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光

朱紹旺

一

父親一生，命運多舛。一輩子與生活的艱難困苦抗爭，從不低頭，闖蕩的足跡遍布大江南北。

新中國成立前夕，父親出生于桂東南一個四面環(huán)山的小山村。他非常勤快，自幼就為家里分擔了不少農(nóng)活。那時，爺爺還是村里德高望重的校長，終日案牘勞形，自然無暇顧及家里。后來，爺爺蒙受冤屈，被打倒了。沒有了經(jīng)濟來源，家里的光景更是慘淡。于是，父親就輟學回家，成為了一名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天剛破曉，父親就起床，到古井邊汲水，潑灑了一路辛酸的水花，盛滿了希望的水缸。為了補貼家用，父親在烈日炎炎下，挑著上百斤的冬瓜，走三十里地去趕集；在黃葉紛飛的秋季，父親匍匐進入深山老林，扛木材回村換工分；天寒地凍的隆冬，父親還帶著建筑隊走出山村，去繁華的大都市，構(gòu)筑自己心中的美好藍圖。

父親對書籍有著難以割舍的鐘愛。只要有閑暇，總會開卷捧讀。在簡陋的工地上、漠漠水田邊、陰陰夏木旁，皆可看到父親掩卷沉思的身影。無論何時何地，他依然堅持著這份難得的嗜好。有時，父親還會和我分享《朱子家訓》：

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nèi)外整潔；既昏便息，關(guān)鎖門戶，必親自檢點。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勿貪意外之財，勿飲過量之酒。與肩挑貿(mào)易，勿占便宜；見貧苦親鄰，須加溫恤。

這道修身、齊家的光，照亮了我前行的路。

不管身處何方，父親始終保持著莊稼人善良、淳樸的品行。

上個世紀90年代初，村子里大部分人家都是住在低矮的瓦房里。父親卻通過自己的努力打拼，建起了村里第一座兩層的樓房。那時家境殷實，我也在無憂無慮中度過了美好的童年。父親樂善好施，在自己過上好日子后，經(jīng)常接濟生活拮據(jù)的鄉(xiāng)親。農(nóng)忙時，父親在忙完自家的農(nóng)活后，已經(jīng)疲憊不堪，可是他總會不遺余力地去幫其他兄弟，直至他們也完成雙搶農(nóng)活。有時，父親騎車去上街，看到路邊有老人負載于途，總會熱心地送一程。所以，父親在鄉(xiāng)鄰中的口碑極佳，有“老好人”的美譽。

父親的實際行動，如絲絲春雨般，潤澤我幼小的心靈。

二

歲月如流，父親年歲漸長，不再像年輕時一樣，走南闖北去謀生計。只能在家附近的礦山，尋了一個既辛苦又危險的差事。

千禧年，三姐在柳州學醫(yī)，每年都要交一大筆學費。父親的工資幾乎耗盡，加上我讀初中，家里的光景更是捉襟見肘。但父親硬是咬緊牙關(guān)，哪怕是砸鍋賣鐵，也要送我們?nèi)プx書，走出大山，改變命運！所以，父親從不會亂花一分錢。身上的那件青色背心不知穿了多少年，上面模糊不清的“獎”字和一個個窟窿，訴說著它輝煌的歷史?？筛赣H就是不舍得買一件新的，還笑稱那樣更涼快。

其實，父親是想把錢省下來，給我們買幾本好書。

那年9月，我正要上初三。開學前一天，父親特意向礦山領(lǐng)導請了半天假，執(zhí)意要送我去報到。從家里到學校，要走漫長的一段泥路。傍晚時分，父親騎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永久牌自行車，送我去學校。

一路上，顛簸不斷。偶爾會有農(nóng)用車呼嘯而過，卷起滿天飛舞的塵土。父親瞇著眼睛，摘下草帽，給我遮住臉。夕陽下，父親小心翼翼地騎著車，還試探著問我以后想從事什么工作。 “我想當老師，像爺爺那樣，成為知識淵博的校長！”我脫口而出。

父親激動地停下車，竟然眼眶微紅，不知是不是沙子吹入眼睛。車輪，又飛快地轉(zhuǎn)動起來。在路上，父親興奮地說： “你三姐學醫(yī)，救死扶傷；你當老師，教書育人。這兩種職業(yè)，不管在哪個時代，都是受人尊重的。終于有人接爺爺?shù)陌嗔?！”只是當時，我并沒有意識到，這竟是父親留給我的最后的遺言！離學校還有兩里地，有一個土坡，很陡，很長。

三

父親拼命踩著車，車還是像蝸牛一樣，慢慢挪移。汗水順著父親古銅色的臉頰，不斷地滴到我的脖子上。我于心不忍，央求父親把我放下來。可是父親不答應，情急之下我跳下車，不小心把膝蓋磕破了。父親并沒有責怪我，而是急忙把車丟在一邊，卷起我的褲腿，皺著眉，用皸裂的手為我清理傷口。從路邊扯了幾片牛筋草的葉子，塞到嘴里嚼碎，再敷到我的傷口上。一陣刺痛傳來，我噙著眼淚，倒吸冷氣。父親還一個勁地自責，怪自己沒保護好我。望著他斑白的雙鬢，我的鼻子不禁一酸。

