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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愛狗的

    2022-04-29 20:22:33奚同發(fā)
    莽原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日瓦戈

    奚同發(fā)

    有些事情,沒有按平常的時間開始。

    有些事情,沒有像應(yīng)該的那樣發(fā)生。

    某人曾一直,一直在這里,

    而后卻突然消失,頑固地保持著缺席……

    讀到辛波斯卡的這首詩,我再次想到孫雪芳。她在我生活中突然消失,讓我的人生第一次停下來想一個人。

    1

    有人敲門,敲了一些時間我才意識到。

    我與孫雪芳分手后,一路來到瓦城這座亂糟糟的城市,心里更是亂糟糟的。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沒有誰認識我,更不可能知道我住在維爾溫絲基小區(qū),除了房東。

    維爾溫絲基的取名,我從入住至今也不知其意為何,也沒想知道。在那個亂亂的日月里,房地產(chǎn)商們總喜歡弄一些亂糟糟的洋名,好像這樣一叫,房子就好賣了。我只是租住,不在乎叫什么名字,哪怕叫什么春暖花開或革命公社七號,或是情在大雜院……都行;我租住在這里,原因只有一個,我查到那個電話的來源在這小區(qū)里的超市,就找來并租住了小區(qū)的4號樓5單元7樓入門朝北的那間。

    咚咚咚的聲音很連貫,讓我有些心顫,屏住呼吸來確定是否真有人敲門。我獨居在此幾個月里,安靜得好像不在城市,而像帕斯捷爾納克筆下《日瓦戈醫(yī)生》所寫的那個遙遠的村落瓦雷金諾,除了夜里狼的叫聲,其他完全是一副純自然的你種你吃狀態(tài)。這里沒有狼,偶爾有狗吠貓叫,再就是窗外的人聲。他們與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可以忽略不計。

    《日瓦戈醫(yī)生》寫到“每個人一生經(jīng)歷的組成成分當(dāng)中,除了見到的真實人物之外,還有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一個不召自來進行幫助的象征性的人物參加進來”,但是我明白,在這個小區(qū),除了孫雪芳不會再有別人。

    我倒是希望孫雪芳來見我,或是我能遇到她。跟其他人失戀后把自己弄得死去活來不同,我很安靜,也不會買醉,只是傻愣愣呆坐著,一坐一天,一坐一天。這是基于我以往的經(jīng)驗,大學(xué)時初戀失敗,我沒有經(jīng)驗參考,便獨自坐在操場邊的小樹林,瞪著一條磚墁小徑發(fā)呆,除了上課,每天來到同一地方,同一視角望著那條小徑。終有一天課后去那里時,我前一天坐的地方被一對兒熱吻的男女占領(lǐng)。他倆親嘴的動靜真大,像動物似的,滋滋響,十步開外都能聽得清楚。即使我走到他們附近,倆人也不曾停下來。我呆立了足足兩分鐘,只好落荒而去,初次失戀的后遺癥就這樣被治愈了。爾后我的一次次失戀都是第一次的延續(xù),沒想到如今第五次失戀,對我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打擊,幾乎懷疑自己的挫敗感是與生俱來。不過,失戀后遺癥卻仍然是在寂靜中傻愣愣呆坐,一坐一天,一坐一天。

    2

    敲門聲終于打斷了我的呆坐。我走向門口,聽到門板上逐漸密集的敲打聲已有點敲鼓的意思,再后來便是擂鼓了。

    肯定不會貿(mào)然開門。我從一條又一條新聞上領(lǐng)教過城市的可怕,雖然我沒有什么可以打劫的,但自己的生命安全也不容半點馬虎。像以往在任何城市生活一樣,聽到敲門聲,我都是隔著門上的貓眼先觀察一番。不過這一次,貓眼外有些黑,顯然被人從外面堵著。我立刻緊張起來。敲門聲一下一下砸著我的心坎,全身血液流動明顯加快,但仍難以供應(yīng)四肢的需要,四肢僵僵的。直到我瞄見一個人的耳孔,才松了一口氣。那耳孔由大變小,然后顯出半張女人的臉,卷發(fā),臉色黝黑,剛才是在側(cè)耳傾聽?現(xiàn)在轉(zhuǎn)過臉來,那目光有些游離。她另一手插在褲兜里,敲門的手仍握著空拳,有點吃勁地斜舉在胸前。是一個有些年紀的女人。

    不認識。物業(yè)員工都是小美女,個個清清爽爽;而且,她們統(tǒng)一身著藍色制服,佩戴胸徽。這個莫名其妙的老女人會是誰?

    猶豫再三,決定不開門。此時對方也不敲了,但我知道她仍在外面,便輕手輕腳離開門口,走到客廳南邊的陽臺。

    窗外無風(fēng)無雨無雪,也無陽光,有霧霾。對面的高層寫字樓若隱若現(xiàn),如墜仙境。雖然前幾天還有新聞報道瓦城的天氣已經(jīng)有了改善,說霧霾已少了,空氣質(zhì)量指數(shù)已排國內(nèi)前幾名,但今天,所有的數(shù)字均指向爆表。這天氣,顯然不適合外出,但待在家里,也難免各種污染,現(xiàn)在的裝飾材料,甲酫等有害物質(zhì)多了去。如果開窗通風(fēng),勢必導(dǎo)致外面的污染進入。便想起一個疑問——有學(xué)生問老師,自來水沒燒開不能喝,蘋果不洗不能吃,為什么用自來水洗的蘋果能吃?是啊,既然室內(nèi)外的空氣都含有有害物質(zhì),那么,開窗通風(fēng)不就像用自來水洗蘋果嗎?

    人們都在等待一場大風(fēng)。如果是古代,會不會像諸葛亮那樣設(shè)壇祈風(fēng)?瓦城從初為古都算起,有3000多年歷史;從裴李崗新石器時代早期算起,距今已8000年了;從織機洞舊石器時代算起,也足有10萬年了。就是說,十萬年前,瓦城的先民已開始過上穩(wěn)定的農(nóng)耕生活。而今天,這座城市呼吸的空氣卻需要一場大風(fēng)才能改善,大自然所賜予的陽光與空氣已成為一種奢侈。

    哦,馬愛狗的!

    馬愛狗的,是我那些年的口頭禪。不知哪只海龜脫口來了句“My God”,一下子就風(fēng)靡起來。我的英語口語不好,就喊成了“馬愛狗的”。人家對應(yīng)的是“我的上帝”,我對應(yīng)的是“我那個天哪”,“我的老天爺啊”。這是我的個人習(xí)慣,我喜歡自由發(fā)揮。誰沒口頭禪啊,有些人的口頭禪是罵娘、問候奶奶之類,我比他們高雅一些,我問候馬家的狗——馬愛狗的!

    這天氣——馬愛狗的!

    想到風(fēng),便想起劉邦的《大風(fēng)歌》:“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孫雪芳當(dāng)初在文科班被老師點名背這首詩——“大風(fēng)啊起兒兮,云兒飛了啦揚。威兒加啦海,內(nèi)兮兒,歸啊啊故了鄉(xiāng)兒。安得兒兒兒,猛啦個士兮兒,守啦四兒方兒!”這孫雪芳式的背誦,柔聲細語,纏綿悱惻,沒有一點氣吞山河的英雄氣概,哪個猛士聽了會決心赴死?她的這種背誦法起初還有一些戲謔,慢慢地,像傳染病一樣在班里流行。無論男女,怎樣陽剛的詩讀起來都柔軟無力,情絲繞繞,比如“鐵馬秋風(fēng)大散關(guān)”,比如“不叫胡馬度陰山”,比如“踏破賀蘭山缺”……千篇一律的娘娘腔。

    咚,咚,咚……敲門聲又起。門外有人說,我知道你在屋內(nèi),為什么不開門?——山東口音,抑或東北口音?

    對口音的敏感,是因為我行走了多個城市,聽過不少的方言??蓪τ趯O雪芳,她是哪里人,我至今沒從口音上做出正確判斷。來瓦城等她,完全因為那個偶然的電話。

    對面樓上的窗口,亮著燈?,F(xiàn)在是大白天,霧霾已改變了我們的生活狀態(tài)。有一個詞叫“夜以繼日”,我上學(xué)時有同學(xué)在做作業(yè)時寫成了“日以繼夜”,老師批評并糾正說,應(yīng)該是夜以繼日。如今看來,應(yīng)該有先知先覺。這個同學(xué)就是孫雪芳。

    我跟孫雪芳算是高中同學(xué),她高考前兩個月從外地轉(zhuǎn)來。那年月,高考前要預(yù)考,把一批考不過的學(xué)生刷下來,不讓參加高考;另外,是戶籍所限。孫雪芳因此才在最后時段出現(xiàn)在我們班。她并不出眾,也不招人耳目,何況影響人一生的高考在即。

    3

    咚咚咚,門再次被敲響。已經(jīng)間隔了近一個小時,以為那個老女人早離開了,怎么又敲起來?看來不是敲錯了。

    本想開門看個究竟,可為什么要給一個陌生人開門?沒有理由呀,就因為她一次次敲門嗎?如果我打開門,她突然倒在門前,算不算我的責(zé)任?你固然善良且富有同情心,但有些人恰恰利用這種憐憫、善意和厚道,拿捏了你,這些就會成為你的軟肋,打起官司,你還真不一定能贏。想起碰瓷,就想起網(wǎng)上曾流傳的一個小視頻,老師上課點名,因為點了一連串學(xué)生的奇葩名字,突然心口疼撲倒在講臺上,被點到名字的學(xué)生紛紛后撤并擠作一團,嘴里還大喊小心碰瓷。

    我決定還是不開門,不能開,不能給陌生人開門。小時候,我媽就一而再、再而三教育我,不能跟陌生人講話。如今,老媽老爸皆去,世間唯存我一個單身,沒有親情,缺少朋友,有誰在乎我的生死?哪一天躺下去醒不過來,尸腐數(shù)日也未必被人發(fā)現(xiàn)……

    這就是瓦城,面子和里子的瓦城?

