘇朋,以協(xié)助他寫成宗教學(xué)巨著。與特蕾莎的命運一樣,作為世俗力量的叔叔、妹妹先后出場阻礙她的“殉道”。不可思議的是,最終阻礙她“殉道”的反倒是她的丈夫卡蘇朋,他害怕多蘿西婭看穿他的怯懦與無能,一直拒絕她介入自己的工作,而當多蘿西婭發(fā)現(xiàn)自己一心想要協(xié)助完成的宗教學(xué)巨著根本就是癡人說夢時,她不得不感到自己一生的追求還是落空了。小說的結(jié)局其實早已潛藏在序言中:“多少特蕾莎來到世上,發(fā)現(xiàn)并沒有什么史詩般的生活等著她們,她們宏大的精神追求空面對一個淡漠的世道,也許她們一生的悲劇都沒有一位神圣詩人來歌頌,在歷史中被遺忘?!保‥liot, 3)多蘿西婭不過是這些不得志的特蕾莎中的一個,她一生的精神追求也必定以失敗告終。
特蕾莎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物,講述她的故事涉及歷史與文學(xué)、真實與虛構(gòu)的復(fù)雜問題;而多蘿西婭是小說虛構(gòu)的人物,她的故事好像只能與文學(xué)、虛構(gòu)有關(guān),與歷史無礙了。然而,愛略特認為,像特蕾莎這樣的女性歷史上絕不只有一個。愛略特在感嘆19世紀女性命運的同時,她能想象歷史,在歷史的空白處一定有許多像特蕾莎一樣的人物沒有留下痕跡。歷史與文學(xué)辜負了這些后世的特蕾莎們。她們本來也可以像特蕾莎那樣度過“史詩”的一生,歷史沒有給她們那樣的機遇;她們本來也可以像特蕾莎那樣進入詩人的“史詩”,卻沒有詩人來為她們記錄??墒怯袝r,虛構(gòu)的事情比歷史上記載的事件更真實。不能因為多蘿西婭沒有進入史詩,未被記載,未被書寫,就認為她不存在。既然沒有詩人為她們著史詩,那么只能由愛略特為她們寫“小說”了。
小說,這一無須依賴歷史真實的文體可以講述歷史以外、史詩以外的虛構(gòu)故事,它也可以講述“歷史以外”的真實故事。愛略特要講的就是后一種故事,多蘿西婭就是那些后世特蕾莎的化身,她是虛構(gòu)的女主人公,更是被歷史遺忘、被詩人遺忘的“真實的人”,在進入小說正文之前,愛略特要在《序曲》中講述特蕾莎的歷史,以此為源頭才好講述同樣“真實的”多蘿西婭。
可是,為什么一定要講述被歷史、文學(xué)遺忘的人?愛略特在《序曲》的最后說,有人認為被歷史遺忘的人們只能歸咎于上天(Supreme Power)讓女性捉摸不定,人們無法像把握科學(xué)那樣把握女性的本質(zhì),因此也無法走近女性的故事,為她們立傳。愛略特為女性辯護道,即使女性的本質(zhì)不可捉摸,我們也應(yīng)知道她們遠比“散文與詩篇”中記錄的女性形象豐富得多。愛略特批判了過去的歷史與文學(xué),特別是傳統(tǒng)詩歌、散文對女性的設(shè)定都千篇一律,它們對女性的理解過于褊狹,看不到在同樣的發(fā)型下每個女性的不同特點。與此不同,她的這部小說要以不得志的特蕾莎——多蘿西婭為主人公,講述被歷史遺忘的人,力圖刻畫一個豐富的女性形象。
什么是文學(xué)?在《序曲》中,愛略特呈現(xiàn)了這樣一種文學(xué)觀、歷史觀——文學(xué)是講述歷史的,是于歷史的空白處想象歷史。它不僅要像史詩那樣講述歷史上記載過的真實的人,也要講無數(shù)被歷史遺忘的真實的人。無論是依托歷史真實的“史詩”還是愛略特書寫的“小說”,在她看來,都是建構(gòu)歷史真實的文字。那么,文學(xué)與歷史的不同在哪里?愛略特認為,圣人特蕾莎一生功績卓著,她得到了詩人的承認,進入了歷史與史詩;但是,無數(shù)特蕾莎一樣的人生不逢時,她們在淡漠的世道中蹉跎一生,沒有詩人做傳,也被擋在歷史之外。歸根結(jié)底,歷史以功績?yōu)榭剂恐v述圣人的故事,而文學(xué)以人的美德為考量講述有圣人志向的人。
小說的最后篇章《終曲》回應(yīng)了《序曲》中的文學(xué)觀、歷史觀。在《終曲》中,愛略特說多蘿西婭好像一條河流,“她的那些無名的支流滋潤了許多身邊的人……世界的美好有時候就是依靠不宏大的事情(unhistoric acts),我們生活的還不錯一半兒要歸功于那些一生默默無聞的人(a hidden life),他們的墳?zāi)怪两駸o人瞻仰(unvisited tombs)”(Eliot, 688)。這段文字中出現(xiàn)的“無名”“不宏大”“默默無聞”“無人瞻仰”都在回應(yīng)《序曲》中特蕾莎的故事,多蘿西婭的無名與特蕾莎的圣人事跡形成對比。由此對比,愛略特旨在說明無名的多蘿西婭并不遜色于圣人特蕾莎。此處,愛略特連續(xù)使用幾個英語的“un”否定前綴以說明多蘿西婭的人生悲劇的壯烈,她有著與特蕾莎一樣的偉大志向,可惜她生在一個“不完美”的世界。由多蘿西婭的人生悲劇,我們可以反思,如果歷史以功績?yōu)榭剂慷挥浭龀晒Φ娜?,那么是否歷史已經(jīng)失去了悲劇中一個重要的部分:希望落空的悲劇,或者說無名的悲?。繍勐蕴氐倪@部小說就以講述無名者的悲劇為己任,這既是彌補了歷史的空白,也彌補了悲劇的空白,在“史”與“詩”兩個維度上重新定義歷史與文學(xué)的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