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默
母親在孩子的成長電影里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在我的人生電影里,每一個角色都有,每一個場景都不落下,卻總少了些什么。
我來自農(nóng)村一個普通的離異家庭。從我記事起,母親的形象便在我的腦海里消失殆盡。我的童年電影里獨獨沒有親生母親。
她把我忘了嗎?我猜不到,十余年來她都不曾出現(xiàn),不曾看過我。大概是因為她重組了自己的家庭,找到了比我父親更適合度過余生的男人。
她是我的第一任母親,也是我連名字、長相、性格、喜好等都不知曉的親生母親。
父親正值壯年,在八方親戚的撮合下,他以為遇到了真正懂他的女人。我的第二任媽媽邁進了家門,溫柔地叫著我的小名。
原來母親的手掌這么溫暖嗎,原來母親的眼里都含著柔情嗎,原來母親的懷抱是這樣的。七歲的我想著,同學(xué)作文里的溫柔媽媽終于出現(xiàn)在我的世界里了,我再也不用虛構(gòu)媽媽的角色,也可以抬著頭驕傲地在班里大聲朗讀《我的媽媽》。
我?guī)е鵁o比熱烈的期許迎她進門,在她的身后一遍又一遍地喊著媽媽,喊著母親,似是要將這幾年落下的稱呼全都補齊。
家里多了個妹妹,是繼母和父親成婚不久后的結(jié)晶。懵懵懂懂的我滿心歡喜以為自己多了個玩伴,偌大的房間足夠我與妹妹一起睡覺玩樂。
可我被迫搬去和爺爺奶奶一起住。這是一棟有著庭院的樓房,我小時候最喜歡來的地方。我答應(yīng)住過來的原因之一是,這里離我家很近,我可以隨時回去看看我的小房間,扯著稚嫩的聲線喊一聲“爸爸媽媽”。
牙牙學(xué)語的小妹妹住進了我的房間。我想,妹妹應(yīng)該是需要私人空間吧,畢竟剛出生的小妹妹一定會時不時吵鬧,他們一定是擔(dān)心影響我的學(xué)業(yè)。
妹妹的房間里有各式各樣的玩具,嶄新的書柜、衣柜叫囂著,破舊的老衣柜帶著我曾經(jīng)的體溫被丟了出去。
我的舊衣服被打包丟在一起,繼母說我小小年紀就這么愛買衣服,長大了必然是個不知節(jié)省的壞孩子。
我不知曉她是如何定義壞孩子的,也不知曉為什么她在看到我那些洗了近百次的舊衣服后,還要給我冠上奢侈浪費的高帽。
我不敢反駁,因為她是媽媽。媽媽總是有理有據(jù)才會責(zé)備孩子。
我也不敢伸手向父親討要兩塊的早餐錢,只好一次又一次向爺爺奶奶伸手,哪怕他們是只拿著幾百塊養(yǎng)老金勉強度日的七旬老人。
我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了許多年,直到現(xiàn)在。我想,等妹妹長大了,我應(yīng)該就能回到小房間了吧。
答案是未知的。
我不僅看到了妹妹長大,還看到了那個女人帶著妹妹一起離開。
初三那年,她與父親苦心經(jīng)營的婚姻宣告失敗。父親依舊選擇了我,但我依舊沒能回到曾經(jīng)的小房間——我拒絕了,只因我想和奶奶一起住。
我畏懼那個家,那個陌生的住所。
成熟的大人們是不是從未想過,即將經(jīng)歷中考的我看到他們打離婚官司是怎樣的心情,他們是不是不曾思考過我是否會因為他們的分開而心有芥蒂。
我的青春期里沒有媽媽的呵護,我的叛逆期里也沒有父親的管教,真正陪伴我、管教我,教會我穿衣、教會我在人生路上行走的,是我的第三任“媽媽”。
我從未喊過她媽媽,但她卻是我最為尊敬的女人。
她年輕時被人稱為知識分子,在農(nóng)村擁有這樣名號的人必然是肚子里有墨水的,她卻笑著說不是。畢竟曾經(jīng)的知識分子現(xiàn)在卻是市井里嗓門最響亮的,賣菜的商家見到她不敢隨意報價,賣豬肉的見到她不敢缺斤少兩。路口理發(fā)店的美琴阿姐是她的好友,五塊錢一次的蘋果頭是她永遠不會改變的造型。她是我心里的“母親”。
