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長風
許是接連落雨的緣故,山城的六月還未迎來往年那股黏膩的濕熱。拍畢業(yè)照那日天氣轉晴,校園里蔥郁的草木是最好的背景板,我們身穿學士服大搖大擺地行走在學校,在合影里留下青春最后的紀念。
翻看朋友圈,許多同學曬出了各式各樣的畢業(yè)照,他們的照片里有很多陌生面孔。我打開自己的相冊,都是固定的幾個朋友,而我卻始終不覺得遺憾?;蛟S是性格使然,我一直不是擅長社交的人,每個階段不過結交三五好友。
畢業(yè)離校那日,我和桃子姑娘搭乘同一趟地鐵前往火車站。擁擠的車廂里滿是嘈雜的噪聲,我們各自懷著心事,倚在窗旁向外張望。
又到了別離的時候了……
我時常因各種奇奇怪怪的想法而覺得自己早熟,可內(nèi)心那顆關于愛情的種子卻萌芽得很晚。在極長的一段時間里,朋友就是我除了家人之外的整個世界。叛逆的青春期里,我很少跟家人談及成績之外的話題,因此朋友之于我的意義不僅僅是陪伴,他們是黯淡時給予我慰藉的星星,也是助我破繭而出的力量。年少時光里,那些與成長有關的字眼——陪伴、尊重、包容、釋懷、自信、獨立……是他們教會我的最珍貴的東西。
可這些年,我始終沒有學會泰然面對每一次別離。
還記得小學畢業(yè)那天,我一個人在操場上坐了很久。班里的一伙男生在打小學階段的最后一場籃球賽,不遠處的校門旁站著我們那一屆的老師,他們臉上帶著笑目送每一位學生離開,連往日里最嚴肅的老師也溫柔地朝大家揮手。有的女孩臉上掛著淚,不少男生也是沉默的樣子,而我懵懂地看著周遭的一切,一遍遍地在腦海里問自己:我是不是以后再也不會遇見這群人了呢?
我一直覺得,離別之所以會有愁緒,是因為舍不得某些珍貴的人或事,抑或是舍不得彼時的自己。而在我那段簡單的小學時代,整日陪伴在我身邊的只有阿茜。兩家相隔不遠,我們親密無間。我知道我們還會時常見面,所以并不覺得傷感。
小學時,我們班已經(jīng)有幾個非常耀眼的女孩了。她們或聰明漂亮或多才多藝,女孩子都樂意和她們做朋友,男生也偷偷議論她們。演講比賽、講故事大賽、文藝會演都少不了她們的身影,連上公開課時老師都會優(yōu)先選擇叫她們回答問題。如今想來,我那自卑敏感的性格早在那時就存在了。我不愿去做簇擁鮮花的綠葉,很少和那些受歡迎的女孩子玩。課間大家都搶著和她們跳皮筋,我就和阿茜找個地方踢毽子。阿茜陪著我,雖說只有她一個人,我卻覺得已經(jīng)足夠。
那時候還很流行送賀卡。畢業(yè)前的那個元旦,阿茜“斥巨資”送了我一張賀卡,是學校門口小賣部里最貴的那種。她疊了一顆愛心放在賀卡里,并說,這可能是陪我度過的最后一個新年了,如果以后我遇到不開心的事情,就記得打開賀卡看看那顆心。
彼時的我不覺得小學的畢業(yè)會是我們友情的結束,可后來,我們僅僅是在初一結束后見了一面,之后便成了“點贊之交”。通過朋友圈里的動態(tài),我隱約知道阿茜在讀大學后遇到了一個對她很好的男生,她讀了喜歡的專業(yè),還養(yǎng)了一只黏人的貓咪。我總覺得她過得很好,便不去打擾。可我沒想到的是,去年夏天的某個午后,我揉著惺忪的睡眼點開朋友圈,竟看到了她患上抑郁癥的消息。
“重度抑郁癥”五個字赫然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忽然間很難受,也責備自己這幾年的缺席。我翻出那顆紙張已經(jīng)變得綿軟的愛心,想拍下來發(fā)給她,告訴她要開心,而在對話框里寫寫刪刪幾遍,終是沒能摁下發(fā)送鍵。
后來,當念及“青春”這個泛著明媚暖光的字眼時,我所能想起的,都與自己的中學時代有關。
湛藍的天空與綠樹相映的清爽畫面,操場上奔跑嬉笑的少年,從窗口傾瀉而入如蜜糖般涂抹在墻壁上的陽光,走廊上講悄悄話的女孩子……這些回想起來如青春電影里的場景,都是我曾擁有過的美好。
即便過去了這么多年,我依然覺得那是我最簡單快樂的一段時光。與讀小學時那個沉默寡言的自己不同,中學時代我是和一大群朋友嘻嘻哈哈度過的。我開始遇到悄悄向我表露心跡的男孩,也站在校園藝術節(jié)的舞臺上表演過節(jié)目。那個膽小自卑的女孩終于能夠鎮(zhèn)定自若地站在鎂光燈下,終于擁有了曾經(jīng)在心里暗暗羨慕的掌聲。
