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非
電影是什么?電影是童年對世界的向往,電影是光與影構成的詩歌,電影是夢幻,電影是故鄉(xiāng)。
我是從電影中認識世界,爾后才來到繁華都市的。
故鄉(xiāng)是長江的支流上,一座荒涼的小山村。那里除了綿延不絕、陡峭凌厲的山脈,就是一條常常會無緣無故發(fā)大水的河。
我是一個已經(jīng)長到十歲,卻連縣城都沒去過的少年,看著洪流在河床上翻滾、咆哮,那決絕的、不屑一顧的行走,常?;孟腚S它而去,也許可以看見外面世界的模樣。然而某一個初春,在并不大的春潮里,一場洪水將我花朵一樣的妹妹帶走之后,我開始對它心生畏懼,每天傍晚我都會去妹妹的墳前燒起一堆火,奶奶說,水怕火,你妹是被水淹死的,有了火她就會回來。
我送了很久的火,回來的卻是奶奶那只走丟了的小花貓。
一周前小花貓?zhí)蛑ψ邮嵯匆环瓦~著得意的步子出門了,奶奶說這只貓和村頭的幺女子一樣,是個狐貍精。誰知這只奶奶的狐貍精,那天傍晚走了之后就怎么也找不見了。奶奶說的幺女子是我的表姐,常常會有村里的小伙陪著她去鄰村看戲,奶奶說那唱戲的都沒有我表姐生得好看、迷人。
看著失而復得的小花貓,奶奶先是數(shù)落它沒良心,不打招呼一走就是幾天。緊接著就抱起她的小花貓,又高興地開始給我們放“電影”了。
所謂“電影”,其實就是循環(huán)了無數(shù)次的故事,在不同時間、不同狀態(tài)下奶奶用繪聲繪色的演繹和她的比劃、配音,以及爐火之光映照在粗糙的墻上給我們無窮遐想的光影。
我拍電影起步晚,到了四十歲才拍出第一部處女作。我學習的電影理論更是少之又少,動手能力也是差到極點。如果說我能拍電影是直覺挽救了我,那這一切要歸功于我的奶奶,她演繹的狼來村里報恩,黑熊帶走貧寒人家的女兒,養(yǎng)大之后又送了回來……這些美妙的故事,讓我想象和理解,塑造了我的個性與心理底色,在我毫不知情的情況培養(yǎng)了我的直覺洞察力。
到了初中,老師們都說我語文學得好,結果中考,我的幾何學考了滿分。
現(xiàn)在回想,這些都和我拍電影有關;它無形中訓練了我的藝術直覺。除了奶奶,第二個老師便是鄉(xiāng)村電影。我騎在爸爸肩頭,看了我人生的第一部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當我看到那塊懸掛在空中的幕布里竟然有如此奇幻的世界,我甚至在電影放映時,悄悄走到銀幕的背面去觀察,呀!真的是一塊幕布而已。
后來來公社放電影的次數(shù)就多起來,從《劉三姐》《五朵金花》到《地雷戰(zhàn)》《小兵張嘎》等,這些電影不斷重復放映,一放就是一年。我漸漸明白了,這不就是幺女子和村里人去看的戲?不同的是放在盒子里,投在墻上的影子和奶奶的那種笨拙辦法又是多么相似。
原來電影距離我的生活是那么近,又那么遠,以至慢慢對它失去了好奇。而當我再次對電影有了新的認識,已經(jīng)是十七歲之后了。
老師問:你們說,張狗子是鎮(zhèn)上有名的二流子,為何不用去田里勞動?還能娶到漂亮媳婦?他會放電影啊;賣油翁為何日子過得好?他有手藝啊。你們這些農村的孩子,學個手藝比什么都重要,至于文學與電影,那是不務正業(yè)的人弄的,爸爸也這么說。
正當我在職業(yè)學校做著銀行家的美夢時,爸爸說工作已經(jīng)給我安排好了。六月下旬的某一天,我被安排到一個小鎮(zhèn)的機關里。
說是小鎮(zhèn),其實就是在綿延的山脈下,一條土路的兩旁建了一些零零散散的房屋而已。
空曠的小鎮(zhèn)每天都是一樣的蕭瑟安靜,唯一的響聲是黃昏時一輛過境的班車。我有時也會跑出去看那輛破舊的龐然大物,看車上那些一閃而過、各懷心事與沉默的面孔,看它冒著濃煙,刮起滿地沙土,消失在一片灰塵中。
小鎮(zhèn),像一個巨型的屋子,在寂寥的房間,坐著正青春年少的我,守著一把吉他,卻只會彈《蘭花草》。我無心關注那棵我從山中帶回的蘭花,開始寫些我自己也看不懂的詩。
思想的天空萬馬奔騰
永遠的敲門人啊
你不知道 你永遠不知道
屋內的人是怎樣在等你
一世一生
人在少年時期,總會有遠大的夢想,我們都是狂妄自大的孩子。可是生活每天一成不變的樣子,讓我感到難以喘息,心里想著要逃離,卻又不知道逃向何方?
