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新旺
大年初一,爬山吧。
蔡老板來時,西裝革履,锃亮的牛皮鞋像兩把明晃晃的鐮刀。我說今天不斫柴,你是否回去換一下,他不肯。姐姐、姐夫來,另有他們的朋友老L夫婦。老L良園人,在非洲塞內(nèi)加爾有三個魚粉廠。蓋廠房時,鋼筋水泥甚至石子沙都是從寧波港運過去的??偨y(tǒng)看到他,說:“我表哥來了?!?/p>
大家把車停在良園阿奎的“白宮”附近,從他家對面的小山上去,沿著山脊西行。大概走了五里,我們稍作休息,俯瞰山谷,有一塊“空地”,約四十畝。老L說那原是樂清人租去的,現(xiàn)準(zhǔn)備轉(zhuǎn)讓。
蔡老板采得龍須草數(shù)叢,早年芙蓉人用于打草席做蒲扇的。另見一蓬荊棘,老L說挖下去會有塊“樁”,可泡燒酒食用。此外,他還看見“胡椒”一株,結(jié)著小籽,我嘗了嘗,果然又麻又澀。胡椒姓“胡”,怎么跑我芙蓉來了。從北坡下山,便是賢良的農(nóng)家樂了。蔡老板的“鐮刀”一路收割,這會兒在“黃金溪”里洗黃金泥呢。姐姐去點菜,盡管過年,菜品依然豐富。吃完飯,賢良送了一籃天鵝蛋,讓我?guī)Щ厝ソo爸媽。
步行回去拿車,經(jīng)過方才在山上看到的“空地”,我突然想起,當(dāng)年外公的“田”應(yīng)該就在附近。東行,看到一組石頭房,有十幾間,作生產(chǎn)管理用的。老L說,房子有證,可以原戶主名義拆了重建,對方開價兩百萬。芙蓉人回家過年,很少不談項目投資的。
當(dāng)年,外公管這些石頭房叫“生產(chǎn)點”。
20世紀(jì)50年代,芙蓉興修水利,在本覺寺坑建水庫。大壩筑成后,下游有些“田”被開發(fā)平整出來,能種糧食。政府告示,附近村莊可前往申領(lǐng),一村一個指標(biāo),申領(lǐng)戶必須成分好,家里有勞動力。山坑村那個指標(biāo)給了我外公。
說“田”,其實是從山間犄角旮旯里拼湊起來的荒地。有單畝、八分的,外公分到的是一塊“七畝田”,算是很好的了。農(nóng)忙時節(jié),外公帶著大舅二舅兩個“喇喇爆”的后生,而且那時候大舅媽已經(jīng)嫁過來了,插田也是好把手,因此“七畝田”是模范田。水稻早晚兩季,畝產(chǎn)六七百斤。外婆性格開朗,她有句口頭禪:“我屋底糧食多,你們快來吃!”事實上,她有七個子女,每天一斗米,“七畝田”里收來的糧食,也僅夠自己一家人吃。那時候,我媽媽還小,負(fù)責(zé)送飯,外婆燒好飯,放在兩只紅色的“飯子桶”里,讓她挑過來??臻e時,媽媽就在本覺寺附近放牛,當(dāng)時家里有頭牛的。一起放牛的還有長山頭的幾個“細(xì)囡伴待”,如今時興叫“閨蜜”。
“生產(chǎn)點”類似于芙蓉二七市的棧房,農(nóng)忙時供人放置糧食、農(nóng)具,或作歇腳、宿夜之用,外公分到一個正間。那時賢良爸媽也在,媽媽說他們待人很好的。還有白巖、呂家田兩戶人家,也分了房間。一次,突然下雨,大人們都在外面忙碌,曬在蠣灰地里的谷子被沖到溪坑里去了,媽媽著急,在山谷里呼喊,可是沒人聽見。這次我去看了,溪邊有片竹林,可以想象那些稻谷是如何躲過竹子,隨著山洪坐轎子似的“坐”出去的。有時候,舅舅們回山坑了,媽媽留下來陪外公。外公待人和氣,話不多,愛抽旱煙。累了一天,該歇歇了,媽媽取來煙斗,裝上煙絲,遞過去——要不是有一次嗆怕了,媽媽會點著了再遞給外公的。但見她找來火柴,“噗”的一聲,外公湊過來,“吱吱”吸兩口,舒服了,坐到門檻上,看著媽媽笑。
外公幫浙南游擊隊做過事,所以很早入了黨,而到底是哪年,如今四舅也說不清。住到芙蓉后,放暑假時,我常到海坦,翻開水底下的石頭,尋找剛蛻了殼的田蟹,隨后用飯盒裝好,讓人帶到山坑去孝敬外公。這玩意兒粉粉的,軟乎乎,叫人起雞皮疙瘩,但是據(jù)說很補呢。外公后來在上海瑞金醫(yī)院走的,臥病那段時間,媽媽照顧得多一些,父女倆也像在本覺寺“生產(chǎn)點”那樣溫馨吧。外公在我媽媽的陪伴下辭世,像一粒谷子,累了,躺下來。
“游本覺寺水電站”是媽媽那一代山坑女青年最奢侈的想法,水電站在哪里?取完車,我說去看看吧,于是沿著山路開回來。車過本覺寺,誰都沒想到停下來參觀一番。寺院西側(cè),就是有名的本覺寺“水”了。山民純樸,習(xí)慣把泉叫作水。水有兩支,相隔不到十米,一支性熱,一支性涼。常有樂清、柳市那邊的人開了車,漏夜排隊,用水桶接了運回縣西去。
終于見到水庫“大壩”了,難道這就是“水電站”?水輪機(jī)呢?發(fā)電機(jī)呢?小時候第一次到北京,看到廣場并沒有想象中那樣遼闊,也沒有語文老師說的“紙平紙平”,我竟然不知所措。水庫很小,水也只有一點點,不知1958年那場災(zāi)難是如何發(fā)生的。據(jù)說大壩塌陷后,良園崗根自然村不見了,幾天后,芙蓉海灘頭的樹梢上還掛著人。
