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圣母百花大教堂門口游人如織,留學生代購坐著倫敦開往牛津的動車去著名的奧萊掃貨,洛杉磯粉紅房子重現(xiàn)在社交網(wǎng)絡的照片墻上,我和我上海之外的同事們,想方設法拼命工作——不是愛崗敬業(yè),愛公司,喜歡吃苦。一方面是對現(xiàn)狀累了,膩了,翻個白眼,假笑;更多是害怕,怕沒飯吃。
有一個波斯比喻,說月亮是時間的鏡子。知道這句話以后,我就開始討厭月亮,看到它,就好像看到時間變成泥石流,撲向我狂奔的腳后跟。
而小紅書取代虎撲,成為我最大的資訊來源。三個月過去,那本我剛看一半就到處跟人推薦的書,叫《終結(jié)的感覺》,現(xiàn)在還沒看完。這個作者說話像演雜技,他說話的時候,舌頭就好似盲人師傅的手指,對準你腦神經(jīng)上下拿捏。你一邊喊,一邊嗨??伤偺鴳?,前一秒正說俏皮話,女主角和讀者都覺得太機靈太有魅力了。后一秒他會跨屏直接跟讀者對話。這姿勢彷佛綜藝節(jié)目里對你單眨眼的過氣男演員。
還不如看小紅書,都是看書。小紅書被我看得多了,頁面越來越像虎撲步行街。內(nèi)容從基礎款炫富,變成姆巴佩、加內(nèi)特、代購、二手車、辣妹、肌肉男加上余華、陳丹青。也有不合理,怎么推給我那么多“職場”內(nèi)容,還有兩三個我認識,不是我認識詹姆斯那種認識,正經(jīng)街上見到會打招呼那種認識。
很詫異,對我來說“職場”是一個很奇怪的詞語。公司出錢買你時間,你給公司解決問題。唱歌是技術(shù),踢球是技術(shù),寫作是技術(shù),掃地做飯剪頭發(fā)都是技術(shù),上班是技術(shù)?給小紅書商務部門提意見,職場內(nèi)容你們收一個專輯,印成vcd,去機場開專柜。
天氣熱了,騎單車的時候,風都是斑馬形狀。撲在額頭上的是暖風,下巴上是冷風,鼻孔里的風混雜下水道和草地的氣味。
這輪封閉之前,銷售同事聚餐,我去給大家打雞血。上海下班時間,很多人在街上走,他們需要走一站路,800米路,看看精致的人家,讓人看看時髦的自己。好看的,多看一眼,回頭再看一眼,再也不見。
我跟同事們說,四年了,你們跟我都不熟,為什么?因為你們在我眼里是跑圈的倉鼠,圈數(shù)多的贏。我是倉鼠,我的老板也是。這樣公平,不會因為你好笑或者好看,獲得優(yōu)待。我是計步器,卷尺,我不存在。如果領導在工作的時候問,你的理想是什么,你要注意,他要占你便宜了。如果有人在工作的時候說,說句老實話,你要注意,他接著要說一句重要的假話。
只有你們跑贏別人,你拿到錢,你才是贏家。錢和故事,和家人分享,你們的人生才產(chǎn)生意義。說完,我等掌聲——寂靜持續(xù)三秒——大家沒聽懂,或者心里講了兩個字。
我其實也講一些辦公室故事,比如我?guī)啄昵爸v得最多的是我和一個同事打架的故事。
2012年,我還在做新聞,跟著我老師們從門戶網(wǎng)站出來跳槽去做一本赫赫有名的財經(jīng)雜志。我的角色依舊符合自己的預期,我是不同的,年輕,孤僻,寫作能力強于眾人,且從小受出版人優(yōu)待的一個。我25歲,他們讓我負責新建App的首頁內(nèi)容,還擔任三個編輯的領導。此外,譬如房山水災或者雅安地震這樣的大報道,出版人會指定我去采寫。
我大概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高消費的,當年我稅后收入不過10000塊錢,第一個月拿到薪水,我去奔馳店賣掉了我的斯柯達,換成奔馳第一款帶渦輪增壓發(fā)動機的C200。我買阿瑪尼的西裝,在青島的兆龍飯店跟張豐毅一起健身。以上,不是一個信用卡連環(huán)破產(chǎn)的故事,我不用信用卡,只是我吃得很差,但沒人知道。
