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征鎰 書寫草木史詩

聶容止

吳征鎰把一生都奉獻給了中國的植物事業(yè)，由他主導(dǎo)的科研相關(guān)工作，發(fā)現(xiàn)了中國南部西南部、古南大陸、古北大陸和古地中海植物區(qū)系的發(fā)生發(fā)展關(guān)鍵地區(qū)，系統(tǒng)全面地回答了中國現(xiàn)有植物的種類和分布問題，摸清了中國植物資源的家底。

2022年5月30日，是第六個“全國科技工作者日”?；赝麣v史，共和國的一磚一瓦，無不浸潤著廣大科技工作者的汗水心血與家國情懷。從錢學森、鄧稼先、李四光，到于敏、黃旭華、孫家棟，一個個閃亮的名字，撐起了新中國科技事業(yè)的脊梁。

中科院院士、有中國植物“活詞典”之譽的植物學家吳征鎰?wù)瞧渲兄弧?/p>

在吳征鎰70多年的植物分類研究中，由他定名和參與定名的植物分類群有1758個，涵蓋94科334屬，其中新屬22個。他是我國植物學家中發(fā)現(xiàn)和命名植物最多的一位，改變了中國植物主要由外國學者命名的歷史。

他把一生都奉獻給了中國的植物事業(yè)，由他主導(dǎo)的科研相關(guān)工作，發(fā)現(xiàn)了中國南部西南部、古南大陸、古北大陸和古地中海植物區(qū)系的發(fā)生發(fā)展關(guān)鍵地區(qū)，系統(tǒng)全面地回答了中國現(xiàn)有植物的種類和分布問題，摸清了中國植物資源的家底。

1999年，他榮獲被稱為世界園藝諾貝爾獎的日本花卉綠地博覽會紀念協(xié)會“考斯莫斯國際獎”，成為世界第7位、亞洲第2位、我國首位獲得該獎的學者。

窺見一個千姿百態(tài)的世界

1916年6月13日，吳征鎰出生在一個名門望族，排行老三，父親吳啟賢是揚州吳氏，光緒甲午年進士吳筠孫之子，母親劉鐘璇是我國第一代駐西歐外交家劉啟彤之女。

吳征鎰共有兄弟5人，而這5兄弟中走出了未來的“吳門四杰”：劇作家、教育家、文學家吳白匋（征鑄），醫(yī)學寄生蟲學家、醫(yī)學昆蟲學家吳征鑒，物理化學家、核科學家、中科院院士吳征鎧，以及植物學家、中科院院士吳征鎰。

孩子們之所以能成長為新中國的棟梁之材，母親劉鐘璇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她為孩子們營造了家庭和諧的氛圍，勸導(dǎo)孩子們互愛、好學，手把手地耐心教孩子們啟蒙知識。

大哥吳白匋回憶：“1910年，余五歲，在天津，先母每日早晨，以方塊教余，已識數(shù)百。”那年的吳白匋5歲，而二弟吳征鑒剛剛1歲，每天早晨，劉鐘璇一手教哥哥識字，一手抱著弟弟，孩子們聚在一處照顧，一個童言稚語，一個咿咿呀呀，好不熱鬧。

1917年，吳征鎰的祖父因病辭世，家中光景日漸黯淡。1920年，全家人在祖母的帶領(lǐng)下，搬回吳家在揚州北河下的吳道臺大宅院。而母親劉鐘璇也從長遠打算，聘請名師回家輔導(dǎo)哥哥們學習英語和數(shù)學。

4年后，8歲的吳征鎰入家塾讀書。測海樓是吳家的藏書樓。由于家中藏書豐富，孩子們自幼便喜愛讀書，從中獲益頗多。吳征鎰年逾九旬之后還能記得在塾中于讀“四書五經(jīng)”之外，又讀《古文觀止》和《唐詩三百首》，自讀《袁王綱鑒易知錄》的情景。

小時候，吳征鎰常常一個人在家宅花園——蕪園里玩。那時在他的心目中，蕪園便是他的“娛樂園”，千姿百態(tài)的花草樹木讓小小的吳征鎰領(lǐng)略到大自然的神奇。

吳征鎰在《我的童年》中寫道：“進園門右拐，就是一片孟宗竹林，總有一畝多地，每到春天雨后，就在竹林里看春筍，從剛露尖頭到拔節(jié)放籜簌簌有聲，也就半天工夫，已經(jīng)長得和我一樣高了?！?/p>