    哦,馬愛狗的!

    房租市場化了,不斷漲,從來沒見哪兒降的。像出租車,每逢汽油漲價,起步價、公里價都跟著漲,可油價降了,卻沒見車費降。這就是市場,卻不守市場規(guī)律。市場經(jīng)濟沒什么不好,可一家伙把教育、醫(yī)療兩個最不該市場化的地方市場化了,治心和治病就變得沒有人味了……扯遠了,還說房租吧。房東不說漲,只說要房屋改造,讓你搬走。等別人租時,直接漲價。瓦城要把自己弄成大都市,一派拆來拆去的景象,都市村莊不斷減少,房租漲到許多人不能在此繼續(xù)打工。聽說之前房租很便宜,一派人間煙火的都市村莊,是瓦城這座外來人口居多的城市特色之一。如今都市村莊都轟轟隆隆扒光了,原地蓋起摩天大廈,但許多人卻沒了可居之處。那么,將來我們死了呢,有沒有葬身之地?

    1997年出臺的《殯葬管理條例》,導(dǎo)致各地墓園生意火爆,有人開始對墓地大肆炒作,興建豪華墓地,出現(xiàn)了“要想富,去買墓”的現(xiàn)象?!俺茨埂睅砹恕皻浽岢杀具^高”等諸多問題,“房奴”之外,又出現(xiàn)了“墓奴”,使生者為了逝者的安息背上沉重的經(jīng)濟負擔(dān)。我們活不起,也死不起了……

    既如此,我應(yīng)該在不花錢的小區(qū)院里多走走,這樣房租會更劃算一些。但霧霾占領(lǐng)了這些空間,出去走動,就不得不吸入更多PM2.5。它們進入我的肺泡并長期生存,會致癌,我不能犧牲健康去享受這不花錢的空間,否則就是典型的飲鴆止渴。

    可我是個大活人,餓了要吃飯。屋內(nèi)宅了幾天,已有些彈盡糧絕的意思,我需要外出采購。想到門外,便再次想到那個對著門、嘴唇上下嚅動的女人。不會我一出去就碰到她吧?她能在門外站三個小時?傻子才干的事。猶豫并沒有阻擋我手腳并用換了出門的衣服,又找了個口罩,然后打開了房門。

    開了門,四處聽聽,很安靜,并沒有一個人影,看來是自己嚇自己。按了電梯下行鍵,然后關(guān)家門,在鎖孔中轉(zhuǎn)動鑰匙。鎖好房門以后,電梯正好已打開,從容進去,按下一樓鍵,這時才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氣。即使不看電梯四壁的廣告,也知道是一堆美容、理財、買賣二手車、無痛人流之類的生意。電梯門慢慢關(guān)閉之際,不寬的門縫竟出現(xiàn)了四只彎曲的手指。呀,我急叫一聲,忙去按開門鍵——咣當(dāng)一聲,門做了短暫的停止,然后兩邊分開。那四根指頭并未被夾斷或鮮血四迸,我的擔(dān)心純屬多余。隨著門緩緩分開,進來一個人,竟是那個老女人!

    電梯開始下移。我面對鏡子一般的電梯壁,靜靜地站著,背向那個老女人,有意不想給對方任何交流或溝通的可能。通過貓眼,我已經(jīng)看到了她的相貌,她卻并不知道我是誰。

    我還是有些心虛。一是她敲了一上午門,二是我關(guān)電梯那一瞬間她又進來,難道她一直在樓梯拐角處潛伏?那樣的話,她到底想干什么?我沒有看她的臉,只是憑感覺感知著她的存在。莫名的緊張,只因為別人敲門沒開,就如此心虛像做了賊似的。其實,不開就不開,為啥非要開門?又不認識她……我期盼電梯快些落地。

    電梯里有香煙的余味。那個老女人輕輕咳嗽了幾下。她的每一次咳聲都會引起我的反應(yīng),我也會隨之咳嗽幾聲,更多時間我壓制著,以免對方誤會我是學(xué)她。

    丁零一聲,電梯到了一層。沒有像往常那樣紳士般禮讓女士,我搶先出來甩開大步前行,出了樓門,轉(zhuǎn)身朝花叢墁道走去。那不是我起初計劃的方向,本來要去買吃的,卻沒有去超市,怎么朝向花叢逃去?我也不明白。

    花叢的植物布局很有序。以圓壇為中心,花草樹木層次分明,綠紅相映,高低錯落,足見園丁的用心和精心。平時散步從不曾注意。人,最常忽略的大概就是身邊的東西。

    好在,那個老女人去了另一個方向。如果也跟了我來,會怎樣?陌生鄰居?敲錯了門?家里水電氣之類出了故障,只是想打探一下別人家與她家的情況是否類似,以便決定是否報修?都有可能。瞧,我弄得緊張不堪,可見不做虧心事也怕鬼敲門。

    4

    無論給自己怎樣的解釋,還是有些緊張,甚至眼皮都在跳動。但饑餓感很快占了上風(fēng),圍著花壇表演性地轉(zhuǎn)了一圈兒,我從樓的另一側(cè)進了超市。

    超市是我住到這里以后最常去的地方,位于小區(qū)最高的那棟樓的樓裙下面。出入小區(qū),行人都要從那棟樓的下面穿過,超市開在那里,顯然方便。店老板是個年齡不大也不小的女人,有時候收拾得眉清目秀、利索干練;有時候不修邊幅,顯得一派慌亂,似乎臉上雜草叢生;有時候態(tài)度輕和,面如春風(fēng);有時候冷如冰霜,見誰都像欠了錢似的。自己開店做老板就是這么自由隨意,不必像給他人打工,無論心情如何面對顧客都要笑臉相迎、露出八顆牙齒。她可以在自己的店里陰晴圓缺、枯榮自便。

    老板坐在收銀臺后,臉色還不錯,晴朗,無霾。兩個農(nóng)村小姑娘正在整理貨架,年齡不大,感覺是童工。

    我朝要買的東西走去,拿到兩包速凍水餃,一袋白菜大肉餡,一袋韭菜雞蛋餡,一葷一素,我喜歡各放半袋下鍋。不是我奇怪,是我覺得這種速凍水餃葷得太膩、素得太淡,兩相中和才勉強說得過去。

    就在轉(zhuǎn)身的當(dāng)口,我與那個敲門的老女人四目相對,僅一步之遙。我愣住了,有種被驚嚇的感覺。對方頭發(fā)燙得波浪滾滾,面目縱橫交錯,溝壑萬千,兩眼混濁泛灰,無力且恍惚,顯得老態(tài)龍鐘,咋看都覺得不對勁。但她穿著整潔,弄副眼鏡戴了,說是一大學(xué)教授,或是專家、學(xué)者,也沒人會懷疑。

    對視中,我的目光先滑開了,頭稍微一斜,瞥向另一排貨架,是各種狗糧、貓食。能感到那個老目光并沒有移動,雖然缺乏聚光的銳利,但那樣盯著你,還是讓人感到很不舒服。見她一動不動,我干脆迎著她斜側(cè)身子擠了過去。那一刻,想起中學(xué)課本里魯迅寫的少年閏土,文章里有閏土與猹對峙后,猹從少年胯下逃去的情形,頓時覺得我像那只猹,也有那種逃離的感覺。即使背身而去,我還是忍不住佯裝瞧貨架歪了一下頭,眼的余光發(fā)現(xiàn)她也扭轉(zhuǎn)了身子,盯著我,但原地未動。難道她在思考買什么東西,會與我有瓜葛吧?

    我沒有按計劃采購?fù)陽|西,便匆匆結(jié)賬。老板看也沒看我,只低頭把餃子對準掃碼機,嘀嘀兩聲,嘴里飄來一句:十塊四,哦,十四塊!

    糾正時她抬頭似乎沖我微微一笑,不仔細看,也發(fā)現(xiàn)不了,是那種若有若無的微笑。

    回到屋里,心跳如鼓。好像真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這個老女人看上去還算正常,但為什么讓人覺得怪怪的?難道幾個月在此畫地為牢、守株待兔的生活把自己搞得不正常了?

    孫雪芳也是個讓我心神不寧的女人。高考以后多年不見,重逢后僅僅見了兩次面,第三次我們便草草同臥,甚至當(dāng)時都沒弄明白怎么就上了床,還沒完成預(yù)備狀態(tài)就山崩水泄了。天哪,這實在太過不堪,令我羞恥之極。聯(lián)想到街頭那些小廣告,難道我也陽痿早泄嗎?孫雪芳憑什么讓我不戰(zhàn)而敗,繳械投降?真是我自身出了問題?我心存疑惑,她卻沒給我再次證明自己的機會,一直到我們分開。有些事錯過了就不再,有些機會人生沒有第二次。

    哦,馬愛狗的!