其實也有很多煩惱——有怎么也解不出的數(shù)學題,有不知道該怎么處理的小紙條,也偶爾和朋友產(chǎn)生小小的摩擦,可大多時候我仍覺得自己是人群里非常幸運的那一個,時常被周圍的愛意包裹。我們都是第一次離家來到寄宿制學校,大家在生活上相互照顧,在感情上做彼此的導師,也在學習上相互加油打氣。
我們常幫對方做些溫暖卻并不覺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清晨先到教室的那個幫對方接一杯水;有人請假時幫對方抄一份筆記;沒有熱水非要洗頭會被朋友兇巴巴地從洗漱間揪出來;誰生病了便陪著去校醫(yī)院,遞藥、捏被角,照顧得細致入微……舊時光早已蒙塵,我也清楚地知道,我們?yōu)閷Ψ阶鲞^的不只是這些。后來讀了大學,我向新的朋友講起過往,很多人都驚訝于我曾擁有過那么棒的一段友誼。而我想起這些彼時被視作平常的往事,才發(fā)覺自己是何等幸福。
那時的我還沒有感受到時間的力量,覺得所有關系都能留有悠遠綿長的回聲。告別中學時代時,我們天不怕地不怕地和時間叫板,堅信會做彼此一輩子的朋友??傻鹊胶芏嗄旰?,當這些往事再一次浮現(xiàn)在腦海里,我才發(fā)覺,多數(shù)記憶早已變得模糊不清了。
我把思緒從那段遙遠的時光里收了回來,偷偷抬眼打量起桃子姑娘。披肩的長發(fā)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想同她說些什么,卻始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我總覺得,桃子姑娘和我過去的朋友不同。我和她來自不同的城市,畢業(yè)后的選擇也各不相同。站在時間的軸線上去看,我們往后的人生大概很難再有交點,下一次見面也不知是何年何月。
我和桃子姑娘相識于大學,那時的我們已經(jīng)開始學著去做有分寸感的大人。我們知道彼此的一些故事,卻并不了解全部。我只是隱約知道,桃子姑娘在中學時代遇到了一段有些糟糕的關系,曾被友情深深傷害過,往后便給自己披上了一件防備的外衣。同我過去那些熱情的朋友相比,她看起來要冷淡許多。
我和桃子姑娘成為朋友的契機很簡單——我們同住一間寢室,又恰好喜歡同樣的書籍和電影,對很多事情的看法也驚人地一致,那種感覺就像是在精神世界里遇上了另一個自己。
可事實上,我們的性格又大相徑庭。我感性,她理性;我喜鬧,她喜靜;我想去多看看這個世界,而她更傾向于宅在宿舍里。我開始嘗試一個人出去逛街,也試圖習慣一個人在食堂里吃飯。我有些想念中學時代和朋友形影不離的關系,卻又懂得,成年人更適合這種各自獨立的友情。
大四那年,桃子姑娘去了外地實習,而我泡在圖書館里備戰(zhàn)考研,生活除了三點一線別無其他。那年的冬天很難挨,我被一次次模考成績所打擊,整日沉浸在低落的情緒里,而她也總是加班,時常趕著最后一班地鐵回來。
在離開學校前的這一場與自己的戰(zhàn)役里,我們開始學著自我拉扯,也互相拉扯。我們都很忙碌,很少有時間看手機,而我們?nèi)詴诿悦;蛲纯鄷r給對方發(fā)去大段的消息。我們不在意對方是否秒回,我們相信這種方式可以理解彼此的情緒。
熬過那個冬天后,我發(fā)覺我們都不太在意結果了。那是我們踏上社會前的最后一場試煉,我們在這個過程里磨煉著自己,也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更重要的是,至此,我終于明白了朋友存在的意義。有些人可能只能陪伴我們走過一程,有些人可能陪我們走得更遠,不論這路途是否足夠遙遠,只要我們曾彼此溫暖、彼此成就,就是贈予對方最好的禮物了。
不久后,我和桃子姑娘進站過了安檢。我們在大廳里揮手作別,提前約定好了一同轉身,就像先前約定好一起離開寢室走出校門那樣——誰都不要做那個目送別人離開的人。我的內(nèi)心騰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情緒,仿佛有什么在胸腔里洶涌著,快要溢出,酸酸脹脹的,卻又稱不上是悲傷。我努力在腦海里描繪著桃子姑娘剛剛的模樣,手機忽然傳來提示音,打開來看,是桃子姑娘發(fā)來的消息。她終于感性了一回——“畢業(yè)快樂,不論還能再走多遠,曾經(jīng)有過,我就足夠感激?!?/p>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