這片孟宗竹林所在的大花園便是蕪園，也是他最為癡迷的天地，竹子神奇的生長速度讓吳征鎰在驚訝之余，開始觀察各種花草樹木，一看就是一整天。春去秋來，花開花落，幼年的吳征鎰領(lǐng)略到了大自然的神奇之處，對植物學萌發(fā)了極其濃厚的興趣。

初中時的吳征鎰最喜歡自然課。生物老師講第一堂課的時候，拿著一種紫紅色的小花，教他們認識什么是花的莖和花瓣、花蕊等。從那個時候開始，吳征鎰就對植物有了初步的認識。后來在老師的啟發(fā)下，學會采集制作植物標本和解剖花果的技術(shù)。

那時候，他最喜歡去測海樓讀書，尤其喜愛那里所藏豐富的植物類圖書。13歲那年，他在測海樓發(fā)現(xiàn)了吳其濬所著《植物名實圖考》和日本近現(xiàn)代植物學家牧野富太郎所著的《日本植物圖鑒》，便愛不釋手，常常翻閱。

完成功課后，他就拿著《植物名實圖考》，對著圖譜去蕪園里認識那些以前叫不上名字的花草，“看圖識字”般在蕪園中認識了幾十種樹木花草，并積累了上百份標本。吳征鎰曾風趣地說：“我選植物學作為專業(yè)，我家的后花園‘蕪園’應(yīng)該是我的第一位啟蒙老師?！?/p>

1931年，吳征鎰考入江蘇省立揚州中學上高中。生物老師為了鼓勵他，專門為他在班里舉辦了展覽，展出他所采的植物標本，并邀請各年級的同學參觀，在校園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而這次經(jīng)歷，也讓吳征鎰堅定了以植物學為終身事業(yè)的理想。

1933年，17歲的吳征鎰準備報考清華大學生物系，立志學習植物學。父親對此十分不解：“學這個有什么用，花花草草能當飯吃嗎？”

吳征鎰回答不上來父親的問題，他只是單純覺得自己對植物有很大興趣，思來想去，只能回答道：“我愛花草，做標本，只想學好它?！?/p>

在看到兒子的堅持之后，父親雖然不太理解，但最終仍尊重了他的選擇。而吳征鎰也未辜負自己的一腔熱情，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取了清華大學生物系，正式開始了他的植物學研究生涯。

這一腳踏進去，便是一生。

打開一扇五彩繽紛的大門

在清華大學，吳征鎰首先接受的是“通才教育”，遇到了朱自清、葉公超、陳楨、薩本棟、高崇熙等教授;開始專修植物學之后，他又得到了李繼侗、吳韞珍兩位大師的指導(dǎo)。所用教材是英文國際教材，內(nèi)容卻是香山、西山、大覺寺的內(nèi)容，理論與國際接軌，內(nèi)容卻貼近生活。清華生物系圖書館里，各類名書材料也十分豐富。

吳征鎰沒畢業(yè)就已經(jīng)參加了“西北考察團”，有機會出野外“萬里巡行”，采標本，做卡片，以自然為師，雖是走馬觀花，但幾乎跑遍了全中國，積累了大量感性認識。他認識到，一個強大的國家，需要方方面面的人才，搞好植物學研究，填補我國在植物學方面的空白，為中國在國際植物學研究中爭取話語權(quán)，才能發(fā)揮自己對國家最大的價值。

1937年，吳征鎰從清華大學生物系畢業(yè)后留校任教。隨后，因為時局的變化，他隨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和南開大學組成的西南聯(lián)合大學一路輾轉(zhuǎn)遷移到了云南省昆明市。

雖然學校被迫遷往云南，但對于研究植物的吳征鎰來說，某種程度上算是因禍得福。他在日記中寫道：“余同李（繼侗）師、毛應(yīng)斗先生于晨曦中步行。紅梅初放，綠柳吐芽，菜花蠶豆亦滿田燦爛。”無論在怎樣艱難的歲月里，吳征鎰最先注意到的，永遠是他熱愛的植物。

云南是我國植物種類最豐富的省份，這里的植物種類占全國的一半以上。在昆明西南聯(lián)大任教后，吳征鎰又在李繼侗、張景鉞兩位老師的帶領(lǐng)下，赴滇西、滇西南等地進行植物采集和考察。云南的高山云冷杉林、山地云南松林、長綠闊葉林、熱帶季雨林，以及各式各樣的次生植被讓吳征鎰大開眼界。