如今的堤壩是后來修的,很多人參加過勞動競賽。那時爸爸還在芙蓉中學(xué)讀書,別人出體力,他和幾個同學(xué)編文藝節(jié)目搞宣傳,“文工團(tuán)”果然發(fā)揮了作用,工地上熱火朝天,人均工作量從每天半立方飆升到四立方,整整翻了八倍。后來我也進(jìn)了芙中,在元旦文藝晚會上表演爸爸編的快板《萬千伯》,董老師嫌我的“老漢”形象太嫩,臨時跑到后臺拿毛筆給我畫了兩撇胡子,終于成就花村一代名角。芙蓉話講,“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后來我搞文藝宣傳,也是“命”。
還是回到水庫吧。我不甘心,總覺得里面還有名堂??从覀?cè)有條淺淺的小路,便想一探究竟。老L也有此意,于是結(jié)伴攀行。羊腸小道,得慢慢走。老L說已經(jīng)“紙平”了,當(dāng)年擔(dān)柴的路,不知比這要差多少倍。摸摸索索,約三里,到了水庫上游。水庫早已見底,我們從山上下來,站在干涸的淤泥里,舉目一片蔥蘢。此時的庫區(qū),自然比外面要大多了,老L說那些綠油油的植物中有許多野菜,可以摘回去一飽口福,隨后報出一串名字,我?guī)缀醵紱]聽過。他真是“天破補”,什么都懂。
這樣,“水電站”算看完了。返程時,我們又經(jīng)過本覺寺。
一般認(rèn)為,如今的本覺寺“1958年正殿全毀”,1997年重建。重建時,我曾進(jìn)去看過。從硬件到軟件,本覺寺并無我想象中的莊嚴(yán)和斯文。
本覺原名延唐,是雁蕩山十八古剎中歷史最早的寺院。它建于唐代,而其他都是宋代的,甚至更晚。史料記載,本覺寺原址長徼原,“芙蓉溪畔,不知所始”,唐會昌年間曾廢,乾寧二年(895)復(fù)建,北宋建隆元年(960)改名本覺禪寺,大中祥符年間重建,元豐初年(1078)又復(fù)建。到了南宋紹興年間,有位叫景暹的僧人,將寺院遷到了現(xiàn)在的地方。工程完工前,他找到了新科狀元王十朋,討了篇《雁蕩山本覺院殿記》。佛門規(guī)矩,或醫(yī)方卜相、仰觀星宿,或種植根栽五谷,或結(jié)交權(quán)貴豪富、自說功德,皆為大忌,但真正堅守的能有幾人。延唐寺到底哪年建的?在“長徼原”的什么地方?“芙蓉溪畔”當(dāng)是個線索,我以為現(xiàn)長徼、上馬石一帶最有可能。也有人認(rèn)為“長徼原”的概念比較寬泛,結(jié)合“芙蓉溪畔”,上馬石、呂家田、白巖、良園、后垟、???,長徼、丹灶里、長山頭、山坑、西塍、“金庵”等村落都有可能。自古叢林都選林泉清碧的地方,宅幽勢阻,地廊形藏。當(dāng)然,也有故意選形煞之地的,寺院本身就是“鎮(zhèn)物”,不避形煞,以煞化煞,此佛寺和世俗建筑不同之處。忘了從哪里看到的材料,說本覺寺原址風(fēng)水不好,所以才移遷它處。于是,便有了某個“工程承包人”,迎合世俗的眼光,選了一個好地方。我們已無法復(fù)盤景暹公是“甲方”還是“乙方”,他的出發(fā)點肯定是好的。然而,作為護(hù)法者,也應(yīng)控制移址再建的文化成本。把北大遷到上海浦東,或者芙蓉鎮(zhèn),那還叫北大嗎?歐洲有許多建筑,都八百年一千年的,除非“危房”,一般是不會去動它的。
雁蕩山這等“公案”還有不少。謝靈運到底有沒有進(jìn)入筋竹澗?昭明太子“大通碑”是否真的存在?筋竹澗箬竹為什么遇辛丑結(jié)實?杜審言是否為杜甫祖父?民國后有沒再出現(xiàn)過老虎?蔣介石有沒來過雁蕩山?蔣叔南到底是怎樣的人?夏承燾、周昌谷未能葬在雁蕩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雁蕩管委會如成立課題組,開展專門的研究,我報名。
下午寫作。晚飯大家都在姐姐家吃,按規(guī)定未超十人,媽媽已堅持十六年的公筷制度深入人心。飯后,陪媽媽散步,沿著前垟溪,跨過一頂橋,證監(jiān)會方星海的爺爺好像就住在附近。我以前常去他家玩,說到星海他就搖頭:“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指孫子遲遲不肯結(jié)婚。)”不知老人家還健在否。芙蓉中學(xué)的校門改作朝南了,見山見水。天上星光,地上讀書郎。芙蓉呀,一方凈土。
上午10時,從東岙村東北首水電站附近上山,爬四十九盤嶺。
出發(fā)前,媽媽往包里塞了麥餅,如今掏出來,配山泉,美哉。這就是永嘉人說的“爬爬山嶺啃啃麥餅”吧,爽兮。
這條山嶺,南宋建炎、祥興年間,就已作為溫臺驛道使用。所以那些石頭都油光锃亮的,養(yǎng)了厚厚的包漿。山嶺窄處一米五,寬處兩米。每級約六塊石頭,并排組合,中間的最大,約三十到五十公分不等。石級較陡峭,每格落差約十公分,深度四十公分,每盤相距十余米。上山時,一路風(fēng)景尋常,除了一處冷水窟,一處佛語,無它。那佛語,鑿在崖壁上,依稀可見“嘉定十一年比丘如印”。