后來作為鄉(xiāng)長的跟班,要和鄉(xiāng)長一起去不同的村里征糧,計劃生育。不變的是總有熱情的大嫂,給鄉(xiāng)長做好吃的菜,還備了酒。
我不會喝酒,鄉(xiāng)長說,你吃飽,就去睡。時間久了,鄉(xiāng)長看我傻傻的樣子,他告訴我一個秘密:等你長到十八歲就可以入黨了,入黨后就可以去很遠的地方,多遠的地方,他沒告訴我。
鄉(xiāng)長每次都喝得大醉,聽著鄉(xiāng)長和大嫂的說話聲越來越小,我在黑暗的屋子里卻想著童年,電影里那些不確定的遠方。一直暗中觀察我的鄉(xiāng)文書,忽然有一天對我說:我看你不是我們這里的人,你遲早要走的。我嚇了一跳,我擔心,他把我的心思看破。
不過最終還沒等到我十八歲,鄉(xiāng)長卻調走了。
也在這一年,隔壁的殘疾人吳師傅不知道忽然從哪里搞來一套錄像放映設備,很快他家就成了全鎮(zhèn)唯一的錄像廳。
從此這里就是我虛度青春的好去處。《英雄本色》《縱橫四?!贰独笔稚裉健贰蹲詈笠粡埻跖啤贰豆呕笞小废盗羞@些影片輪番上映,夜半的時候偶爾也會放《蜜桃成熟時》《我為卿狂》之類的三級片,比起這些,我更向往電影里的那些美妙世界。
整整兩年,我一邊在錄像廳里消磨時光,一邊談著模棱兩可的戀愛,更多是渴望與世界交流。可是,窗戶之外的世界,是那條一走進去就會被塵土淹沒的馬路,馬路后面是歪歪斜斜的房屋,房屋后面是綿延的山丘,清晨的天空總會把它染得一片幽藍,我把它想象成大海。
有一天,單位的同事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臺照相機,裝120膠卷的那種,我拿著它拍田野里的兩頭牛,湖面上的兩只鴨,一陣風吹過,大片如人群般擁擠的蘆葦隨風飄搖。
假若這些底片連接在一起不就是電影嗎?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
20世紀90年代的某一年,我終于離開了小鎮(zhèn),也離開了要去省城西安需要七個小時車程的小縣城,孤身一人來到省城西安一家報社工作,攝影部的郭主任是一個驕傲又耿直的小老頭,他看了我拍的那些相片,沉思了半晌:你應該去學電影攝影,北京有一家專門教這個的學校。說完,他看看門外沒人,悄悄遞給我一份文件,說正好有一個名額,你可以去學習,不過學費,你自己承擔。我如獲至寶,拿回那個文件,對于一個二十五六歲還在徘徊的人來說這意味著太多了。
我不知道未來的路,我只想一心追趕天空下那片藍色的大海。
在北京的學校里,老師們講的是日本導演黑澤明如何拍攝下雨的鏡頭、意大利導演費德里科·費里尼的夢境、法國導演讓-呂克·戈達爾如何拍得驚世駭俗。
老師講的和教的那些套路對于一個缺乏基礎知識的人來說,理解得甚是困難,兩年的學習,我好像只是學會了如何用圖像講故事。
1895年12月28日,路易斯·盧米埃發(fā)明了攝影技術,103年后的同一月,同一天,我?guī)д幌渥訌幕▓@路買來的盜版電影碟片回到了西安。
1998年是一個值得銘記的電影年,詹姆斯·卡梅隆執(zhí)導一舉贏得包括最佳導演在內的十一項奧斯卡大獎的《泰坦尼克》在國內上映,美國派拉蒙出品的《楚門的世界》、意大利導演托納托雷的時空三部曲之一《海上鋼琴師》、小眾卻獨樹一幟的好萊塢電影《羅拉快跑》這些電影,讓不知天高地厚,剛走出校門的我們以為放下書包立刻就能拍出這樣的影片。
帶著雄心壯志回到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來到西影,曾經(jīng)的西部電影圣地,這里不再有往日的輝煌,我既沒有見到當時紅得一塌糊涂的鞏俐,也沒有見到張藝謀,而傳說中的第五代導演的精神教父吳天明早已經(jīng)去了美國,一位領導告訴我,你來得不是時候。