吳征鎰何曾見過這樣豐富壯麗的熱帶、亞熱帶植物群落。激動之余，他寫下了自己的第一篇論文——《瑞麗地區(qū)植被的初步研究（附植物采集名錄）》。

從此，吳征鎰被紅土高原的山山水水、豐富的植物種類和復(fù)雜多樣的植被景觀所吸引，便立下終生的宏圖大志：一定要立足云南，放眼中國和世界植物，弄清植物的時空發(fā)展規(guī)律，以及中國植物區(qū)系發(fā)展的變化規(guī)律。

他一邊作為年輕教師兼職任教，一邊在北大生物系攻讀研究生，師從張景鉞教授。同時，吳征鎰還實地考察，翻閱各種國內(nèi)外植物圖譜，編纂出《滇南本草圖譜》，還舉辦過多次植物標本展覽。

從1939年起，吳征鎰在標本室昏暗的煤油燈下，查閱前輩從國外收集的資料標本，歷時10年，系統(tǒng)地整理和鑒定標本，整理出3萬多張植物卡片，記載了植物的學名、分布、生境和文獻。這3萬多張植物卡片，正是后來編纂《中國植物志》的基礎(chǔ)資料。

一時之間，大家都知道，西南聯(lián)大有位小有名氣的植物學教授。這也讓吳征鎰感到很高興，激發(fā)了他繼續(xù)研究植物學的興趣。

走向一個舉世矚目的巔峰

新中國成立后，吳征鎰?wù){(diào)入新成立的中國科學院，成為第一批加入中國科學院工作的科學家之一。此后的幾年間，他參加或領(lǐng)導(dǎo)全國各大區(qū)資源綜合考察，包括橡膠宜林地考察、中蘇熱帶生物資源考察、華南林業(yè)考察及華南熱帶生物資源考察、從東北經(jīng)華東至華南的農(nóng)業(yè)考察等。吳征鎰的足跡遍及多地，對中國植物區(qū)系、大農(nóng)業(yè)、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和合理利用資源等問題有了更全面的認識，思路上也有了新想法。

1958年夏天，42歲的吳征鎰力排眾議，攜全家搬到云南。許多人不理解，為何當時在首都已有一番事業(yè)的他，要選擇去偏遠地區(qū)。他給出的理由很簡單——希望能專注于自己熱愛的植物學。

回到云南的吳征鎰，自此縱情于這片“植物王國”。從干燥炎熱的河谷到潮濕寒冷的高山，哪里有植物，哪里就出現(xiàn)過吳征鎰的身影。

有人說，3萬多種植物里，有1萬多種是中國的植物工作者用腳板發(fā)現(xiàn)的。這句話就是植物工作者用腳丈量大地的真實寫照。

1959年，吳征鎰參加和主持了《中國植物志》的編寫工作。研究植物，可不是坐在辦公室就能完成的工作。吳征鎰與同事們帶上干糧，備好行囊，在莽莽群山中穿行，去尋找稀有植物標本，風餐露宿、毒蟲叮咬都是常事。

憑著十年磨一劍的毅力與10年間編制了3萬多張植物卡片的苦功，吳征鎰得到了頗多贊譽，如“中國植物活詞典”“植物電腦”“植物百科全書”等。吳征鎰在野外考察時對植物的鑒識能力，不僅使林業(yè)部門員工佩服得五體投地，也讓國內(nèi)外的專家們欽佩不已。英國著名植物學家史·布萊克摩爾在后來悼念吳征鎰的文章中驚嘆：“他的大腦好比是一部植物百科全書?！?/p>

西雙版納是植物的寶庫，也是吳征鎰考察最頻繁的地方。在考察時，吳征鎰有個習慣，不看天、不看山、不看景，一路上就低著頭觀察植物。他是先天平足，平地走路都會摔跤，加上西雙版納的雨季很長，土地常年泥濘，極易滑倒。吳征鎰經(jīng)常一不留神就摔一個大馬趴，沾上一身紅泥，因此被同事們戲稱為“摔跤冠軍”。

1961年某日清晨，吳征鎰?wù)粘Ｇ巴v地附近觀察。沒想到，他剛剛走出不遠，因為道路濕滑，吳征鎰摔倒了。正是這么一摔，吳征鎰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株“錫杖蘭”，這種植物從未被發(fā)現(xiàn)過。吳征鎰喜出望外，不顧滿身泥土，小心翼翼地將這株“錫杖蘭”采集制作成標本。