快到山背時,碰到一位穿著簡樸的東岙人,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吃著一種又圓又薄的早年極為常見的餅干,嘴角粘了許多餅屑。他六十出頭,說自己也很久沒爬山嶺了。和他聊天,我說四十九盤嶺只是個概數(shù),或許多或許少,像黃河九十九道灣一樣。他說不會的,“早年先”留下來的,講四十九就四十九,只是山腳修水庫,少去二十一級臺階。等下落嶺,會看到能仁那邊重新修過,原先的幾塊石頭被毀了,人也抓去坐牢了。我似乎聽過這個案例,無語。山崖前有一支“公公”刺,開白色小花。東岙人說這是小麥“公公”,也叫大“公公”;另有黃菜“公公”,叫小“公公”的。反正都能食用。原來邊上還有一支的,后來死了??磥?,他也是一位認(rèn)真的人。也好,只要您別去做什么統(tǒng)計局長,山中歲月,餅干和“公公”總是有的。
終于,爬到嶺背。此處原有路廊,已圮。阿劍撥開右側(cè)荒草,往山上攀爬了一百米。大家跟著上去,見一大巖皮,回頭一看,豁然開朗,360度視野,群山、村莊、海,煙霞相許,煙云過眼,煙波浩渺。原來一路上來沒什么特別的風(fēng)景,是叫你專心爬山的。這下好了,連本帶利還給你了。
下了巖皮,繼續(xù)前行五十米,有路分叉,阿靜問走哪條,我說走大路。于是往左,我們下山了。后來看山志,如果往右,可能就是丹芳嶺,“地多花木,因名丹芳”“經(jīng)著有春風(fēng)吹拂后的花木,有欣欣向榮之概”,這是多么風(fēng)騷的描述。剛才一路上來,斷無“丹芳感”,可見那必定不是丹芳嶺。當(dāng)然,也有可能我們下行的就是,盡管也沒什么花木。
一刻鐘后,我們到了能仁村。再行一刻,看到一個三岔路口,對面山上便是阿婕的書院。按計劃,大家下筋竹澗。
澗口,立著一個不起眼的小牌子,正面為“筋竹澗”三字,背面刻了謝靈運的《從斤竹澗越嶺溪行》。一游客說,兩個“jin”字怎么不一樣,看來他是外地人,并且沒有做過攻略。嘉靖陳耀文《天中記》載:“竹中良者唯有堇竹,靈運所游之澗在雁蕩。”這就三個“jin”了,說不定,還會變出幾個呢。筋竹澗即斤竹澗、堇竹澗,洪禹平做過嚴(yán)密的考證,余冠英在《漢魏六朝詩選》中也收錄了謝靈運的這首詩,第一條注釋便是:“斤竹澗在今浙江樂清縣東。”近年樂清做過幾種雁蕩文獻(xiàn),將“斤竹”全部易為“筋竹”,我以為大可不必。五年前,我從筋竹村入澗,一路“溪行”上了能仁。據(jù)說當(dāng)年謝靈運只是在澗口探了探頭,沒有深入,卻寫出了千古名篇,所以這塊牌子立在下游的筋竹村更妥。
正待下澗,有人指指右側(cè)火焰山田疇上一個草垛似的建筑物,說:“化身亭?!蔽荫R上停下腳步,轉(zhuǎn)身跨過草草架設(shè)的木橋,前去一探究竟?!安荻狻闭w為磚結(jié)構(gòu),呈八角荷葉形狀,下設(shè)須彌座,上為平磚與菱角牙子疊澀出檐。網(wǎng)上資料:此物高四米七,中空,成圓筒形制,直徑二米四,上部逐漸收縮。北面開一門,西、東各設(shè)投柴口,頂部開四眼出煙口,亭內(nèi)磚面有煙火焚燒痕跡。化身亭建于宋時,是能仁寺和尚死了后火葬的場所,因為是燒死人的地方,山民不敢碰,于是保存了下來。另有一種說法,明朝有個建文帝,戰(zhàn)亂中從南京城逃到雁蕩,在能仁寺出了家。一開始,他還算嚴(yán)謹(jǐn),到后來成了壞和尚,被村民們捉住丟進(jìn)去燒了,所以這里又叫“化僧亭”。歷史從來都不是單線進(jìn)行的,如果沒有民間傳說,傳播力就會大打折扣。其實,我有過數(shù)次筋竹澗之行,都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遺存,今天要不是耳朵刮到一句,也就忽略過去了?;硗み吷嫌袎K青石,勒有“樂清縣文物保護(hù)單位。一九八五年立”字樣,如此罕見的文明憑證,到今天還只是縣一級文保單位,似不應(yīng)該。此外,雁蕩還有臨時存放骨灰的普同塔,另有三萬七千斤重的“大鑊”。“大鑊寺”是山民對能仁寺的俗稱,“大鑊”遺存近千年,無法想象古人憑借何種技術(shù),鑄造出這等“重器”。據(jù)《東甌金石志》載,“大鑊”是當(dāng)時寺院重要的佛教設(shè)施,用來盛水,供寺僧圓寂后凈身之用。許宗斌認(rèn)為,“大鑊寺”、化身亭和普同塔,構(gòu)成雁蕩佛教喪葬文化的證據(jù)鏈。
杭州城西老東岳有個叫楊家牌樓的村莊,因清朝有位楊姓官員葬于此處而得名。從村里步行,可直達(dá)靈隱寺,所以民國時期村前有條佛子婆娑的香路。這個美妙的村莊,胡適、郁達(dá)夫、徐志摩都曾來過,還有因搶救《四庫全書》聞名的丁氏兄弟的風(fēng)木庵、民國總理孫寶琦墓等文化遺存。如果你看過日本電影《鐮倉物語》,不知是否還有印象,它寫死得寒涼,也寫生得溫暖。有一年楊家牌樓讓我?guī)退麄兛次幕Y堂,我很想建議,不妨挖掘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依托杭州動漫之都的便利,搞一個喪葬文化主題公園,吸引充滿活力的年輕人參與。但是總歸有所顧慮,沒有啟齒。我的這個創(chuàng)意,雁蕩敢嘗試下嗎?
