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萬物生

      2022-05-23 09:22:42羅爾豪
      躬耕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草橋江源古樹

      羅爾豪

      1

      河水往上游開始收窄,到了草橋渡,只有幾百米寬,草橋水文站就設(shè)在距離渡口不遠的地方。

      水文站控制室是一座深入河道的水泥房,就像橫空丟出的一塊人造巨石,硬生生杵在水里,最先感受到不快的是那些走慣了四平八穩(wěn)步伐的水流,突然出現(xiàn)的障礙物使它們覺得受到了侵犯,伸手伸腳都不舒服,它們積聚力量想掀開它,就像它們平時推開擋在它們前面的任何障礙物一樣??蛇@次它們失敗了,無論怎么努力,即使請來了洪水,它依然牢固待在原地。但它們永遠不會承認失敗,拍在水泥柱上四濺的浪花仍隱含著它們的怒氣和不屈,因長久腐蝕而略顯頹敗的房子是它們奮力抗?fàn)幍某晒?。但鳥兒可不這樣想,這條漂在河上的水泥房,成為它們的新家,它們用糞便裝飾它,白色打底,黑色鑲邊,水泥房就變了模樣。它們每天站在窗臺上嘰嘰喳喳,為地盤打得不可開交,江源每天早上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窗子,把打亂仗的鳥兒分開。

      水文站往下走是草橋渡,大約一公里。

      經(jīng)過草橋渡,江源耳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去丹陽鎮(zhèn)了?

      江源停下腳步,是顧念,就說,是啊。

      顧念說,去看老站長?

      嗯。江源說。

      豆包圍著顧念轉(zhuǎn)一圈,又嗅了嗅,叫了幾聲,站在兩人中間。

      老站長的身體怎么樣?

      不太好。

      顧念嘆口氣,多好的人,就得了那樣的病,有時間了我也去看看。

      那我走了。江源說。

      不去我那坐坐。

      不了。

      不去看你父親了。

      江源說,前幾天才去過,就不去了。

      顧念轉(zhuǎn)身去看這只叫豆包的狗,脖頸上套著項圈,牽狗繩盤在脖子上,嘴巴里銜著繩頭。忍不住笑了,說,它就一直這樣自己遛自己嗎?

      是啊,江源把盤在脖子上的狗繩緊了緊,說,去人多的地方會用繩子牽著,沒人時繩子也不用取下來,盤在脖子上,它自己會叼著繩頭。

      真是一只可愛的狗狗。

      那我走了。

      豆包追著一只蝴蝶已經(jīng)跑出老遠,江源喊了幾聲,跟了過去。

      江源剛從老站長家回來。

      老站長年后從醫(yī)院回來就在家里養(yǎng)病。水文站平時就兩個人,一個是老站長,一身的病,剛過完年就住院了。年輕的叫江源。還有一個女孩子,要生孩子,年前調(diào)走了。

      老站長家在丹陽鎮(zhèn)上,前天打來電話,讓她抽時間去鎮(zhèn)上一趟。

      在一問青磚灰瓦的房前停下,敲敲門,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打開門,看見江源,說了聲來了,側(cè)身讓進去。老站長躺在里屋的床上,瘦得已經(jīng)脫形,但聲音依然洪亮。豆包看見老站長,嗓子里發(fā)出嚶嚀的叫聲,忙亂地舔了一陣,就臥在老站長身邊不動了。老站長摸著豆包的頭,讓江源在邊上的小椅子上坐下來,問了近段情況,江源一一說了。老站長說好,又說,知道你委屈,一個女娃子家,到這上不挨天下不著地的荒山溝里,說著劇烈咳嗽起來。江源扶老站長坐起來。老站長說,打電話叫你來,是有一件事,文件你應(yīng)該看到了,長江委要組織勘測技能大賽,大賽不是新鮮事,局里年年都要搞,但今年不一樣,局里選拔然后才能參加長江委組織的比賽,說著又咳嗽起來。江源說,我知道。老站長說,光知道不行,要參加。江源沒說話。老站長說,學(xué)點業(yè)務(wù)沒錯,即使有想法,也要先鋪好路,把自己的事做好了,路就通了。江源點頭,說,我回去就報名。老站長說,好,這次比賽重要,我印象里,這是長江委舉辦的第二次比賽,第一次比賽是二十年前,我參加了。江源說,我聽梅姐說過。老站長喘了一陣,說,不要錯過這個機會。又說,我這里還有一些過去比賽的影像資料,還有我的一些日記,你拿回去看看,說不定有些用處。江源說,我一定好好看。那就好,老站長閉上了眼睛。

      面前飛舞著一群蠓蟲,它們始終在頭頂不遠的地方,仿佛一個翻滾的黑色絨線團,不斷膨脹壯大,直到無法承受自身的重量,才散開,但要不了多大一會,又重新聚在一起。

      風(fēng)暖融融的,抓一把,指尖一陣輕微的戰(zhàn)栗,一種溫暖的東西通過內(nèi)心漫長的甬道緩緩上升。

      整片鄉(xiāng)野都在放松自己,脫掉穿在身上的那件冬天的臃腫的老棉襖,換上了春衣,身子也輕盈起來,奔跑著,彈跳著,和迎面而來的風(fēng)迎頭相撞,趔趄了下,那些李花、杏花便紛紛落下。

      無垠的水面向天際延展,像是一面巨大的鏡子,鏡子里面,游著夕陽,萬花山倒扣的山影,飛過船頭的魚兒,還有貼水面飛過的鳥兒。鏡子不是整體一塊,像是被誰敲了,邊上綻出一道道紋路,那是無數(shù)的湖漢,毛細血管般向周邊延展,血管的周邊被弱智的蘆葦包裹著,它們的目標(biāo)簡單而純粹,就是無休止地繁衍后代,無休止地擴張自己的地盤,一路攻城略地,覆蓋了大半個河漢。

      看看時間還早,又是星期天,原本是回來順道去看船老大的,可突然就不想去了,她的腦子里像是突然塞進了太多東西,需要她慢慢消化。

      沒有回水文站,而是沿著一條小路上了山。二仙巖村沐浴在陽光中,多數(shù)家都半掩著門,有老太太坐在門前曬太陽,或者在巴掌大的一片小菜地忙碌。二仙巖村是移民村,整齊劃一的中式二層小樓,上面是紅色坡頂,白色的瓷磚外墻。路都硬化了,雞子鴨子在上面留下難以清理的糞便。偶爾能看到一頭豬,被陽光熏醉了般,睡在樹蔭下。

      老人們都認識江源,知道這個姑娘一個人在下面不遠的水文站上班,和她打著招呼,眼神里流露著同情,這讓江源很不舒服。

      沿著狹窄的水泥路,蜿蜒著向山上爬去,沿路插滿了紅黃綠三色旗子,豎著嚴(yán)禁傾倒垃圾和森林防火的標(biāo)識牌。杏李樹、石榴樹、桃樹、梨樹把整座山都覆蓋了,把江兩岸的山都覆蓋了。黝黑的枝丫上綻出朵朵粉紅粉白,很多人穿行其間,為即將到來的李花節(jié)做準(zhǔn)備。暖風(fēng)順著山坡吹上來,在杏樹桃樹間穿梭。

      往下看,水文站像是一個四四方方的火柴盒靜臥著,向上不遠就是二仙巖村。幾只鳥在空蕩蕩的天空中來來往往,輕飄得仿佛沒有一點兒重量。幾個放學(xué)的孩子在水邊打水漂,瓦片蹦蹦跳跳在水面劃過,鉆進齊腰深的蘆葦里,蘆葦密密麻麻如銀色的波浪直涌到岸邊,和山邊的雜木打得不可開交。

      往前,水面漸寬,柔柔的延至天邊。峰巒起伏倒映水中,只是淡淡一痕。夕陽緩緩溶化在水中,泛起一抹暗紅。微風(fēng)吹過,湖面打皺了,閃著點點金光。幾只綠頭鴨把頭夾在翅膀下,隨著水波浮動。一條船被夕陽拉得又黑又長,像一條大魚跟著船尾游曳。當(dāng)黑得快要看不見的時候,兩岸的燈也亮了。

      老站長是個奇怪的人,江源多次聽人這樣說,以老站長的業(yè)務(wù)和能力,如果他愿意,做局長都沒有問題,可這些年來,他一直守在草橋水文站,多次調(diào)他都不去。江源開始還不信,覺得沒有人會傻到一輩子守在這個山窩窩里?,F(xiàn)在她相信了,可仍然有些不懂。

      江源沿著另一條道下到山腳,意外看見一個老人在河邊走來走去,不住打量周邊的地形,自言自語說話。江源看一陣,說,老人家,你在找什么?老人看了看江源,說,我記得清楚,就在這個地方,可咋會沒見了呢?江源說,你的東西丟了嗎?老人愣了下,笑了,是啊,東西丟了,很貴重的東西丟了,再也找不回來了。江源說,什么東西,我?guī)湍阏?。老人看了看江面,說,很貴重的東西,恐怕是找不到了,永遠找不到了。說著看著江源,快回家吧,天就要黑了,說著往回走,慢慢消失在路的深處。

      遠山漫進夜霧里,幾顆星子跳出來,夜晚張開懷抱,緊緊摟住這山山水水。

      2

      江源在明亮的清晨回來,身上帶著露水和青草的氣息,還有幾絲霧,“灰狗”一樣緊跟著,如影隨形。她跺了跺腳,呵斥幾聲,灰狗才不情愿地閃開了。豆包不知遇到什么事,不滿意地看著她,嚶嚀一聲,受了委屈般,躲到一邊傷心去了。

      水文站是個小院子,兩排小平房,有院墻和外面隔開。院墻刷著白灰,常年風(fēng)吹雨淋,已經(jīng)失去原色。其中也有陳刺蛋的功勞,它們沿墻鋪設(shè),形成一道籬笆,手腳癢了,就在墻上撓來撓去。庭院有些破敗,邊緣的水泥風(fēng)化,處處龜裂,螞蟻趁機侵入,堆起一個個空蟻巢,野冢似的巍巍聳立。各種雜草不甘落后,高高低低,簇擁在那小小的一方土地上,如果不是人為的阻止,幾乎和緊鄰的小菜園連成一片。有些善于攀附的植物早早沿墻爬上了窗戶,抱著銹跡斑斑的鐵花,招搖般揮舞著手臂。

      院子里有兩棵廣玉蘭,老站長說是建站時栽下的,應(yīng)該有五六十年了,枝葉茂密,遮蔽了大半個院子。樹下放了石桌石凳,是老站長喝茶的地方。自從老站長住院后,石桌也寂寞下來,懶得打扮,上面布滿了污漬??繅Φ牡胤剑侵晷⊥氪值亩霹N樹,是老站長的最愛,閑余時間都花在杜鵑樹的打理上,松土,除蟲,剪枝,現(xiàn)在少了關(guān)愛,顯得無精打采。

      水文站不算忙,主要業(yè)務(wù)就是觀測與整編,每天觀測相應(yīng)的斷面徑流以及設(shè)站位置降水,春天少有降雨,徑流基本穩(wěn)定,加上現(xiàn)在的降水觀測都實現(xiàn)自記,工作并不是太難。測流一個人做不來,江源會找顧念幫忙。至于校核實測歷史資料,查補延展,以及定期向上報送,對于江源來說,算不上什么事。

      一包牛奶,一個面包,就是一頓早餐。豆包還在傷心,看見江源往水泥房走去,還是收了情緒,默默跟在后面。

      查看水質(zhì)監(jiān)測云平臺,把顯示的水文數(shù)據(jù)輸入電腦。手動測量雨水?dāng)?shù)據(jù),和自動雨量觀測系統(tǒng)測得數(shù)據(jù)進行比對。再觀察水尺樁,記錄數(shù)據(jù),然后整理收集分析所有數(shù)據(jù)。做完這些已近中午,也不想回去做飯,泡了一包面,給豆包喂了狗糧,翠鳥不用操心,自己去找吃的,回來照常會給她帶一條小魚,晚上再跟她一起回站里。

      下午,把遺留工作做完,分析后的數(shù)據(jù)形成報告,報送局監(jiān)控中心,一天的工作基本完成。她看了看時間,逐個查看了供電電瓶、太陽能板、雨量筒、翻斗雨量計,對遙測終端進行通信信號強度和發(fā)送信息及串口連接進行檢查,確保無事后,才坐下來,拿出一本書來看。

      遇到星期天,她會回趟家,家就在對岸的江源村,這也是當(dāng)初船老大讓她到草橋水文站的原因。其實回不回家都無所謂,孤身的父親就住在草橋渡口,駕一條船,人們都叫他“船老大”,連江源也喊他船老大。渡口有大渡船,汽車都可以載的,但那都是定時的,遇到不趕趟的,就坐這樣的小船,是很好的補充。坐這樣的船還有一個好處,如果你不趕趟,想在水上多玩一會,船老大也會滿足你的要求,不多收你一分錢;遇到有急事的,即使一個人,船老大也會載過河,還只收一人的錢。不用說,這點錢連油錢都不夠,但船老大喜歡這樣做,誰也沒辦法,渡口的人都知道船老大的怪脾氣。

      草橋渡的人們都知道船老大的姑娘在水文站,都說這工作好,清閑,又離家近,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差事,老站長又生病了,說不定馬上就升職當(dāng)站長,然后就能回到縣上,當(dāng)領(lǐng)導(dǎo)了。又說,就你船老大能,把姑娘霸在身邊,在這里成家立業(yè),還能一步不離守著你。家里有姑娘在外面的,就說得唉聲嘆氣,有氣無力。船老大高興得合不住嘴,就要請弟兄們?nèi)コ浴翱救~”。

      江源知道了,有些煩,對船老大說,你跟人家胡說些什么?

