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怨如慕”在“慕”不在“怨”

袁功民

筆者目前所見對蘇軾《赤壁賦》“如怨如慕”一句有注或不注兩種情況。注者如徐中玉《國學(xué)大講堂·蘇東坡文集導(dǎo)讀》釋為“像哀怨，像眷戀”，王水照、聶安?！短K軾散文精選》釋為“像是哀怨，又像是眷戀”，張志烈、張曉蕾《蘇軾選集》釋為“像哀怨又像愛慕”。不注者如第一部對蘇軾詩、詞、文集進行全面?？弊⑨尵幠贻嬝?，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的《蘇軾全集校注》，業(yè)內(nèi)享有大名的王水照《蘇軾選集》，曾棗莊、曾濤《三蘇選集》，劉乃昌、高洪奎《蘇軾散文選集》，丁放、武道房《宋文選》等。無論注或未注，似均未把“怨慕”作為典故對待并進行溯源釋義。

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jì)》記載了一個著名故事：古代舜帝以孝順聞名，他的父親瞽叟因?qū)檺鬯赐府惸傅牡艿芟癖恪俺Ｓ麣⑺础?，瞽叟和像趁舜修理糧倉時“縱火焚廩”，派舜下井施工時埋土填井，都因舜早已發(fā)現(xiàn)他們的陰謀而設(shè)計脫逃。雖然如此，舜“復(fù)事瞽叟愛弟彌謹(jǐn)”。于是就有了《孟子·萬章》篇的師生對話。

萬章問曰：“舜往于田，號泣于旻天，何為其號泣也？”

孟子曰：“怨慕也?！?/p>

孟子的學(xué)生萬章問道：舜到田野中去，對著蒼天哭泣，他為什么要哭泣呢？孟子只用了兩個字回答：怨慕。“怨”是抱怨，“慕”是思慕，傳神地表達了舜當(dāng)時的復(fù)雜心情。雖然對父親和弟弟的行為難免抱怨，但父母畢竟對我們有養(yǎng)育之恩，更眷戀、思慕自己的父母兄弟。孟子這里的“怨慕”，不是等量齊觀的兩種情感，其重點在“慕”不在“怨”，因為孟子接下來回答萬章“然則舜怨乎”的問題時，用大段篇幅稱頌舜“人悅之、好色、富貴，無足以解憂者，惟順于父母可以解憂”的孝順品格和圣人之性，并由衷贊嘆：“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見之矣。”故《漢語大詞典》對“怨慕”的釋義，在引用了上面的典故后釋為：“后泛指因不得相見而思慕?！?/p>

儒家忠孝一義?！盀跖_詩案”被貶后的蘇軾，雖不免失意郁悶甚至“如泣如訴”，但恪守于封建綱常，對朝廷無責(zé)備怨恨之心，懷期待思慕之意，與舜雖“號泣于旻天”，但仍大孝父母的“怨慕”情感，有仿佛和相通之處，這既可從賦文“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得到印證，也是蘇軾“遇事有可尊主澤民者，便忘軀為之”（《與李公擇十七首》之一一）的立朝大節(jié)使然。盡管“如怨如慕”是蘇子對舟中客悲涼簫聲的描述，但后世早已公認(rèn)主客實為一人，是蘇軾借客之口抒己胸臆、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的生花妙筆。筆者以為，此時此地的蘇軾與彼時彼地的舜帝產(chǎn)生了情感共鳴，故而把“如怨如慕”、似“怨”實“慕”的“怨慕”之情，融入《赤壁賦》中，以引用典故、引證事例、引發(fā)聯(lián)想的修辭手法，形象貼切地展現(xiàn)自己抑揚起伏的內(nèi)心世界。

筆者之所以認(rèn)為“如怨如慕”是用典，還有兩個原因：一是蘇軾博聞強記，幾乎無詩文不用典。二是北宋承繼了中唐以來的崇孟思潮，作為當(dāng)時文壇領(lǐng)袖的蘇軾，不可能不受這一風(fēng)氣影響，不可能不精研覃思孟子思想，不可能不對“怨慕”加以留意。

歷來用典有明暗之分，而以暗用為貴，即不知道其中用典的，也不妨礙理解;知道用典的，更覺得意味深長?！叭缭谷缒健本褪前涤妹献印霸鼓健钡涔?，表達作者重點在“慕”的思想情感，對理解《赤壁賦》全篇深意有重要作用。有典不注，或不據(jù)典故寓意、不加區(qū)別釋義“怨”“慕”，不利于引導(dǎo)讀者體悟蘇軾與圣人相通、在“慕”不在“怨”的情感取向，及感悟蘇軾公忠體國、樂觀曠達的高尚人格。因此，對“如怨如慕”不可不注，注必進行征典釋義。

（作者單位：江蘇省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