看來,這澗是下不去了,我不能再這樣掉書袋了。
一路好風(fēng)景,許多地方被洪水沖了,已經(jīng)沒有路。我們貼著陡峭的石壁,小心翼翼地往下摸。隨后找到一塊平整些的大石頭,稍事休息后,繼續(xù)出發(fā)。
有兩句很有名的詩:“雁蕩經(jīng)行云漠漠,龍湫宴坐雨蒙蒙?!边@經(jīng)行峽便在這里,是先有詩才有峽的,但具體什么時候取的名字,不詳??梢娊钪駶颈澈筮€是有一些文人參與創(chuàng)作的,仿佛明式椅子,如果僅僅只是村里的木匠,藝術(shù)上大概到不了如今這般登峰造極的地步。遺憾的是,僅憑只言片語,我終于沒有將經(jīng)行峽對上號。還有行春橋,也說就在筋竹澗里面的,但一連走過五座橋,也未見任何線索。筋竹澗很少有金石文獻(xiàn),即便十八潭,也無只字。是否因為文人墨客到此便自覺了,以為此等人間妙勝,半點人為的東西,都是多余的。
有個傳說,講王十朋賦閑后,朝中有好事者采了一根筋竹獻(xiàn)給皇帝,皇帝隨即游興大發(fā),準(zhǔn)備到雁蕩巡視,后來引發(fā)了某個政治事件。這個故事有點像農(nóng)民暢想皇帝的生活“白面饅頭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下地用的一定是金鋤頭”那樣可愛,但正好也說明了筋竹的珍貴。另說倭人來犯時,家鄉(xiāng)父老用山間筋竹制成特殊的武器,與敵人作殊死搏斗,保衛(wèi)了自己的家園。行程過半,還真的出現(xiàn)了幾蓬竹子,是岙周竹園里那種普通的慈竹。蔣志說:“斤竹,節(jié)密肉厚,似茅竹而小,筍亦可口,相傳斤竹澗盛產(chǎn)此竹。”而到底是哪種竹,不識。
又看到溪澗里有人用石頭壘了土灶,生火野炊。有一次我還差點和那烤火的銼人動了手。今天看他們選的位置尚安全,也就提醒一下:“小心火燭??!”“垃圾記得帶走哦!”這些游客,大概疲乏于現(xiàn)代人的節(jié)奏,懷念小時候的生活,似乎也能理解。但是,這樣做會有安全隱患,澗口風(fēng)大,火星很容易蹦到草叢里。
筋竹澗的好,好在它的原生態(tài),崎嶇犖確,荊棘遍布。乍看似乎雜亂無章,其實有其內(nèi)在邏輯。溪聲本是廣長舌,眾多雁山“公案”,被流水貫穿著,輕輕地送進(jìn)了大海。愛好推理的年輕人可作深度游覽,策劃一個“筋竹澗劇本殺”如何。
筋竹澗多潭,相傳潭水怪異,常常有人失蹤。比如剛才還天日晴朗,這會兒倏忽陰暗。到了下培潭附近的懸崖上,有一處山路僅容“半足”,極為險峻,常有樵夫失足隕墜。一直說筋竹澗有十八潭,到底哪十八個,身為筋竹人的老父親也說不清楚。蔣叔南有段文字,我琢磨再三,也就理出十三個:頭潭、灣潭(初月潭)、“大而淺”潭、“不足觀”潭、蝦蟆潭(菊英潭)、涌翠瀑、峽門潭(鏘金潭)、葫蘆潭、眼鏡潭、漱玉潭、東龍門潭、連環(huán)潭、下培潭。因此,“十八”一說,我以為是芙蓉人打趣筋竹方言的口誤。
道光年間一位叫端木國瑚的,有兩句詩:“筋竹澗寒生箬米,芙蓉溪暖種香魚?!薄盾饺劓?zhèn)志》記:“1960年4月,山間箬竹生竹米,民采為食?!贝耸?,白溪楊舞西公也有考證,但他記為1961年,并且認(rèn)為,筋竹澗生箬米都在辛丑,六十年一個輪回。他往上找依據(jù),羅列材料多種,并預(yù)測2021年,筋竹澗將又生箬米。他還說箬竹生米分大小年,一種叫鹓雛的鸞鳳一類的鳥也愛吃這種米?!肚f子·秋水》里講它從南海飛往北海,一路上不是梧桐樹不棲,不是練食不吃,不是醴泉不飲。練食也叫穎果,指竹子的果實,也就是箬米。所以這是祥瑞,豐年。但也有另外的說法,“竹子開花,趕快搬家”,歷史上辛丑年多有兵亂:晉隆安五年(401),孫恩亂;唐僖宗辛丑(881),黃巢亂;宋宣和三年(1121),方臘亂。
除了筋竹澗,安吉、臨安、永嘉等地也長過箬米。大舅、二舅曾拿著袋子去箬裊采摘,半天回不來,所以帶了飯。采箬米也有風(fēng)險,馬哲全君贈我的《蔣叔南雁蕩山志》“卷七·物產(chǎn)”編中有“青竹蛇”條:“蛇身小,色青,多伏箬竹之上,驟見之,不能測也??跇O毒,所謂青竹蛇兒口也。采箬者多攜雞之爛糞,能治此毒?!币购诹?,舅舅們才回來,袋子倒出來,有一斗的樣子。箬米跟黃菜麥有點像,顆粒比它小一點。外婆用它煮粥,全家人都吃了。媽媽說講不清是否好吃,年成不好,大家糧食不夠,有這點箬米也是好的。山坑人說,箬米是觀音佛賜的,不能講。如果有人問你在煮什么,你說了,鍋蓋底下就變成清水了,所以山坑人煮箬米的時候都不作聲的。
在我的少年時代,有首兒歌叫《熊貓咪咪》,第一句就是“竹子開花啰喂……”所以對于“竹子開花”一說似乎并不陌生。但事實上,竹子極少開花,因為開過之后,就會成片死亡。箬米是箬竹的種子,這是它延續(xù)后代的方式。與筋竹澗香魚“春初生,月長一寸,至冬月,長盈尺,則赴潮際生子,生已即槁”一樣,又是一個“世上只有媽媽好”的故事。箬竹生米,脫胎換骨,只是自然現(xiàn)象罷了。