      船老大笑著不說話。

      江源說,煩死了,不要再跟著人家胡謅了。

      船老大說,就讓他們說說嘛。

      江源翻了船老大一眼,你再跟他們胡說我就不來了。

      船老大服了軟,說,那我就不說了,不過他們要說我也沒辦法。

      江源沒好氣地說,你不跟人家瞎扯,人家也不會說。

      船老大知道江源的心思,說,其實在這挺好的,離家近,還在爹身邊,多好。

      江源沒好氣地說,真好都沒人來。

      船老大說,那是他們沒眼光,看你們老站長,都在站上守一輩子。

      江源說,誰知道他怎么想的!

      船老大說,可不能這樣說老站長,在這里誰不知道老站長的好,老站長生病,多少人去看他。

      江源說,我又沒說老站長不好。

      船老大小了聲音說,我跟老站長瞎聊,老站長說,像你這樣有知識有文憑的,在基層干幾年,業(yè)務(wù)熟了,很有前途的。

      江源說,你不就是想把我霸在身邊嗎,說那么多無用的。

      船老大嘿嘿笑了,像是被抓住了把柄,有些不好意思。

      想了想又說,前些天我見到江岸了,跟我提到你。

      江源翻了船老大一眼,說,把咱家的紅豆樹給騙走了,還沒找他算賬呢。

      船老大說,還不是你做主把樹送給人家的。

      江源的臉紅了,說,我可不是送給他,樹挪死了,得賠我們十倍的錢。

      船老大說,那就這樣說,不過人家也真操心,我去古樹苑看過,又是纏又是裹的,還掛著吊瓶,人生病了也不會那樣細致,有時間你也去看看。

      江源說,我才不去,除非他把樹種活了。

      說完就要走,想起什么似的,說,他說什么了?

      船老大狡黠地說,我忘了。

      江源把手捂在船老大嘴上,船老大鳴嗚叫著,可憐巴巴的樣子,松開手,都笑了。

      3

      天剛一擦黑,院子里就動蕩不安起來,總能聽到一些東西在院子里出沒。月亮白白的尖臉從窗外爬進來,一同進來的,還有輕搖的樹葉,弄出輕微的簌簌聲,在她身邊躺下。

      總能聽見綿長的漢調(diào)從外面飄進來,帶著濃重的水氣,在房頂停了停,然后順墻滑落,流淌到她的床上,耳畔。那漢調(diào)被水濾過,被夜濾過,被月光濾過,悲愴,婉轉(zhuǎn),悠長,在她的心底流淌。

      江源從夢中驚醒,覺得門縫里長滿了眼睛。

      她想起初來的一天晚上,被一陣輕微的簌簌聲驚醒。打開燈,眼前是樹葉般紅褐和青綠色斑斑點點的皮,向上,一雙骨突的泡泡眼定定看著她,黑色勾畫的眼和鼻線,兩眼之間一點狡獪的白,白肚腹鼓脹收縮一起一落,發(fā)出呱,呱呱,連續(xù)震動的鳴音,像是要把肚皮唱破。燈亮起的瞬間,迅捷跳起來,張開后腳半透明的蹼,在空中交叉宛如空中飛人,直直向她臉上撲來。她尖叫一聲,怪物落在身后的那面墻上,然后順墻滑落,消失。腳下,更多的噪音傳出來,那是蟋蟀、螻蛄、獨角仙、蟾蜍,它們手舞足蹈,把她的屋子當(dāng)成了舞臺,慶祝節(jié)日般大聲尖叫。

      門外,一只老鼠在月光下歌唱,豆包迷醉般望著。一顆星子落下來,砸中豆包的頭,豆包愣了愣,尖叫一聲,向屋子竄去,腦袋把門撞得咚咚直響。

      看清了,不過是一只青蛙,睜著鼓泡的眼睛望著她。

      再也難以入睡,和青蛙對視著,一直到天明。

      經(jīng)了老站長同意,父親過來陪她。時間長了,膽子壯了,就一個人住,慢慢就習(xí)慣了。

      有時睡不下,就坐在廣玉蘭下,上弦月明亮得像寶石一樣,半掛在樹上,那么低,仿佛伸手就能夠到似的。幾只鳥從里面飛出來,發(fā)出尖細的笑聲,牽著月光從東向西,走過山脊、河流、村莊,消失在山巒的后面。

      水上渡船的燈光仍然亮著,河上也有星星點點的光,那是銀魚出水的閃光。

      她看著月亮的尖臉,似乎能聽到青苔細小的觸角伸向臺階,樹葉用舌尖品嘗林中的朝露,蟲子在卵殼中醒來……風(fēng)從水面吹過來,帶著淡淡的水腥味,溫潤地滑過面頰。江面明晃晃的,仿佛天上的星星都掉落水里了。

      有一種惆悵,無關(guān)喜悅,也說不上悲傷。

      畢業(yè)后,原本是不準(zhǔn)備回來的,說不上什么原因,大家似乎都是這樣。無根的浮萍一樣漂了兩年,再也無法忍受,最終還是選擇了回家,正趕上水文部門招聘,一切還算順利,她就想,能留到縣局也算不錯,但局里有政策,新到崗的大學(xué)生必須到基層鍛煉,只能選擇下鄉(xiāng)。

      她把結(jié)果告訴船老大,船老大說,那就回來吧。

      站上只有兩個人,老站長一身的病,平時守在站上的只有她,和一只叫豆包的黃狗。習(xí)慣了城市的繁華,突然到這樣一個只能聽見鳥鳴的地方,讓她很不適應(yīng),更有莫名的失落。沒事的時候就走走看看,或者看看書。看累了,去看河上,感覺沒什么可看的,主要是太熟了,在湖邊長大,喜歡著,也煩著,煩河邊總彌漫著一股水氣,魚腥氣,這股味道就像是一個標(biāo)簽,無論走到哪里都能被人識別出來。出門一趟不容易,隔河渡水,一個小時的路得走一天。她決定考研,心里憋著一股勁,但從沒有給人說,除了老站長猜到了,連船老大都不知道。

      老站長找她談了話,有官場話,也有真心話,跟她說水文站的重要性,說漢江以前發(fā)生過的大洪水,現(xiàn)在好了,主要是下游修了大壩,也有了水文站的及時預(yù)警……江源只是聽著,她飄忽的目光盯在一個蜘蛛網(wǎng)上,那里有一只蛾子在網(wǎng)里翻滾,一只蜘蛛正爬過來,收獲自己的獵物。她想問問老站長為什么一輩子守在這里,可想了想,還是沒有說出口。

      然后呢,她有些困了,有船歌透過夜色傳過來,清越悠揚:

      河中荷花開,

      妹從岸邊來,

      雙槳蕩起荷花淀,

      阿哥可愿來?

      妹兒家住在江園,

      十七八歲正當(dāng)年,

      聽到阿哥排哨響,

      劃著船兒跑出來。

      掩上門,月亮被關(guān)到外面了,聲音也被關(guān)到門外了,山睡了,水也睡了,連河里的魚兒也停了呢喃,安靜地睡了。她也睡了。

      4

      草橋渡每天兩班船,早上一班,下午一班。對開。

      西邊過來的,主要是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民,他們把地里收的糧食,養(yǎng)的雞鴨,裝進馬車?yán)铮蛘吣ν猩?,運到對面的鎮(zhèn)上、縣上去賣。也有自己養(yǎng)的魚蝦,剛撈上來,活蹦亂跳的,魚販子就在岸上等著,不用去鎮(zhèn)上、縣上就賣完了,然后抽著煙,一邊等船,一邊和身邊的人說剛才的生意,以及今年的收成,說話口音有湖北的,也有陜西的。急著回家的,就吆喝幾個,坐了船老大的船,急急去了。西去的,主要是旅游的、辦公事的、做生意的,都帶著車,把甲板都擠滿了,人就站在甲板的邊上,或者懸梯上看水。船開了,先轉(zhuǎn)個彎,才慢吞吞地往前開,船頭把水犁開,白亮亮的水濺起來,拍在船幫上,嘩啦落下去,銀白的一片。船邊,幾只水鴨子不緊不慢地游著,有時會向船上看一眼,更多時間把頭插在翅膀下,睡著了似的。

      除了大船,還有小船,像劃艇、游船、沖浪艇,以及船老大這樣漁船改裝的機動船,可以坐十來個人,客人等不及了就會找船老大把他們渡過去。除了載人,還可以觀光,船老大在船上搭起漂亮的棚,像是一個畫舫。兩邊有固定的小木桌,長條凳,桌上有個突起,特制的茶杯正好可以嵌在里面,防止茶杯移位。后倉放著救生衣、救生筏。這樣的船有十多條,風(fēng)里來雨里去,掙個辛苦錢。船老大干的時間最久,算是他們的頭兒。

      他們都是河上的老漁民,打魚養(yǎng)魚為生,為了保護水質(zhì)才不再從事老本行。船老板們洗腳上岸,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除了打魚養(yǎng)魚啥都不會干,有些人出去打工,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后還是回來了,除了沒有手藝、年齡大,還有就是舍不下這一汪水。沒辦法,就在河上找活做,弄個小船載人,年紀(jì)輕的當(dāng)個導(dǎo)游。也有的當(dāng)了護水員,錢不多,只要守著這一汪水就行。

      這些船老板們有生意時做點生意,沒生意時就聊天說古。草橋渡有四五家茶館,是船老板們最喜歡的地方,茶館離水邊不遠,有客人了喊一嗓子就能聽到。他們最喜歡劉老關(guān)的茶館,劉老關(guān)八十多了,在水邊生活一輩子,和船老板們打了一輩子交道,知道船老板們喜歡喝點什么,吃點什么,聊點什么。像現(xiàn)在,劉老關(guān)會給每個船老板沏壺柳葉茶,邊沏茶邊說,這可是上好的柳葉茶,剛從樹上捋下來,小姑娘一樣,嫩綠的柳芽兒,在鍋里餾一下,才晾干,你們就來了,說著話看著幾個船老板,好像他們占了多大便宜似的。船老大輕輕呷一口,說,好。其他的船老板也呷一口,說了聲好后,劉老關(guān)這才滿意,給自己也倒杯茶,坐下來。

      說古當(dāng)然是劉老關(guān)說,用船老板們的話說,劉老關(guān)是“從小賣蒸饃,啥事都經(jīng)過”,河邊旮旮旯旯里不知道的事去問他總沒錯,說古更是拿手好戲,茶館里的茶客喜歡聽,來往的客人喜歡聽,船老板們也喜歡聽。大到丹陽河的由來,明清時期碼頭的繁榮,三省交界處的歷史風(fēng)云,歷史上的三次移民,小到草橋渡碼頭形成,常住的第一戶人家,到李寶四家的狗跟著移民車跑了十幾里……劉老關(guān)敞著臉上脖子上的紅銅色,說得船老板們不做生意,客人忘了上船。劉老關(guān)呷了口柳葉茶,說,今兒說說咱草橋渡的祖上是從哪來的,你們知道自己祖輩從哪過來的?這樣的疑問句船老板們從不接話,知道劉老關(guān)不是問他們的,不過是一種開場的習(xí)慣。果然,劉老關(guān)自問自答,書上說是楚地過來的,沒錯,可也有一部分是從陜西過來的,這漢江從哪發(fā)源,秦嶺,秦嶺在哪,陜西,陜西那邊叫寧強的地方。我爺臨死前跟我說,乾隆三十五年漢江發(fā)大水,家里人都淹死了,只有老祖父被好心的鄰居放在一個大木盆里,順著水流下來。那些年洪水厲害得很,隔幾年就要發(fā)一次,每次都有很多大木盆順著水沖下來,里面的多是孩子,到了岸邊,遇到好心人收留,算是討個性命。老祖父在水上漂了幾天,都快餓死了,幸虧遇一好心人收留,就在河邊扎了根,這才有了我們這些瓜瓜蔓蔓。家興說,現(xiàn)在好了,再沒那么大的洪水了。船老大說,也是,那些年不知咋的那么多洪水。有過路的客人說,不是沒洪水,是洪水被修的大壩攔下了。船老板們回頭看,是筑橋的劉工程師,要去河對岸,想雇他們的船。船老大翻了翻眼珠,船老板們也低著頭,不說話,也沒人去撐船。工程師有些奇怪,想著是不是自己聲音小了,大聲說了句,租船,到河對岸。還是沒人應(yīng)聲。工程師嘟囔幾句,聽古聽得生意都不做了,看渡輪已經(jīng)駛過來,就去等客船了。

      這天,渡口圍了一圈子人,最里面的是船老大,船老大對面是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陪他的是個年輕人。船老大似乎和老人起了爭執(zhí),老人捂著臉,很傷心的樣子。

      渡口的人都有些不解,船老大怎么會跟一個老人爭執(zhí),惹得老人傷心呢。都圍過來打聽,或是解勸。

      聽了聽,才弄明白,老人要租船老大的船去對岸,船老大同意了,可給的錢,卻怎么也不肯收。

      不知原委的人說,咋回事?又對老人說,不收你的錢,你傷心個什么?

      老人只是捂著臉。

      渡口的人一下子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問了船老大,船老大很委屈的樣子,說,我就是按老規(guī)矩辦事,哪有錯了!

      渡口的人說,沒錯,我們這就這規(guī)矩。

      草橋渡口,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移民坐船,不用掏錢。無論是大船,還是小船,都守著這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沒有人破過。去年曾有移民回鄉(xiāng)祭祖,船老大不知道客人的身份,收了一百元的租船費。后來知道了,多方打聽,找到移民的地址,把一百元還了回去,這才心安。這邊,早有人給老人找了凳子坐下,問了情況,才知道老人剛從青?;貋恚?958年出去再沒回來過,這不清明節(jié)快到了,回來看一看,沒想到遇到這事。

      圍著的客人說,好事啊,船老板們有情有義,該高興才對。

      老人說,我就是高興,高興臨死前還能回來看看,高興回來了遇著這么多好心人。

      船老大話多,說,老人家,你回來也別走了,再過些天,鎮(zhèn)上辦移民文化尋根節(jié),天南海北的移民都回來,說不定有你村里的人,有你認識的人,跟大家聚一聚,多好。

      老人說,真的?