原來我以為離電影近了,才發(fā)現(xiàn)很遙遠。
好在一家報館收留了我,我把夢想悄悄裝進相機里,構成有故事的圖片,拍攝了《大移民》《彈花匠》《斗雞》等普通百姓的生活,刊發(fā)在報紙上、雜志里,有些作品還榮獲了某些報紙雜志頒發(fā)的獎項和獎金,我以此謀生,留在了城市。人年輕時日子過得都像電影,我從攝影記者到一家單位的財務主管,后來又當了公務員。我變換著不同的工種與身份,一度羞于告訴別人心中的電影夢,一個人若想在眾多的影響下穿透種種虛榮,幻想憧憬,充分活出自我,不是一朝一夕能達成的,這需要太多的誠實與直面自己的勇氣。我把報紙連載的小說《一度青春》結集出版,三十年的時間變成薄薄的一本書,算是對荒唐的青春做了告別。
半年后的11月4日,我第一次踏上了陜南民歌尋訪之旅,沿著秦巴山地那些古道,我開始了漫無目的行走,這一走就是五年。那些記錄與思考的文字,交由《文化藝術報》每周連載,三年后由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先后結集出版成書。寫作喚醒了我沉睡的夢,這一年由我負責而不是導演的《漢水清流》在央視播出。
帶領一支小分隊,翻山越嶺拍攝紀錄片。有一天我忽然發(fā)現(xiàn)機械標準的工廠作坊式拍攝好像不適合我,我是靠直覺來工作的。以前的攝影,現(xiàn)在的導演工作亦是如此。我對技術那些東西不是太感興趣,對我而言,攝影機不過是將眼看的東西轉到膠片上的工具,攝影機的放置應當有某種邏輯可依,如同詩人寫詩,詩人用字遣詞都別有用意,有時候是因為語調鏗鏘,有時候是因為意義特殊。
當我再一次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前路在哪里,對于一個心懷理想的人,我夢想大地伸出手臂讓我落地生根。
意大利電影導演、編劇、制作人費德里科·費里尼說:夢,你抓住它,不要讓它溜走,它就會具象地出現(xiàn)在你面前。
盡管大師們一再警告,電影從它誕生就充滿了銅臭味。電影是生意,電影是藝術,我相信電影還是真理,既然我是一個拍電影的作家,就應該在影像中找到自己的詩和遠方。
我執(zhí)迷不悟地堅信文藝片也應該有大力量,用建設性敘事,創(chuàng)造公共價值,作為藝術創(chuàng)造者,只有忠實地面向自己的民族、自己的生活,才能使他的作品超越民族和沖出國門,才是一部有意義的電影。
2016年3月我燃起心中隱藏多年的星火,帶著一隊人馬,開始了人生的第一部劇情片電影《定軍山情歌》,前后有三百人參與這部電影的拍攝和制作工作,我沒有拍攝電影的經(jīng)驗,也不懂技術,僅有足夠的真誠。但我相信導演不是在腦海中演繹抽象的概念,而是可以聯(lián)系創(chuàng)意與實踐的執(zhí)行者,于是我就膽大出發(fā)了。這真是一個美妙的尋夢之旅,有忐忑,有激動,我知道我要去尋找1905年拍攝的中國第一部電影京劇《定軍山》,在那大銀幕上,尋找我兒時看見的世界,我的故鄉(xiāng)。
12月7日,我作為電影《定軍山情歌》的導演,被應邀去參加第十四屆加德滿都國際山地電影節(jié),我的電影入圍了他們的一個獎項,中新社的消息說,它實現(xiàn)了十三年來中國電影在該電影節(jié)上的零突破。
乘機、轉機,六個小時后,飛機降落在尼泊爾加德滿都機場。坐在加德滿都機場大廳里等候簽證,恍然感覺眉心溫熱,才發(fā)現(xiàn)是一束由窗戶斜射過來的陽光,抬起頭,是潔白的雪山之巔。
沒有歌星暖場,沒有熱鬧的紅地毯,沒有論壇,沒有專家講不完的意見,電影節(jié)組委會主席致辭后,走下臺盤腿而坐和大家一起看電影,然后是評委和觀眾領票看電影,投票選擇各自最喜歡的電影,作為一種國際通行大眾藝術,那是基于影像的共通語言。