走出筋竹澗,已到“吃黃昏”的時間。說好在朋友的茶山用餐的,主人自己動手,殺了兩只老母雞。蔡老板今天依然西裝革履,但“鐮刀”已換成運動鞋,他把幾位老人也接過來了。飯畢,大家回芙蓉。今天走了六個小時,但一點都不覺得累。
上午從家里出發(fā),姐夫同志問我去哪里,我回答都可。他說那去顯勝門吧。
顯勝門在大荊,也是雁蕩的老牌景點,因離芙蓉較遠(yuǎn),我一直沒去過。
跨過白溪,走老國道,穿出一個隧道,就是大荊的地盤了。再開兩公里,拐進(jìn)左側(cè)的公路,過了兩個村莊,便到了國家歷史文化名村南閣。又行五公里,左拐,沿著溪澗邊一條窄窄的山間小路,堵了會兒車,到了。
管委會規(guī)定,本地人游雁山免票,但我早已掏不出樂清的身份證。盡管學(xué)著說了幾句大荊話,工作人員依然不予承認(rèn),所以只好買了票,十五元。在杭州,我已多年請辭浙江昆劇團(tuán)的觀摩請柬,買票看戲,天經(jīng)地義;也經(jīng)常無視單位邊上曉風(fēng)書屋為我等骨灰級讀者定制的折扣政策,足額買書。這兩樣心頭所好,我愿意這樣做,心安。而家山雁蕩,讓我掏錢買票,竟然有些被拋棄的感覺。
顯勝門,門在哪里?兩塊巨石拔地而起,地上最窄處百余米,天上最窄處十余米。
循著山徑,我們上了山谷的頂部,見一瀑布,不算急,倒也耐看。掬一捧,掌上生煙,靠近了,腋下生風(fēng)。我慢慢摸到瀑布深處,騎在一塊山崖上,拍了點照片,恐高癥又犯了。泉石膏肓,煙霞痼疾,沒救了。有操虹橋口音的男客一路嘀咕:“跑了這么遠(yuǎn),爬了這么高的山,才那么一點點風(fēng)景?!蔽液芟敫f:如果為了看風(fēng)景,你就看不到風(fēng)景;最好的風(fēng)景在你出發(fā)的那一剎那,次好的風(fēng)景在你尋找風(fēng)景的路上。不好意思,且讓我當(dāng)一回汪國真。
顯圣門有蔣叔南摩崖兩處。一為“癸酉十二月路工告成開壁駕棧以通往來督工人蔣叔南”,刻在石壁的根部,貼著地了,蹲下來才能看見;二為“天下第一門”,刻在谷底一塊不起眼的石頭上。在家山面前,蔣叔南竟如此謙卑,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顯勝門意味深長,來過,才算入了雁山門。滕萬林夫子稱,雁蕩山是一部大書,必須如佛子求法那樣行五十三參的苦功,方能真正領(lǐng)略到山水的奇秀。
山谷里,小販在買山貨,姐夫看到單葉“巖珠”,都買了,一斤,七十元。我買了盆蘭花,二十元。
出了“門”,我們直奔石門潭。
煙波亭有五六只角,高高挑起,體態(tài)瀟灑風(fēng)雅,用材考究,有金石氣。近些年芙蓉山間阡陌也冒出了許多亭子,但是個個形同模具,那些亮晶晶的大理石,著實談不上好看。
從煙波亭俯瞰,對面崖壁處就是周昌谷題寫的“云生大澤”了。昌谷詩云:“熱血難酬積疾深,龍?zhí)稙⒐菑?fù)何尋?愿憑萬丈悲鳴水,寄我綿綿愛國心。”龍?zhí)毒褪鞘T潭,系老大荊的習(xí)慣叫法。
1985年,管委會同意刻“云生大澤”后,陳爾東找了人,撐船考察了石門潭的巖質(zhì),在“龍鼻”的位置找到了一塊相對平整的巖面,請工匠花了半個月的時間刻好了。作品高一米二(另說一米),長七米,陳爾東拍了照片,寄給在上海住院的舅舅,了卻他的心愿。
我有陳先生微信,但未曾謀面,應(yīng)該是一位寬厚的長者。據(jù)他回憶,當(dāng)時“大膽采用石綠色,很有意境。”但我看到的一張資料照片里,字是紅色的,大概后來重新修過?,F(xiàn)在遠(yuǎn)遠(yuǎn)望去,因為褪色,已不知是紅是綠了。歷史大概也是這樣,我們所有的努力,只能說越來越接近“真相”,絕對的“真相”不存在。
周昌谷病逝后,妻子和女兒將他的部分骨灰留在石門潭。記得周滄米的荊廬也筑在附近的,這次竟然未見。另外,蔣叔南“失足”的地方在哪里?被單掛在哪棵樹上?拖鞋丟在何處?民國大荊,一部大書。
“車覽”荊山公學(xué),感慨侯老師目光之深遠(yuǎn)。去年應(yīng)邀到珀萊雅總部參加一個畫展,正好背包里還有一只家母做的芙蓉麥餅,我扛過去,侯兄在辦公室里一口氣吃完。
今天游大荊,因記于芙蓉,故亦作“芙蓉日記”。
上午去樂清,在金才的桃園書店里翻了近百種鄉(xiāng)邦文獻(xiàn)。樂清讀書氛圍好,許老師帶出了一幫門徒。下午,贊松從杭州來,另有卓永、姐夫,一起登東塔山。傍晚回芙蓉,媽媽做“麥油煎”。飯后,陪爸媽聊天。夜,作《雁蕩四游》一篇:
