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鮑姆加登
我是個愛狗人士。我童年時的日記幾乎可稱得上是一只諾???犬的編年體傳記。在我眼中,那只小小的?犬身體里藏著一個詩人的靈魂。八年前,我和家人收養(yǎng)了一只據(jù)說出生于亞拉巴馬州的混種狗。它重約50磅,黑色長毛,腳爪彰顯著它的獵犬血統(tǒng)。我的兩個兒子在紛亂的犬類列表中選中了它,并給它取名為“冰球”。我們在新澤西公路服務區(qū)內,等著那輛北上開往新罕布什爾州犬類收容所的卡車緩緩停下,將車上的冰球接回我們的家。
短短時間里,我們已經接納冰球為家庭的一員。吾等非犬,安知其意?我們只能通過擬人,模擬它有一套犬類語言,假裝它頭頂有文字泡泡來揣測它的意思罷了。訓練師凱特·佩里將犬類大致分為四類:工作狂、心思敏感的藝術家、理性的思考者和社交達人。但我們心中的冰球可以在四個角色中任意切換。當然我們人也可以。我們給它洗澡刷牙,給它潔齒骨和磨牙棒,邀請它和我們同席安睡。我們還偶爾取笑它為“小瘋子”,因為它會因為肚子餓了這樣的小事而一根筋地大發(fā)脾氣。這很容易讓人誤會我們沒有好好喂它,特別是鄰居在電梯里閑聊,說它看起來日益圓潤時,兩相比較,我們更覺冰球著實小沒良心,平白冤枉我等。它又是我們家最溫暖的貼心小棉襖,即便是我小兒子那樣隔三岔五在學校里惹是生非的混世大魔王,也被冰球的魅力所征服而變得溫柔起來。
冰球自己也是個淘氣包。它嚇唬那些手拿工具的人、步態(tài)怪異的人以及頭戴帽子、身穿制服或者趿拉著鞋的人。它會從孩子手里偷三明治。有一年感恩節(jié),廚房里突然傳來的巨響宣告它將剛出爐的烤火雞掀翻在地。在收養(yǎng)它之前,我總覺得早晨在公園遛狗的人多少有些古怪,但現(xiàn)在我知道為什么了——早上九點前中央公園的部分區(qū)域允許不栓狗鏈。不得不說,這真是個絕妙的自由主義實踐。狗有太多好玩的事情可做,而它們的飼主不得不跟在后面,時刻準備著為它們闖的禍擦屁股。這些飼主全身掛滿寵物裝備,口袋里都是擦過狗狗口水的紙巾。他們違反公園規(guī)定,視線須臾不敢離開自家愛犬。沒有狗的人必須頑強地穿過這些區(qū)域。我們還有幸結識了一群在相同時間遛狗的人。他們是寵物行為不干涉主義者。幾年前,我們總想著聚一聚,但在疫情下顯然是不能了。實際上,因為遛狗這一日?;顒?,我們見面和深入交流的機會比其他人更為頻繁。
這些年來也有小摩擦。有位神似范·莫里森的老先生總是一臉不高興地站在103號馬路邊,宛如被栓住的兇狼一般,對任何沒有牽狗繩的飼主和他們的寵物大聲斥罵。4月的一個晴朗早晨,冰球正在公園里自由地玩耍,被老先生撞了個正著。他大罵我的妻子,她卻機敏地回了一句:“復活節(jié)快樂!”還有一個弓背遛著一對臘腸犬的男子,在被冰球咄咄逼人的架勢嚇到后,他朝著我所在的方向大吼:“你個混球!”我想他是在罵我。
58歲的托尼·帕加諾是一位積極從事流浪狗援助事業(yè)的“大佬”。他在阿爾斯特縣的一個蘋果農場長大,農場周圍常有流浪狗徘徊。帕加諾努力奮斗了幾十年,擁有了自己的建筑公司以及一家名為“聯(lián)結全球”的物流公司。帕加諾的妻子來自波多黎各,那里大約有50萬流浪狗。帕加諾訪問該島時,對那些在街道和海灘上游蕩的流浪狗頗為在意,于是利用自身優(yōu)勢,著手安排流浪狗逃離困境。有一段時間,公司從加勒比海飛往美國的每輪航班都有狗進進出出。他還培養(yǎng)了自己的流浪狗救援團隊,并充分利用其他寄養(yǎng)和收養(yǎng)網絡平臺。帕加諾家附近的消防站里收留了一只小斗牛犬,他對這只小狗十分喜愛,于是干脆跳過了收容程序,直接將它抱回了家。
寵物,在沒有“主人”這一對應角色的情況下,仍然可以被定義為無生命的事物。
救助機構“不放棄任何一只狗”(No Dogs Left Behind)駐波多黎各的一名工作人員認識帕加諾,并向他尋求后勤援助。帕加諾欣然同意,還親自去肯尼迪國際機場會見機構創(chuàng)始人杰夫·貝里。貝里當時帶著九只狗從莫斯科坐飛機回美國。這些狗被視為超額托運行李?!斑@家伙一來就把一張張20美元的鈔票像糖果一樣,分發(fā)給機場搬運工當小費?!迸良又Z談到貝里時說,“他帶了九只狗,每只都有單獨的推車。我當時覺得這場面簡直看不下去,便主動上前提議接手流浪狗的運輸工作?!弊源?,帕加諾成為了該組織編制外的全球物流總監(jiān)。
在貝里啟程前往他國救助流浪狗之前,我和帕加諾驅車前往澤西市與他會面。由于救助地區(qū)存在時差,貝里不得不通宵工作。我們抵達時他還在睡覺。在等他梳洗的時候,一位名叫伊恩·麥克馬斯的高個兒年輕人加入了我們的談話。他來自阿肯色州,是一名搖滾音樂家兼電影制片人。之前,有朋友雇他為知名動物救助者馬克·程工作。根據(jù)麥克馬斯的說法,程試圖拍下一些視頻詆毀貝里。“貝里有很多對手,”麥克馬斯說,“其中有許多自私自利的運營者?!?/p>