第一次參加這種看不見任何商業(yè)氣息的電影節(jié),我異常興奮。漫步到杜巴廣場,一位喇嘛頭頂著缽站在那里,成群的鴿子在他的頭頂盤旋,他卻不為所動。我以為是一座雕像,走近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人,原來,乞討也可以如此有尊嚴,目光如此堅定,我大驚。
晚上的宴會,我告訴英、美、法、意等西方代表,我來自中國西安,他們說北京?是北京的哪個區(qū)或者街道?原來,對于很多我們熱衷的事物,他們卻一無所知。
飛機再次飛過喜馬拉雅山頂,我看見白云下的喜馬拉雅山。走下飛機,穿過橄欖林中的那一道悲風,我忽然淚流滿面。七天的尼泊爾之旅像是做了一個悠長的夢,在夢里我看見故鄉(xiāng)的模樣,那是電影該有的樣子。
與我合作的著名編劇蘆葦告訴我:電影只有在掌握了技術之后,再加上創(chuàng)作者的激情、真誠和一個作家的內涵,那才是藝術。列寧說:一切藝術中電影是最重要的和最大眾化的藝術。電影是一個強大的傳播工具,那么對于一個電影人來說,傳播什么信息、傳播什么樣的價值觀就變得非常重要。無論用電影講什么故事、怎么講故事,一定要輸出善意的、美好的價值觀,這是電影的使命。
2016年11月天府之國的成都,潮濕、溫潤,沒有寒意。
15日中國第四屆德國電影節(jié)在這里舉行,我與德國慕尼黑的著名導演佛羅瑞·加侖伯格相遇在白夜酒吧。他以《拉貝日記》以及德國主旋律電影《尊嚴殖民地》而被人熟知。次年再與因執(zhí)導劇情片《天堂的孩子》而享譽世界影壇的伊朗導演馬基德·馬基迪相見于北京。
當他們談論拍片體驗時,更多的是有關電影的哲學,以及有關生活的哲學,他們說那是智慧之學。
法國新小說派鼻祖福樓拜說,要寫一本“什么也不講”“文筆即一切”的書。費德里科·費里尼抓住了一個偶然的感悟,把它變成了不朽的、讓世人追捧的電影《八部半》。他借主角圭多之口提出:他想拍一部絕對誠實的電影。保羅·索倫蒂諾受其啟發(fā)想要拍一部“什么也不講”的電影《絕美之城》,韓國導演金基德更神,拍了一部沒有臺詞的電影《空房間》。
俄羅斯導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以其內省的氣質,深厚的文化底蘊開創(chuàng)了一個獨特的富有生命力的藝術世界,建構了屬于塔氏自己獨特的電影語言,他將自然的真實與心靈的真實直面相對、互動、共振,為電影審美創(chuàng)造了新的經(jīng)驗。他說導演分為兩種,一種是致力于仿造他們生存的世界,再造他們周圍的世界,還有一種是創(chuàng)造他們自己的世界,雖然在攝影棚中可以完成任何一個你想要的世界,但是絕對無法捕捉到它的“真實性”。
2020年3月我來到秦嶺腹地,那是我熟悉的地方。巴山山脈的定軍山,在定軍山下的新鋪鎮(zhèn),有一種古老的耍龍求雨儀式,因龍頭、龍身、龍尾共五節(jié)而得名,陜西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勉縣五節(jié)龍”。? 龍是中華民族敬奉的圖騰,是吉祥雄偉的象征,傳說龍能行云布雨、消災降福。
沒有劇本,四個學生是道具也是攝影,一個燈光兼司機,一個助理兼錄音。他們看著我,沉默不語。
我想脫離套路,用簡單來完成復雜的命題,打破題材——故事性——腳本的創(chuàng)作模式,讓真實呈現(xiàn)。我?guī)е犖楦S小鎮(zhèn)上酒館里的小老板、茶館伙計、修理工、彈花匠、鄉(xiāng)醫(yī),整整記錄了他們四天的日常。
