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功晶
碎石小道
東萊草堂
茶館與花園
藝圃之妙,盡在一“隱”字。
位于蘇州市姑蘇區(qū)文衙弄5號的藝圃,隱匿于古時“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fēng)流之地”閶門腳下一爿老宅民居的夾縫中。這里,只能棄車步行,穿巷而入。走過吳趨坊,左轉(zhuǎn)來到寶林寺前街,在縱橫交錯的舊屋陋巷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繞迷宮:慵懶的貓兒蜷臥在屋檐底下打盹,上了歲數(shù)的老嫗踮起腳尖晾曬被單,沿街的窗戶飄出一陣吳儂軟語評彈聲……九曲十八彎,終于看到一個樸素敞開的院門,門臉與普通民居相仿,要不是門額懸匾上寫著“藝圃”兩個字,一不留神就失之交臂了。
進了大門,先右拐至一條碎石小道,兩旁森墻夾峙。時維九月,序?qū)偃?。一墻凌霄花開得正好,一個個小喇叭似的匍匐在藤蔓上,貼著白墻底子,宛如在素白宣紙上潑脂染翠,自成一幅不著筆墨的天然國畫。復(fù)行數(shù)十步,疑似山窮水盡,又轉(zhuǎn)了兩轉(zhuǎn),方才豁然開朗,入得主園。
藝圃不大,占地不過6畝。好在蘇州人習(xí)慣了“螺螄殼里做道場”,園不在大,貴乎景深。只要位置關(guān)系處理妥當(dāng),便能讓人產(chǎn)生“方寸之間,窮盡變化”的感覺。造園者根據(jù)“袖珍”特色,在曲折狹窄中尋求敞亮,于昏暗閉塞中探求豁達。經(jīng)一番“移花接木”的匠心妙手,小小一只“螺螄殼”,竟呈現(xiàn)出一派“納千頃之汪洋,收四時之爛漫”的大氣象。遠山近水,“無論站在哪個點上,眼前總是一幅完美的圖畫”。住宅區(qū)是中規(guī)中矩的江南明式官宦宅第布局,瓦屋紙窗,層層遞進。
臨池的延光閣現(xiàn)在改成了平民茶館,是老蘇州的心頭愛。我鉆入茶室,揀了個依窗的座頭,喚堂官沏上一壺滾燙的新茶,自酌自啜,透過煙雨最能看清江南、讀懂園林。此時此地,頭腦里浮現(xiàn)出故園主人文震亨《長物志》里的一段,“亭臺具曠士之懷,齋閣有幽人之致,構(gòu)一斗室,相傍山齋,內(nèi)設(shè)茶具,教一童專主茶役,以供長日清談,寒宵兀坐?!狈滞鈶?yīng)景。
藝圃的“開山之祖”名喚袁祖庚。袁氏祖籍吳縣(今蘇州吳中、相城區(qū)域),因曾祖入贅長洲(今姑蘇),落腳于此。據(jù)說,小袁是個天才兒童,14歲下筆如流,16歲“郡院試俱第一”,弱冠高中進士三甲。他在紹興任推官,“以精嚴(yán)用法為名”;在荊州任知府,“能先修百姓之急,以馴服悍王有豈弟神明之稱”。不到40歲,便擢升為浙江省按察副使,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副省長、政法委書記??苫潞o常,袁祖庚不知開罪了“哪路神仙”,稀里糊涂被降級、罷官。袁祖庚打道回府后,在姑蘇城西北“隔斷城西市語嘩,幽棲絕似野人家”之處,買了一塊地皮,挖池堆土、疊山理水,營造了一個屬于自己的棲身之所,取名“醉穎堂”。
袁祖庚去世后,園子歸了姑蘇大族文氏所有。與少年得志的袁祖庚不同,文震孟(江南四才子之一文徵明曾孫)屬于大器晚成型,近知天命方中得狀元。彼時正值魏閹專權(quán),眼看好好的朝廷被攪得烏煙瘴氣,老狀元憤懣難抑,給皇帝上了一道《勤政講學(xué)疏》,勸君上“親賢臣,遠小人”??墒牵患堊嗾蹞Q來八十大板。文震孟“凄凄慘慘戚戚”離開了京城這個是非之地。回到蘇州老家,他將“醉穎堂”更名為“藥圃”,自此,兩耳不聞園外事,一心捯飭院中花,過起了“精致小資男”的宅家生活,直到63歲駕鶴西歸?!叭倌昵芭f姓文,一心報國許誰聞。忠魂今夜歸何處,明月灘頭吊白云?!逼浯巫游某肆粝旅?,也預(yù)示著文氏家門破敗,園漸荒蕪。
正廳
中心花園
轉(zhuǎn)眼到了清初,藝圃迎來了它的第三任主人——明朝遺老姜埰。姜埰是山東萊陽人,官職不大,膽子卻不小,彈劾起權(quán)貴來不管不顧,惹怒了崇禎皇帝,將他流放宣州。貶謫途中,大明亡了,無奈之下,他輾轉(zhuǎn)姑蘇,購得藥圃,更名為“敬亭山房”。他時時念叨著先帝、大明。姜氏擴建宅邸,修葺后的各處景致命名亦喻意深長,標(biāo)榜自己不向異族權(quán)貴妥協(xié),不與滿清同流合污。
園子傳到兒子姜實節(jié)手中,才定名“藝圃”。姜氏父子發(fā)愿畢生不事清,且世代不出仕。園主人這等凜然風(fēng)骨,引當(dāng)?shù)責(zé)o數(shù)名流競折腰。他們“馬蹄車轍,日夜到門,高賢勝景,交相為重”,長歌于斯、哭號于斯……藝圃成了蘇州的“遺民活動中心”。
這座占地面積不到拙政園十分之一的小園,書齋卻占了五六間。園西的芹廬被世人稱作園中園,這一方獨立成戶的小天地與院外似是相隔卻又相連,可信步度香橋,穿月洞門而至;亦可攀緣丘壑,沿石徑而下,似是從山中采藥歸來。隔著柏樹、辛夷、山茶花,南齋、香草居是兩個書房。透過月洞門,亭榭臺閣繞浴鷗一池,每逢秋天,楓葉泛紅變黃之際,更是滿滿江南韻味。較之“上了濃妝”的芹廬書齋,我尤偏愛“清湯掛面”式書房餔饦齋。在園東的備弄深處有一道漆黑木門,推開一看,別有一番洞天:一棟兩層小樓連著一塊天井,自成一方獨立庭院,更適宜閉門靜心讀書。樓上臥室、樓下書房,楠木書桌上供放著筆墨紙硯等,書架上擱滿了線裝書,餔饦齋的“餔”意思指吃飯,可見園主視讀書如吃飯,一日不可或缺。
光陰荏苒,藝圃的三代舊主,皆隨歷史洪流翻篇而去。斯園仍在,這座城市山林伊然一劑“養(yǎng)身愈心”的良藥。遙想當(dāng)年,他們也曾負(fù)手乳魚亭,憑欄臨水,眺望著一浴鷗池,等待日暮西下;亦曾于月明風(fēng)清之夜,“踏月尋詩臨碧沼,披裘入畫步瓊山”;更曾安坐南窗下,煮一壺好茶,等客來敘。
出門前,我回看了一眼院落里那架薔薇,它開了又謝、謝了又開,像極了一位閱盡人世浮華的長者,始終靜守著園子的一茬茬光陰和主人的一起起榮枯,等待有緣人前來聆聽它的故事,讀懂它的心聲。
圖片由本文作者提供
編輯 周曉序 247549681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