《隋書·地理志》記載,永嘉郡有芙蓉山。此芙蓉,就是雁蕩的明月前身。芙蓉也好,雁蕩也罷,牌子都是很老的。后來周邊出現(xiàn)的網(wǎng)紅景點,總不脫新貴氣。那么,雁蕩又具何種氣?靈氣?文氣?草木氣?煙霞?xì)??龍虎氣?抑或鄉(xiāng)氣?兵氣?戾氣?謝靈運與徐霞客的體會自然不同,郁達(dá)夫和胡蘭成的感受也會兩樣,一百個游客一百個雁蕩。雁蕩之豐富、多樣,罕見于別家山水,值得你我“沉浸式”體驗。
容某以為,雁蕩有四種游法。
甲者一游。即游一。
雁蕩是部百科全書,方圓數(shù)百平方公里,僅從地理概念上講,就有東、西、南、北谷,雁湖、大龍湫、靈峰、靈巖、顯勝門五景區(qū),還有一百零二峰,六十四巖,五尖,二十六石,十四嶂,十三嶺,十三坑,四十六洞,十八古剎,八門,四闕,八橋,十八瀑,二十八潭,十泉,二水,七溪,一澗,二湖,二峽,以及許多古村落。這么大體量,即便是山間老樵,頭發(fā)都白了,還說自己“看不足”。所以,咱們大致領(lǐng)略一番之后,如能化多為少,由博返約,專門看大龍湫,或?qū)iT看靈巖,不失為一種新奇的游法。當(dāng)然,倘若拿大學(xué)教育作比,那還只是泛泛地說自己讀的大龍湫系、靈巖系。得按專業(yè)細(xì)分,山、水、路、寺、人、虎、魚、蟲、藥、茶、草、木、金石、鄉(xiāng)賢、方技、掌故……共九十九門呢。即便是文科生,也應(yīng)該選定一門才好,或龍湫背摘茶,或靈巖寺誦經(jīng),專心致志,細(xì)細(xì)研讀。所謂博士,實為“窄士”,年過四十還“博覽群書”,東翻翻西看看,要不得。
乙者獨游。此“獨”包括但不限于單一,也含少數(shù)之義。
容某游雁山,如果找不到有趣的伙伴,寧可獨行,山水就是故人。宋畫中常見“溪山行旅圖”“山陰道上行”一類的題材,那拄著筇杖緩緩行走的旅人,方才還衣袂飄飄,“服部擔(dān)風(fēng)”,現(xiàn)在突然停下腳步,跟個神經(jīng)病似的,大喝一聲“好山色”!這便是獨游的妙處。即使再加個書童,也是挑了擔(dān)子,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不敗主人丁點兒雅興。某不作興同很多人趕芙蓉二七市那樣游雁蕩,大荊人蔣叔南說,游山又不是鬧山。是啊,去那么多人干嗎?搏虎?如今山中已無老虎,即便有,雁蕩多高僧,個個能伏虎。特別是當(dāng)前,大家成群結(jié)隊的,授老美以柄,山民不同意。小學(xué)春游,常常近百人一起去雁蕩。記得每回都帶清明餅,每回都到那個莊嚴(yán)肅穆的地方。一次,有個剪短發(fā)眼睛很大的女生站在響嶺頭通往雁蕩中學(xué)的橋上,把一只清明餅扔下去,“咚”的一聲。所以好長一段時間,容某對雁蕩的印象就是這聲“咚”。許多年后,某夜游靈峰。月亮起來了,但見一窩人跟著導(dǎo)游,用棒槌似的“指頭槍”頂著某個山峰,說這像什么那像什么,嘰嘰喳喳,旁若無人。那導(dǎo)游應(yīng)該是旅游學(xué)校畢業(yè)生,也沒人幫她看一下解說詞。某非旅行家,也不研究孤獨美學(xué),只是覺得雁蕩這么好的山水,該讓游客成為“神靈”,而非“野獸”。
丙者“臥游”。古人管看山水畫叫臥游,容某農(nóng)民出身,覺得還是“臥”下來踏實。
“臥游”者,“意淫”也。呆癡癡的賈寶玉用自己的方式愛惜女兒,心會不可口傳,神通不可語達(dá)。此“意淫”為褒義詞?!芭P游”也像北京邱華棟老師提到的讀書大法:寫作時,抬頭看看書架里層層疊疊的書,書脊紅紅綠綠的,也算讀,因為書名也能啟發(fā)神思。“臥游”還像新疆人說的“意盤”,是對和田玉繼文盤、武盤后的又一盤法,仿佛氣功,意念所致,日子久了,那帶皮的子料果然就有包漿了。
“臥游”和經(jīng)歷有關(guān)。人到中年,容某常常合上眼睛,在他鄉(xiāng)的寓所里夢游家山。
夢里雁蕩,那連綿不絕的云,那潮濕的草木,忽而明忽而滅,忽而近忽而遠(yuǎn)。到雁湖崗了,爬一爬;到羅帶瀑了,坐一坐。仿佛老電影,一幕又一幕。沒劇本,不妨給自己加戲,當(dāng)然也可為別人加。天游化人來雁蕩,召我陽春。對呀,入世這么深的人,為什么叫天游化人?“大通碑”找到了,就砌在山坑容某外婆的牛欄里。有人說丁貴嬪剛亡,太子要守孝,上元那天不可能跑到雁蕩的。請問,這么點事,還要貴為皇太子的蕭統(tǒng)親自跑腿?宋徽宗來過芙蓉,回去后畫了張《芙蓉錦雞圖》。不信你去看看,包宅后邊山到處是雉雞、長兒巴丁,和畫里的錦雞一模一樣。芙川兩岸自古遍植木芙蓉,否則怎么叫芙蓉呢。至于那菊花和蝶,在芙蓉山更是尋常之物。筋竹有句諺語:“天落紅雨,香魚閉嘴?!饼?zhí)赌且荒?,除了溪澗里的香魚,還被一個叫陳雷的樵夫看見了。所以筋竹香魚和石門潭、芙蓉溪的不同,死后都是閉著嘴的。哪一幕?陳雷始終沒說。
枕頭太高,被子太厚,不要也罷。
“容兄,你游到哪兒了?”