每當談及此事，吳征鎰笑著和同事說：“我不怕摔跤，卻怕摔得沒有價值。如果每一次摔跤，都能找到從未被發(fā)現(xiàn)的新品種，那我愿意天天摔跤?！?/p>

20世紀70年代，吳征鎰兩次進藏考察，歸來后就開始著手編纂《西藏植物志》。1980年5月，北京青藏高原科學討論會上，吳征鎰以《西藏植物區(qū)系的起源及其演化》為題做了發(fā)言，闡述了西藏植物區(qū)系的性質(zhì)和特征。

1984年，68歲的吳征鎰又摔了一跤，從此不良于行，需要拄拐行動。但這并不能阻撓吳征鎰鉆研的步伐，強烈的責任感支撐著他奮斗不息，又完成了一系列考察工作。

20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吳征鎰再進東北、內(nèi)蒙古，上大興安嶺、長白山和千山，加深了對北方植物區(qū)系的感性認識;接著又第二次進入新疆，實睹戈壁荒漠及旱生草甸、草原植被、春雨和夏雨短命植物和原生蘋果屬自然林;隨后，又對華中的梵凈山、張家界、天平山、神農(nóng)架，華西的灌縣臥龍、九寨溝、黃龍寺等地進行考察，乃至東南的武夷山、天目山、千島湖等，直至中國臺灣，從臺北、臺中到臺南直至最南端海岸（1998年），從而完成了全國的植物考察工作。

“吳老一輩子是一個不工作心就發(fā)慌的人，80歲以后每天工作6個小時，90歲以后為《中華大典·生物典》，每天工作兩三個小時，這種孜孜不倦的精神令人敬佩。”學生李德銖回憶說，1988年，72歲高齡的吳老還拄著拐杖，帶領(lǐng)6個博士生一起在昆明西山考察。

后來，他又創(chuàng)作完成了《中國被子植物科屬綜論》（87歲）、《中國植物志》（第一卷，88歲）、《種子植物的分布區(qū)類型及其起源和分化》（90歲）、《中國種子植物區(qū)系地理》（94歲）等4部共計500余萬字的專著。吳征鎰把他的一生獻給了祖國，獻給了植物學。

在回憶吳征鎰的文章中，學生們這樣寫道：“吳征鎰是一位世界知名的植物學家，這個星球上生長的所有有根生物，幾乎全部印在了他的腦子里，世上可能再也沒有人像他一樣癡迷植物。”

有記者稱，他手中把握著植物資源開發(fā)利用的鑰匙，為國家植物資源合理利用和生物多樣性保護作出了前瞻性、戰(zhàn)略性貢獻。

2004年，經(jīng)過四代植物學家的共同努力，歷時45年的《中國植物志》全套出版完成，從此，我國31142種植物有了“人口簿”。而這套書2/3以上的編研任務(wù)，是由吳征鎰任主編期間完成的。此時吳征鎰?wù)f：“我是終見《中國植物志》集成的老人，親歷45年的艱辛歷程，深感如今功德圓滿的欣慰，《中國植物志》傳贈世間，莫大幸矣?！?/p>

“2007年，當年清華的同事任繼愈先生邀請他擔任《中華大典·生物典》的主編，91歲的吳老身體不好，眼疾已非常嚴重?！眳钦麈劦闹韰未撼貞浾f，為此，吳征鎰花了2年時間重讀清代《草木典》，指導(dǎo)呂春朝進行了大量的資料整理工作。2012年春節(jié)前夕，吳征鎰因身體不適再度入院，仍記掛著手頭未完成的工作。

2008年，92歲的吳征鎰院士獲得國家最高科技獎。面對這樣的殊榮，吳征鎰?wù)f：“我愿意把我的肩膀給大家做墊腳石?！?011年12月10日，國際小行星中心將第175718號小行星永久命名為“吳征鎰星”。

2013年6月20日，吳征鎰于云南昆明病逝，享年97歲。

“窮萬里縱觀原本山川探索時空變遷軌跡;立宏志深究極命草木創(chuàng)系統(tǒng)演化新理論?！边@幅挽聯(lián)高度總結(jié)了吳征鎰的一生。

明星不隕，精神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