      船老板們說,咋能騙你呢,就在咱鎮(zhèn)上的移民文化苑,那里還有古樹苑,說不定你還能見到你家門前的古樹呢。

      老人說,我記得老家門前確實有棵老槐樹,五六百年了,當(dāng)時走得急,也不知道后來咋樣了。

      船老大說,說不定就在古樹苑呢。

      老人又去抹臉,連聲說,好,好!

      船老大說,古樹苑管事的叫江岸,我認識,人不錯,我給你聯(lián)系,也許會接你們先去他那住下。說著打了電話,又問了老人電話,說過去。船老大說,你先去老家看看,估計都是水了,不過回來了總要去看看,回來就有人在渡口接你。想了想又說,你那村子我還不熟悉,問身邊的人誰熟悉三樹屋,一個小伙子說,沒聽說過,不過我是那片的人,我渡老人過去,順便領(lǐng)他們看看。船老大說,老人就托付你了。

      老人說他的名字叫程有志。

      送走老人,船老板們繼續(xù)閑聊,就說到剛才的老人,說到了移民文化節(jié),丹陽鎮(zhèn)最熱鬧的節(jié)日,也是最高興的節(jié)日,千人宴,千人祭奠,看漢調(diào),舞草把龍,看古樹,萬人空巷,真熱鬧啊。又說到叫江岸的年輕人,真是敢干,能干,年紀(jì)輕輕就做了這么大的事,又是積德行善的好事。家興突然說,我看江源和江岸這倆孩子都不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船老大忙擺手,說,可別瞎說。家興說,可不是瞎說,你這當(dāng)?shù)囊苍摬俨傩摹4洗笊ι︻^,說,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說了也是白說。報國磕巴著說,你們不用操心了,倆孩子正熱乎著呢,前些天我還看到江岸給小源送東西呢。船老大心里高興,仿佛心中有千百的煙花在怒放,卻裝作生氣的樣子,說,我咋不知道,盡胡說。船老板們仿佛窺破了船老大的心事,不說話,只是哧哧笑。笑得船老大有些撐不住了,看見河邊有一群游客,就說,客人都在等著呢,起船咯!

      船老板們也大聲喊著,起船咯1

      5

      草橋渡的人,總是念念不忘兩年前丹陽鎮(zhèn)移民文化節(jié)的熱鬧。

      丹陽鎮(zhèn)是三省交界的大鎮(zhèn),也是歷史上有名的水旱碼頭,自古水陸并通,為南北交通要塞,古時水運有“丹陽通道”,陸運有“商於古道”,明清時期商業(yè)高度繁榮。鼎盛時期,三省巨賈相繼造官廳,七十二家商行在這里都設(shè)有會館,五里長街,人聲鼎沸。碼頭每日泊船百余艘,帆檣林立十余里。后來有了公路、鐵路,又修了水庫,打魚撐船的上了岸,才沒有了過去的繁華。但交界處的人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到丹陽鎮(zhèn)趕場,隔河渡水也要過來湊個熱鬧。這些年,鎮(zhèn)上也動了腦筋,圍繞移民文化和水文化,積極打造移民文化大鎮(zhèn),移民文化節(jié)和古樹苑就是重點打造的項目之一。

      清明節(jié)前一個星期鎮(zhèn)上就開始準(zhǔn)備,街道早已打掃干凈,墻上的小廣告都鏟掉了。鎮(zhèn)上旅館的被褥早就拆洗過,屋子里灑上香水。飯店里,早準(zhǔn)備了馓子、清明果、清明螺,以及艾叛等和清明相關(guān)的食物。還有精明的人,早早采了柳枝,打成小捆,在那幾天運到鎮(zhèn)上賣,不一會就被搶空了,有拿去插在門楣或屋檐下,也有孩子把柳條編成圈狀,戴在頭上,嘴里唱著“清明不戴柳,來生變黃狗”的民謠。

      那一年清明節(jié),江源在一家公司實習(xí),不算忙,家里有點事回來,正好趕上,也跟著船老大去了。

      鎮(zhèn)上都是人,也不知道往哪去,就跟著人們往前走,趕廟會似的。鎮(zhèn)子的主街是兩排舊屋舍,相對而立。房子的邊上是一道水渠,渠水湍急,數(shù)丈遠一個閘門,控制著水的流量。渠很深,一個農(nóng)婦正在汲水洗衣。再往前去,是一座石橋,很有些年代了,被柳樹掩映著,橋上長著蒼苔,橋拱上纏繞著葛藤。走進主街,映入眼簾的是一排排古建筑群落,建筑物的飛檐刺向天空,屋檐緊接著屋檐,仿佛一把巨大的傘撐在頭頂。翹起的屋檐在陽光下投下淡淡的影子,筆直的街道接納了從丹陽河吹來的濕潤的空氣,剛剛走出來的熱氣一點兒也沒有了。

      一條狗匆匆跑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來,抬起一條腿,在墻壁上留下“名片”,在地盤上劃出自己的記號。

      江源停了腳步,專注地看著老房子。

      又不是沒見過,船老大說,在家時經(jīng)常來的。

      江源說,是啊,可有很多年沒好好看看了,在外這幾年,也去了一些古鎮(zhèn),感覺還是沒有丹陽古鎮(zhèn)好。

      那倒是,船老大也來了興趣,說,就說咱這丹陽河吧,聽老一輩人說,上古時叫“淅?!保段饔斡洝防锏摹鞍税倮锖诤印闭f的就是這里,后丹陽河上游李官橋“攔海山”年久沖刷,終于石破天驚,才形成這條流三省貫六縣的江道,航道上至陜西龍駒寨,下達老河口,順漢江入航長江,是古代長江地帶通往古代長安的一條重要水路交通樞紐……

      懂得挺不少的。江源說。

      船老大不好意思地搖著頭,說,在碼頭上,聽劉老關(guān)說的。想想又說,也不知道對不對。

      江源說,差不多,我看過縣志,有記載的。

      人越來越多,順著一個方向走,過了拐角,面前豁然開朗,是個大廣場,四周懸掛著歡迎移民回家的條幅,做生意的小攤販已經(jīng)占據(jù)最有利位置,懸臂撐起的帆布帳篷,微風(fēng)吹過,如船帆般蕩漾。小吃車在人流間穿梭,散發(fā)著好聞的燒烤味道。好在有警察執(zhí)勤疏導(dǎo),車流人流還算有序。再往前,就是鋪著紅地毯的舞臺,下面的紅藍兩色塑料凳上坐滿了人,有千人之多。兩邊是18輛金黃色的禮炮車。

      江源問船老大,這些都是移民嗎。船老大說,中間坐著的都是移民,清明回家祭祖的。江源看了看裹著紅綢的禮炮車,說,挺隆重的。

      十八聲禮炮響過,節(jié)目開始,領(lǐng)導(dǎo)致辭,兒童吟誦團吟誦《小雅·鹿鳴》開場,然后是文藝匯演。畢竟在外時間長,場面上的東西見得多了,也沒覺得多么新奇。倒是后面的祭拜古樹讓她感覺有點意思。移民在古樹苑中找到自家的古樹,就把置辦的包袱放于正中,前置水餃、糕點、水果等供品,燒香秉燭,進行祭拜。開始江源還有些納悶,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菀豢霉艠?。船老大說,這些移民的家和祖墳早淹沒在水下,留存的只有古樹,移民就把古樹當(dāng)作家和先祖祭拜。江源心里的某個地方被觸動了,哦了一聲。

      下午又去看了幾場節(jié)目,都是專門為移民準(zhǔn)備的,有漢調(diào)、豫劇、曲劇、“地?zé)羟?、舞草把龍等。漢調(diào)唱的是《水灌晉陽》《丹陽夜雨》《家園》,請的都是名角,唱功自然不弱,下面的人都聽得很投入,不時響起熱烈掌聲。船老大站了一會,嘆口氣說,出門在外,連家鄉(xiāng)的戲都聽不到了。又去看了舞草把龍,依稀小時候常見,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見到了。

      看了一會,就要走開,身邊經(jīng)過一個年輕人,回頭看她一眼,走出幾步,又停下來,看著江源,試探著說,是江源嗎?江源看著年輕人,胸前戴著紅花,似乎有印象,下意識點下頭。年輕人拍著手說,沒認錯,我是江岸,不認識了,大學(xué)生。江源也說,我說這么眼熟呢,老同學(xué)啊。船老大接上話,說,這陣子少見你過河啊。江源看了眼船老大,船老大說,他就是移民文化苑的老板。江岸說,啥老板,老叔,可不要這樣說,說著看了眼江源,就是沒事找點事做,弄這個樹園子,跟在家弄片地種莊稼一樣。船老大說,那可不一樣,你是做大事,做善事,移民都記著你哩?,F(xiàn)在鎮(zhèn)上縣里誰不知道你,包山種茶,種石榴,種杏李,事業(yè)越做越大,跟著你干的農(nóng)民都發(fā)了財,上了報紙上了電視的。江岸又看眼江源,說,都是小事,不值一提。又說,要不這樣,我找個地方你們先去歇著,我去張羅兩樣事,一會帶你們好好轉(zhuǎn)轉(zhuǎn)。江源忙說,你去忙吧,我們隨便轉(zhuǎn)轉(zhuǎn)。江岸打了電話,過來一個小伙子,交代幾句,又對江源連說幾句對不起,依依不舍走了。

      江源他們跟著小伙子轉(zhuǎn)了會,移民村落引起她的興趣,房子都是按移民老房子式樣復(fù)制過來的,石頭屋,土坯房,磚包房,院子里放著石盤石磨等農(nóng)具,點綴在古樹苑里,掩映在古樹下。門前小橋流水,池魚游弋,蟲鳴螽躍,別有情趣。古樹苑后是王仁山景區(qū),峰巒疊翠,林木蒼茫,和文化苑連在一起,這個江岸倒是有些眼光。眼看已近中午,江源婉拒江岸電話的百般挽留,江岸趕到碼頭時他們已經(jīng)上了船。

      小船分開河水,留下一道清晰的水痕,波浪輕輕拍擊船幫,發(fā)出嘩啦的響聲,船老大的聲音在這響聲里時隱時現(xiàn)。船老大說,這小伙子不錯,梅池村的,離咱村不遠,聽說為建這個園子,投了幾千萬的錢,也不知道為個啥,背后人們都說他是傻子。江源好像有點走神,盯著岸邊,一個人正站在那里揮手。

      你說你們是同學(xué)?船老大突然說。嗯,江源應(yīng)了聲,感覺出自己的敷衍,補充說,初中的同學(xué),但歲數(shù)比同齡學(xué)生都要大,學(xué)習(xí)又不好,總遭同學(xué)奚落,一年后就轉(zhuǎn)走了。她沒有說江岸曾經(jīng)給她遞過紙條的事。船老大說,這孩子實誠,每次過河坐船,遇有老人,都掏錢墊上,移民回來探親沒地方住,知道了就安排在他的苑子里,一分錢不用掏,這樣的人現(xiàn)在不多了。江源只是嗯了聲,沒再說話。

      只能算是一次偶遇,過后,江源就把自己投入到激烈的職場競爭中,忙著投簡歷,考試,面試,一次次打擊,一次次重燃希望。其間偶爾會有一個電話打來,說了半天才知道是江岸,禮節(jié)性聊幾句,大概是看出她的敷衍,此后就少有電話打來。江源倒也沒覺得失去什么,她也不會幼稚到偶然的一次相遇就隱藏著驚世駭俗的愛情,何況本是兩條道上的人??蓻]想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自己還是回來了,命運有時真的不可捉摸。

      6

      每周江源有一堂培訓(xùn)課,學(xué)員只有一個,叫顧念。

      新建的橋叫移民大橋,在下游,距離草橋渡二里,距離水文站又二里。

      顧念是橋梁技術(shù)員,負責(zé)建橋工程中水文資料的收集分析,和江源多有交集。江源知道顧念是從北京過來的,草橋渡的人也知道了是北京市對口支援修建這座大橋,都有些莫名的興奮,沒想到咱這旮旯北京會來人幫咱們建橋,臉上溢滿了驕傲。建了橋,過河就不用等船了,想啥時候走就啥時候走了。他們高興地說著,卻沒注意到幾個船老板黑著臉一句話也不說。

      后來,顧念知道了江源在北京念的大學(xué),兩人間不知覺地有些親切感。

      有一天,顧念來找她。

      江源問還需要查什么資料。

      顧念說,不查資料。

      江源想了想說,是為征地的事吧,你來找我沒有用,想到一年前發(fā)生的事,自己先笑了。

      一年前,江源放假,家里來了幾個客人,有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dǎo),村主任,還有一個年輕人,搭眼一看就不是本地的,瘦瘦高高,白白凈凈,穿著牛仔褲,戴著眼鏡,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介紹是橋梁技術(shù)員,忍不住多看一眼,卻發(fā)現(xiàn)年輕人也在看她。就笑了笑,去了邊上。聽他們說話,才知道為了征地,設(shè)計的大橋出口占了江源家的地。讓江源不明白的是,征地是地方政府的事,和建橋人有什么關(guān)系,還在納悶,年輕人說話了,只說建橋的事,從橋的選址、設(shè)計,以及建橋的功能,給沿岸村民帶來的好處等,有理有據(jù),很有說服力。但父親就是不同意,沒人知道他是怎樣想的。江源給他們倒上茶,就出去了。她仍然覺得好笑,覺得這年輕人有些狗拿耗子,建橋的管什么征地。

      現(xiàn)在想著,仍止不住笑了。

      怎么了?