“肚子餓了,求芙蓉小食,現(xiàn)在?!?/p>
丁者補游。此亦為雁蕩游法,有補充完善的意思。找不到妥當(dāng)?shù)脑~,姑且用之。
容某每次回老家,都能吃到媽媽烹的東海小鮮??焓炝?,香味出來了,媽媽才不慌不忙地去園子里拔兩小蔥,洗凈切丁后丟進(jìn)滋滋作響熱氣騰騰的鐵鑊,頓時,小鮮活過來了。某回芙蓉,除了陪老母瞎聊,就是記錄點和家山有關(guān)的文字。有時候?qū)懙揭话?,沒感覺了;或者寫完了,某個內(nèi)容需要核對,便跑出去,實地踏勘一番。今年春節(jié)也是,某本想規(guī)規(guī)矩矩作篇游記的,年三十搭個架,初一開個頭,初二關(guān)了手機(jī)準(zhǔn)備寫時,找不到感覺了。好吧,干脆丟下,啃啃麥餅,爬爬山嶺,反正自家山水,小園拔根蔥,就地取個材,方便的。
一早,給芙蓉小學(xué)校長林向華打電話,相約去上馬石村看董老師、卓老師。明天返杭。
董老師曾當(dāng)過芙蓉中學(xué)書記,也是我們那時候的政治老師。近年,他得了帕金森,我回芙蓉,偶爾會去看看他。阿嬤出去了,老師一人在家。他的頭發(fā)越來越白了,唯有兩道劍眉,依然又濃又黑??吹轿覀?,他很開心,移動腳步要去泡茶。
前些年,聽說他在抄《紅樓夢》,今天得到了證實。我斗膽提出能不能看一眼,他說好。少頃,老人抱出一沓疊放得整整齊齊的書稿,小心翼翼地解開小繩子。果真是《紅樓夢》。字很小,每一個充其量也就半公分見方,我還以為是用碳素鋼筆抄的呢,仔細(xì)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毛筆小楷。董老師說這是自己退休后慢慢謄抄的,耗時五年,共九十五回。他本來就是書法家,如此,這部“董本”就很珍貴了。別說芙蓉山、樂清市,即便整個溫州地區(qū)、浙江省,像他這樣退休后想到抄《紅樓夢》的老人大概也不多吧。畢竟當(dāng)過書記,視野和格局不一樣。
閑談中,阿嬤回來了。我們在芙中讀書時,她在食堂工作。每到打飯時,她總會給我多盛些。記得有個菜叫黃豆燉豬肉,用菜票的,五分還是一角忘了。別的阿嬤按常規(guī)打,都是湯,唯獨她,把勺子深深地插進(jìn)大鋁盆,打過來都是肉。據(jù)說她對其他學(xué)生也是這樣的,認(rèn)為孩子們正長身體,要多吃肉。我提及往事,阿嬤早就忘了。
隨后,我們?nèi)タ础败饺厣筋^支筆”卓大錢老師,他們兩家相隔不遠(yuǎn)。
卓老師自學(xué)成才。一次,村人從地主家搜出一大堆線裝書,擱在村口準(zhǔn)備燒掉。有人對卓父說,你們家兒子愛讀書,你拿幾本回去吧。就這樣,他父親挑回來一擔(dān),里面有一本《古文觀止》。就憑這本書,他打下了基礎(chǔ)。芙蓉山一帶,不少宗譜是卓老師修的,偏偏他又是個喜樂人,修譜先生可不能講笑話呀,不知這兩者他都是怎么拿捏的。樂清人只曉得卓老師是“故事大王”,其實他的舊體詩寫得更好,年逾古稀,作品越發(fā)天真可愛,如初發(fā)芙蓉,是“研究會”一批詩詞愛好者的源頭活水呢。周泰華會長曾提出要為他出詩集,他云淡風(fēng)輕,一笑了之。
卓老師走路也不是很利索,我們攙著他,在一條田埂上合了影。上馬石、長徼一帶是雁蕩的西外谷,多飽學(xué)之士,白云生處訪先生,今朝如愿。
某老先生的電話又來了,囑我為其長篇作品“監(jiān)制”。他已屆杖朝之年,真心希望他少折騰那些勞心勞力的事,莫上當(dāng)受騙,多保重身體,安享清福。
回芙蓉,途經(jīng)長山頭村,看林志英故居,臺門磚雕精致。林的后人在臺灣,有個曾孫還做過蕭萬長的秘書,某年曾回芙蓉尋根。
隨后,向華帶我訪后垟。后垟是林姓族人聚居地。這個古老的村落,盡管與我父母居住的海口村緊挨著,而我并不熟悉。
第一站,我們直奔廿九房林氏宗祠,那里藏著林氏家譜。管鑰匙的是一位清瘦的中年男子,穿著整潔,有君子之風(fēng)。他在附近開幾家小店。
