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崖
同學們從食堂吃完飯回宿舍時,說操場上站了個女人,已經(jīng)站了一個多小時。我到走廊向操場看了看,冷冷地朝樓下跑去。
也沒什么大事,上周末回家我有點低燒,嗓子干啞,她用保溫桶給我送來了自己用土方子調(diào)的生雞蛋茶。我聞見那味兒就反胃,皺著鼻子說:“這玩意兒要有用,你自己干嗎不喝?”
她是個啞巴,是我媽。
印象里,我們母子總是弱勢的,需要好心人的幫助,承受著壞人的欺侮。我們誰也保護不了誰,其中一個總會受傷。我一直盼著長大,卻還不知道長大后要做什么。
我總是不想回家,雖然她能聽懂我說的話,我也可以打手語和她交流,但家里太安靜了,除非必要,我們總是相顧無言地對著電視,空氣里只有沉悶,沒有溫情。
再過一個月就是我16歲生日了,她用手語問我想怎么過,我說:“跟以前一樣唄,你炒兩個菜,買個蛋糕?!彼⌒囊硪淼貑枺阂灰埻瑢W?我生硬地說:“不用!”
她僵了一會兒,解釋說:不來家里,你們出去上飯店吃,我知道你最愛熱鬧。我問:“你去嗎?”她搖頭。我便贊成了。
我不是毫不顧及她的感受,只是太想與好友分享生日的快樂。她從里屋出來遞錢給我,臉上掛著殷勤的笑,眼圈卻是紅的。
和我要好的同學都知道,我看上去隨和、講義氣,誰有事都會幫忙,什么都可以聊,唯有家庭情況例外。
因為她,“爸爸”這兩個字在我這里,就是禁忌。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一想起來就問她:“為什么別人有爸爸而我沒有?”她每次都解釋說,我生下你沒多久就離婚了。久而久之我明白了,我的爸爸,因為不要她,所以也不要我。
一個周末,我回家,看見她有些不對勁,眼神比平時生動活潑,笑容時不時掛在唇邊,原來,有人給她介紹了一個小職員。
那個小職員上門來,圍著圍裙做飯給我們吃,買零食和雜志討好我。我看著他們在自以為我不會注意的時候會心微笑對視的樣子,有點迷惑不解。
我不理解,覺得被忽視和冒犯了。我像一只戰(zhàn)備狀態(tài)下的刺猬,隨時準備和外來侵略者背水一戰(zhàn)。小職員堆著笑和我聊天,我懶洋洋不搭理;他削水果遞給我吃,我裝作沒看見……這些他渾不在意,說:“或許你可以試著敞開心扉,我會是你很好的朋友?!蔽叶⒅?,一字一頓地說:“你——不——配!”
我扭頭對她說:“我不喜歡他?!彼樕嫌袨殡y的甚至哀求的神色,手上比畫著:他保證會對你好,還說男孩的成長里不能沒有爸爸的角色。
我和她冷戰(zhàn)數(shù)月,她卻沒有妥協(xié),一副鐵了心要尋找幸福的模樣。后來我逃課,被她從網(wǎng)吧里找到,我紅了眼,瞬間聲淚俱下地說:“這個家,有他沒我。我已經(jīng)沒有爸爸,不想再沒有家,我求你,不要把我往家外頭趕?!庇谑?,她拒絕了小職員的追求。
一次例行體檢,她檢查出呼吸道癌變。當她孤零零地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時,還記得把工資卡托人轉(zhuǎn)交給在學校的我,讓我別虧待自己。
而我直到三周后才得到消息。她瞞了這么久,到底是因為她的謊話高明,還是我疏忽到壓根沒把她放在心上?
鄰居阿姨教我煲滋補湯給她喝,去醫(yī)院的路上我遇到大胖,那個小時候和我打架的男孩也長大了,他們一家后來搬出了大院,這次回來辦事。
大胖說:“是你啊,真巧。你媽不容易,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大,自己又進了醫(yī)院。我媽說你們娘倆的命都不好,一個裝聾,一個真啞,湊在一塊兒也瞧著不大親近。到底不是親生的,可以該打就打,該教訓就教訓,可你媽對你始終下不去手?!?/p>
我的湯掉在地上,淚水模糊了雙眼。
原來,她一生未嫁。
她因為收養(yǎng)了我,生生錯過了好幾樁姻緣。后來總想著再等等,前怕后怕,怕對方要把我送走,怕對方待我不好,怕我變成乖戾叛逆的孩子,她選擇了對我負責到底。
后來我16歲了,她認識的小職員老實忠厚,是可以托付的人。卻因為我的執(zhí)拗,生生散了。她的一輩子,都是在圍著我轉(zhuǎn)。而我,屢屢地嫌棄她,排斥她,甚至羞于和旁人提及她。
我在病床邊一勺一勺地喂她喝粥,回想起過往的一幕幕,終于忍不住大哭。
她看穿了我的心思,比畫著:我還要活很久,還要給你攢上大學的學費,還要看你長大,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還要拿根拐杖跟在你身后讓你孝敬我。
她的愿望多么樸實,她最大的錯就是收養(yǎng)了我卻不告訴我,她的一點擔心無法宣之于口。她不知道,有時候,養(yǎng)育之恩是比血脈相承更珍貴的。
兩個月后,她出了院。
她是我的啞娘,是我唯一的,愿意此生用性命去維護的親人。
請您,好好地等我長大。
陽光摘自《少男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