    談了五六次戀愛,最想交往下去的還是孫雪芳。可是她如此決絕,一點余地也沒留給我。想過死纏爛打乞求她,終是沒有付諸行動。轉(zhuǎn)念又想,只要都生活在這座城市,就有機會再見。人生不就是一次次重逢嗎?或許某一天,彼此電話一通,便可以再續(xù)前緣。我正是帶著這種癡而笨的想法來到瓦城,住進這個小區(qū)。本來只是等待著孫雪芳的出現(xiàn),沒想到上午這個老女人一次次敲門,讓我陷入莫明其妙的驚慌。有那么一刻,我懷疑自己心臟或精神出了問題。

    5

    下午,一直很安靜,門沒有再次被敲響,終于可以捧起《日瓦戈醫(yī)生》繼續(xù)閱讀。

    知道這本書是大學(xué)時,但一直沒有讀到。圖書館僅有三本庫存,幾乎歸還不到書架上。一次,看到一個女生來還書,胸前抱的幾本書最上面那本就是《日瓦戈醫(yī)生》。她一副蓬頭垢面的樣子,短短的頭發(fā)電擊了似的乍著。她形象如何與我沒啥關(guān)系,除了她手里的書。興沖沖跟在她身后,等著她辦理還書手續(xù),心想,這次肯定非我莫屬了。

    眼巴巴望著,可那個女生手里竟有四個借書證。她對管理員說要轉(zhuǎn)借,便讓管理員在幾個借書證上一陣簽章,其中包括那本《日瓦戈醫(yī)生》。她的這一系列所為,意味著《日瓦戈醫(yī)生》在一個借閱周期到來之際,形式上還給圖書館,實際又被另一人借去。我終于明白什么是煮熟的鴨子飛了。我不忍觀望,心里狠狠罵一句,什么玩意!怎么能這樣?。咳绻凑障葋砗蟮降闹刃?,我早就在這兒,有人沒來排隊竟然先得——或許那家伙會說,我咋沒排隊?我在宿舍就排上了。

    那次以后,我再未去借《日瓦戈醫(yī)生》,好像在跟誰賭氣一樣,連問也沒問過。這次來瓦城的途中,等車時在一家書店與《日瓦戈醫(yī)生》重逢,隨手一翻,正看到小說中“腦袋都沒了,還哭什么頭發(fā)”一句,便立即決定買了它。

    咚咚……敲門聲再起。

    這一天,實在怪異詭譎。住在這里近四個月,從來沒有人敲門,包括敲錯門,今天竟然連續(xù)敲得咚咚響。今天是什么日子?

    再次躡手躡腳離開陽臺,穿過書房、客廳,走向門口。

    咚咚的敲門聲還在響。沒錯,連貫而堅韌不拔地響著。那好吧,我的腦海涌動著《日瓦戈醫(yī)生》的情節(jié),眼睛對著貓眼向外瞧——果然如我的預(yù)感,仍是上午那個老女人。

    請問,你找誰?

    能否開一下門,找你。她說話的聲音不大,淡定,像個老熟人。

    找我?什么事?

    雖然上午通過貓眼窺視過一次,中午在超市相遇過一次,但我們根本不認識。

    能否開一下門,我是樓上的,住你上層。

    哦。原來如此。把門推開一半,僅容自己上半身探出去,腳仍在屋內(nèi),問:什么事?

    你能不能小點聲?她直視著我,有些兇兇地說著,跟貓眼里我看到的樣子截然不同。

    我脫口而出:我,聲音大嗎?

    大!她很堅定地說,斬釘截鐵。

    我搖搖頭,道:我是天生的大嗓門,之前也沒誰說過我。你今天批評我,是頭一遭……

    不是你說話的聲音,是你屋里的動靜。她打斷我,鼻孔鄙夷地歙動著,口氣明顯不友好。

    屋里的動靜?我在看書啊,看書的聲音你在樓上能聽到?我心下懷疑,縱然隔墻有耳,難道她是順風(fēng)耳?

    你只是在看書嗎?她嘴角撇得怪怪的,讓我想到《日瓦戈醫(yī)生》中的那句“像從水里撈上來的一條魚”。

    是啊是啊,你等等。我有種百口莫辯讓事實說話的感覺,便去陽臺拿來《日瓦戈醫(yī)生》,拍拍書封說:我在看書,你敲門時,正看到這里……我指著頁碼給她看,上面有我剛在空白處寫的幾行字。

    她對書都沒有瞥上一眼,說:那會是誰家發(fā)出的聲音?就是那種“嗒嗒嗒”的聲響,連續(xù)的,你聽不到?

    沒有,我沒有聽到。

    那么大的聲音你沒有聽到?

    沒有,一次也沒有聽到……

    樓上樓下的,做人要厚道,尤其鄰里之間,你說是不是?我們不能影響別人,你說是不是?尤其晚上,大家都休息了,最好不要影響別人。你說是不是?

    她語速很快,讓我想到她的敲門節(jié)奏。

    是,是,是。如果有這樣的動靜,我也睡不著。我應(yīng)付著,只想關(guān)門送客。

    昨晚十二點多了,還在嗒嗒嗒地敲。聲音不大,卻很有穿透力,你一點沒聽到?

    沒有,我生活很規(guī)律,十一點準時上床,你說那個點我早在夢里了。

    我不明白為什么要對她解釋個沒完,但我已經(jīng)有些煩躁,不知道再說下去會不會聲音提高到吵架一樣。學(xué)生時代常常會這樣——本來只是聊一個平常話題,大家在一起說著說著,就剩下我一個人的聲音了,好像我總要以大嗓門證明自己觀點的正確。

    手機響了,我向她指指手機說了句“接電話了,回見”,便關(guān)了門。

    長出一口氣,跑向書房拿起電話:喂,請問找哪位?

    先生,你要租房嗎?一個女聲問。

    哦,馬愛狗的!我一頭霧水,隨即又云開霧散。應(yīng)該是我的手機號被他人當(dāng)作商業(yè)信息出售了。我輕松且禮貌地說:小姐,我的房子是自己住,不賣也不租,倒是我這個人,沒錢可賺,想求租。

    呵呵,先生,你真有意思,打擾了,再見。

    甜甜的女聲仍在我耳邊,接下來是嘟嘟的忙音。不過,這讓我覺得很舒服。感謝這個電話,把我從莫明其妙的對話中拉回現(xiàn)實,雖然這個電話本身也很沒意思。

    6

    再次拿起《日瓦戈醫(yī)生》,卻無法看下去了。

    這是一部多年來一直想看的書,買來以后,看得也很舒暢。帥小伙帕沙好不容易追上美女拉拉,洞房花燭夜兩人肉體快感后,他得知拉拉以前的艷史,自己突然傻掉了。雖然之前拉拉曾對他說:“我不是好女人。你還不了解我,以后有機會再跟你細說。我難于開口,你看,眼淚讓我喘不過氣來。你把我丟開,忘掉我吧,我配不上你?!钡€是想盡一切辦法追到了她。到了那個難忘的夜晚,才真正明白拉拉說這些話的意思。小說中這樣寫道:

    人們散去之后,只剩下了他們兩個,帕沙在這突然來臨的寂靜中感到不知所措。院子里正對著拉拉的窗戶的柱子上亮著一盞燈。不管她怎么拉窗簾,仿佛一塊劈得很薄的板子似的一線亮光還是從兩扇窗簾的夾縫當(dāng)中照了進來,宛如一個人在偷看他們。帕沙奇怪地發(fā)現(xiàn),他的心思都在這盞燈上,甚至比想自己、想拉拉、想對拉拉的愛還多。

    在這永恒之夜,被同學(xué)們叫作“斯捷潘妮達”和“大姑娘”的不久前的大學(xué)生安季波夫,既登上了幸福的頂峰,也沉入了絕望的深淵。他那疑團叢生的猜忌和拉拉的坦率承認相互交替。他提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問題,而隨著拉拉一次又一次的回答,他的心一次比一次更往下沉,仿佛跌入萬丈深淵。他那遍體鱗傷的想象力已經(jīng)跟不上她所吐露的新情況。

    他們一直談到天亮。在安季波夫的一生當(dāng)中,沒有比這一夜的變化更驚人、更突然的了。清早起來,他已經(jīng)全然變了一個人,自己幾乎都奇怪為什么人們還像過去那樣稱呼他。

    這是帕斯捷爾納克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作品。起初,遭到出版機構(gòu)退稿;后來,因為在國外出版,被國內(nèi)作家協(xié)會開除了會籍,還有人舉著標語街頭游行,要求把他驅(qū)逐出境,說他是“猶大”。他沒去領(lǐng)那個令許多作家夢寐以求的獎項,也無法享受那筆獎金可能帶來的生活改善。內(nèi)心的劇痛和無法排解的憂慮,最終使他抑郁成癌,死于莫斯科郊外的別列杰爾金諾小鎮(zhèn)。

    哦,馬愛狗的——又是在莫斯科郊外!

    我對莫斯科最早的認識是那首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至今仍記得歌詞,完全可以囊中探物般輕輕唱起:“深夜花園里四處靜悄悄,只有樹葉在沙沙響,夜色多么好,令人心神往,多么幽靜的晚上……”金發(fā)大眼的姑娘,波光瀲滟的水面,時開時合的手風(fēng)琴……這是多么美妙的一幅幅油畫啊!可是,帕氏的遭遇讓我第一次明白了莫斯科郊外除了美好,也會有另一番景象。世界是復(fù)雜的,多面的,深不可測??!

