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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鎖在深處的蜜

    2022-05-13 00:29:57遲子建
    小品文選刊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阿爾泰熱帶雨林花蜜

    □遲子建

    大興安嶺與內(nèi)蒙古接壤,草原,牛羊,牧人的歌聲,對我來講,都是鄰家的風(fēng)景,并不陌生。

    三年前,為了搜集長篇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的素材,我來到了內(nèi)蒙古。從海拉爾,經(jīng)達賚湖,至邊境的滿洲里后向回轉(zhuǎn),橫穿呼倫貝爾大草原,到根河。那是八月,草色已不鮮潤了,但廣闊的草原和草原上的牛羊,還是讓人無比陶醉。天空離大地很近的樣子,所以飄拂著的白云,總疑心它們要掉下來。中途歇腳的時候,我在牧民的氈房里喝奶茶,吃手抓羊肉,聽他們談笑,心底漸漸泛起依戀之情,真想把客棧當(dāng)作家,長住下來。然而,我于草原,不過是個匆匆過客。

    我在寫作疲憊時,喜歡回憶走過的大自然。呼倫貝爾草原上的風(fēng)景,就是在這樣的時刻,悄悄浮現(xiàn)在我腦海中的。它們初始時是霧氣,但隨著時光的流逝,它們生長起來了,由輕霧轉(zhuǎn)為濃云,終于,有一天,我想象的世界電閃雷鳴的,我看見了草原,聽到了牧歌,一個騎馬的蒙古人出現(xiàn)了,中秋節(jié)的月亮出來了。就這樣,幾年前的記憶被喚醒,草原從我的筆端流淌出來了。

    如果問我最愛《草原》中的哪個人?我會說:阿榮吉的老婆子!我喜歡這個戀酒的、隱忍的、放牧著羊群的、年年夏天去阿爾泰家牧場唱歌的女人。人生的苦難有多少種,愛情大概就有多少種。在我眼里,她和阿爾泰之間,是發(fā)生了偉大的愛情的。這種失意的、辛酸的愛情,內(nèi)里洋溢的卻是質(zhì)樸、溫暖的氣息,我喜歡這氣息。常有批評家善意地提醒我,對溫暖的表達要節(jié)制,可在我眼里,對“惡”和“殘忍”的表達要節(jié)制,而對溫暖,是不需要節(jié)制的。因為從某種意義來講,溫暖代表著宗教的精神啊。有很多人誤解了“溫暖”,以為它的背后,是簡單的“詩情畫意”,其實不然。真正的溫暖,是從蒼涼和苦難中生成的!能在浮華的人世間,拾取這一脈溫暖,讓我覺得生命還是燦爛的。

    一百四十多年前,達爾文看到一株來自熱帶雨林的蘭花,發(fā)現(xiàn)它的花蜜藏在花莖下十二寸的地方,于是預(yù)言將有一只有著同等舌頭長度的巨蛾,生長在熱帶雨林。當(dāng)時很多生物學(xué)家認為他這是“瘋狂的想法”。可是一百多年后,在熱帶雨林,野外考察的科學(xué)家,發(fā)現(xiàn)了巨蛾!通過電視,我看到了攝像機拍到的那個動人的瞬間:一株蘭花,在熱帶雨林的夜晚安閑地開放著,忽然,一只巨蛾,飄飄灑灑地朝蘭花飛來。它落到蘭花上,將那柔軟的、長長的舌頭,一點一點地蓄進花蕊,隨著那針似的舌頭漸漸地探到花蕊深處,我的心狂跳著,因為我知道,巨蛾就要吮到花蜜了!

    那鎖在深處的蜜,只為一種生靈而生。這樣的花蜜,帶著股拒世的傲氣,讓人感動。其實只要是花蜜,不管它藏得多么深,總會有與之相配的生靈發(fā)現(xiàn)它。從這個角度來說,任何的寫作者,都是幸福的。因為這世上,真正的“釀造”,是不會被埋沒和塵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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