她是我的奶奶,也是在我的人生電影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的人。
她從不指責(zé)我“鋪張浪費”,因為那個在深夜挑燈縫補校服的人是她。
她很溫柔,有著老一輩的慈愛目光,那目光柔軟到讓我深陷其中;她稍顯豐腴的身體,也總能給我?guī)碜銐虻陌踩小?/p>
入睡前,我總要抓著她冰涼的耳垂再三揉捏才能睡著。半夜被她震天響的呼嚕聲吵醒時,我總會踢踢她的腳,讓她小點聲。
奶奶對我的成績很是關(guān)注,小到周考,大到期末考,她都要求我上報成績。若是退步,她便喊我罰站,要求我寫反思 ;若是進步,她便一笑而過,沒有贊揚和夸獎,也沒有任何獎勵。
初三的一次月考,我進步很大,老師要求拿著試卷回家簽名并訂正。驕傲的情緒瞬間襲遍全身,我攤開試卷指指分數(shù),想要得到她的一句夸獎。
奶奶冷淡的一句“嗯”,瞬間將我打入谷底。
“老師讓你們拿回家簽名,不是讓你們炫耀成績的吧。”
驕傲的潮水退去,隨之而來的羞愧將我卷上岸邊。鮮紅的數(shù)字旁是她娟秀的字跡,還有我的羞愧。
她的教育方式無疑是成功的。為了自己的前途,也為了奶奶的期許不付諸東流,我一次比一次努力,每天在課桌上奮筆疾書,終于在學(xué)期末捧回一張“三好學(xué)生”獎狀。
在我心中不斷激蕩開的情緒,名為成就感。
中考前一段時間,因為過度緊張,我的體重直線下降,蠟黃的臉色讓爺爺奶奶非常擔(dān)心我的身體。整宿整宿睡不著覺的時候,是奶奶給我泡一杯牛奶,幫我關(guān)燈,揉揉我緊繃的臉,安慰我入睡。
我愈加努力,迫切想要證明自己。
我的努力也許會被看到,但不一定有結(jié)果。中考失利的打擊,讓我的自信瞬間垮臺。查完成績后,連續(xù)幾天我都打不起精神。
奶奶說不出大道理,也不會對我說“沒關(guān)系,你是最棒的”。她給了我三天冷靜期。
三天后的那個晚上,她躺在我身旁輕拍著我的背,就像小時候哄我入睡那般。
我輕抓著她的耳垂,慢慢入夢,慢慢走出陰影。
“囡囡有書讀,奶奶很高興。不管是在哪所高中,奶奶都高興?!?/p>
高中開學(xué)第一天,我搬進宿舍時,再一次感受到第三任“媽媽”給我?guī)淼暮谩?/p>
令室友們束手無策的被套,我輕輕一抖便套好了;室友們攪和成一團的蚊帳,我輕松就找到了固定的四個角。
我也許做不到次次優(yōu)秀,但我能做到的是保持積極上進,不讓自己失望,也不讓自己失去信心。
第三任“媽媽”是我人生的導(dǎo)師,也是造就我夢想的人。
父親嘴里嚴禁我閱讀的閑書,如《窗邊的小豆豆》《傲慢與偏見》《月亮與六便士》……她會在睡前或是雙休日的午后偷偷拿給我??偸撬谝慌源驋咝l(wèi)生,我在一旁閱讀。
我筆下的故事被她視為作品,我笑著搖頭,說這只是老師布置的任務(wù),她倔強地說我的每一篇作文在她眼里都是優(yōu)秀作品。我有些羞愧,畢竟我的寫作水平一直處于班級的中游,普通且平凡。
是了,她是想讓我重拾信心吧,畢竟中考失利給我?guī)淼拇驌艉茈y隨時間消磨殆盡。
記得我每一次偷偷寫她時,都不會讓她知道。因為在我筆下的她不會變老,身上沒有歲月的痕跡,也沒有佝僂的背脊,她亦師亦友亦母親。她可能沒有足夠的知識儲備,但她的腦海里卻有我所有的作品;她可能沒有年輕的身子骨,但揮起掃帚嚴格要求我學(xué)會照顧自己時,是一頭雄獅。
我的青春里沒有母親的溫柔眉眼,亦沒有母親的循循善誘,但我有奶奶,她教會我堅韌,教會我獨立,教會我做人處世,教會我追逐夢想。
她說 :“囡囡啊,你要為自己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