      還是覺得有意思,你就建你的橋唄,管什么征地。

      顧念說,主要是有些東西地方上說不清,就安排了我去,可結(jié)果仍是說不清。

      我也不知道父親是怎么想的。

      我知道,顧念說。

      說說看。

      我問了渡口的船老板們,他們說,這橋一建起來,人們就不會乘船過河了,他們就沒了生意。

      怎么能這樣想,江源似乎為父親的短視有些羞愧起來。

      顧念看出來了,說,這不單是你父親的想法,船老大們都這樣想,那些包大船的,一年上百萬的生意,建了橋,就沒有了,換了誰都會急,看見我們跟仇人似的。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多了,都知道修橋補路是好事,不處處跟我們作對了。

      可父親還是沒有答應(yīng)。

      也不是多大的事,我們準(zhǔn)備了預(yù)案,出口稍微拐下就是了。

      江源說,我也跟父親說起征地的事,可他就是一根筋,就是彎不過來。

      顧念笑了,說,這次可不是為了占地的事。

      那你找我干什么?

      想找你幫個忙。

      我能幫你什么忙?

      顧念說,筑橋需要一套完整的水文資料,公司新來的技術(shù)員有事請假,安排我臨時頂上,可畢竟隔了專業(yè),有些地方也不太懂,事情又急,能不能邊做個突擊培訓(xùn),邊幫我整理資料,臨時抱抱佛腳。

      江源說,現(xiàn)成的水文資料不行嗎?

      顧念說,這個我們也考慮過,但中間畢竟隔有幾里地,不符合相關(guān)要求。筑橋這樣的大事,一點兒馬虎不得。而且上面還要檢查,逐項核對水文資料,檔案不過關(guān)同樣不能驗收。

      江源有些猶豫,說,這怎么行?

      顧念說,怎么不行,我也不算太笨,東西我已經(jīng)學(xué)了差不多,就是有些難點需要請教,尤其是現(xiàn)場操作沒有做過,十來個課時就差不多了。再說,我們需要的數(shù)據(jù)比較簡單,就是測量最優(yōu)斷面、水流量、水位、含沙量、流速等指標(biāo),比你們那簡單得多。想下又說,聽說你要參加比賽,就當(dāng)我們一起學(xué)習(xí)吧。

      江源還是不答應(yīng)。顧念說,就當(dāng)是幫我的忙啦,總不能因為這把工作停下來吧。

      江源就不知道說什么了。

      培訓(xùn)都是星期天,沒有固定的時間和地點,有時顧念來站上,有時江源來草橋渡,橋梁公司的指揮部就設(shè)在草橋渡。

      江源經(jīng)常到草橋渡,主要是船老大想閨女了,聚聚。有時是取縣上捎回來的東西,文件、書籍等,多是班車捎過來的,也有到縣上辦事,順便捎回來的。還有一個途徑,草橋渡的人都不知道,是顧念捎回來的。

      江源到了草橋渡,還是中午,她打算中午和船老大吃頓飯,下午跟顧念一起去實地測流。去了船老大住處,沒見到人,就去了渡口。渡口擁擠不堪,除了人,還有牛羊、汽車、摩托,過河人攜帶的貨物,永遠把渡口塞得滿滿的??赡艿鹊臅r間有些長了,性子急的人在河邊走來走去,或者鵝一樣伸長脖子往河上看,一艘大船正劈開水浪向岸邊駛來,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閃爍。一只水鳥站在艙頂,入定般望著水面,偶爾扇幾下翅膀,船到了河邊,才倏然飛起。

      河邊圍著幾個人,船老大正在跟人爭執(zhí),江源急忙走過去。

      船老大的粗眉毛毛蟲般蠕動著,一臉兇惡的樣子,正對一個人說話。

      走近了,是顧念。

      船老大說,不行,沒到點呢。

      顧念說,真有急事過河,你這不是隨說隨走嗎?

      船老大眼一瞪,誰說的,你這一個人我咋載你,油錢都不夠。

      顧念說,那我包你的船行嗎?

      船老大更不高興了,說,有錢咋了,有錢就不得了啦,我說過不行。

      顧念有些摸不著頭腦,說,真的有急事,工程師都在河那邊等著材料,會上急用的。

      船老大歪著頭,不說話。

      江源剛想走過去,船老大站起來,說,上船吧。

      江源等船老大回來,陰著臉說,你收人家多少錢?

      船老大像是做了錯事的孩子,黑臉上點了赭色,說,你看見了。

      江源說,你收人家多少錢?

      船老大說,沒多收一分錢。

      真的?江源說。

      那還有假,你把你爹當(dāng)什么了。

      江源還在生氣,說,你怎么能這樣?

      船老大小了聲音說,就是說著玩的,給那小子一個教訓(xùn)。想了想又說,聽說那小子近段老往水文站去,你少跟那小子往來,人家是北京的,建完橋就走了。

      江源說,你說啥呢。

      船老大嘿嘿笑了下,說,我們回去做飯,劉老關(guān)給弄了薺薺菜餃子,再弄個臘肉炒野泥蒿,好吃呢。

      江源沒好氣地說,不吃了,我要回去了,局里要數(shù)據(jù)。

      吃過飯再回去嘛。

      等不及了。江源說。

      船老大又說,前些天我遇到江岸,讓你去他的古樹苑看看。

      江源給船老大一個白眼,說,想看你去看。說著接了個電話,看了船老大一眼,如果船老大知道自己給顧念培訓(xùn)不知道該慌成啥樣呢。

      7

      一千二百棵古樹,一棵不少。江岸對正站在一棵桫欏樹下的江源說。

      江源在老站長家遇見江岸的。進門,看見江岸也在,江源咦了一聲。江岸笑著看江源,說,來了。江源懵懂地點頭。問了老站長的情況,江岸替老站長說了。江源兀自奇怪,說了會話,兩人出來,江岸突然說,去我那看看吧。江源想不出來拒絕的理由,路上問江岸咋會在老站長那里。江岸說,那是我老舅。江源有些驚奇,說,真沒想到。

      古樹皮膚粗礪,布滿溝壑般的皺紋,也有樹干中空,整棵樹變形、扭曲、開裂、臃腫,它們錯落有致分布在偌大的草坪上,與民居的灰墻黛瓦、池塘荷花、假山、人工湖、噴泉融為一體,既有層巒疊嶂,也有河流小橋、古樹鮮花,相映成趣。草坪中間是一條條石子鋪成的小道,沿道設(shè)置了各色各樣的休閑座椅。再往前是各色的花草樹木亭臺樓閣。木制的九曲棧道婉轉(zhuǎn)悠揚。園子里的各色花樹已經(jīng)次第綻放,分布在高低不同的角落,錯落有致。

      千年以上樹齡的有四棵,一棵女貞,一棵白蠟,一棵銀杏,一棵桫欏,就是面前的這棵。五百年以上的三十三棵,其余的都是百年以上。品種有銀杏、菩提、黃楝、海棠、桂花、楓楊、銀杏、皂角、紅豆等30多個品種。江岸如數(shù)家珍。

      江源在古樹苑閑走,有的古樹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桿,看上去像是枯死了,但向上望去,頂部爆出了新芽,一小簇一小簇的,如同戴了頂帽子。也有幾棵半截枯死,另一半?yún)s異常繁茂。生死相比,更透著一股昂揚的生機。

      每棵樹都有一個故事,江岸說,像這株楓楊,整個樹身南傾,樹梢扭向西南方向,像不像一個年邁的老人手搭涼棚在眺望家鄉(xiāng)。這株楓楊從石門村移過來的,移植數(shù)年后,才發(fā)現(xiàn)大樹始終朝著西南方向傾斜,正是石門村的方向,我們就叫它“思鄉(xiāng)楓楊”。石門村移民回鄉(xiāng)總不忘到這株“思鄉(xiāng)楓楊”下憑吊。還有這棵黃楝樹,我們叫它英雄樹,十年前,一個移民干部就是在它身旁倒下的……

      江源聽得有些動容,作為庫區(qū)人雖然對那段生活不算陌生,但畢竟在上學(xué),自家也不在移民之列,也就體會不到那時的難。聽江岸說起一棵棵古樹的故事,內(nèi)心也有些凄然。

      終于找到自家的那株紅豆樹,樹干上包著草繩,還掛著輸液袋。但樹干上光禿禿的,如龍鐘的老人,散發(fā)出衰老和死亡的氣息。倒是纏在上面的葛藤,已經(jīng)長出小小的葉片,整個樹多少顯露些生機。

      江岸圍著紅豆樹走幾圈,用指甲輕輕掐了下樹干,對江源說,你放心,我一定會把紅豆樹救活的。

      真是一棵好樹。江源還記得當(dāng)年江岸圍著紅豆樹,搓著手,說話的樣子。那天,江岸不知怎么摸了過來,穿著件鼓囊囊的羽絨服,頭發(fā)支棱著,臉曬成紅銅色,眼窩深陷,眼珠子左右轉(zhuǎn)動就像河里的一條船,總也劃不到岸邊。看上去有些邋遢,一點兒也沒有文化節(jié)上的派頭。江岸說來看看老同學(xué),聊了一會,卻說到江源家的那棵紅豆樹。那棵樹她知道,生長在老院子里,十多年前,江源村整體后移,紅豆樹無法遷移,仍待在老院子里。她記得很小的時候,總喜歡在紅豆樹下玩,摘酒紅色的莢果玩,爬到樹上躲貓貓。紅豆樹給她留下最深的印象,是樹上盤著近百米的葛藤,也不知是怎么爬上去的,一到春夏,葛藤紫紅色的花和紅豆花纏繞在一起,漂亮極了。聽父親說,紅豆樹至少有五百年的樹齡。

      江源還在奇怪他為什么會說到紅豆樹。江岸說,能不能帶我去看看。

      江源想起了古樹苑,瞬間明白江岸的意思,心里有些不快。

      真是一棵好樹,江岸圍著紅豆樹說,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古樹,江岸一個勁地搓手,眼里閃著亮光,原來的萎靡一掃而光。懸于崖邊的這棵紅豆樹,樹干中空,伏地而長,根部衍生側(cè)枝,如龍蛇一樣繞樹干盤繞回轉(zhuǎn),蜿蜒向上。遠處看,枝干倔強伸展,懸于半空,像突然伸出的巨臂,要凌空抓住點什么。更奇特的是,一株粗若小碗長達近百米的葛藤如同巨蟒沿樹干蜿蜒而上,古藤上分出數(shù)百枝條,分別纏繞或攀附在紅豆樹的主干或樹枝上,像探出身的無數(shù)條蛇。

      江源說,你是為這棵樹來的吧。

      江岸不好意思地說,看老同學(xué),也順便看看樹。

      你怎么知道我家有紅豆樹?

      聽碼頭上人說的。也跟叔叔說了,可叔叔不同意。

      原來早就惦記著呢。

      也不是,就是擔(dān)心,江岸說,知道叔叔舍不下,可是過完年就要蓄水了,水一上來就把樹淹了,多好的樹,淹了多可惜。

      江源沒好氣地說,樹好說,可你總不能就這樣把樹弄走了。

      江岸忙說,我明白,多少錢,你盡管說。

      江源說,你說呢,你是行家。

      江岸笑了笑,沒有說話。

      江源說,這樣吧,看你喜歡,我也做件善事,樹長這么大也不容易,就按一百年一萬吧。

      江岸臉有些僵,悶了一會,說,就按你說的。

      結(jié)果是,江源也沒收江岸的錢。江源說,樹你先移走,錢的事以后再說,我還要考察市場,不能讓你們這些黑心商人坑老百姓,誰知道你們是不是把樹弄走賣到城里。

      我知道樹是叔的寶貝,江岸查看紅豆樹身上凸起的節(jié)疤,說,真是一棵古樹,移植時,鋼鋸切割樹干底部的根時,發(fā)現(xiàn)一腐朽的銅質(zhì)香爐,被盤根錯節(jié)的樹根緊緊包裹,長成了一體,是我見到的最奇特的一棵古樹。

      可它是不是要死了!江源撫摸著紅豆樹說。

      你放心,江岸說,我查看過根部,長出了密密麻麻的氣根,要不了多少天紅豆樹就會生根發(fā)芽,移不活對不起你,更對不起老叔。

      江源蹲下來看地上散落的銹跡斑斑的銅片,撫摸著上面青苔隱隱的綠,突然說,你怎么會想到干這個?

      江岸笑了下,也是偶然,就是移民的那些年,有一天,我無意中看到一輛外地的卡車?yán)泼翊宓囊豢么髽?,就好奇地打聽這樹都運到哪兒了,有人說,這樹被外地人買走了。這些樹多是上百年的古樹,一轉(zhuǎn)手就能掙很多錢。當(dāng)時我的心就咯噔一下,這些都是移民的樹,咋能讓外地人買走呢,我當(dāng)時也沒想清楚,就是憑著直覺,要把這些古樹留下。后來,又聽說了很多關(guān)于古樹的故事,就決定做這個了。

      我也以為你轉(zhuǎn)手賣錢呢。江源說。

      江岸笑了笑。

      知道以前的同學(xué)怎么說你嗎?

