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景樓：盛滿詩與哀愁

在大大小小的江南城鎮(zhèn)中，鎮(zhèn)江算得上是別具風(fēng)骨的一座。

仿佛——水一匯到這里突然就波瀾起來，江一流到這里突然就壯闊起來，山一綿延到了這里突然就厚重堅峭起來。就連文弱婉約的詩人們一踏上這片土地，胸懷也立刻豪情萬丈起來。那些鶯鶯燕燕的詩詞放在這里便覺得是不大適宜了，而詩人們只消站在江邊，深吸一口氣，直抒胸臆地一通呼喊，一出口——便成就了最好的詩句。

長江滾滾，萬里而來，奔流到這里華麗地轉(zhuǎn)身，把光彩閃出，把世人的視線慷慨地留給了身旁的這一座“天下第一江山”——北固山。

甘露寺就在北固山的半山腰，聽到這個名字，喜好京劇的人恐怕已經(jīng)一搖三晃地把“勸千歲殺字休出口”掛在嘴邊了吧？西皮流水之間，把我們拉回到了1800多年前的三國時代，一段《龍鳳呈祥》的好戲正在悄悄地上演，而拉開大幕之后的舞臺，正是這座高不足六十米的小山……

赤壁大戰(zhàn)之后，孫劉聯(lián)盟開始松動，劉備占據(jù)著荊州不還，周瑜設(shè)下一計，假稱將孫權(quán)之妹孫尚香許配劉備，吳蜀兩家聯(lián)盟又聯(lián)姻，實際卻是想誆其過江作為人質(zhì)，以換荊州。此計被諸葛亮識破，借喬國老之手取悅孫權(quán)之母吳氏，并在北固山頂甘露寺相親，弄假成真。劉備婚后，纏綿于兒女情長，不思回轉(zhuǎn)荊州，趙子龍便用諸葛亮所付錦囊之計，詐稱曹操突襲荊州，孫尚香決定離開故土親人，隨夫君同回荊州，周瑜遣將追截，被孫尚香斥退。于是就有了這邊廂諸葛亮錦囊生妙計，劉備抱得美人歸;于是就有了那邊廂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

多景樓就在甘露寺的背后，也被視為《龍鳳呈祥》重要的發(fā)生地之一。在北固山諸多的亭臺樓閣中，這一匯聚著人文景觀與自然景觀，并承載著諸多的歷史記憶的建筑最值得稱道。它甚至一度與“黃鶴樓”“岳陽樓”齊名，同列古代“萬里長江三大名樓”。

多景樓是一座畫梁飛檐的樓閣，樓為兩層建筑，回廊四通，面面皆景。它位于北固山后峰頂上，也是北固山上的觀景絕佳處。登上多景樓，極目遠(yuǎn)眺，山光水色，奇景多姿，真有凌云飛翔之感。腳下長江波瀾壯闊，向西能看見金山，向東能看見焦山，鎮(zhèn)江著名的三山連成了一線。因為相傳劉備來東吳招親時，吳國太曾在此相親，故此樓也稱“相婿樓”，孫尚香出嫁前曾在此梳妝，所以又名“梳妝樓”。

當(dāng)然，這些故事都源自《三國演義》的演繹，未必當(dāng)真。多景樓，其命名掌故較早的文字記載，見于南宋張邦基《墨莊漫錄》——

“鎮(zhèn)江府甘露寺，在北固山上，江山之勝，煙云顯晦，萃于目前。舊有多景樓，尤為登覽之最，蓋取李贊皇《題臨江亭》詩，有‘多景懸窗牖之句，以是命名。樓即臨江故基也?！?/p>

這則宋代史料筆記，不僅記載了多景樓命名的由來，是在盛唐時期臨江亭的舊址基礎(chǔ)上修建而起，樓名取自于唐朝宰相李德?！杜R江亭》中“多景懸窗牖”的詩句，而且透過詩意，使讀者知道多景樓周圍的景致清秀壯麗。

一個王朝的背影

多景樓作為北固山的風(fēng)景最佳之地，在宋朝經(jīng)常成為文人雅士聚會賦詩之所。北宋大文學(xué)家歐陽修、蘇軾，科學(xué)家沈括，書畫家米芾，南宋愛國詩人辛棄疾、陳亮、陸游、劉過等無數(shù)文人墨客，或感慨人生，或憂憤國事，都在這里留下了著名的詩篇。

1074年冬天，蘇軾由杭州通判調(diào)任密州太守，途經(jīng)鎮(zhèn)江，在這里他與好友孫巨源、王正仲相遇，于是他們同游北固山，并在風(fēng)景奇勝的多景樓里舉行了一次聚會。蘇軾饒有興趣地將這次聚會的前因后果記錄了下來，并寫了一首《采桑子》，上半闕有“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樓中。尊酒相逢，樂事回頭一笑空”之句。

蘇軾“就地取材”，從“多景樓”中的“多”字獲取靈感，寫出了連用4個“多”的言情語句作為開篇。這里的“多情多感”，其實就是多愁善感。其中隱含著詞人對世事滄桑、仕途沉浮的感慨?！皹肥禄仡^一笑空”，與開篇句“多情多感仍多病”遙相呼應(yīng)，意思是說這次與朋友相聚多景樓，飲酒聽歌是人生一大快事。可惜這樣的快樂不能長久，歡聚之后，又要各奔東西，而這種短暫的快樂也會隨著聚會的結(jié)束而結(jié)束，但有無盡的哀愁依然留在心頭，讀來耐人回味。