    我再也不能繼續(xù)閱讀 《日瓦戈醫(yī)生》了,敲門聲徹底粉碎了我的安靜。聯(lián)想到帕氏的命運,滿腦海悲愴和無奈,對自己的未來也突生焦慮和迷茫。恰似帕氏筆下:

    “在未來這個怪異的龐然大物面前,自己是個侏儒,心懷恐懼,然而又喜歡這個未來?!?/p>

    如果讓這樣的情緒無限蔓延下去,尤其我獨自消受至難以消化的話,其結(jié)果就是當(dāng)下都市人群的“抑郁癥”。這是一種殺人不見血的可怕的病癥,從媒體上一次次看到誰誰抑郁自殺,就連那個歪著嘴、一副壞笑模樣的知名主持人也難逃此病的魔掌。

    我身邊,有一位廳級干部從二十多層高樓上一躍而下,而他從崗位上退下來還不到半年。據(jù)家屬回憶,自殺前一晚,他還與家人交談,次日早晨穿戴整齊,在復(fù)式樓的家里,在每個屋門前都站了一會兒,手不離門把手,目光像攝像機似的對屋內(nèi)掃視一遍,像在尋找什么,又像在依依惜別。然后他回到自己書房——一個四十多平方米連著寬大陽臺的房間,內(nèi)置一張五米長、兩米寬的紅木書案,他常常在上面臨習(xí)王羲之、王獻之、王鐸等一干王姓書家的法帖;靠墻是一排頂天立地的書柜,各種名人墨跡,孤本善本,文玩古董……充斥其間。這一切,在那個早晨之后都與他本人無關(guān)了。那一夜,他如何在生與死之間煎熬地選擇,已無從知曉。

    哦,馬愛狗的!是的,生前有自個的愛好,又在那樣的位置,這么多珍稀之物不惜錢財弄了來,或他人投其所好送了來,那一個早晨過后,全成了別人的。

    當(dāng)小區(qū)保安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近他時,怎么都無法相信那具血肉模糊的尸體竟是那個平日照面都要舉手敬禮的人……幾天后,公布的調(diào)查結(jié)果是因抑郁癥自殺。他死前的某一天,曾與我同乘一部電梯上樓,像多數(shù)領(lǐng)導(dǎo),他不認識我,我認識他。

    帕氏也死于抑郁,雖然同時患有癌癥,但我相信在他生命的最后被世界拋棄的那種痛苦和絕望,是促使他抑郁,并加速他死亡的重要原因。

    曾拜訪過一位精神科大夫,他說的一句話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一個抑郁的人,在準備自殺前,常常會因為某個細小的影響而改變。比如說,電話鈴響了,或微風(fēng)抖動窗簾,一個螺絲松動脫落掉在地板上,窗外的汽車鳴笛,或是某人呼朋引伴的笑聲……都可能讓他轉(zhuǎn)移注意力而放棄自殺。

    想到這一點,我立刻決定放下手中的小說去小區(qū)走走。

    穿戴整齊,出了家門,我再次意識到自己在這個陌生的住地,與其他人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交集,不認識對門的人,更不曉得樓上樓下是些什么人家,至于別的單元或樓棟的住戶,更是沒有可能知曉點滴情況。這個世界已到了陌生人和平相處的年代,“遠親不如近鄰”的說法被城市徹底架空,成為一種夢想記錄在歷史的詞典里。或許我們在街頭迎面而過,也并不知道對方與自己一墻之隔,頭對頭、床對床而眠。

    小區(qū)里花紅柳綠,住進來的這幾個月,我卻沒有真正走過幾次,常常是在離我最近的幾棟樓之間漫步,至于其他樓前的花花草草,好像不屬于我的領(lǐng)地,雖然我要為小區(qū)內(nèi)的任何一處場地公攤物業(yè)費用。我穿上旅游鞋,口里還哼起《運動員進行曲》。

    7

    之前多是看書看累了不得不出來,這一次卻是擔(dān)心自己抑郁或被抑郁。

    小區(qū)的車道是環(huán)行的,東門進,西門出。住戶散步、快走、跑步也喜歡依了車道方向進行。我卻很隨意,循著一棟棟樓前的草地甬道或林木間的人行道,有時還會走在廊下或亭子間。偶爾見公用椅子坐了一對兒男女,兩人緊貼在一起,看上去跟一個人似的。應(yīng)該不是小區(qū)住戶,大白天敢在陽光下親吻,毫不顧及他人,小區(qū)住戶可沒有這個膽量。長條椅上坐的更多是帶孩子的老人。都說如今農(nóng)村除了老人就是孩子,其實城市的小區(qū)里白天晃來晃去的也一樣,年輕人都是早出晚歸,即便有,也多是大肚凸起的準媽媽。

    我孤零零地散漫任性地走著,順手掏出一支煙。我在心緒不好與好時都吸煙,心緒不好不壞時則不吸。之前有朋友說我沒煙癮,其實這也是一種癮,凡固定時段必須做的,應(yīng)該就是癮。我點煙有個習(xí)慣,喜歡把頭低下來,右手打燃火機,左手湊上去與右手環(huán)抱,形成一個小圍圈,無論有風(fēng)無風(fēng),都是這種樣子,然后用煙頭去迎火苗。

    就在深深吸了一口煙抬頭的剎那間,我驚得打火機險些脫手——迎面四五步遠有一個人盯著我,一動不動。那架勢顯然盯了我有一會兒,至少從我掏煙、摸火機、點煙等整個程序,這雙眼睛都一直盯著,我竟然毫無察覺。起初隔了眼前的煙霧,我以為是幻覺,等眼前的煙霧飄散,發(fā)現(xiàn)竟是敲門的那個老女人。老女人仍然在盯著我,面無表情,稍歪頭頸,好像脖子有些問題。

    反正也不認識,又沒啥關(guān)系,不就隔著貓眼看過她,然后她敲門問了我是否制造了噪音?那些噪音不是我弄出來的,就算是我,也屬正常。住戶裝修是常態(tài),誰能不讓別人裝修房子?難道只允許你家裝得漂亮美觀舒適?不僅裝新房,有時隔幾年換種風(fēng)格,或賣了房換了新戶主拆了重裝,也沒有什么不可以的。

    正這么胡亂想著,對方發(fā)聲了:你沒上班?

    見我不語,她搖了一下頭,脖子好像真有問題,又說:我是樓上的,你不記得了?

    她起初握著拳頭,然后右手食指突然彈簧般伸直,指了指天空。

    我沒有接話,只盯住她,心說:還會有啥幺蛾子不成?

    大概認為我兩眼迷惘是沒想起來,她接著道:下午曾敲過你的門,問你是否家里總響起“嗒嗒嗒”的聲音……

    我不想接話,只“哦”了一聲。

    對方很失望,從我身邊走了過去。能聽到她說:年輕輕的,難道精神有問題?

    我沒有回頭,站在路邊把一支煙吸完。真是莫名其妙!我有一種預(yù)感,接下來還可能會發(fā)生什么事情。這個老女人到底要干嗎?

    是有些亂套。因為這種亂套,我沒繼續(xù)散步,也放棄了再吸一支煙的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屋內(nèi),用脊背后靠的力量把門關(guān)上。難道這樣就能把一切亂套關(guān)在門外?我再次覺得做賊心虛??晌覜]有做賊,怎么也心虛???難道這個老女人與孫雪芳有關(guān)?難道她誤認為我是她之前的某個熟人?我可以確定,我并不認識她,也絕對沒有與她有過哪怕一面之交??蓪O雪芳與她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嗎?她不會是孫雪芳的什么人吧?親人?如果真有血緣,是否應(yīng)該有某些相像?抑或我沒有仔細識別?抑或變異超過遺傳?抑或是一般朋友?一番胡思亂想讓我兩邊的太陽穴已有疼痛之感,用雙手輕按,慢慢揉搓,效果并不佳;用了較重的手法擠壓,仍無濟于事,只有擠壓那一瞬,疼痛有所緩解,稍一放手,便再次疼痛不堪。

    哦,馬愛狗的!真是奇了怪了。是什么原因?我之前并未有過這種情況?難道是這女人有什么魔力?或是我身體出了什么狀況?

    孫雪芳,莫非還在瓦城的某個角落?想到她,想到我們還可以共同呼吸同一座城市的空氣,哪怕是霧霾,心里稍有了些安慰。實際上,我害怕自己生病。眼下,資本野蠻地強奸著土地,瓦城到處是一派拆與建的狀態(tài),那些說什么不拆舊就不能換新的人,常常以拆建來耍流氓不是?一座橋建好沒幾天,又要開膛破肚重修;昨天剛鋪好的花園,明天就可能鏟去鋪路……這種野蠻和流氓前所未有。忽然想到在一次時裝周上,一個美女模特的胸前和背后各有一個大大的“拆”字,走著臺步,扭著性感的翹臀小蠻腰,臉上洋溢著祥和與甜蜜。到處都能看到“拆”字,雖然寫法各異,有時帶個圈——紅色的,黑色的,還有白色的……城市化進程中破舊立新,資本在這種拆建中流動,增值,也滋養(yǎng)著不少官員的貪腐,一個“拆”字,讓一部分人走向富裕,而另一些人則無房可住,或淪為房奴。

    生病更是可怕至極的事情,我們可以選擇不買房,但沒法選擇不生病。對于許多人來說,已經(jīng)沒資格生病,也生不起病了。剛公布降價的藥品,立刻會從各大藥店的貨架上消失;每家醫(yī)院都嚴禁醫(yī)生收受紅包,卻無法阻止醫(yī)生處方用藥,藥廠以各種方式與醫(yī)生的處方掛上了鉤,不是金鉤就是銀鉤;醫(yī)患矛盾重重,毆打甚至刺殺醫(yī)生的事件屢屢發(fā)生。想想童年印象中的醫(yī)生,多是有些年紀的,銀須飄飄,慈眉善目;那號脈的手,厚實且總是暖暖的;如今的醫(yī)生,臉上寫滿了冷漠和不耐煩,手也冷冷的,常常是你沒說兩句,就已經(jīng)寫好了病歷、開好了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處方……

    我再次聽到敲門聲。是那種手指彎屈以指關(guān)節(jié)擊打門板的沖擊聲,不緊不慢,但很有節(jié)奏地堅持著。

    如果沒猜錯,應(yīng)該還是那個老女人。哦,馬愛狗的!我長嘆一聲,并把這口嘆氣再吸進去,沉下丹田,想罵娘。透過貓眼向外望去——我失算了,外面沒人。敲門聲在眼睛靠近貓眼的瞬間戛然而止。

    猛然推開大門,外面真沒有人。我穿著拖鞋,一腳門里一腳門外伸著脖子向樓梯間望去,也不見有誰從樓上或樓下拐角處出現(xiàn)。屏息傾聽,也沒有腳步聲,甚至聽不到任何聲音。我難道渴望這種單一的生活被某個意外打破?哪怕是一次誤會,哪怕敲錯了門?回到書房,仰望天花板,除了燈,一切都那么慘白……

    什么情況?難道是我的幻覺?還是外面的人已經(jīng)離去?是否開門?門外是否存在安全隱患?會不會有人使壞?或僅僅是敲錯了門?天哪,不到一天時間,我安靜如水的生活就這么被打亂了,而且根本沒有辦法調(diào)整心態(tài)。我的精神有問題了?抑或魔鬼附身不成?