      江岸看著她。

      說你土豪,錢多得沒地方扔了。

      錢用來干點實在事,就是它最好的去處。

      聽說你把身家性命都搭上了,把這些年打拼掙下的錢全投進去了。

      也算是吧,就說這棵八百多年的銀杏樹,原來在北溝村,為了發(fā)掘這棵古樹,大山里進不去大車,我們自己修路、架橋,五個多月,耗資百萬,才將這棵古樹移植到文化苑;這棵桫欏樹,大山阻隔,只能挖涵洞,從開工到古樹栽植,四個多月;這棵樹齡一千二百多年的黃楝樹,整個發(fā)掘、運送,動用了大吊車、拖板車、挖掘機等大型設(shè)備十幾臺,投入工人五十多人……

      好一陣子,江源沒有說話。

      是不是有點太煽情了,江岸說著笑了,難可是真難,錢用完了,就借錢,貸款,好在政府支持,最難的時期總算熬過來了。也沒啥想法,就是喜歡,就是想給移民留個念想,每年都有移民從青海、新疆、湖北等地回來祭祖,祭啥喲,村子、房子、祖墳,乃至地早淹沒到水底下,啥都沒有了,總得留樣?xùn)|西吧,讓移民們有個念想吧,只有這些樹了,這就是根,根留住了,念想就留住了。

      你做的是件大善事,大好事。江源說。

      也不是你想的那樣高尚,就是想干點自己喜歡的事,我這人沒別的本事,也沒啥愛好,就喜歡種樹,沒事了就去山上種樹,小時候在村邊種樹,剛下過雨,赤著腳,把大樹邊剛長出來的小樹苗挖出來,種到空地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樹,只管種,小樹生命力強,種下就活了,看著自己種下的小樹苗長高長大心里就高興。

      古樹周邊的空地上長著小叢的二月蘭、播娘蒿、地丁和老鴉瓣草,苦麥菜和翅果菊貼地而長,覆蓋了周邊的角角落落。幾個園林工正在給古樹培土,剪枝,如繡金銀絲般細致。

      聽說你準(zhǔn)備考研,還要參加長江委的比賽?江岸突然說。

      聽誰……江源說了半句,笑了下。

      當(dāng)然是老舅告訴我的。江岸說。

      本來不想?yún)⒓拥?。江源說。

      為什么不參加,想了下又說,考研究生不是準(zhǔn)備離開吧。

      你說呢。

      也不一定要離開,我看咱這挺好的,有山有水,可干的事也多,我在外面跑那幾年,總想著老家,最終還是回來了。

      我也不知道。江源說,盯著一株車軸草,車軸草的葉片肥大,三個葉片一組,成規(guī)則的三角形,每個葉片中間有白色的紋理均勻分布,合在一起構(gòu)成一個三角形,也有四片合在一起的,組成一個內(nèi)四邊形。枝頭的白色花瓣緊緊抱在一起形成一個圓形花球,挑在茁壯的枝干上。以前從沒注意,忍不住細看,感覺不真實,走了幾步,重新找?guī)卓每?,果然都是一樣?/p>

      在看什么?

      江源指著腳下的車軸草,那些白色紋理構(gòu)成的三角形、內(nèi)四邊形,說,多奇特的草,以前從沒有覺得這些草的獨特之處。

      還有更多奇特的東西呢。江岸說。

      夕陽照在他們身上,照在古樹上,把樹冠點染成漂亮的大傘,叢叢的綠葉閃著金光。它在樹梢上駐留了會,好像等不及,拍了拍他們的肩,留下一地金色,匆匆趕路去了。

      8

      草橋渡的清晨在玻璃橙色中登場,東邊的地平線泛起了絲絲亮光,千萬條金銀絲線左沖右突,煤灰色的巨大山影慢慢變淡,草橋渡醒了,揉了揉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一屁股坐在水上了。

      船老大起得早,先在江邊轉(zhuǎn)一圈,手里拎一個兜子,鼓囊囊的,頂著濕漉漉的晨霧回到街上。草橋渡的街嚴(yán)格來說不算是街,不過是人們臨時聚集形成的集市,但這個臨時聚集的地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一條窄小的街道,街道兩旁是各種各樣的小店,煙酒店,茶館,飯店,生鮮店,藥店,喪葬店,還有一個五十個床位的酒店,供旅游旺季前來游玩的客人住宿。店鋪都是清一色的模板活門,店里的老板或老板娘很少坐在柜臺后面,都會搬個椅子坐在門前,神態(tài)安詳?shù)刈⒁曋鴱慕稚献哌^的人。也有的走出門外,和相鄰的熟人說話,或幾個人湊在一起打牌。遇到有客人,才慢騰騰走回店里。也有老年人坐在太陽下打草鞋,織草毯。街上總能看到小孩在蹣跚學(xué)步,男孩的額前留一撮毛,手里拿一個風(fēng)車。女孩則扎了朝天辮,手里拿著棒棒糖。孩子的旁邊,坐著或跟著一個少婦,也只是二十多歲的樣子,原來的長發(fā)剪掉了,留下齊耳的短發(fā),但看上去顯得更漂亮了。少婦微閉著眼,像是對生活的陶醉,又像是在回憶少女時代的生活。說不上來,但看上去很吸引人,就像是一幅靜態(tài)畫,讓人生出無限的遐想。街上的行人不多,生意看上去似乎也不太好,但他們好像都不為這操心,一味地回味沉思或打牌說笑。空地上,早有人把龍舟抬出來,用桐油把內(nèi)外搽一遍,有縫隙的地方用石膏填補起來。最后把船身一翻,橫架在兩條長凳上,在陽光下晾曬,等待端午節(jié)的龍舟大賽。

      船老大的身后跟著兩個傻兒,手里也提著鼓囊囊的編織袋,像是他的兩個兵。

      劉老關(guān)正在清洗燒水器,看見船老大,說,收獲不小啊。

      船老大指揮兩個傻兒把塑料袋里的垃圾放進垃圾桶,說,人多力量大,過去一個人,跑完大堤都吃早飯了,現(xiàn)在只用一個小時就做完了。

      兩個傻兒看著船老大嘿嘿笑。

      劉老關(guān)說,你成傻兒司令了。

      船老大笑,兩個傻兒也跟著笑。

      沒有人知道兩個傻兒從何而來,但他們來到草橋渡就沒有再離開,過著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有一天,他們看船老大撿垃圾,就跟著去撿垃圾,船老大看他們可憐,早上管了他們一頓飯,兩個傻兒高興得不得了,每天早上比草橋渡的雞都起得早。如果船老大有事不在,傻兒就自己去撿。自從干上這個活,傻兒就可以在草橋渡十來個飯店輪流吃,不用掏一分錢。但傻兒喜歡跟著船老大,因為船老大高興了會帶他們到河上轉(zhuǎn)一轉(zhuǎn)。

      草橋渡還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草橋渡的每個常住人都是義務(wù)護水隊的隊員,都簽了村民公約,職責(zé)是義務(wù)撿拾河邊垃圾,勸阻人們和游客不要往河里扔垃圾。沒有多少道理可講,約定俗成的。每天早上,或者茶余飯后,除了專業(yè)的護水隊,總能看到這些零散的村民,散步或干活回來,隨手撿拾路邊垃圾,遇到外地人或游人往水里亂扔?xùn)|西,總要停下來和他們理論一番。

      在這個群體里,船老板們是主力,主要是平時工作清閑,有的是時間。但今年來,船老板們似乎有些怏怏不樂,他們真正糟心的是這樣的日子怕是不多了,威脅他們的是草橋渡不遠處正在建的那座跨河大橋。每天機聲隆隆,船老板們聽見這聲音就煩,橋建好了,他們怎么辦,誰還會坐船,船老板們就要失業(yè)了,他們最后的飯碗也端不穩(wěn)了。鎮(zhèn)上來人安慰船老板們,說,這橋建好了,也是好事,交通發(fā)達了,來的人多了,你們把船改成游船,就跟街上的出租車一樣,保管坐的人比現(xiàn)在還多,賺的錢比現(xiàn)在還多。船老板不相信這話,這水上又不是城市,除了春秋那幾個毛毛人,船還能變成出租車,還能掙大錢,騙鬼呢。

      可這些不痛快又拿不到桌面上,說出來丟人,窩在心里又難受,只能拿修橋的出氣,所謂的出氣,也就是不送他們過河。但又無法做到團結(jié)一致,要養(yǎng)家糊口,就有人破了規(guī)矩?,F(xiàn)在,船老大和幾個船老板們就在開報國的批斗會。

      船老大褲管挽得老高,露出的靜脈曲張的腿看上去像是爬滿了蚯蚓。他丟了只煙給報國,說,不是定了不渡建橋人過河嗎。

      報國吸著船老大的煙,說,我不知道那人是建橋的。

      家興說,你說謊,人家整天在咱面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你會不知道。

      報國說,真的不知道,知道就不渡他過河了。

      船老大說,你不是不知道,你就是想掙那一百塊錢。

      報國低著頭,好一陣子才說,我就是想掙那一百塊錢,大強子這個月的生活費還沒著落呢。

      船老大說,那也不能壞規(guī)矩。

      報國小聲說,你不是也送工地上的年輕人過河了。

      船老大有些慌,說,那次我狠狠敲了他一筆,收了他二百元。

      船老板們都笑起來。

      批斗會變成協(xié)商會,最后商量的結(jié)果是,不是不能送,送過去至少要加一倍的錢。船老板們對這個結(jié)果很滿意,既出了氣,也增加了收入。

      可家興說,加再多能收幾天,以后咋辦。

      干一天是一天吧。

      船老板們看著正在合攏的大橋,一臉的茫然。

      為了讓大家高興高興,船老大說中午他請客,就在自家的船上,給春來飯店打了電話,一會飯菜就送過來了,清炒馬蘭頭,肉丁炒雪里蕻,椒鹽香椿魚,大肉薺薺菜做的餃子。船老板們悶頭吃飯,說著閑話,說起草橋渡,說起丹陽鎮(zhèn),說著幾代人的生活,說著水給遭的罪,說著搬遷后的生活。船老大嘆口氣,看著無垠的水面,說,可不是,這一汪汪水給祖輩帶來多少麻煩,可還是舍不下,幾輩子在水上討生活,真的舍不下啊。說著吼起了丹陽號子:

      黝嗷依!哈依!呦嗷!呀嗷依!呀嗷依嗨呦!

      黝嗷依!哈依!呦嗷!呀嗷依!呀嗷依嗨呦!

      ……嗨嚎嗨!嗨嚎嗨!嗨嚎嗨!

      船老板們都吼起來,吼得滿臉淚水。

      然后又說到快要開幕的移民文化節(jié),心情才多少好起來,這些天,丹陽鎮(zhèn)的人都在說這事,草橋渡的人們也都在說這事,給外地人打個電話,外地人也會問起這事,好像整個世界都知道丹陽鎮(zhèn)要舉辦移民文化節(jié)了。他們說著,竟然吵起來了。

      報國說,這次回來的移民少說也有一千人。

      家興撇著嘴說,你懶得說,前年是多少,都千把人了,今年少說也有兩千。

      不會吧,報國說。

      啥叫不會,你知道咱這移民多少人,四十多萬,兩千人對四十萬,多嗎?

      報國小時候得過腦膜炎,腦子不夠使,算一陣子,也沒算出個所以然,想想應(yīng)該是一個很大的數(shù)字,就附和說,不多。

      可不是嘛,家興說,就算是一百個人里面回來一個,就是四千多,清明節(jié),誰不想著回家燒紙?zhí)韷災(zāi)?,我還少說了。

      報國點頭稱是,對家興的算術(shù)羨慕得不得了。

      聽說這次縣里書記縣長都要參加,移民遷入地的領(lǐng)導(dǎo)也要參加,參與移民的干部也要參加,犧牲和受傷的移民干部家屬都要參加。

      報國驚叫一聲,說,這么多人,要花多少錢,誰出錢。

      船老大說,移民管吃管住,費用都是移民文化苑出。

      報國說,江岸那小子真不簡單,這要花多少錢哪!

      船老大說,是不簡單。又說,以后每兩年都要舉辦一次,是咱鎮(zhèn)的節(jié)日。

      家興擠了擠眼,說,源子呢?

      船老大說,咋了?

      家興說,上個星期我看見源子和江岸在一起,挺熱合的。

      船老大的臉上擠滿了笑,可很快嚴(yán)肅起來,說,沒影的事,別瞎說。

      家興說,江岸江源,都帶個江字,這都是天意。

      報國說,人家可不姓江,姓汪,叫汪江岸。

      家興白了眼報國說,你個死腦筋,管他姓汪還是啥的,我們不都是叫他江岸。

      報國又說,聽說建橋那小子在糾纏源子。

      船老大眼一瞪,說,你再胡說我揍你。

      報國委屈地說,我看見他們在一起的。

      家興說,你個傻瓜,那是工作上的事。

      船老大似乎仍在生氣,說,讓我看見打斷他的腿。

      報國說,人家可是北京來的。

      船老大說,聯(lián)合國來的都不行,誰亂來我就打斷誰的腿。

      家興忙說,你別聽報國瞎說,只是因為工作上的事接觸多一點。然后瞪著報國說,閉上你的嘴,就不會說點船老大高興的。

      報國就說,我就是看見江岸和源子了。

      家興說,你看見啥了?