夕陽下,當巫師一個人孤獨地在山頂跳著祈禱的舞蹈,雨點因他的虔誠而簌簌落下時,時間戛然靜止,大家一片驚訝。
我不知道這最終會是一個什么樣的故事,一遍遍地剪輯,它形成了紀錄片電影《祈禱的草龍》,一些人嘲笑,更多人喜歡。11月7日在蓮花之城的澳門,《祈禱的草龍》獲得第二屆香港青年國際電影節(jié)紀錄片大獎,澳門一家媒體的記者采訪我,那是一個青春靚麗的女孩。
她問我:為什么會拍這樣一部影片?我只想把城市與鄉(xiāng)村,人們心里的對抗、愛恨,古老的信念記錄下來,我想讓某些事物活下去,讓過往的顯現(xiàn)、遺忘的還魂、喑啞的說話、錯過的得到悼念,僅此而已。
澳門的夜晚,靜謐而有異域情調。
我打開下載已久的電影《麗芙與英格瑪》竟然是麗芙·烏曼的傳記。
我知道麗芙·烏曼是因為瑞典導演英格瑪·伯格曼。麗芙·烏曼通過碧比·安德森認識了伯格曼,伯格曼點燃了她的星星之火,他為她創(chuàng)作了十余部經(jīng)典影片,她兩度提名奧斯卡最佳女主角。
他和她共同生活了五年,在相互默契中和平分手,在五年中,伯格曼曾向麗芙講述了自己的一個夢,在夢里“我們被痛苦地連接在一起”。
什么都可能發(fā)生
一切都有可能
時間和空間不復存在
一個脆弱的現(xiàn)實框架上
用這個優(yōu)雅的音符
讓想象力纏繞編制新的圖案
——伯格曼《一出夢的戲劇》
2007年7月的一天早上,身在挪威的麗芙·烏曼起床之后預感到遠在瑞典的伯格曼會有一些事情發(fā)生,她租了一架私人飛機趕到哥特蘭島,繼而轉搭輪渡到法羅島達伯格曼的住處,而他已無法說出話來,她只好自顧自地說出自己在《薩拉邦德》中的臺詞:“我感覺到你打電話給我了,因此我才過來,難道你沒打嗎?”當晚,伯格曼在睡夢中溘然長逝。
伯格曼是我最喜歡的電影導演之一,也是世界級藝術大師。他對法國新浪潮電影乃至整個歐洲的藝術電影都有著巨大的影響,他把自己的無意識傾瀉在電影世界里,留下了許多傳世名作。
伯格曼的電影是任何一個電影人都想拍攝的,哪怕只是拍出其中一部。美國著名導演伍迪·艾倫如是說。
真正的藝術家一定是時代的先驅者、科技的預言者?,F(xiàn)在的影評人鋪天蓋地地評價伯格曼是“電影哲學家”,而瑞典的知識分子卻說伯格曼在瑞典的電影界并沒有那么受歡迎,在他之后的瑞典電影人有很大一部分人是反對他的,認為伯格曼的電影過于深奧、難懂。
從《第七封印》《渴望》《不良少女莫妮卡》《監(jiān)獄》《夏夜的微笑》《處女泉》到《魔術師》,伯格曼在他的電影里拋出了一個又一個問題,信仰與疑問,但我卻找不到答案,答案在我身邊?在世界的每個角落?在他的電影里?或者根本不存在答案。
在《野草莓》中他問:人活一輩子就算擁有了名利地位,但是有什么意義呢?生命還不是一樣虛無縹緲!這部意識流電影在時空的來回切換中對人生進行探討。伯格曼的“神”存在于他每一部電影里,以不同的形式出現(xiàn),卻沒有一個具體的神,或許他就是他自己的神。
他的電影是給導演看的,電影中的電影。伍迪·艾倫說伯格曼的天才是所有人都無法模仿的,塔爾科夫斯基曾經(jīng)來到法羅島,拍完他的最后一部電影《犧牲》,眾人寂靜如畫,淺談著不合常規(guī)的往事,在黑白和彩色之間頻繁切換,清冷的環(huán)境敘寫營造出了有如末世到來般的絕望,他是導演,是瘋子和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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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你們的浪漫快樂悲傷失落,我們的瘋癲文明野蠻狂歡
回你的文明段落里,回你說過的話語里,回你的家吧!
