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世界里的唐僧

草上飛鴻

看到一篇有趣的文章，講的是孫悟空是從無情世界里誕生出來的一個無情者，他一生最大的轉(zhuǎn)變是遇到雖然有許多缺點(diǎn)但就是有感情的唐僧。

唐僧嘮叨、善良，即便孫悟空揮舞金箍大棒打死一個小妖精，他也要絮叨不止，甚至猛念緊箍咒，讓孫悟空疼得滿地找牙。就是這樣一個迂腐嘮叨的人，竟然慢慢地讓一個無情無惱的石猴變成一個知疼知熱、能夠流淚、向善而行的神人。這樣的孫悟空才是一個真英雄，才能受到讀者的真喜歡。

唐僧有感情，就會有不止一個缺點(diǎn)，這跟其他普通的凡人沒有什么兩樣。一個人的善良與缺點(diǎn)是一體的，是渾然不可分割的，你同情人，難免也會同情壞人。唐僧由同情人走向同情妖，認(rèn)為人殺不得，妖同樣也殺不得。為什么？至少妖也有生命，也會有善念，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可能。而且，一個人殺慣了妖，也許就會嘗試著去害人。所以，唐僧會竭力勸阻孫悟空別去殺妖。孫悟空能力越強(qiáng)，他就越嘮叨。雖然除了嘮叨，唐僧還會念緊箍咒，但念緊箍咒畢竟是在徒弟身上制造痛苦，他的善良不容他濫用（善良的人可能都有這個缺點(diǎn)，想想人世間那些愛嘮叨的老媽，我們都會釋然一笑吧）。

人有七情六欲，就不會向著目標(biāo)長驅(qū)直入、只進(jìn)不退，他會猶豫，會拐彎，會停步不前，在人生路上走的不是一條漂亮流暢、沒有疙疙瘩瘩的直線。這就帶來了缺陷、不足和非議。有時候我們討厭唐僧，其實(shí)也是對自己不滿，不滿平凡人身上的七七八八。

可以說，人的缺點(diǎn)跟人的感情密切相關(guān)，人生缺點(diǎn)也是感情弱點(diǎn)。這并不是說有感情很糟糕，恰恰說明感情的存在讓人變得復(fù)雜斑斕、豐富多樣，同時又富于個性、不可同化。有感情的人可親可愛，有缺點(diǎn)的人同樣可親可愛，否則他就會逐漸跟人性背道而馳，要么成為虛假完美的怪物，要么成為不食人間煙火、令人反感的大神。天地之間，只有人最可愛、最可靠、最有生氣，由于擁有缺點(diǎn)和不足，因此也最可塑、最快樂、最驚心動魄。

孫悟空一個筋斗云可去往十萬八千里，到西天拿到那本真經(jīng)易如反掌，因?yàn)樗皇且粋€人，才能夠做到這一點(diǎn)。孫悟空越無情無欲，他就越神通廣大。唐僧就不行，他會有選擇困難癥，會搬石頭砸自己腳，還會像一個天真的傻子那樣自投羅網(wǎng)。

唐僧最在乎的是修心養(yǎng)性，他有救人的善良而無殺人的本事，在他眼中妖和人沒有本質(zhì)的不同，既想救人又想護(hù)妖，不知不覺陷進(jìn)人性旋渦。不是人間正義、醍醐真諦拖了孫悟空的后腿，而是唐僧尚未泯滅的凡人感情、一大堆缺點(diǎn)拖了孫悟空的后腿，讓他翻不了筋斗云，翻了也是白翻，還要像一個煩惱叢生、軟弱無助的凡人那樣退回到原點(diǎn)，經(jīng)受情感欲望的煎熬磨煉。

在漫長曲折的取經(jīng)路上，孫悟空影響了唐僧，唐僧對孫悟空的影響則更大。神話是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最后還要由人來決定一個神話能否永生。神對人的影響遠(yuǎn)不如人對神的影響大。所以那篇文章的作者才會說，毫無神通、識人不明的唐僧把那個活在無情世界里的孫悟空帶進(jìn)了一個有情世界，“誰是《西游記》里最大的英雄？有時候真的很難講”。

孫悟空翻一個筋斗云就取來了真經(jīng)，這樣一來還有什么神奇的故事可講？只有善良嘮叨、艱難延宕的唐僧才使《西游記》逐漸成為一本厚厚的大書。是有感情的人、有缺點(diǎn)的人書寫了歷史，哪怕歷史中往往并沒有他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