      報國說,看見江岸和源子那樣,說著做個摟抱的姿勢。

      船老大差點沒把菜吐出來,說,報國你再胡說,我抽你。

      報國可憐巴巴地說,那我該咋說,你才高興。

      船老大把一盤薺菜餃子推到報國面前,說,把餃子吃完,我就高興。

      報國嘿嘿笑了。

      9

      幫江源測水流,也是協(xié)議的一部分。

      水文站有些活不是一個人就能干的,像測流不同位置不同深度斷面的流速流量值,一個人要在控制室控制鉛魚前后上下移動,測量河段還要有人觀測,雖然鉛魚上方有紅色圖標(biāo)起到警示作用,防止河中船舶撞上??煽傆胁糠譂O民不懂圖標(biāo),要有人在邊上看護,同時觀察水面情況,及時提醒控制室技術(shù)人員修正方向。江源一個人做不來,顧念就來幫忙。

      時間還早,他們有充裕的時間再學(xué)點功課。廣玉蘭下一張石桌,兩個竹編椅,一壺柳葉茶。陽光透過樹葉落下來,映著兩張年輕的臉。更多時間,兩人不說話,面前都攤本書,各看各的。靜寂的院子里能聽到書頁翻動的聲響。江源看了會書,心卻有些亂,一個個文字如頑皮的孩子在眼前蹦跳,怎么也捕捉不住,干脆拿了老站長給的光盤,都是歷屆技術(shù)比武大賽的現(xiàn)場資料。江源記得曾去局檔案室查相關(guān)資料,都沒有查到。還有兩屆是老站長當(dāng)?shù)脑u委,老站長是省比賽的冠軍,省局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比賽的評委要從冠軍里面選,何況老站長又是連續(xù)三年省級先進工作者。江源一個個看過,現(xiàn)場感很強,尤顯珍貴。又去看老站長的日記,把比賽知識點摘抄下來。上大學(xué)時,江源參加過辯論賽,自覺把控現(xiàn)場沒有什么問題,最主要的是怕專業(yè)知識掌握不牢,再臨場不亂也不行。

      院子遮在茂盛的廣玉蘭下,陳刺蛋開白色的小花,形成一道五彩繽紛的籬笆墻。開著小藍花的婆婆納,掛在籬笆墻上,招搖地向人們炫耀自己剛得到的這身新衣服。太陽躲在樹葉后面,免得打擾他們??墒?,不一會,又惡作劇地伸出一只手,這個撓一下,那個扒拉一下,有如貓伸出的爪子。

      有時,顧念會問幾個問題,江源只是點下,顧念就明白了。還有時,遇到復(fù)雜的計算公式,江源還沒有完全弄明白,顧念已經(jīng)說知道了。偶爾,江源腦子里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她不是老師,顧念才是老師,他不過是來督促她學(xué)習(xí)的。

      對岸,有人在吹嗩吶,清越的音符像斷了線的珠子噼啪落下來。幾只鳥落在欒樹上,樹枝晃動幾下,花掉在地上,像是摔疼了身子,揉了揉屁股,跑開了。一種氣味,網(wǎng)一樣把他們裹起來。

      換上制服、帽子、口罩、護袖,黃綠相問的反光背心,腰問挎著對講機。顧念穿的是老站長的工作服。

      兩人分別在辦公樓與三個觀測點之間,顧念在觀測點獲取水位讀數(shù),用對講機告知控制室的江源,江源控制鉛魚,計算流量,校對資料發(fā)送數(shù)據(jù)。三個觀測點相距較遠,做完兩個點的數(shù)據(jù),已經(jīng)到了中午。飯點就在水邊的草地上,幾樣簡單的燒烤,香腸,牛肉,土豆,青菜,主食是幾片面包,泡好的蜂蜜柚子茶裝在保溫杯里。地上鋪著一張桌布,等顧念過來,飯菜已經(jīng)做得差不多了。

      顧念喝著蜂蜜柚子茶,笑著說,干脆把我調(diào)到你們站算了。

      江源說,誰會來這里,發(fā)配充軍差不多。

      顧念說,可我感覺挺好的,山清水秀,多好。

      江源說,來的人開始都會這樣說,時間長就不會這樣說了。

      顧念說,我知道,所以你一直想走。

      江源扭過頭。

      岸邊潮濕的石塊黝黑如炭,在水草叢生的河床上閃閃發(fā)亮。水的顏色變幻無常,忽呈藍寶石色,忽呈紫水晶色,忽呈翠綠色;鉆出云彩的陽光瞬間又把它變成透明的金黃色。從礁石的縫隙望到底,湖水下仿佛是片魔力的花園,來來去去的魚兒像是一群蝴蝶。

      剛下過一場小雨,被雨水浸潤的大地,泛出油脂般的光澤。太陽伸出它靈巧的舌頭,在大地上舔舐,蓬勃的欲望在大地上呼吸,所有的植物緊緊擁抱著,糾纏在一起,交歡般,發(fā)出輕微的呻吟。幾只低飛的白鷺仿佛受了感染溫柔起來,和一條剛泛出水面的魚對視,似乎在談一場跨界的戀愛。

      一棵枯樹倒在水里,幾只白鷺落在上面,脖頸處細長白羽組成的矛狀冠羽直直豎起來,如一對細柔的辮子,迎風(fēng)飄揚。

      對面的河岸上,圍著一群人,敲鑼打鼓,異常熱鬧。

      他們在干什么?顧念問。

      江源看一眼,說,舞草把龍,慶?!褒堫^節(jié)”呢。

      顧念說,草把龍,倒是第一次聽說。

      江源說,河邊的習(xí)俗,小時候常見,現(xiàn)在很少了。小時候我見過舅舅扎制草把龍燈,舅舅就是舞龍高手,也是扎龍高手,用的就是竹、木、繩、稻草幾樣簡單的東西,先扎個工字形的架子,木結(jié)構(gòu)連接著手柄,支撐著龍頭的各個部位,用紅、黃、藍三種顏色的布將竹篾纏繞裝飾。然后在龍身上布草,用一條主繩貫穿龍身,把草一把一把扎在繩上,用剪刀把扎好的草把修整成圓柱形,下面安裝一米長木質(zhì)托把。龍尾用竹篾扎制,以黃色紙裱糊裝飾,再搭上一塊紅布,用筆畫上魚鱗紋,就成了。舞龍更要技巧,既不能用力過猛,免得散架,也不能有氣無力,舞不起來,里面有很多技巧。過去每年社日節(jié)都有,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看到,主要是會舞龍的都老了,也有的移走了,大概是村里為了歡迎移民回家祭祖,才組織了舞龍活動。

      顧念看著歡動的人群,露出羨慕的神情。

      吃過飯,順手把菜葉子果皮放入塑料袋。各自進入崗位,待一切資料整理完畢,順利報送之后,兩人才松了口氣。

      兩人往回走,小路彎彎,如腸子般繞來繞去。幾頭牛散在河灘上吃草,夕陽掛在尾巴上,甩來甩去,天空便泛著一絲惆悵的暗紅。

      江源想起那天的事,說,那天真對不住了。

      什么?

      那天過河的事,江源說,我父親不該那樣對你的。

      顧念想起來了,笑了下說,叔叔挺好的。

      沒有問你多要錢吧?

      怎么會呢,顧念說,一分錢都沒要。

      怎么會?江源說。

      真的。過了河,我給他錢,可他怎么也不收,叔叔挺有意思的,面冷心熱。

      我父親就是那脾氣。江源說。

      我知道,顧念說,大事拎得清,征地協(xié)議也簽了。

      陽光如頑皮的孩子,追著跑過來,摔倒在地上,蕩起一片灰塵,匆匆跑掉了。

      岔路口,顧念沿著另一條小道回施工地。江源想說句什么,卻又突然住口,那些話在嗓子里滾來滾去,落進胸腔里,砸得胸腔疼。

      10

      一滴,兩滴,三滴……丹陽河上冒起了亮晶晶的水泡泡。

      一場接一場的清明雨下個不停,細細如酒般小口小口地灌,大地的身子便柔軟了,花瓣在她的內(nèi)心熱熱地拱著,像是更年期的一次重新來潮。

      山谷被濃濃的霧籠罩著,像是倒扣著裝滿東西的口袋,隱隱在動,細看,卻是靜止的。草橋渡和二仙巖村在霧中時隱時現(xiàn),不斷變換身姿。村莊和樹林蹲在霧霾中,偶爾聽到一聲雞叫或是狗吠,聲音濕潤,清冽。鳥蹲在樹枝上,羽毛被霧打濕了,無可奈何地扇著翅膀,偶爾騰起身子試飛一下,又落在樹枝上,驚動了樹葉上凝聚的水滴,嘩啦落下來,在地上滾了滾,消失在泥土里。

      江源看了看天,手伸出去,判斷出降雨量,看了看河面,幾只小船搖擺著扎進半透明的雨霧里,仿佛進入恍惚的夢境,再看到時船已經(jīng)劃進一戶人家的院子。

      “春霧日頭夏霧雨”。

      太陽終于從云層里跳出來,大地一下子明亮起來,山像是沉到了水下。遠處層層疊疊的山棱線如大魚的鱗片,山坡上的杏樹梨樹向上延伸,霞光把桃林染上濕淋淋的粉紅,整個大山仿佛在寂靜中噼啪燃燒。

      這天是春分。春分有三候:“一候云鳥至,二候雷乃發(fā)聲,三候始電”。這天也是丹陽鎮(zhèn)一年一度的李花節(jié)。

      草橋渡,每年春分都要舉辦送春牛活動,每年的“春官”都是劉老關(guān)。早上,劉老關(guān)早把二開紅紙或黃紙印上全年農(nóng)歷節(jié)氣,再印上農(nóng)夫耕田圖,戴上烏紗管帽,身穿長衫,背著布褡褳,一家一家走,兩個傻兒跟在后面,劉老關(guān)唱一句,他們也跟著唱一句:

      走了一程又一程,不覺來到貴府門

      來到貴府把門進,我為主家送牛神

      牛角彎彎兩邊分,我說話來主人聽

      這張牛圖送主人,抓緊時光搞備耕

      修好農(nóng)具換好種,陽雀一叫鬧春耕

      小孩子們跟在后面,吹著柳梢,你推我搡,吵個不停。

      沿街的商店,早早把桃花酥、桃花釀、桃花醉、桃花膠,還有桃花扇、桃花包等桃花伴手禮擺上了。也有臨時的生意人,支起一張桌子,上面擺滿了新茶、蜂蜜、粉葛、羊肚菌、土雜糧,曬干的槐花、榆錢,以及草鞋、草毯子等土特產(chǎn)品,供客人選擇??诓藕玫娜诉€戴著麥克風(fēng),擎著一罐新茶,向客戶推薦,為什么我推薦這個新茶,因為這里的水質(zhì)好,茶樹喝的是無污染的水,吃的是有機肥。還有這里獨特的小氣候,說著手指對岸的萬花山,寒流被秦嶺遮擋,氣候溫暖濕潤,波動不大,都極有利于茶葉生產(chǎn)。丹陽鎮(zhèn)的茶葉說不上全國最好,但一定是全國最好的之一。我說好不算好,你拿回去嘗一嘗,要是比那些龍井、鐵觀音差了,我退錢給你……

      春來飯店里,春的廚藝大師,早早烹飪出豐盈的美食,雞蛋炒香椿芽,涼拌諸葛菜,清炒竹筍,野石韭炒山坑魚,樹葉涼粉,春野菜大醬湯等。還有一個主打菜,用一種柔軟的細藤,帶星形的細小葉片,熬出的湯,自帶一種清香,仿佛整個春天都濃縮在這碗湯里。除了春來飯店的老板,沒有人知道這種藤叫什么,在那里能采到。據(jù)說,這種藤,只有春分這天熬湯最好,每年這個季節(jié),都有人跑幾十上百里專門來喝這碗湯。

      文化廣場上,彩旗招展,聲樂喧天,人們幾乎要把小小的廣場擠爆。車輛排到幾里開外,幸虧有警察疏導(dǎo),算是忙而不亂。半山坡上,桃花如霞,李花如雪,成百上千的人在桃紅李白間拍照流連。

      這天,老站長來到水文站。

      老站長在院子前站了很久,才在江岸攙扶下進了院子。老站長這里摸摸,那里看看,原本晦暗的眼睛閃著光,沒有變化的,房子,石凳,設(shè)施,都是原來的樣子。有變化的,陳刺蛋和杜鵑開花了,墻角的絲瓜和南瓜已頂出兩個芽瓣,春來萬物生,水文站透著一股蓬勃的生機。老站長站在杜鵑樹下,想說句什么,卻劇烈咳嗽起來。江岸攙著去了他的辦公室,房間每個星期都打掃的,辦公桌剛擦過,上面放了杯還冒著熱氣的柳葉茶,就像老站長一直在辦公一樣。老站長看著辦公桌,看著整齊的文件,對江源說,讓你費心了。老站長在辦公桌前坐了會,戴上眼鏡,看桌上的文件,每次拿回來文件,雖然老站長已經(jīng)說過讓江源自己處理,但江源都在電話上匯報,處理后把文件規(guī)規(guī)矩矩放在老站長的辦公桌上。老站長吃力地翻著文件,說,辛苦你了,一個女娃子守著一個站。江源說,老站長回來我就有主心骨了。老站長說,回來看看,待了一輩子,總是舍不下。江源的嗓子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鼻子發(fā)酸。

      老站長要到控制室看看,江源說,下坡上坡的,路不好,就不去了吧。老站長搖頭。他們攙著老站長,往坡下走,老站長仿佛是一張紙,輕飄飄的,被他們駕著,磕磕絆絆,幾百米走了大半個小時??刂剖依铮险鹃L看著每天的日志和報表,艱難地點著頭。又拿起望遠鏡,向窗外看,窗臺上的幾只鳥被驚動了,只是挪了挪身子,看著老站長,像是認識似的歡叫著,飛到老站長肩上,啄他稀疏的頭發(fā),似乎在表達長時間沒見的不快。

      老站長去了草橋渡,草橋渡的生意人,往返的客戶,還有船老板們,正在說古的劉老關(guān),都圍過來,說,老站長來了。

      老站長用虛弱的聲音說,來了!