塔爾科夫斯基說完,從此離開人世。而著名導演李安舟車勞頓,到達法羅島,只為了與伯格曼一次緊緊地擁抱。
2018年經(jīng)過九個月的緊張、均衡、平穩(wěn)、對峙、韻律與和諧,我的第二部電影《云中誰寄錦書來》終于完成。很多人說這是一部以扶貧為線索和背景下的電影,我更愿意看作是一部關于精神救贖的文藝片。電影里主人公說:扶貧歷來就是給錢給物,但影響地域和人發(fā)展的不僅是物質,更是精神,我想這也許是我想表達的。
影片中村主任需要一座能走汽車的橋,村民們需要現(xiàn)錢,大學生們需要社會實踐,以增加進入世界名校的砝碼,男主角需要找到人生的方向,流浪歌手需要找回失去的愛,“瘋子”西施希望她的女兒能從水中走回來。所有的給予,光芒閃耀卻不刺眼。這些劇中人物穿越時空匯聚到一起,其實他們需要的不僅僅是物質或者具象的錢物,他們可能更需要的是精神的救贖、靈魂的回歸。
女流浪歌手背著一把吉他走在城市高大、壓抑又冷漠的建筑叢林,在充滿欲望的酒吧里卻唱著樸素的歌謠。
“瘋子”提著瓢,徘徊在河流之上,那些傳承了千年的歌謠《叫魂調》,從沒人覺得是迷信,也從沒人去探究它是否科學,卻在淺唱低吟中流傳千年:“回來吧!回來哦?!边@不僅是“瘋子”西施唱給山川與河流的,也是我借她之口唱給電影院里的每個看客的心靈之歌。
我希望運用影像運動,鼓舞斗志,安撫人心。我努力找尋詩意的敘述方法,尋找感性與現(xiàn)實的結合點,形成我自己的風格,一種全新的風格——唯美文藝的主旋律電影。安靜的作品,我的作品,真誠地在個人的情感中傳遞出對國家、民族乃至全世界的關心與愛。我想這就是國際化。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的法國作家米蘭·昆德拉說,我深深渴望唯一的東西就是清醒、覺悟的目光。隨著放映機滋滋轉動,那一幀幀畫面與滿天繁星的天空交相輝映,璀璨的夜空點亮了銀幕上的海市蜃樓,我在光與影的夢幻空間悠然自得,樂此不疲。我想,那聲光閃耀的地方,或許就是我故鄉(xiāng)。
兒時現(xiàn)實中的故鄉(xiāng)早已改變,遠方也找不來故鄉(xiāng)。青春的揮霍總是多于節(jié)制。事實上,迷惘才是那個如影隨形的東西,正確的生活是從遇見正確的人和正確的事情開始,五年前只是偶然一次踏上光影之路,我就天真地以為我的故鄉(xiāng)就在那里,在等著我的那塊大銀幕上。香港導演王家衛(wèi)說:拍電影激情是第一重要的,錢是第二重要的。即便是有名望的電影工作者,如果他們對這個要拍的電影沒有激情,那也會失敗的。
五年來我一口氣拍完我的美麗中國三部曲《定軍山情歌》《云中誰寄錦書來》《高原之春》后再次走到了十字路口。
拍電影的激情是為了電影還是為了名聲,我身邊的導演,他們都很迷惘,對于當下,我一直活在過往之中。
2022年已經(jīng)來臨,我所居住的整個城市還是被一場魔幻般的疫情籠罩,我知道,曾經(jīng)怒放的花兒在春天一定會再次怒放,漫長的日子,電影是唯一能給我慰藉之物。
C說,無須擔憂,一切都會好的。
S說我要走了,不再回來,連行李都不用收拾。
一個人無法改變他來自哪里,但他可以改變要去的方向。
責任編輯:李畑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