“救狗英雄”馬克·程因尋求馬特·達蒙、華金·菲尼克斯等好萊塢名人支持流浪狗救助事業(yè)而名噪一時。然而在不久前,《洛杉磯時報》刊登報道,指出馬克·程實為“虐待寵物的惡人”。其虐待行為包括雇傭馬來西亞屠夫,拍攝他們用噴燈將狗折磨致死的恐怖視頻。馬克·程否認這些指控,并將其歸因于競爭對手的構陷,他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表示:“救助團體之間經?;ハ嗾u謗?!贝送?,他還因其寵物產品涉嫌欺詐而面臨刑事指控?;蛟S,“收容”狗變成“救助”狗,能更好地說明寵物狗的困境和人類的“美德”。
據(jù)貝里估計,“不放棄任何一只狗”救助機構已經直接或間接地拯救了成千上萬條狗,也許還有其它一些動物。貝里表示,機構堅持使用無肉食譜喂養(yǎng)被救助的流浪狗,“我們不認為拯救狗等同于殺死別的動物來養(yǎng)活它們?!笨肯x類制造寵物食品的吉米公司有一個生態(tài)計算器,可以估算寵物的“碳爪跡”。據(jù)該公司估計,冰球這樣的小狗,每年所消耗的食物需要超過 50 萬加侖水和 5 英畝耕地方能生產出來。
寵物,可以說是一種和人同住一個屋檐下并擁有名字的特殊動物。你不會以它們?yōu)槭?。五個世紀前,“寵物”一詞最早是用于描述一只作為愛寵、人力飼養(yǎng)長大的小羔羊。很難想象這樣典型的家畜沒有變成食物,家人也會因為它的死去而萬分悲傷。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詞被賦予了更多的情感。
19世紀英國開始興起養(yǎng)寵物狗的風尚,這股風潮強調不以狗的功能性為飼養(yǎng)目的,并與當時盛行的優(yōu)生理論相呼應,從而開啟了更注重個人喜好的養(yǎng)寵新時代。狗不僅可以被馴服,甚至成了可以被設計。
1986年,哈佛大學文學教授馬克·謝爾發(fā)表了一篇題為《家庭愛寵》的文章,探討了寵物在家庭里半人半獸的獨特身分。他用大量復雜晦澀的理論和佶屈聱牙的表述,闡述了飼養(yǎng)寵物與同類相食等可怕行為同根同源的大膽論斷,并由此引發(fā)了人們對基督教人類中心主義的反思。“小狗狗”聽起來很可愛,但從它產生的思想起源來看,也確實是毛骨悚然。寵物,在沒有“主人”這一對應角色的情況下,仍然可以被定義為無生命的事物。
對人而言,皮帶、項圈等事物,以及拉拽、拖倒、突如其來的暴怒與責備等行為會引起我們的厭惡。而在“寵物”這一可愛名詞的背后,實際上也包含著這些令人厭惡的痕跡。前不久,我見到一個中年男子將自己的柯基犬惡狠狠地拽到路邊,抓起它的后頸大聲咆哮,顯然,可憐的小狗依本能做了讓主人無法接受的事。
你為什么會生氣?你不是把它當成家人嗎?如果沖上去吃糞便或面包皮的是我兒子,我應該會給兒童服務中心打電話。我還見過一名女士斥責自家狗在泥土里叉開腿打滾:“太不淑女!”我們不允許動物舔我們的臉,也很難接受人類同胞這樣做?!叭祟愒谏形磁宄约核枋澄锖腿绾翁幚砑S便的時候,就早早將狗卷入了人類生活中?!卑图{德學院高級研究員亞歷山德拉·霍洛維茨說。她在2019年出版的專著《我們的狗,我們自己》中說,在法律定義和實際生活中,寵物都是財產。人類購買寵物,給它們戴上項圈和皮帶,切斷它們的尾巴和耳朵,干涉它們的生育,卻仍舊將它們視為家庭成員。我們會給寵物購買玩具和床,原諒它們犯下的過失,像對待孩子一樣對待它們。有些飼主甚至表示他們愛自己的小狗勝過愛周圍的人。有人還對“主人和寵物”的支配關系感到不適,他們更愿意稱自己為“父母”或者“監(jiān)護人”。
“我們喜歡那些看起來像我們或者更接近我們對自己定義的狗?!被袈寰S茨說,“如今人們很容易就能買到符合他們理想型的狗,狗的規(guī)格和功能等變量是人類可控的。這對動物來說,非常反烏托邦?!?/p>
我們父母對待狗的方式與我們不同,我們下一代的養(yǎng)寵方式或許也會發(fā)生改變?;袈寰S茨說:“也許主寵這樣的所有權關系在未來將被限制、被禁止,成為明日黃花?!蔽覀円呀浽谥圃炜梢酝耆粼谑覂鹊墓菲贩N,它們與自然界隔離,就像窗臺上的多肉植物??苹米髌分心切╊H具個性的電子狗或機器狗也有極大可能成為現(xiàn)實?!霸?50年后,我們甚至可能根本不會養(yǎng)真實的狗?!彼f。
[編譯自美國《紐約客》、德國《焦點》]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