    想起之前在鄉(xiāng)村的年代,大白天是沒有人關(guān)門的。如今不僅一層門、兩層門,甚至防盜門上加幾把鎖,也無法消除人們的種種不安。本來陽臺是享受陽光的,卻裝上防盜網(wǎng),跟監(jiān)獄一樣,簡直是現(xiàn)代人的“作繭自縛”。

    難道只是因為上午有人敲門,而后就陷入了杯弓蛇影?難道因為孫雪芳的離去?難道因為這場戀愛的失敗,我的精神在備受折磨的同時,神經(jīng)系統(tǒng)出了故障?

    8

    生活在都市,天天亂七八糟的奇聞怪事層出不窮。人們早已見怪不怪,甚至連驚喜也沒了。當(dāng)初,沒提前打招呼,我興沖沖懷抱鮮花來到孫雪芳樓下,那一刻我的內(nèi)心波濤洶涌,千軍萬馬,不知道她是否會把染的金發(fā)用雙手向后一捋,然后捧起鮮花,精巧的小鼻子湊近尚沾著水珠兒的花朵,說:好香甜??!這只是想象,我起初非常文明有禮的敲門聲,并沒有喚起那道鐵門后的回應(yīng);熱切的期待也沒有等來貓眼上露出那雙眼睛,甚至一聲干脆的“誰啊”都沒有發(fā)生。門鈴不過是擺設(shè),我壓下那個鼓起來的白色按鈕,并沒有傳來悅耳的鈴聲或歌聲。我由中指關(guān)節(jié)敲門變成拳頭捶門,房內(nèi)還是沒有任何動靜。意外沒有了,驚喜也無從談起。

    掏出手機,撥通電話,孫雪芳竟然告訴我,她遠在海南。關(guān)鍵是她接著問我:這么早,打電話有什么事嗎?

    我連連道:沒有,沒有,只是想問個好。

    哎。她那頭兒竟然傳來這么一個語氣詞,并無什么特別表情,接下來是她干脆利索的聲音:改天聊吧。

    在掛機前,她似乎才想起來加一句:謝謝你……

    哦,馬愛狗的!我精心費神準備了許多日子,就是為了給她一個驚喜,從而為我們的關(guān)系加分??梢月牫鰜恚⒉粺┪?,也沒有拒絕我。從我這方面來說,自然要為進一步發(fā)展添一把柴,而我根本沒法判斷她某時某刻身在何處。

    孫雪芳到底在這座城市的哪個角落,我不能去尋找,只有等待。

    正沉浸于回憶,卻再次被“可能的敲門聲”打斷。當(dāng)我側(cè)耳確定這聲音確實存在,便懷著盼望一般來到門前。從貓眼望去,哦,馬愛狗的,還真是樓上那個老女人。她這是要干嗎?難道有故事延續(xù)?

    索性面對吧。我根本沒有必要這樣回避。

    面對面,我內(nèi)心的惶恐并非因為她,仍然是孫雪芳。與她分手后,我沒有再招惹過別的女人,即使有些女人明顯向我示好。我的心似乎擰著一股勁,就算擰出水了,勁兒還在較著,放松不下來。

    門猛然推開,好像驚嚇了外邊的女人,她肯定沒想到我會如此惡作劇般開門。我先是在門前猶豫著,然后手握門把手幾乎沒有什么聲響就向外推了。她一直敲門卻聽不到回應(yīng),或許正把一只耳朵貼在門上傾聽,突然打開的門險些撞到她。

    嚇我一跳……沒……你沒上班啊……她尷尬地笑笑說。

    見我沒吭聲——從開門前到開門后我都沒說一句話。我的沉默表示了對她再次敲門的不滿。雖說樓上樓下,畢竟并不相識,她這樣幾番打擾,完全影響到了我的生活節(jié)奏。換了誰,肯定都不爽。

    你聽到?jīng)]有?她望著我自顧自有些神秘地說:那連續(xù)的嗒嗒聲,不是你屋里發(fā)出來的?

    不是,不是,早給你說過了,不是,我從不做手工之類的活兒。那一刻,我的語速足夠快,表達著壓抑的氣憤和不滿。

    哦。那你聽到?jīng)]有?聽到這種聲音沒有?她堅持著,雙眉鼓成一道丘陵。

    沒有,沒有。我覺得很安靜。

    那……允許我進屋瞅一下,好嗎?她的語氣平和多了,有些歉意,有些猶豫不決。

    這,這是什么要求?私闖民宅啊,放在國外,我可以拿槍“屁油兒”了她;至少可以對她恐嚇警告:站住,否則老子要開槍了。

    好吧,進來吧!我有些無奈,在心里說,就這一次吧,世上最難對付的就是這種無厘頭的老娘兒們。她這么折騰,我的心也被折騰亂了,根本沒辦法坐下來寫點什么或看幾頁書。也好,這樣里外瞧瞧或許可以打消她的什么鬼念頭,免得一次次折騰個沒完沒了。

    進到客廳,她稍做停頓,警惕地回頭望去。我沒有關(guān)門。

    從客廳可以看到各居室內(nèi)的情況,哪間屋的門都沒關(guān),包括洗手間。

    她一邊檢查,一邊嘴還不消停,很令我煩躁。

    小伙子,干啥工作?

    沒工作,什么也沒有做!

    哦,那你靠什么生活啊?

    說話的口氣令我火上腦門——怎么像上級領(lǐng)導(dǎo)視察工作般居高臨下?這句問話對她來說十分重要,抓住這句話的答復(fù),她就會有許多話要說。

    我嘴角稍動,無聲回應(yīng)。

    軟釘子,她沒感到無趣,自顧自說:難怪呢,不用上班,自己在家就能掙錢,一看你就像藝術(shù)家,畫畫的?自己還做畫框?

    又來了,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幾句話又繞了回來。我要發(fā)怒了,真的要發(fā)怒了……但上帝說了,忍住,就這一回,等她出門時,狠狠摔一下門以示抗議。

    不是,你說的這些都沒有。我急忙矢口否認,好像說慢了就涉嫌干了壞事似的。這幾句話讓我聯(lián)想到她說的嗒嗒嗒的響聲,也明白了原來她一直懷疑我在做這些??磥硪粋€人說什么都是有原因的,并非無厘頭。我怎么那么單純?對付老娘兒們,我甘拜下風(fēng)。

    哦?沒事,沒事。就是做個工藝品,也是可以嘛,沒啥。不過,樓上樓下的,大家要相互體諒。遠親不如近鄰嘛,不能影響別人。

    她故作停頓,似乎在等我回應(yīng)。我沒接茬,接著否認,就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了,甚至有些要吵嘴的味道。

    我年歲大了,一直休息不好。白天嗒嗒,晚上嗒嗒,搞得人無法入睡。尤其晚上一兩點,這嗒嗒聲驚得我心臟撲騰撲騰的。有時心慌氣短,胸口悶得像被什么壓得上不來氣。這樣做,就不好了。她雙手交叉在胸前,人在客廳,走到每扇門前都勾頭一望,并不進去。

    那是,如果那樣,我也睡不著。昨晚我十點半就睡了。我還是接了她的話。

    好吧,好吧。年輕人多干點啥的也沒有壞處,不過影響到別人就不好了。尤其樓上樓下的,半夜里,那聲音傳出去很遠,樓道里都能聽到……

    你去樓上看了嗎?我冒出一個這樣的問題。

    找過他們多少回了。是一家賣鞋的,浙江人。起初以為是他們,去了他家?guī)状?,還跟他們吵了架。我跟他們說,我不是來吵架的,只想看看怎么回事。后來,他家男的一再說,真不是他家,以后我再聽到嗒嗒聲就找他,他家也聽到過這種聲響,然后他陪我一家一家去找……你一次沒聽到?

    沒有,我一次也沒聽到。一提這個問題,我馬上矢口否認,接著又說,會不會是誰家在裝修?這話一開口,便意識到自己有點被審訊的意思。

    不是裝修,誰會在半夜裝修?干活師傅總得休息吧?而且這種聲音嗒嗒嗒,很有規(guī)律,至少半年了。我樓上樓下一家一家查……令人氣憤的是,我每次一開門,那嗒嗒聲就沒了。說最后這句話時,她的眼睛再次神秘莫測地盯著我。

    冷場一分鐘,或者有兩分鐘。

    她停下來想讓我說話,我什么也沒說。

    冷場繼續(xù)。

    她先憋不住,又扯起別的話題,但萬變不離其宗,說:咱們院子有許多閑人,尤其咱們這個單元,許多老人都很閑,沒事找事不只管自家的事,還時時瞅著別人家的門……

    見我沒興趣,她再次停頓,可能還會扯上別的話題。不能再容忍她這樣婆婆媽媽下去了,我搶了話頭:您還有事沒?我現(xiàn)在要出門。

    噢?她的語氣有些疑惑。

    你已經(jīng)看過了,這事與我無關(guān)。要是我,我肯定會承認的。

    我說話的語氣竟然是那么誠懇,甚至有些討好的意思。是的,我覺得自己后面那句話十分多余。為什么會這樣?完全被搞亂了!