“噠噠噠……”一陣轟鳴由遠及近。父親趕緊讓我坐到路邊的石頭上。一輛滿載貨物的農(nóng)用車從坡頂沖下來， “沙塵暴”也撲面而來，等我們睜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從農(nóng)用車上掉下一包貨物。父親趕緊跑過去，發(fā)現(xiàn)那是一包麥麩。他扯開嗓子大喊，可是那輛車還是揚長而去了。父親折返回來，解下木箱，放到我旁邊，讓我在原地等候。我不解地望著父親，他卻把麥麩搬上后座綁好，火急火燎地疾馳而去了……

當父親氣喘吁吁地回到我身邊時，已經(jīng)暮色四合。他歉疚地解釋著，原來，他追了幾里地才趕上停車用餐的司機。說明一切后，那司機感激不盡，硬要塞給他十塊錢。父親連連擺手推辭，物歸原主后扭頭就出門，騎上自行車，朝我的方向飛馳而來。

當時，我有點不解：父親竟然為了一個陌生人的貨物，而不顧受傷的我。父親語重心長地說： “人家拉貨也不容易，要是貨丟了，肯定很著急。畢竟那一袋麥麩少說也值幾十塊錢，是他一天的工資了?！逼鋵?，當時父親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到600元，面對車上掉下來的“餡餅”，他卻絲毫不為所動，恪守“勿貪意外之財”的家訓，還急人之所急，完璧歸趙。這一幕，一直烙在我的腦海里。

在后來的人生路上，面對各種“餡餅”的誘惑時，我只要想起父親的話，就如醍醐灌頂，不至于誤入歧途。

四

在晚風中，自行車的協(xié)奏曲一路相隨。父親把我送到校門口，一直看著我提箱子走進校門，才調(diào)轉(zhuǎn)車頭離開。我悄悄回頭，望著父親佝僂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夜幕中。眼淚，卻不爭氣地滑過臉龐……

那次分別，竟成了永別！

2001年9月13日，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下午第一節(jié)課，窗外突然出現(xiàn)了我們村主任的身影。班主任笑臉迎出去，卻臉色凝重地回到教室，示意我出去。

村主任一臉悲戚地跟我說，去一趟父親上班的礦山。我意識到事情非同小可，頓感天旋地轉(zhuǎn)。我已記不清自己是怎樣踉踉蹌蹌地走到礦山的。山上怪石嶙峋，那些被炸開的礦石面目猙獰，像是一只只要撲過來的怪獸。

當我到達礦區(qū)會議室時，里面坐滿了神情凝重的人。當涕淚俱下的礦長攬著我的肩膀告知噩耗時，我淚如雨下，蹲在地上哀嚎，撕心裂肺地嚷著，要去看父親一眼。眾人也跟著落淚，拼命攔著。當時，鎮(zhèn)長和書記不斷安慰我，聲稱會安排好父親的后事，讓我好好讀書，不要辜負大家的期望。

后來，我悲聞，礦長考慮到父親上了年紀了，想給他調(diào)換一個輕松的崗位，讓他負責清點大車運礦石的數(shù)量。那天，礦山上剛放過幾排山炮，負責排險的同事剛下來，父親就到崗了。意外就這樣發(fā)生了，松動的巨大礦石從天而降！在那生死攸關(guān)的時刻，父親及時發(fā)出警報，把生的希望留給了別人，自己卻倒在了巨石之下，與青山融為一體了……

五

父親拋下了年僅十四歲的我，孑然離去，甚至沒來得及留下只言片語。他帶著對這個世界的眷戀，合上了疲倦的雙眼。父親勤勞、善良、積德行善和奮斗不息的一生，戛然而止了。我猝不及防，連他的最后一面也沒見到。

那天，鄉(xiāng)親們都扼腕嘆息，父親幫助過的村民甚至放聲慟哭。第二天，村里男女老少都趕來，送父親一程……

從那以后，我整天沉湎于悲痛之中，不能自拔，但我再也沒流過一滴眼淚。在那一瞬間，我長大了。后來，禍不單行，我大病了一場，在醫(yī)院里待了將近兩個月。醫(yī)生看我身體極度虛弱，建議我休學一年。但是，一想到是父親用自己的生命為我鋪就了這條求學之路，無論如何都不能讓父親失望。于是，我重新拾起心愛的書本，回到學校挑燈奮戰(zhàn)。

皇天不負有心人。接到師范學校的錄取通知書時，我欣喜若狂地跑到礦山，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父親。卻再也聽不到父親的回應，只有巍巍青山沉默不語。

我秉承父親的遺愿，堅守在三尺講臺上，培育了一片桃李。如今，唯有立足杏壇，竭力追尋父親身上的那道光，沿著那閃光的足跡，堅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