      大家說,老站長精神看上去不錯。

      老站長搖了搖竹竿一樣的身子,說,癌蟲把身子吃空了。

      大家說,沒事,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老站長也說,會好起來的,說著自己也笑了。

      劉老關(guān)說,沒事,我給你念遍驅(qū)病咒就好了,說著嘰里咕嚕念起來。兩個傻兒也跟著念,圍著的人眼眶都濕了。

      老站長想坐船到江上看看,船老大伸出筋脈凸現(xiàn)的臂膀,一把抱起老站長,安穩(wěn)地放到船艙里,江岸和江源左右攙著,船緩慢向江中駛?cè)?。幾個船老板愣了愣,也開了船,扇形一樣跟在船老大后面,像是一群保鏢。老站長坐在船艙里,貪婪地吮吸著江面飄過來的水腥味,看水面波光粼粼,水鳥翱翔;看一葉漁舟浮在江面,撒下的網(wǎng)撈起一抹夕陽;看翠鳥出沒葦叢,蒲葦迎風(fēng)搖曳;看幾條魚泛出水面,水黽驚慌失措在水面奔跑;看農(nóng)人荷鋤而歸,村莊升起裊裊炊煙;看陽光如棉被披在老牛身上,怎么也抖不落……老站長臉上的皺紋堆積得更厚了,煦暖的陽光照著,老站長仿佛睡著了。

      臨走前,老站長去了一個叫洄水灣的地方,崎嶇的河道如腸子般迤邐前行。巨大的芭茅半浸在水里,就像伏在水下的鱷魚。水上漂著幾只水鴨子,把腦袋插進翅膀里,睡得很沉,受了驚動,才勉強睜開眼睛,兩只黑溜溜的眼睛挑釁地盯著他們,示威似的抖著翅膀,然后心滿意足地飛走了。

      老站長佝僂著身子,長時間坐著,不說一句話。江源知道,上班的一年多里,經(jīng)??吹嚼险鹃L在這里站著,拽著水邊的香蒲。江源也沒多想,現(xiàn)在看來一定有老站長放心不下的事。

      老站長看著江源,說,清明節(jié),代我在這里點幾張紙。

      江源說,我跟老站長一起來。

      老站長笑了下,我來不了,你代我來。

      江源勉強點著頭。

      如果你離開了,江岸來。

      江岸也點點頭。

      老站長要走了,說,真想看你贏得比賽的。

      江源的手在臉上抹了下,說,我會贏得比賽的。

      老站長說,那就好。

      老站長上車,豆包銜著老站長的褲腳,發(fā)出嚶嚀的叫聲。老站長摸著豆包的頭,說,待在這里,陪著江源。豆包看著江源,又回頭看看老站長,跑過來,又跑過去,直到車子走遠,才臥在地上,頭朝著車子消失的方向。

      11

      江源競賽回來,老站長已經(jīng)去世了。

      跟著江岸去燒了紙,然后回到站上收拾老站長的遺物,被褥,幾件衣物,最多的是書。江岸說,你挑幾本有用的留下,也算做個紀(jì)念。江源留下一本,其他全部打包。江源想起那些光盤和老站長的工作日記,也找出來給了江岸。江岸看了看,把日記留下,其他退給江源,說,這些留給你們局里吧,很好的資料。正在收拾的江岸突然說,舅舅彌留前還在念叨你。江源說,說了什么?江岸說,聽不清楚,但知道是念叨你的名字。江源的眼睛有些模糊,想著剛來水文站,不想跟人說話,一天到晚把門關(guān)著,或者到后山上坐,一坐就是一下午。老站長總是找不到她,有時打電話也不接,工作都誤了。老站長就把所有的工作攬下來,清掃院子的活也是老站長做。等她情緒稍稍穩(wěn)定下來,老站長已經(jīng)住院了。

      她想起老站長上次來,在洄水灣跟她說的話。老站長喘著氣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怪,一輩子守在這個站上,為個啥?

      江源不知道該說什么。

      老站長說,就是這個洄水灣,不,應(yīng)該是離岸邊一里多的洄水灣,三十多年前,一個村民因為救人淹死了,你知道救的人是誰嗎?

      江源搖搖頭。

      是我,老站長說,那天我值班,上游發(fā)大水,一點兒征兆都沒有,通訊也落后,當(dāng)時我正在測流,滾下來的洪水把我沖走了。一個正在放羊的叫國柱的農(nóng)民救了我,可他自己被洪水卷走了。我們找了兩天,才在這個江灣里找到他。他是因我而死的,這成了我心中的一個結(jié)。

      江源看著老站長,說,有些事總是無法避免。

      老站長說,國柱死了,家里的頂梁柱塌了,日子過得犧惶,我盡可能幫助他家,逢年過節(jié)去墳上燒個紙??墒嵌嗄昵?,他們搬離老家,斷了聯(lián)系。我多年尋找,可不知道他家去了哪兒,很多人勸我算了,這些年已經(jīng)做了很多,可我就是無法和自己和解,我在他的葬禮上說過,我會照顧他的家人,會守著他的墳塋,每年的清明會給他燒紙?zhí)韷灐?晌野阉募胰伺獊G了,他的墳也沉到水下,我能做的,就是守在這個地方,讓自己的心好受些。老站長的眼里閃著淚光。

      江源想得淚眼模糊,對江岸說,我對不住老站長。

      江岸給她紙巾,說,你拿了冠軍,他在那邊已經(jīng)很高興了。

      中午,江源不想做飯,她突然很想船老大,從沒有這樣想他,船老大六十多了,還在水上拼命,她曾勸他不要干了,可船老大咋說也不同意,只說身子骨好著呢,再干十年也沒問題。可只有她知道原因,船老大想多掙點錢,他不想自己的女兒受委屈。早些年,母親過早去世,船老大執(zhí)意不娶,就是怕江源受委屈。想到這里,江源的鼻子酸酸的,眼里罩上一層霧。

      面前的水泥路繞著山如灰?guī)О惚P旋上升,河水起了微瀾,泛起層層漣漪。幾個護水志愿者穿著紅色馬甲,清除水邊的生活垃圾。

      剛到草橋渡,船老大粗聲粗氣的聲音老遠就傳過來。

      江源說,又在跟人吵架!

      船老大看見江源,有些不好意思,說,不是我要吵,是這人不講理,他們用地籠逮魚還不讓人說。

      江源看了看,地上扔著幾個地籠,一個水桶里,幾個大小不一的魚腦袋伸出水面,用力呼吸著。

      矮個男子把煙頭扔進水里說,管你啥事。

      劉老關(guān)說,你這人咋說話哩,用地籠逮魚,讓魚斷子絕孫,還不讓人說。

      船老大說,勸君莫食三月鯽,萬千魚仔在腹中;勸君莫打三春鳥,子在巢中待母歸;勸君莫食三春蛙,百千生命在腹中,你媽就沒給你說過??纯?,還把煙頭扔水里,你這人是咋回事!

      家興過來了,報國也過來了,船老板們都過來了,等船的人也過來了。

      兩個男子看來了這么多人,氣勢弱了,木著臉抽煙。

      船老板們說,現(xiàn)在還是休漁期,逮魚是違法的,給派出所打電話,讓老劉帶人來抓他們,讓他們牛氣。

      高個男子有些撐不住了,一個勁地朝同伴使眼色。

      家興說,這就打電話,對了,得先錄個視頻做證據(jù)。

      兩個人突然向另一個方向跑,漁網(wǎng)也不要了,跑得太急,矮個子摔了一跤,起來往后看,見沒人追,才慢下來。

      身后的人嘴里喊著,站住,站住,哪里走,都笑起來。

      碼頭重新恢復(fù)了平靜。幾個人坐在岸邊說閑話,船老大問了競賽的事,江源說了。說起老站長的去世,都不免感慨一番。船老大的腳下堆著一捆柳枝,他把柳條屈在大腿上,折斷處流出的汁液涂在他灰色的褲子上,凝成幾個硬團。柳枝被分成小份,每份重新捆好。有人上墳沒來得及折柳枝,過來討要幾束,船老大努下嘴,說,隨便拿。

      劉老關(guān)隨手捉住一只螻蛄,掐斷尾巴,放在眼前看,說,弄不好要下大雨呢。

      船老大看了看萬花山,山頂仿佛扣了個帽子,霧沉沉的。說,今年春上雨有點多。

      劉老關(guān)說,你弄恁多柳條干啥,準(zhǔn)備拿去賣呢。

      船老大說,我給老站長也準(zhǔn)備一份,清明了讓江源送過去。

      江源問起三十多年前的事,劉老關(guān)說,好像有這么件事,有人因為救人淹死了,那些年,水災(zāi)大,淹死個人很正常,沒人當(dāng)回事,沒想到被救的人是老站長,也沒想到老站長為這在站上守了三十多年,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遠處的山坡上,響起陣陣鞭炮聲,還有嗩吶悲愴的聲調(diào)。船老大看一眼,說,已經(jīng)有人提前祭拜先祖了。

      碼頭上的人明顯多起來,有提前回來探親的移民,更多的是游客,輪渡也多開了兩班,送人們?nèi)ハ銍?yán)寺、八仙洞、太極峽、靜樂宮。船老大說,清明了,記著把柳條給老站長帶去。江源說,還有那個叫國柱的人。船老大說,對,老站長托付的事一定要記著。

      12

      巖灰色的云層越集越厚,層層疊壓,翻滾著,咆哮著,爭先恐后往前跑。閃電隱在云層后面,積蓄著力量,然后在云層中間撕開一道深深的裂縫,大地瞬間亮了。雷聲從天邊滾過,在頭頂炸響。風(fēng)大起來,叢草如馬鬃般在風(fēng)中搖擺。云層再也兜不住沉甸甸的雨水,瓢潑般傾瀉下來,形成一片白色的雨沫帶。大地被雨幕包裹著,裹挾著,顫抖著。

      江水上漲,一路攻城略地,淹沒了堤壩,淹沒了碼頭,向街上逼來。水邊討生活的人們早已摸清江水的脾氣,水漲人退,水退人進。他們的一生都有這樣或那樣的奇特經(jīng)歷。譬如說,早上起來,突然發(fā)現(xiàn),河面懸到頭頂了,天河一般,隨時準(zhǔn)備迎頭澆下,可村民們一點兒也不慌張,他們知道是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再看,不過是江胖了,胖得快溢到街面上了。喜歡睡在船上的船老板們,有天早上會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原本錨在岸邊的船,漂在江心了,四周白茫茫一片。草橋渡的人們記得,大壩加高后,有一年,水上得最高,一下子到了門前,可以直接把船劃進院子里。村民們關(guān)了門,在院子里捉魚。

      春天就下這么大的雨,很多年都沒經(jīng)見過。

      江源的工作驟然緊張起來,每天觀測水位、流量,變成了每小時都要去外面查看一次??刂剖依?,電腦里的雨量動態(tài)分布圖不停變換著,看著電腦筆尖繪出的弧線慢慢上升,江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停查看衛(wèi)星云圖和天氣預(yù)報,試著撥了貼在工作臺前的幾個電話。電話里傳出風(fēng)的呼嘯聲,然后是簡單的幾句話,水漲起來了,溢到堤外了——電話是老站長留下的,老站長說過,遇到大雨,無法準(zhǔn)確判斷水位,就打這幾個電話。當(dāng)時她還有些懵,沒聽說有這些人啊。老站長說,都是住在上游河邊的村民,他們會告訴你上游的漲水情況。

      水已經(jīng)漲到水泥房的腰部,通往岸邊的水泥棧道年久風(fēng)化,在風(fēng)力作用下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搖搖晃晃仿佛隨時準(zhǔn)備掉落。

      布放流量樁的河道寂無一人,雨水兜頭澆下,河邊的蘆葦,呈不同方向倒下去。叢草在雨中起伏,樹枝被風(fēng)搖動發(fā)出尖銳的叫聲。

      路被雨水泡軟了,一腳下去像是踩著老鼠,吱吱叫著往外冒水。水草厚得絆腳,巴茅和蘆葦瘋子似的亂抓亂撓,扯住江源身上的雨衣再也不愿撒手,扯來扯去,就把江源扯進水里,卷到離岸幾米遠的地方。

      江源開始還算鎮(zhèn)靜,手緊緊抓住水淹了的巴茅,試著往岸邊游,可急速的水流很快消解了她的努力,雨衣里灌滿了水,身子鉛一般沉重。她嘗試把雨衣脫下來,可一只手稍微松下,身子就不受控制下沉。她只好放棄努力,盡量順著水流,穩(wěn)住身子。好在里面穿了救生衣,還不至于沉進水里。

      她看到前面不遠處的那棵枯樹,如果掌握好方向,抓住枯樹生存的希望就大了。她調(diào)整下身子,手松開,身子隨著水流往前沖,盡可能調(diào)整身子的方向。還好,她抓住了枯樹,身子緊緊靠在枯樹上。

      跟在后面的豆包沿河跑來跑去,尖利地叫著,幾次要往水里跳,被她喊住了。豆包怔了怔,如雨霧中的箭,向村子里跑去。

      雨越下越大,鞭子一樣抽著大地。江源感覺身子越來越沉,仿佛水下有雙巨大的手抓住她的腳往下拽。總算甩掉雨衣,身子輕松了些,可更讓她擔(dān)心的問題來了,枯樹擺動的幅度越來越大,她意識到,樹下部被水掏空了,要不了多久,連樹帶人會被沖下去。她又往岸上看,天空像是被扣了個大鍋,黑魃魃的,除了嘩啦的雨聲,風(fēng)的尖叫,再沒有別的聲音。

      有些絕望,但也并不是那樣強烈,她想起船老大,費盡心機把她留在身邊恐怕要失望了;想起老站長,覺得老站長哪都好,就是心太直,一輩子跟自己過不去。還有誰呢,江岸,他移走了她家的紅豆樹,說過要栽活的,應(yīng)該不會食言。還有顧念,她不知道他為什么要以補課的理由接近她,但她覺得在一起的日子真好,沒有他的督促,她還真不一定能拿下這個冠軍。還有嗎,就是那只叫豆包的狗,就是水文站,就是草橋渡,她已經(jīng)有些喜歡上了……

      刺骨的寒冷,麻木的身子像是被抽空了般,手只是下意識地抓著那些樹枝,樹干搖擺的幅度越來越大,一股強大的力量在推動著樹干,還有她,她堅持不住了,就在她耗盡力氣要放手時,感覺自己的救生衣被什么東西抓住了,用力睜開眼,看見岸上有人,一個人,不是,兩個人。一個人已經(jīng)下到水里,手里拿著一支長竹竿,竹竿上的掛鉤掛住她的救生衣。她看清了,是江岸,他在水里搖擺著,情況似乎并不比她好,她想喊,叫他快點上去,可發(fā)不出一點兒聲音。江岸在慢慢往她跟前靠近,可越往中間水的沖擊力越大,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一片樹葉。她喊著叫他快上去,可她也不知道自己叫出聲沒有。