    她悻悻然走向門口,嘴角嚅動還想說什么,被我再次堵了話頭:再次聲明,不是我所為。我有正常的工作,從不做什么手工,也不希望自己的生活不斷被打擾。

    她回頭瞅著我,眼神有些游離,終于沒有說出什么。

    我說得夠明白了,后來才意識到我這句話根本就沒發(fā)出聲音來,也就是說,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念叨了一下。

    在她還在樓梯上沒有消失之前,我已迅速關(guān)門,像之前設(shè)想的那樣,關(guān)門很重,發(fā)出很大的聲音,讓她能聽出來我的不滿、憤怒。她應(yīng)該明白,這是對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騷擾萬分不滿,尤其像她這樣審查一般走進來,窺探別人的隱私。是我租住這里幾個月來不跟其他人打交道,引起了周圍鄰居的好奇?是我天天悶在家里,引發(fā)了他們的聯(lián)想,她在替大家探索我的秘密?行了,她的好奇心終是滿足了,應(yīng)該有了向他人炫耀的資本了,該就此罷休了吧。我自言自語:放下吧,放下了就可以看《日瓦戈醫(yī)生》了,也可以再想念一下孫雪芳了。

    哦,馬愛狗的!

    《日瓦戈醫(yī)生》就放在手邊,夾著書簽,而孫雪芳卻杳無音信。在這個小區(qū),在這個她曾用過的公用電話旁,我是否能找到她?她是住在這個小區(qū)?還是偶然路過進來打了一個電話?無論怎樣,她曾在此出現(xiàn)過,這里曾留下她的氣息。如果是路過,再次進來打電話的概率雖小,終究還是有的。這也是她留給我的唯一線索。那么,只能等。讓她的氣息再次刺激我的嗅覺,引起我一陣過敏般的咳嗽,從而提醒我,她出現(xiàn)了,在我生活中倏忽再現(xiàn),如同伊麗莎白·詹寧斯的《缺席》:

    我去了我們最后一次相遇的地方。

    什么也沒改變,花園照管得很好,

    噴泉噴射著它們慣常的穩(wěn)定的水流;

    沒有跡象表明某些事已經(jīng)結(jié)束,

    也沒有什么教我學(xué)會忘記。

    9

    孫雪芳的消失,讓我第一次停頓下來,慢慢地用充足的時間去想一個人。她為什么突然走出我的視線?在這個小區(qū)超市的公用電話上,她的氣息早已不存在,但那句告別的話卻一次次響在我耳旁。她說:喂,是我……

    本來還想沉著一下,佯裝不知地追問:你?你是誰?但這個玩笑沒開起來。她剛說完,我便插話:天哪,天哪,你在哪?為什么從人間蒸發(fā)?馬愛狗的,我已經(jīng)準備報警了,如果你再不出現(xiàn)的話。

    如果沒有被她打斷,不知道我會不會一直問下去,有太多疑問,一個接一個根本不用組織,便沖著話筒而去。

    她說:我沒事,真的沒事,我很好。

    說話的口氣很平靜,淡定如常,像某一天給我的問候。是的,就是如此。接著她說:你好好生活,不要找我。

    開什么玩笑,不找到你我能好好生活嗎?這話沒說完她已掛斷電話,我的耳朵里傳來一陣嘟嘟的盲音,急忙沖話筒喊:喂,喂喂……

    什么都沒有了。她就這樣告別和消失了嗎?為什么不讓我找?是什么神秘人物?國家特工?外國間諜?要上演美國電影《真實的謊言》嗎?大腦轟炸機接連投彈一般,四處濃煙滾滾。

    我找到了孫雪芳打電話的地方,至今還記得電話那頭老板娘的話:你找我干啥?我呵呵笑了,從來沒聽到過誰在電話里這樣開頭。問清她的地址,我一路找來便租住在此了。我不可能傻兮兮向超市老板詢問是否有過一個高挑個頭、白凈臉皮、染著黃發(fā)的女子在這里打過什么樣的電話,我只有等待,我明白時間會吞噬很多生活細節(jié),但我相信那種神秘的意念力量。只要等待,她就能出現(xiàn),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我看過一篇文章,細節(jié)和文章標題都忘記了,等待與重逢的情節(jié)卻記憶猶新。故事說的是一對兒男女相約在火車站見面,可男的去晚了,沒能接到心愛的人,便在火車站當(dāng)了雜工,每天在那個站臺附近忙碌。十多年后的一天,因站臺改造他去另一端的報亭購物,看到那個女人。她笑得一臉眼淚,說:終于等到你了。原來,她在此租了一家書報亭也是為了等他。十多年啊,兩人竟然僅隔了一個站臺的時空。

    《日瓦戈醫(yī)生》中拉拉也等到了劫后余生的醫(yī)生——“醫(yī)生已經(jīng)做好了面對可怕的絕望的準備,他并沒抱有在約定的地方找到什么東西的希望。他取出磚,把手伸進洞里。真是奇跡,鑰匙和一張便條。”拉拉外出時特意給他留下鑰匙,以便他隨時回來可以進屋,便條上則告訴他留了食物等情況。

    哦,馬愛狗的!

    在瓦城,我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卻有希望和等待揭開的謎底,之前僅是地圖上的一個圓點,然后變成街道兩邊叢林般的高樓大廈、高架橋、地鐵,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行色匆匆。有一天,發(fā)現(xiàn)對面寫字樓有不少人排隊,曲曲彎彎一直延續(xù)到廣場,竟然是在等電梯。立體空間的利用,鴿子窩般的大樓里,進進出出的人如螞蟻一般。我不認識任何一個人,他們也不認識我。我在此,既有一種安全感,又時不時覺得惶惶然。情人拉拉離開后,日瓦戈也是這樣凄惶迷惘,獨自聽風(fēng)觀雪、熬夜寫作……

    幾個月過去。我以散步的方式走遍了小區(qū),也曾遠遠地坐在面對超市入口的樹蔭下,一日三餐前后,我不是在做飯或吃飯,而是在這個超市最忙碌的時段,盯著進進出出的男女,等待著孫雪芳的出現(xiàn)。可惜一切都是徒勞。難道她住在別處?既然之前她到這里打過電話,就有可能再次出現(xiàn)啊。除了在超市門口等待,一有時間,我就在小區(qū)里散步,希望目標能出現(xiàn)。

    有時也想過,難道是她發(fā)現(xiàn)了我又轉(zhuǎn)移到別處?即使如此,我也只能等待,等待她的電話從別處打來?,F(xiàn)在,我覺得離她最近,也最遠。

    10

    那一夜,我再度陷入《日瓦戈醫(yī)生》中的情節(jié)——醫(yī)生身體康復(fù)后,在出發(fā)去莫斯科找妻兒前的這段時間,臨時在三個地方找到幾份兼職工作:

    他每天快到夜里才從這幾處工作地點回來,人是又累又餓,到家里就會見到拉拉,不是在爐子前就是在洗衣盆前忙得一塌糊涂。

    她做飯,洗衣,然后用剩下來的肥皂水擦洗屋子的地板。要不就是安安靜靜的,也不怎么講話,在那里熨燙和縫補自己的、他的和卡堅卡的衣物?;蛘呤敲ν炅藦N房、洗涮、清掃之類的活兒之后,就去輔導(dǎo)卡堅卡學(xué)習(xí)。有時就一頭扎在教材里,學(xué)習(xí)政治再教育的功課,準備回到改造后的學(xué)校去當(dāng)老師。

    這個女人和他的小女孩對他越接近,他就越不敢把她們當(dāng)成一家人看待,而且對自己親人的責(zé)任感以及不忠時所帶來的痛苦,也讓他的思想生發(fā)受到更嚴的禁錮。他的這種克制,并沒有讓拉拉和卡堅卡受到任何委屈。反之,這種非家庭式的情感相處包含了充分的尊敬之意,避免了放肆和過分的親昵。

    不過這種二重性總是讓他傷心、難過,但是他對此也習(xí)慣了,如同對待一個沒有長好而又時常開裂的傷口一樣。

    黎明時分,我放下書,上床睡覺,窗外已響起晨練老人的腳步聲。入睡前,還想過孫雪芳,腦海中蹦出一句話:我們走了太久,忘記了出發(fā)的目的。哦,馬愛狗的!

    我租住在這個陌生的小區(qū),意義何在?不就是為了等待孫雪芳?可我現(xiàn)在大門都不出,只窩在居室看書,看書,似乎除了看書,已沒有其他活動。最多不過是看書之余去樓棟之間走幾圈,算是交了心理上的“公差”。能否遇到孫雪芳,完全聽天由命。佛家言本性為空,正因為空,方可等待,像一個空容器方可納物。緣來而聚,緣盡而散,不是人為可以強求的。這么想著,迷迷糊糊墜入夢中。

    夢很快中斷了。敲門聲把我驚醒,樓上那個老女人急不可待、火燒火燎地喊:快開門,快開門……

    翻了個身,罵自己,瞧這點成色,完全一驚弓之鳥。心想,這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騷擾,實在有些欺負人的意思。披衣下床,隔了貓眼望去,那個老女人一邊急促地擂門,一邊叫喊:開門,快開門!

    猛向外推門,她后退一步,憤憤然盯著我說:又干上了?

    什么干上了?我在睡覺。我聲音顯然也不低。

    別裝了。全樓都知道是你家傳出的響聲。

    她說話時,一臉的鄙視,一臉的不容置疑。我頓時火冒三丈,一副豁出去的樣子,道:是我干的又怎樣?我就是干了怎么著?我想干啥就干啥,你管得著嗎?

    她好像蒙圈了。以她幾番敲門經(jīng)驗,以為我會向她一再證明,不斷解釋,沒想到我會發(fā)這么大的火。她后退幾步,故作鎮(zhèn)定地說:我不是來跟你吵架的。樓上樓下,別影響人休息,要講公德。

    我怎么不講公德?你三番五次騷擾我,不覺得自己太過分嗎?有這個道理嗎?

    反正就是你家,樓上樓下,我都聽遍了,這聲音就來自你家。昨晚半夜,我在你門外聽到屋里嗒嗒響,還對著你的門說,這么晚了,差不多就行了。然后,你就熄燈了。對不對?她干笑道,一副陰謀得逞的樣子。

    呵呵。我笑出聲。竟有此事?我直到黎明才睡覺,之前一直在書房看書,隔著客廳,書房的門一關(guān),燈光根本不可能泄到屋外,更別說借著貓眼能看到。她這是癡人說夢。

    我不和你攪纏。你可以報警,如果我擾民,警察會管的。也可以找物業(yè),我沒時間陪你在這兒瞎滋滋。

    說完,我用力把門關(guān)了。

    門外,她扯開嗓子喊:誰要是讓我不好過,我會讓他更不好過。做人不能只考慮自己,不管別人。有沒有公德?讓人睡覺不讓?