祠堂建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坐西朝東,由門屋、戲臺、廂廊、正殿組成一個四合院,占地800多平方米。正殿三山頂,面闊五間,帶南、北三間回廊。明間進(jìn)深五柱九檁,板壁上依稀可見“忠孝信悌”字樣。這里在清末、民國時辦過學(xué)校,公社化時還作為養(yǎng)殖場和工廠用房,多有破壞。
向華先帶我看譜。我對譜牒缺乏研究,總覺得閱讀家譜,不外乎從厚厚的一本線裝書里,找到自己爺爺、太爺爺?shù)拿郑S后用手一指,說:“我在這里?!边@些年全省建農(nóng)村文化禮堂,我跑過不少宗祠,發(fā)現(xiàn)祖上出過聞人的宗族,兒孫后代的凝聚力都比較強。農(nóng)村人視修譜為天大大事,如果實在找不到重量級的祖宗,會請修譜先生幫忙,拉一個過來。有的職業(yè)革命家認(rèn)為,這種現(xiàn)象有利于村莊善治,未嘗不可。而我,總像前兩天那位吃餅干的東岙男子一樣,不能靈活。藏于包宅的家譜,我到現(xiàn)在都還沒去看過。有人說咱也是包拯的后代,我卻無丁點好奇心去做求證宣揚之類的工作。這一點,我受了父親的影響,乍看堅持唯物史觀,其實也有那么點虛無主義。
作為譜牒學(xué)者,向華做學(xué)問向來嚴(yán)謹(jǐn),加上有幾位老友也是林姓鄉(xiāng)賢,我對后垟林氏宗族一直懷揣敬意。向華一邊打開宗譜(出于尊重,我未敢翻閱),一邊為我解說。許多內(nèi)容,他幾乎都是背下來的,我驚訝于他的記性和勤力。
向華指著一位諱林藏英(1197—1268)的先祖,跟我講起他的行狀。藏英公進(jìn)士出身,器局嚴(yán)整,曾任吏部侍郎。隨后,向華打開另一個房間,領(lǐng)我看他們精心收藏的林藏英墓志。墓志保存完好,是林姓族人修繕祖墳時發(fā)現(xiàn)的。向華曾把整理后的碑文內(nèi)容發(fā)我,顯然,這是一件珍貴的南宋文物遺存。一是其歷史價值,特別是伏筆南宋理宗權(quán)相丁大全專制用事,六人聯(lián)合上書揭發(fā)其罪行,史稱“賢關(guān)六君子”的記載,值得進(jìn)一步研究。藏英公應(yīng)該也是“從犯”,受到了牽連。我一直主張史學(xué)研究應(yīng)重視民間流布資料,以補充正史國史之不足,林公壙志,當(dāng)為一例。二是其文化價值。佐證了宋時的丁家艱制度。丁家艱即丁憂,其中丁內(nèi)艱為丁母憂,丁外艱為丁父憂,向華對此做了專門的考證。三是藝術(shù)價值。壙志用材考究,造型內(nèi)斂嚴(yán)整,比起同時期樂清一帶發(fā)現(xiàn)的墓志,更加精致美觀。據(jù)說剛出土?xí)r,整塊墓碑都是紅色的。書寫者“一龍”的小楷亦屬上乘。此外,這也是一則不可多得的鄉(xiāng)邦文獻(xiàn),提及“奉柩葬于樂清縣山門鄉(xiāng)本覺院山”。
最后,我們在祠堂里看到了一座古戲臺,有六七個平方,臺高約一米五。戲臺四柱沖棟,柱間置枋,每枋上置兩攢斗拱,用上昂支撐井口枋,承托天花板,并出五彩。其中有兩塊圖案,仿佛表現(xiàn)“公堂審案”“老嫗責(zé)子”的內(nèi)容,而戲文中不常見。倒是婦人發(fā)型五官的畫法,頗具改琦《紅樓夢圖詠》的風(fēng)格,造型纖細(xì),敷色清雅,那時候的仕女畫,的確到了一個很高的層次。我也算看過幾折戲的,竟然不知隔壁村有這么精致的“勾欄”,這可是演《牡丹亭》《西廂記》的戲臺啊,絕非一般的“打野呵”,可見當(dāng)年的芙蓉港還是有些商貿(mào)往來的。
已是午后,隨向華去芙蓉小學(xué)取《芙蓉鎮(zhèn)志》。這里是老爸的單位,我卻第一次去。芙小已有百年歷史,蔡旅平、夏雷、張淮南夫人高志驤等都在這里工作過。在校園里看到蓉棣老師書丹的“芙蓉《對鳥》碑”,很親切。
餓了,和向華在車站里用完芙蓉小食,回家休息。
姐姐和媽媽早早開始忙晚飯,又做了我愛吃的“麥油煎”。陪老爸小酌,表揚他這些天喝得少,表現(xiàn)好。飯后,姐夫同志送我去動車站。
責(zé)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