      她的腦子還算清醒,她知道自己不能動,沒有枯樹的阻攔,她早被沖走了。她盼望江岸的到來,又擔(dān)心他的安危,心里揪成疙瘩。江岸越來越近,甩出繩頭,可距離不夠。這時,她已經(jīng)感覺出枯樹在移動,幅度越來越大,就在她抓住繩子,拴在腰上的瞬間,枯樹被水沖走了,把她也帶出老遠。她緊緊抓住繩子,一點點往岸邊移動,岸上的人更多了,她看見了船老大,還有那些船老板們。船老大瘋了似的,大聲喊叫著,牽著另一根繩子,跌跌撞撞往水里走,誰也攔不住,直到抓住她,把繩子拴在她身上,然后緊緊摟著她,哭得跟個孩子似的。她還看到了救援隊,救生艇正向她駛來,她還看見了豆包,發(fā)出嗚咽的叫聲。她再也撐不住了,閉上眼。

      住院的幾天,江岸始終陪在身邊。江源說,顧念呢,怎么一直沒見。江岸說,顧念走了,調(diào)走了。江源看著江岸。江岸說,臨走前來過,可不想打擾你,走前留下一封信,還有水文站的資料。說著把信和資料遞給江源。江源看著信,突然說,那天你怎么會去河邊?江岸說,我是想告訴你個好消息。什么消息?江岸看著江源,說,那棵紅豆樹發(fā)芽了,綻出的嫩芽,布滿了半個樹干,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萌發(fā),就像是幾年集聚的力量全部釋放出來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不到一個星期,就從一點兒嫩綠長到兩寸的芽瓣,我就是想跟你說,紅豆樹發(fā)芽了1

      13

      真漂亮。江源撫摸著樹干說。

      紅豆樹光禿禿的樹干上,分布著小小的芽片,從切口的邊緣長出來,也有從繩子的間隙鉆出來,芽瓣多為兩片對生,或多瓣對生,嫩綠蔥翠,依附于粗糙蒼老顏色黝黑的樹皮上。蒼老的樹干因點點嫩綠而閃耀著生命的光輝。

      上周,我在苑子里轉(zhuǎn),一抹綠色引起我的注意,那是陌生的一點綠,苑子里的樹我都記得,知道它們什么時候發(fā)芽,什么時候開花,那一抹綠在我的記憶之外,一下子刺疼了我,我循著記憶跑過去,就看到這株紅豆樹,看到她粗壯枝干上的那點綠,星星點點的,有的還沒有拱破樹皮,只形成一個包塊,但那抹綠意已經(jīng)不可阻擋地顯露出來。

      古樹苑中,有單個的,也有成群結(jié)隊的移民,在古樹群中穿梭,找到自家的古樹,就停下來,頂禮膜拜一番。

      你看這些包塊,江岸觸摸著樹干的細微凸起,里面包裹著的都是一個細小的生命,綠色的生命。他想把包裹著的外皮撥開,可他的手被江源按住了。看見后面跟著的船老大,急忙抬起手。

      你看樹的根部,江岸蹲下來,手指在根部輕輕挖,露出一片須根,網(wǎng)一般延伸,離地淺的,在地上拱出一點兒嫩綠。我一直在觀察它的須根,看這茂盛的須根,我就知道它還活著,不過是在積蓄力量,等待噴發(fā)的那一刻。

      古樹苑里,漂浮著古木深沉的木香。金黃的陽光照在婆婆納細碎的小花上。她的目光從每棵古樹上掠過,仿佛看到一個個古老而堅韌的靈魂在樹間游蕩。

      電話不時響起,江岸說了幾句,就把電話掛了。江源說,你去忙吧,我就在苑里隨便走走,看看。江岸說沒事,開幕式、祭拜和千人宴幾個大活動都結(jié)束了,余下的也都安排妥當(dāng)了。

      十多個老人步履蹣跚走過來,在一棵槐樹前站定,早有工作人員拿來小方桌,老人們把紅色的祈福帶搭在樹干上,紅綢的兩端搭在樹權(quán)上,老人們依次對著古樹跪拜,培土,嘴里念念有詞。船老大看著其中一個老人,感覺有些眼熟,就說,是程老先生嗎?老人看了看船老大,說,你認識我?船老大說,我是撐船的,渡你過江。老人拍下花白的頭,說,想起來了,好人吶。江源也認出來了,說,老人家,你丟的東西找到了嗎?老先生說,找到了,我找到了這個,說著指著面前的這株老槐樹,我一眼就認出來了,你看它的形狀,聽上一輩人說原來的主干被雷擊中著了大火,樹枝才向兩側(cè)生長,就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只要看一眼就不會忘記。

      江源也去看那棵老槐樹,的確與別的古樹不同,老槐樹沒有主干,貼地而長,姿態(tài)奇絕,鑄鐵般堅實的枝權(quán)散狀向四邊擴展,有的枝丫已經(jīng)伸過矮墻,進到緊鄰的小院里,撫弄著青磚黛瓦。江源看著,恍然置身在黃昏之中,江中悄然升起的白霧,村落中升起的炊煙,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原以為什么也見不到了,可見到了這株槐樹,老人說,長在村口的,我記得清楚。這次回來,不但見了村子的老樹,還見到了村里人,說著指著身邊的幾個老人,青?;貋淼模被貋淼?,老人們都笑著,如老樹開花。

      不忍打擾老人們拉家常,江岸他們往另一邊走去。江源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說,這棵古槐所在的村子不都已經(jīng)淹沒了嗎,樹怎么還在?江岸說,當(dāng)時附近村子的人看著老樹淹了可惜,就在水上來之前把樹移栽到村子里,可沒想到隔了五十多年,大壩加高,水位上漲,這個村子也要搬遷,才移到古樹苑。

      前面是兩株銀杏樹,緊貼在一起,樹枝相互纏繞,如同子女偎依在母親的懷抱。江岸說,這是銀杏樹,五百年的樹齡,也算是普通的樹,但有些知識你不一定知道,譬如它的獨有性,銀杏是中國特有植物,第四紀(jì)冰川運動致絕大多數(shù)銀杏類植物瀕于絕種,唯有中國自然條件優(yōu)越,銀杏才奇跡般地保存下來。國外的銀杏樹都是直接或間接從中國傳入的。還有就是銀杏樹生命力頑強,古人認為銀杏是“三十年而生,三百年而興”的植物。

      讓人敬畏的古樹,讓人感動的古樹身后的故事。江源說。

      第二天,他們跟著移民去看了移民紀(jì)念館。紀(jì)念館建在峽谷空地上,四周茶山環(huán)抱,腳下江水深流。館中的紀(jì)念碑林占地面積近二萬平方米,由五十六座大理石碑組成。主碑高八點八米,五十二座豐碑上雕刻著十六萬五千個移民的名字。

      這座碑林是世界上用漢字雕刻移民名字最多的紀(jì)念碑。江岸說。

      移民們在碑林里尋找自己的名字,每找到一個,身邊很快圍了一圈人,湊上去看刻在上面的名字,密布皺紋的臉上綻開了笑容。

      河對岸的山坡上,幾個村民一邊采茶,一邊唱著歌。

      人群安靜下來,靜靜聽著歌聲,有些老人忍不住輕聲啜泣。

      成群的斑嘴鴨、綠翅鴨、鸕鶿和紅嘴鷗飛過來,像是一片云。來自豐碑的微光灑落在河面,描畫出水面小小的漩渦。

      碑林旁,生長著一株杜鵑樹,從根部往上分為三權(quán),連體兄弟般手足相連,相互纏繞,褐色的樹皮斑斑駁駁,橢圓形的葉子又肥又大,一樹粉紅色的花團迎風(fēng)怒放。

      江岸接了個電話,然后小聲說了幾句,兩人匆忙往文化苑趕去。

      一輛救護車停在安全島,藍色的急救燈閃爍著。進到屋子里,躺在床上的程老先生戴著氧氣面罩,邊上的醫(yī)生護士正在緊急施救。

      江岸問了陪護人,知道早上起床,老先生突發(fā)心衰竭,可怎么也不去醫(yī)院,連吊瓶都不讓醫(yī)生掛。老人看著江岸,推開面罩,喘著氣說,我知道自己不行了,才急急趕回來。

      江岸勸老人去醫(yī)院,老人搖著頭,說,我知道自己的病。然后招手要兒子過來,說,沒了就沒了,是咱自己的事,不要給家鄉(xiāng)找麻煩,記著了!

      兒子點著頭。

      這次回來就不走了。老人說著詭譎地笑了下。

      鎮(zhèn)上書記來了,鎮(zhèn)長來了;縣里書記來了,縣長來了。

      老人想坐起來,可身子只是動了下,只好說,擔(dān)當(dāng)不起??!

      書記說,是我們照顧不周。

      老人搖頭,我活了一輩子,從沒有這樣高興過。

      書記說,還是去醫(yī)院,去省醫(yī)院。

      老人斷續(xù)著說,不去了,我給領(lǐng)導(dǎo)說實話,我得的是死癥病,確診的,再不回來就沒機會了,原想著跑一趟還能挺過去,可沒想到還是給家鄉(xiāng)人添麻煩。先說聲對不起了。

      書記說,對不起的是我們,是我們的工作有失誤。

      老人說,我說了,是我自己的事,不給家鄉(xiāng)找一點兒麻煩。然后轉(zhuǎn)向兒子,說,把我說的話跟領(lǐng)導(dǎo)們再說一遍。

      兒子流著淚,把“不給家鄉(xiāng)找麻煩”的話重復(fù)一遍。

      書記抹著眼,邊上的人都抹著眼。

      老人的呼吸越來越難,書記說,老人家還有什么念想?

      老人的眼睛亮了下,衰老的臉上泛起一抹紅,喘了幾聲,說,有一個愿望,不知道……

      您說。

      老人說,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可老家淹在水下,也沒個地方去,就剩下那棵樹,我想著,能不能把我埋到對面半山上,我就可以看到老家的那棵老槐樹。

      書記跟縣長說了幾句,然后說,這個沒問題,我代表家鄉(xiāng)答應(yīng)你。

      老人又撐起身子想坐起來,被江岸輕輕按住了。

      老人說,我知足了。

      14

      院子新翻起的菜地里,種了并蒂葫蘆,花朵一樣的風(fēng)鈴椒,金瓜,茄子,佛手瓜。還從二仙巖村的吳大媽家找來了攪瓜種子,她記得這種瓜,小時候家家戶戶都會種植,成熟后會慢慢變成金黃色,將成熟的攪瓜放在沸水里煮三五分鐘,切開后它的瓜肉成絲狀,因為味道鮮美,爽脆可口,當(dāng)?shù)厝私兴疤烊环劢z”,或者“素魚翅”,很好的減肥食物。

      大地像是倒扣著的海平面,一種油脂的東西彌漫在山坡上,溝壑邊,如氣球般快速脹大,如極易受孕的女子,汁液飽滿,然后砰的一聲,裂開了,崩出的綠色瞬間覆蓋了山巒,溝壑。大地變胖了,山也變胖了,河也變胖了。迎春、花菱草、紫云英、紫花地丁、二月蘭在山問搖曳,草葉溫潤光滑,濃綠汁液飽滿得要撐破表皮,仿佛身體的每個細胞都在努力奔跑。小鳥發(fā)出興奮的尖叫,受驚的螞蟻四散奔逃。萬物生長,大地生輝,那種蓬勃向上的生機讓所有的生靈著迷。

      陽光走出院墻爬上房頂,翠鳥踮著腳尖追著陽光。踩踏的聲音把睡在邊上的豆包驚醒了,不知道是第幾次被驚醒了,有些不滿意地對著翠鳥叫幾聲,江面便起了皺紋。太陽掉進湖水里,洗了個澡,水淋淋的。

      草橋渡熱鬧起來,仿佛被朝陽注入了血液,血管一樣抖動著。過河的人早把渡口占領(lǐng)了,認識不認識的都打著招呼。輪渡喘著粗氣,往岸邊駛來,穿著救生衣的輪渡員吹著哨子,在船上跑來跑去。船老板們早早把船檢查一遍,重新擦拭了,等待自己的第一撥客人。

      江上,傳來鑼鼓和嗩吶的聲響,幾艘船,扎著紅頂棚,船艄坐的人正敲著鼓,身邊立著的人把嗩吶架在兩手間,正用勁地吹。新娘呢,應(yīng)該在船艙里,到了岸邊,就會換乘迎親車,這樣想著,去看岸邊,果然有迎親的車隊,披紅掛彩,安靜地候著。

      一個小男孩把腳伸進水里,仿佛是睡著了,可他很快就醒了,被波浪吻醒的,迅速站起身,打幾個哈欠,伸幾個懶腰,然后,赤著腳,在碧波蕩漾的沙地上跑起來。

      湖真大,大得把天裝進去了,把地裝進去了,把人也裝進去了。

      猜你喜歡
      草橋江源古樹
      錢江源國家公園
      我省6 株古樹、4 個古樹群入選全國“雙百”古樹名單
      廣納賢才“鳳長棲”?花卉產(chǎn)業(yè)惠群眾
      潤江源
      古樹煉成記
      幸福開化:錢江源起的好地方
      綠色中國(2019年18期)2020-01-04 01:57:10
      妍草橋上
      美文(2018年24期)2018-12-18 09:41:07
      江源人家
      中國三峽(2016年5期)2017-01-15 13:58:43
      古樹綠蔭
      中國火炬(2015年6期)2015-07-31 17:25:48
      百年古樹東島逢春
      中國火炬(2014年12期)2014-07-25 10:38:05
      光山县| 牙克石市| 南木林县| 兴海县| 灵武市| 响水县| 肥西县| 民乐县| 图们市| 莱西市| 郴州市| 庆云县| 资源县| 聂拉木县| 阳朔县| 垫江县| 泾阳县| 阿图什市| 九龙城区| 福泉市| 辽阳县| 怀仁县| 清河县| 新源县| 梁山县| 大石桥市| 高尔夫| 刚察县| 蓬安县| 蚌埠市| 乐亭县| 施甸县| 政和县| 清苑县| 泸西县| 武城县| 航空| 韶山市| 南皮县| 铜川市| 嫩江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