    她這么兇吼,我知道滿樓都可能豎起了耳朵,從一層至十層,至少被她吵醒了一半。

    不理她,權(quán)當(dāng)一個瘋子。我向書房走了半步,聽到她又在狂喊:干不干人事?說了多少回,怎么就不干人事呢?

    撒潑開罵了。這個老女人,已經(jīng)無所顧忌,啥都說得出來。如果聽之任之,下來還會有更難聽的。

    重新開門,我兩眼放著兇光說:我發(fā)個誓,誰家半夜咣咣咣,全家人死光光。

    這好像在她預(yù)料之中,她一定認為自己高聲叫罵立竿見影了,興高采烈地重復(fù):好呀好呀,誰家半夜咣咣咣,他家人死光光!

    我接著說:如果不是我家半夜咣咣咣,誰冤枉了我,她家人死光光。

    她聽到后面這一句,瞬間暴跳如雷撲向我,到我跟前卻停下了。她挺著胸,眼看要撞向我,呼出的氣息彼此可感。

    要掐架了,她擺出拼死一搏不勝不歸的架勢,聲音也變了:你罵人?你敢罵我?你欺負我年紀大是不是?你說誰家人死光光?

    她兩手在空中比畫著,隨時都可能落在我臉上。

    我側(cè)身向電梯移步,一邊朝著她喊:我說的是誰冤枉了我,家人死光光……

    我一腳邁進電梯,迅速關(guān)門。

    我一離開,她沒有對手,也沒觀眾,肯定會覺得沒趣,然后草草收兵了之。

    哦,馬愛狗的!

    出了樓門,卻不知該去哪里。在這租住的日子,還沒有像今天這樣不知所措。往常,要么等在超市附近,要么行走在各樓棟之間,我有要做的事情,有明確的方向,可這一次被別人逼出來,我站在樓前仰望,仍然是霧霾茫茫。

    早起的花工正在花壇邊剪樹,倒是提醒了我,找物業(yè),這種情況總要反映一下。

    物業(yè)小姑娘說:這件事已經(jīng)有半年多,一點辦法都沒有,那女人要么是更年期綜合征,要么就是神經(jīng)衰弱。獨自在家,一點動靜都不能有,稍微一點響動都能聽到。有一次,那女人電話里說,樓上有響動,我們順著樓梯上樓,還沒到她家門口,她就開了門說,我早知道是你們。我們都很吃驚。她對聲音十分敏感。

    這……我怎么辦???我無助地看著物業(yè)小姑娘。

    她家樓上樓下已搬走了三四撥,你之前的租戶也是租期還沒有到便搬走了。她總是去敲門說人家聲音大,吵著她了。你想想,不分晝夜去敲人家門,鬧得別人聽到敲門聲便心驚肉跳,寧愿放棄已交的租金搬走。

    馬愛狗的。難道這老女人精神真有問題?我立刻覺得她的行為不是偶然的——趕走好幾撥租戶,現(xiàn)在樓上空著,咣咣聲依舊,她只好敲我的門了。

    她已找過我們好幾次,說你家嗒嗒嗒響。我們也去你的門外聽過幾次,根本沒什么響動。她仍堅持說就是你家鬧騰的,說一開門,你家的動靜就停止,跟她玩捉迷藏。你樓下是做生意的,早出晚歸,白天不知道,但明確表示半夜沒聽到你家有任何鬧騰。我們走訪你那個門洞的所有業(yè)主,大家也都說沒有。

    是啊,如果是我家鬧出動靜,樓下肯定先吃不消,怎可能輪到樓上的來?那怎么辦?總這樣也不是個事啊……要不,你跟我去一趟,看看我家?以后我不許她私闖民宅騷擾我。面對物業(yè)小姑娘,我只好再做一次妥協(xié)。

    我倆出門時,八樓那個老女人也來了。我沒正眼瞧她,大步走過她身邊,但能感到她惡狠狠瞪著我的脊梁骨。

    一起走著,物業(yè)小姑娘說:人老了,就是老小孩兒,別跟她計較。唉,獨居的老人,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可能就會沒事找事,就是為了多說幾句話,就算吵架也比孤獨強。哦,我看一本書上是這樣說的……

    我無奈地搖搖頭。

    到了我家,物業(yè)小姑娘象征性地從客廳至各屋走了走,表示回去跟領(lǐng)導(dǎo)匯報一下,想辦法以后不讓樓上的再折騰。

    好吧,遇到這樣的人,誰都無奈。我說。

    物業(yè)小姑娘也很同情我,略帶歉意地一笑,說:再有問題,我們讓她去找社區(qū)。疑神疑鬼的,事兒可真多……

    再有問題,她想找誰都行,但我不允許她再騷擾我了。誰也沒有權(quán)力隨便入室檢查,警察也需要搜查證吧?

    是的,是的,小姑娘說,不會了,我想她肯定不會了。

    11

    雖然找了物業(yè),爭取了暫時的平靜,但我明白不可能那么快吹糠見米,她不會善罷甘休。整個上午,我的心緒都未能安寧下來。

    正想著這些,聽到了樓上在咚咚響。凝神聽了一會兒,聽出是在跺腳。我撲哧一聲笑了,繃緊了的神經(jīng)因為樓上這個舉動頓時松弛。太好玩了,這樣跺腳,難道她不累嗎?她以為這樣就可以影響到我?哈哈,馬愛狗的!一種全身放松的感覺讓我舒服極了,隨手又拿起了《日瓦戈醫(yī)生》。

    為躲避戰(zhàn)火,日瓦戈一家離開首都,前往西伯利亞一處荒無人煙的舊宅生活。這也沒有什么,從本質(zhì)上看,哪里都一樣。大都市是熱鬧,可偌大的城市,人再多,跟你發(fā)生關(guān)系的又有幾個?多數(shù)人看完熱鬧,還不是各歸各自鳥籠般的家?

    這么一想,心里倒也釋然了。

    晚間,我又聽到天花板上有珠子滑落的當(dāng)當(dāng)聲,接著是珠子在地板四散的滾動聲。我忍不住笑了,想到孫雪芳給同學(xué)們講的一個笑話:一架飛機飛過一所精神病院的上空。突然,駕駛員哈哈大笑,空姐好奇地問他為什么發(fā)笑?駕駛員說:要是他們知道我逃出來的話,一定會氣瘋的!呵呵呵呵呵……當(dāng)時很多同學(xué)沒有聽懂,我與同桌卻笑作一團。

    當(dāng)晚,我從書房換到另一間屋里,倒在床頭繼續(xù)閱讀。凌晨入睡時,樓上已沒了動靜。這樣的小打小鬧玩不成什么氣候。更何況跺腳、扔溜溜球,都是我童年所為,人老了,也想不出什么辦法可以難為我了。

    第二天,吃過飯后正要下樓,聽到樓上的關(guān)門聲,我又返回了家中,打算半小時后再出去,免得遇到了再節(jié)外生枝。沒想到半小時后,我轉(zhuǎn)悠到小區(qū)一幢樓前,仍與樓上的老女人遭遇了。我聯(lián)想到《日瓦戈醫(yī)生》中那些在戰(zhàn)爭中各自逃亡的路人:“這個時候應(yīng)驗了一句古諺:人見人,都是狼。路上行人相遇,都趕忙躲到一旁,迎面碰見,一個殺死另一個,為的是不讓對方殺了自己……”

    我趕忙轉(zhuǎn)身,孰料那老女人快步尾隨而來,嘴里仍念念叨叨:說過多少回了,好話說了一籮筐,為啥不干人事呢?

    她一直在重復(fù)這幾句話。我不會傻到去撿罵的程度,早已轉(zhuǎn)身離去。

    意外的是,在超市附近看到一個女人很像孫雪芳,我全身頓時要炸了似的,心狂跳不已,雙股戰(zhàn)栗,抖抖索索隨那背影一路跟了去。跟了不到十米,便發(fā)現(xiàn)自己“走眼”了——不是孫雪芳。只是與她身形相似的陌生女子。

    一直沒有孫雪芳的消息。我試著回憶,這女人難道有什么可疑之處?可仔細想來,也沒有什么與眾不同。唯一的不同,就是這種消失實在太莫名其妙了。難道她出了意外?城市里人多,消失、失蹤了一個,就像一粒鹽落入海中,不是常??吹礁鞣N尋人啟事嗎?

    我想起網(wǎng)上一件事,說一個年輕的媽媽在街邊洗衣服,剛洗好的床單晾在身后鐵絲上,她的孩子和另外兩個小伙伴在床單后面玩耍。幾分鐘后,媽媽洗完了衣服,喊了孩子幾聲,卻沒有回音。待她濕著手掀起床單一看,另外兩個小孩兒還在,她兒子卻不見了。一問,是被別人抱走了。滿街尋找,蹤跡皆無。近在眼前,轉(zhuǎn)瞬之間,怎么說不見就不見了呢?孩子一丟數(shù)年,杳無音信。他們以各種形式尋找,登報紙、上電視,求各路過客,在各種場合見誰都訴說,還在網(wǎng)絡(luò)上建了網(wǎng)頁。后來那個網(wǎng)頁變成專門尋子尋親主題網(wǎng)頁,不僅尋找自己的孩子,還幫助別人。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結(jié)識了太多與自己相似的失親者,因為丟了孩子,生活徹底改變。他們相互訴說,相互安慰,相互鼓勵,永不放棄……可是,我找不見孫雪芳,卻沒人可以訴說。

    我與孫雪芳不明就里上了床,發(fā)生了關(guān)系,然后她離開,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其他一無所知,她的具體情況、家住哪里也都說不清楚,更沒有任何途徑可以聯(lián)系到她。即便是報警,也說不清我們的關(guān)系。更何況,幾個月前,孫雪芳最后打給我的那個電話,明確表示不希望我找她,她說她一切都很好。那淡定的語氣和平靜的態(tài)度使我相信,她是很好的。但她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在哪里很好呢?哦,馬愛狗的!