直到編輯部來了一個成都人。出版人讓我在雜志部分跟著他學習。他理解為,他做我領導;我理解為,客氣客氣。
這個人看起來三十五六的樣子,假設他不禿頂?shù)脑?,可能看起來只?0。他總在藍襯衫里面穿著白T恤。每天騎自行車來,大輪圈,黑軸承,兩邊車把彎成翅膀形狀,右把上包著塑料鈴鐺——看起來更高級卻打不太響的鈴鐺——他在我心里就跟這個鈴鐺似的。他會悄悄告訴某個同事,他從小在香港長大,十幾歲又去英國,可能是英國籍,最次也是香港籍。在英國期間服務于BBC以及迪士尼??傊畤鴥?nèi)媒體在他看來是不專業(yè)的,選題、錄音、寫作、材料交叉、上版流程,這一切都如同城中村里的破房子,他回來了,他要在墻上用紅油漆畫個圈,寫上“拆”字。這個同事就此變成他粉絲,變成了破房子里破響的錄音機,幫他廣播傳道。
他還喜歡欲言又止。比如大家中午在陽臺上吃飯討論北京房價,他會說噢,我媽在倫敦買的房子比這個貴一點,但好歹人家是永久產(chǎn)權(quán)。說完一副壞了壞了壞了,打自己嘴,但又不打的神色。又比如評刊會上,出版人說某腕表又加廣告,大家的工作卓有成效。他會捧著廣告說這款表不錯,我爺爺當年那塊現(xiàn)在還能準確走時。說完,再次,作勢捂嘴。
還據(jù)說,出版人給他的工資僅僅比主編低一塊錢。傳奇,給了他傳奇的待遇。傷自尊了,我不再是特殊的那個。現(xiàn)在想想,主編的自尊呢?
去掉這個成都人所有的缺點之后,他也有好幾個優(yōu)點。
比如腦子快,我們看到一個題腦子里三個觀點,他總能找到另外三個;他英文好,國外的信息變成他大腦的一部分,比如他應該是國內(nèi)第一個討論buzzfeed的人;他看外國文學多,當他不炫耀莎士比亞名言的時候,他的敘述方式、詞匯量、造句邏輯都更豐富。
又怎么樣呢?當人把另一個人當成敵人的時候,說每句話,都在挑釁,都在表達積怨。
我按我自己的節(jié)奏做雜志內(nèi)容,做完交給流程編輯。他把稿子拿回來,說了大概十五分鐘,概括起來三個字,不專業(yè)。我當時只想拿起觸手可及的一切的印刷物,一本一本砸向他。可是我慫,按照他的意見改,改到凌晨2點。因為我想著我還有車貸要還。從此以后到今天,專業(yè)二字,再不曾出現(xiàn)在我嘴里。
一年多以后,我還是拿起手里的印刷物,一本一本地砸向他。主編最終發(fā)現(xiàn)我倆無法消停,告訴我說我不用再跟他合作??墒遣]有告訴他。他依然試圖領導我,我只好在工作時間砸他。
每當跟人講起這件事,本質(zhì)上想表現(xiàn)我的勇猛不羈,但事實上,這跟職場劇里面拿起酒杯潑人臉的情節(jié)同樣,幼稚而令人尷尬。何況,書壓根就沒有砸到他。我扔歪了,扔了十幾本都恰好扔歪了。
上周跟朋友吃飯,人家問,說如果有一天,我有機會回到曾經(jīng)的工作單位,干掉以前的對頭。我要怎么辦,才能不讓其他人說我在報仇?
我說,你多大年紀了?還要活給別人看。我除了賺工資,解決問題,最大的目標就是報仇。你看我大概三個仇人,報了兩個。以誠實的方式。其中一個,曾經(jīng)還約我喝茶,跟我說能不能過去的事讓他過去,我不接話,半年之后手上過。你跟你兒子說快意恩仇的故事,從審美上有意義;你跟他說老子手黑,綿里藏針,背后捅了刀子還裝好人,這故事你說不出口。
他說,行,那別人問我,我就說報仇。
能影響別人的價值觀總是令人振奮。我接著說,虛偽是世界上最難的事,它需要全神貫注,做夢的時候也要保持警覺。所以每個虛偽的人都會被識破,早晚而已。所以我選擇誠實,誠實伴隨疼痛,虛偽也伴隨疼痛。
他打斷我,說我給你換個美女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