繼蘇軾之后，大書法家米芾的光臨，更是為多景樓增添了“詩書雙璧”的文化意蘊(yùn)。北宋四大家之一的米芾，把鎮(zhèn)江當(dāng)作他的第二故鄉(xiāng)，尤其對多景樓情有獨鐘，他曾為該樓寫過兩首詩作，且詩稿墨跡均流傳至今，這實在是書法史上罕見的特例。多景樓上那個引人矚目的“天下江山第一樓”七字大匾，就出自于米芾手筆。

靖康之變，猶如一道分水嶺，把大宋江山攔腰斬斷，也把長江兩岸變成宋金兩國的前線。坐落在北固山上的多景樓，驟然間變成一個舉國聚焦的“家國符號”。如果說，北宋的文豪們登樓觀景，吟詩作賦，寫的是太平盛世的歌舞升平之象;而今，國祚遭危，江山半壁，北方的大片故土已淪喪異邦，此刻登樓，目中所見，雖美景如故，然心中之景已不可復(fù)識。

1164年冬天，大詩人陸游從南宋朝廷樞密院編修調(diào)任鎮(zhèn)江府通判，登上北固山。憑欄北望，俯仰天地，寫下了一闕壯詞《水調(diào)歌頭·多景樓》：

“江左占形勝，最數(shù)古徐州。連山如畫，佳處縹緲著危樓。鼓角臨風(fēng)悲壯，烽火連空明滅，往事憶孫劉。千里曜戈甲，萬灶宿貔貅。露沾草，風(fēng)落木，歲方秋。使君宏放，談笑洗盡古今愁。不見襄陽登覽，磨滅游人無數(shù)，遺恨黯難收，叔子獨千載，名與漢江流?！?/p>

樓臺依舊，家國動蕩。一生主張北上抗金、收復(fù)失地的陸游，在這多景樓上北望故國，悲愴慷慨之余平添了幾多無奈幾多嘆息，似乎眼前這片江山都涂抹上了一層悲懷愁緒。

14年后的夏秋之交，一代詞雄辛棄疾也登上多景樓。他當(dāng)時調(diào)任湖北轉(zhuǎn)運(yùn)副使，溯江西行，停船在揚(yáng)州，與友人楊炎正、周顯先同游多景樓，詩詞唱和，作了《水調(diào)歌頭·舟次揚(yáng)州和人韻》。

辛棄疾少年時在淪陷區(qū)內(nèi)組織武裝，抗擊金兵，以五十騎劫襲金營，活捉叛徒張安國，交到朝廷伏法。洪邁的《稼軒記》里記載：“壯聲英概，懦士為之興起，圣天子一見三嘆息。”辛棄疾投奔了“一見三嘆息”的南宋天子，并奉上了自己嘔心瀝血寫就的抗金綱略《美芹十論》，然而無論是忍辱求和的宋高宗還是銳意進(jìn)取的宋孝宗似乎都對他的建議并不“感冒”，只授給他一些遠(yuǎn)離前線的地方官職，或者甚至只是太府寺少卿這種管理皇宮祭祀和香火錢的閑官。即便如此，也是隔上一年半載就把他調(diào)離他處或者貶職，甚至長達(dá)二十年不曾啟用！以至于年僅39歲的辛棄疾在多景樓上，感嘆自己“今老矣，搔白首，過揚(yáng)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種橘千頭”。

話雖如此，27年后，65歲的辛棄疾在被朝廷啟用為鎮(zhèn)江知府，委任到抗金一線時沒有任何推脫。再一次登上北固山，年邁的詩人老驥伏櫪，壯心不已，然而精力和身體都已大不如前。他俯瞰長江天塹，北望故土，這應(yīng)該是他最后一次為國效命了?；厥姿氖耆竹R詩書的時光，時過境遷，不由唏噓起“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辛棄疾或許還不知道，過不了多久，他將又一次被排擠出朝廷。而就在兩年后，這位“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bǔ)天裂”的將軍詞人便在郁郁中黯然去世了。

一代名樓，就這樣幻化為一個王朝的背影，湮沒在歷史的煙塵深處。幸賴青史存詩文，使我們得以在千年以后，撣去厚厚的塵埃，依然能夠感受到詩人們的愛與哀愁。

盡管數(shù)百年來多次毀于山火和戰(zhàn)亂，但多景樓屢毀屢建。今天的多景樓復(fù)建于1959年，修繕于1984年，最近一次重建為2009年。雖為現(xiàn)代新建，但建筑形制完全是宋代風(fēng)格，依照宋代《營造法式》之規(guī)制，以歇山式、磚木混合并巧用古法，形成“明二層暗一層”的樓體格局。所用木料均為柚木、楠木，典重沉著而不張揚(yáng)。樓之外檐，一面高懸宋代大書家米芾的題匾“天下江山第一樓”，另一面則高懸宋代大文豪蘇軾的“江天斜照”四個大字。一代名樓，依然風(fēng)華絕代。

（責(zé)編：楊思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