    從那天起,我開始外出,走出小區(qū),把尋找的范圍擴大到了周邊。

    12

    瓦城,仍然天天在挖溝,處處在修路。歷任領(lǐng)導(dǎo)都躊躇滿志,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徹底解決交通擁堵問題。打出租車時司機說,從他會開車那陣兒就堵,堵了三十年,還是一個堵。又條理分明地提了一大堆建議;末了,嘆口氣說,咱個小百姓,說了也白說,可白說也得說啊。這年月,哪座城市的出租車司機,都一副“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的擔(dān)當(dāng),好像沒有不明白的天下理,沒有不知道的天下事……

    出了小區(qū),門前的貨棧街正在修高架橋,一片塵土飛揚,即使灑水車時時晃過,也壓不住飛揚的塵土。霧霾依然籠罩著,全城都在期盼一場大風(fēng)的光臨。

    我以所住的小區(qū)為中心,向四周慢慢擴大尋找范圍。墻頭、電線桿子,甚至地面,有不少張貼的小廣告,賣各種東西,辦各種培訓(xùn),辦假證,開發(fā)票,尋人啟事、尋物告示,還有尋狗找貓的,在一張小紙上,竟有賣槍、賣初夜的……天啊,真是賣啥的都有,丟啥的都有,找啥的都有??粗粗?,我在一張A4紙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半身像。

    尋人啟事

    潘芝,女,64歲,于5月8日在貨棧街與未來路交叉口附近走失。精神抑郁,藥后緩解,能像正常人一樣交流,看不出抑郁的表象。請發(fā)現(xiàn)者或知情人聯(lián)系……提供線索者,定酬謝。

    眼熟,是誰呢?肯定不是孫雪芳,她可沒有這么老。大腦突然一亮,發(fā)現(xiàn)照片跟樓上那個老女人很像,圖片復(fù)印得有些模糊,再加上時近傍晚,看不大清楚,只是憑感覺有些像。難道是我這些天把她的印象替換成了所有人的印象?哦,馬愛狗的,太不可思議了!

    深吸一口氣,這些天我的注意力都被日瓦戈的傳奇人生給代入了——穿越于紅軍與白軍之間的日瓦戈,作為醫(yī)生,一會兒被這支隊伍拉走,一會兒又被另一支隊伍俘虜,不管在哪里,他都日夜為傷員醫(yī)治。但是戰(zhàn)爭無情地嚴重破壞了作為醫(yī)生的日瓦戈的身體,也傷害了他的親人,破壞了他的人生。想當(dāng)一個普通醫(yī)生的最初的人生夢想,屢屢被現(xiàn)實被戰(zhàn)爭所粉碎……

    看著這張尋人啟事,我忽然意識到,有一陣子沒見那個老女人了,她不再敲我的門,樓上也不再有跺腳的聲音,我白天都在找孫雪芳,晚上讀《日瓦戈醫(yī)生》,竟一點沒在意。

    到底是不是她?我不敢肯定,懷疑自己是不是走火入魔了。又往前走了一個路口,卻沒有再發(fā)現(xiàn)類似的尋人啟事。奇怪,一般情況下,這種小廣告會接連張貼。

    轉(zhuǎn)了一圈回到家里,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仔細聽,樓上確實沒了動靜。

    老女人真的走失了?我心下一驚。

    第二天早上,我正要出門,走到門口,卻聽到樓上有腳步聲,很輕,但確實有腳步聲,好像還不止一個人。

    走出小區(qū),來到昨晚看到那張尋人啟事的地方,竟然什么也沒有了,紙已被刮去,一道道的刮痕尚在。我東看西瞧,果真有人在用刀片和水清除著墻體、地面的廣告,一個身穿黃馬甲的環(huán)衛(wèi)女工,一邊干活兒,一邊罵罵咧咧:龜孫兔孫,到處亂貼狗皮膏藥,一有衛(wèi)生檢查,就要累死老娘……

    我想上前詢問,怕問不清楚,就往回走,打算自己去樓上偵察一下,或去物業(yè)問問。

    我是來找孫雪芳的,可這一段時間被那老女人占去了太多的心思,找了嗎?找了,可我晚上看書,白天在小區(qū)里轉(zhuǎn)悠,最多也就是散步。即使散步,好像也忘記了用目光去跟蹤一個個從身邊走過的背影。真是奇了怪了,我從生活了多年的山東,一路向西,不就是因為那個電話來尋找孫雪芳的嗎?為什么幾個月后,竟忘了自己來干嗎了?

    那天回到小區(qū)門口,門衛(wèi)向我敬禮,我向門衛(wèi)問好。心里說,天天見面,還這么禮尚往來的,累不累??!

    再次發(fā)現(xiàn)了那個背影像孫雪芳的女人,只是屁股稍顯寬大,腰也更粗。她半轉(zhuǎn)身給別人打招呼時,腹部隆起,扣了個鍋似的。哦,馬愛狗的,孫雪芳會不會已經(jīng)嫁人了?會不會也成了一個孕婦?

    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心里不再擁堵,突然決定離開——回老家去。像我的前幾任房客一樣,房租也未到期。

    13

    我的老家在山東莒縣,就是那個“勿忘在莒”的地方。

    莒與舉同音,這個字常讓我想到一個詞:踽踽獨行。莒是春秋時期的一個小國,戰(zhàn)國時歸附齊國,秦滅六國后實行郡縣制,改稱莒縣,之后,就一直叫了莒縣。雖朝代更替,歷數(shù)千年,莒名始終未改?!拔鹜谲臁庇袃蓚€出處:

    一處見《史記》,公元前284年,燕將樂毅率五國聯(lián)軍伐齊,接連攻占齊都臨淄等七十余城,惟莒與即墨尚存。堅守即墨的田單,后來以火牛陣大破燕軍,而齊襄王也因守住了莒,最終得以復(fù)國?!拔鹜谲臁本褪歉嬲]后人“不要忘記復(fù)國”。另一處見《呂氏春秋·直諫》,有一次齊桓公與群臣喝酒,鮑叔牙借著酒勁數(shù)落桓公,別忘了當(dāng)年在他鮑叔牙的保護下逃到莒國姥姥家避難的過去;接著,又指點管仲:你自個被綁囚車等死的事,也要記著;還有寧戚,你也不要忘了自己的出身,曾是一個趕車喂牛的。此說意在提醒人們“不要忘本”。

    哦喲,我的家鄉(xiāng)莒縣喲,一個人的家鄉(xiāng)能兩次出現(xiàn)在典籍里,留下一個成語,是那么容易的事?

    “勿忘在莒”讓我想到孫雪芳。我和她就是在莒縣相遇的,她當(dāng)年回莒縣參加高考,說明她的戶籍也曾在莒縣。那么,在莒縣,我才會等到她?

    14

    離開瓦城那天,街頭時有救護車鳴著笛從我身邊馳過,卻被其他車輛堵著,難以快速前行。

    這讓我聯(lián)想到《日瓦戈醫(yī)生》的最后部分,醫(yī)生倒地的一幕。第一句話是:“剩下的就是要把尤里·安德烈維奇死前生命最后這八九年并不復(fù)雜的故事講完?!边@樣的表述,實在是太過殘酷,作家下筆之“狠”讓我對人生充滿痛感。

    1922年,日瓦戈醫(yī)生回到首都,發(fā)現(xiàn)這個城市一半已成廢墟。八月末的一天早晨他找到了工作。第一次去上班的路上,他乘坐的公交車與一個穿紫色連衣裙的女人時而并行,時而車超過女人,時而又因車的故障被她超過。醫(yī)生這時擠下公交車,他的心臟出了問題,最終倒在街頭。人們越聚越多。穿紫色連衣裙的女士也來到這一堆人跟前,站了一會兒,聽了聽人們的議論,看了看患者,然后向前走了。這女人就是已入了瑞士籍的弗列里小姐,也是日瓦戈醫(yī)生一直尋找不到的妻子,此番是回國辦理移民手續(xù)的。她繼續(xù)往前走,絲毫沒有意識到她走到了丈夫日瓦戈的前面,也走過了他的生命。

    不知道我與孫雪芳誰會走在誰的前頭,但她與樓上那個老人都在我的生活中突然失蹤了,一個年輕,一個老邁。據(jù)說,當(dāng)年全球至少有250萬人失蹤,另有聯(lián)合國國際勞工組織統(tǒng)計,全球范圍內(nèi)每年被販賣的人口高達600萬—800萬。

    哦,馬愛狗的!

    那年秋天,莒縣街頭夾道的銀杏樹,迎風(fēng)沙沙作響,金燦燦得如詩如畫。我坐在銀杏樹下的長椅上,看到手機上有一條新聞:一個犯罪嫌疑人供述,他在12年間殺死了37位失能老人。理由竟然是,人老了,失能了,就是社會和家庭的麻煩和累贅,依據(jù)生物進化論,他是在替天行道,為社會做貢獻;他辯稱,即使今天的人不理解他,總有一天有人會把他當(dāng)成英雄……

    兩個小時后,老同學(xué)聯(lián)誼會開始,但班里同學(xué)并沒有聚齊,有些人已經(jīng)不在了,而孫雪芳和另外五名同學(xué)不知所蹤,誰也聯(lián)系不上。

    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不再驚呼“馬愛狗的”了,我說:“哦,這樣啊?!笔悄欠N順口而來的,不過大腦的口頭禪。

    責(zé)任編輯 申廣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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