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難事

許起

柳云慶交了個朋友，很高興，這個朋友在他困難時候幫了大忙，稱得上患難之交。

柳云慶有個老父，已近八十，平時身體還算硬朗，吃得下飯做得動活，做事風風火火，不減當年神威，在家中算得上主要勞力。柳云慶和老婆在私營廠做工，吃人家飯做人家活。柳云慶家中田里地里，以及魚池上農(nóng)活大多由父母來做，這好像是普天下理所應當?shù)氖?。盡管現(xiàn)在農(nóng)村老人也有退休金，老人們都知足了，家中農(nóng)活還要做的，荒廢了土地豈不可惜？

老人再健，到了這把年紀，風云突起的概率也高，果不出所料，老父親中風了。醫(yī)生說是腦梗，而且病情嚴重，剛進醫(yī)院幾天弄得柳云慶一家手忙腳亂。

柳云慶想了一天之后決定讓產(chǎn)業(yè)荒了再說;今年荒了明年再種，父親走了不會回來了。

柳云慶這個難題解決了，那個難題等著他;田地可荒，打工不能荒。正在為難之際，上天派給他一個好人;幸虧這個好人相助，才解決了不少難題。好人叫宋爭，是本地城里人。宋爭老父也是得這樣的病，住在同一間病房，早幾天入院;癥狀比柳云慶父親輕得多。柳云慶老父四肢不能動彈，完全要靠別人幫助才能生活，而宋爭的老父生活基本能自理。

宋爭是個剛退休之人，文化程度高，知書達理，對鄉(xiāng)下人很有同情心;他認為在病房里沒有城里人鄉(xiāng)下人之分，只有病情輕重之分。重病人需要幫助，輕病人家屬應該幫一把。柳云慶父親需要幫助時，不管柳云慶在與不在，宋爭都出手相助。甚至后來宋爭叫柳云慶去上班，自己能夠幫柳云慶照顧好他父親，這無疑解決了柳云慶重大難題。

柳云慶父親在醫(yī)護人員精心治療下病情有所好轉(zhuǎn)，雖不能正常走動，但說話吃飯已不成問題。

后來宋爭父親出院，柳云慶父親仍需治療，宋爭還利用空余時間隔三岔五看望柳云慶老父。人心都是肉長的，柳云慶不能不感動，主動和宋爭交起了朋友。宋爭倒不嫌鄉(xiāng)下人什么，爽快答應了。柳云慶在父親住院期間經(jīng)常和宋爭閑談;宋爭講些蘇州城里的發(fā)展變化，又講些國際國家大事。柳云慶講東山的風土人情，講東山土特產(chǎn)。兩人講的內(nèi)容有所不同，但親密的交談無意間把兩人對人世間的看法差異縮小了許多，又生出許多新的話題。當兩人聊到茶葉時，宋爭說：“你們的碧螺春是中國名茶?！彼螤幷f著豎起了大拇指。

“是名茶，還是清朝康熙皇帝起的名?！绷茟c也覺得很自豪，這是老祖宗的功勞，“明年春天我?guī)c讓你嘗嘗?！绷茟c這樣說的，也是這樣想的。

“不行?！彼螤幜⒓淳芙^說，“這東西太金貴，你送我不合適。到時候你給我買一斤，我送人?！?/p>

柳云慶笑笑：“宋大哥不必客氣，這是我們的土特產(chǎn)，除賣掉一些外，送送珍貴的朋友，你是我珍貴的朋友?！绷茟c語調(diào)中充滿真誠，沒有一點虛假之意。

“柳老弟的話我聽了很高興，說明你看重我，但送我不要的?！彼螤幍脑捄軋詻Q。

柳云慶覺得宋爭沒有一點城里人的架子，待人真誠，又不貪小便宜，令人敬佩，和他軋朋友是一件幸事。宋爭覺得鄉(xiāng)下人的純樸在柳云慶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覺得很開心。后來柳云慶父親出院了，兩人還經(jīng)常電話相通，互相問候。

春節(jié)后，天氣漸暖，山上出現(xiàn)青色，魚池上更顯綠色。一片春意盎然，沐浴著東山山間池邊;枇杷花開了一冬后開始結(jié)果，茶葉枝上吐出了新芽。

柳云慶在采茶之時立即想到和宋爭說過的話，準備拿點茶葉送他。宋爭在電話里說茶葉他要，但必須買，否則不要。語氣堅決而爽快，沒有一點商量余地。

柳云慶猶豫了，說話口氣誠懇：“宋大哥見外了，我們的茶葉是自己的，樹上多吐幾個芽就有了?！?/p>

“那也不行?！彼螤幷f，“你要靠它生活的?！?/p>

“不礙事?！绷茟c盡管說得很輕松，宋爭還是感覺到朋友是應酬之說。沉默了一會兒，宋爭開了口：“這樣吧，你賣一斤碧螺春茶葉給我，照市場價，兩千元一斤，我要送人的。”

宋爭的話柳云慶很懂，朋友不想白拿他的茶葉，但茶葉必須是正宗的。宋爭是憑信任感托他的。柳云慶笑笑，心想宋大哥多慮了，憑這點交情不可能給假的，否則還像人嗎？何況他賣出的茶葉不是朋友也從未賣過假貨。

柳云慶扔了一句話給宋爭：“既然大哥這么固執(zhí)，這樣吧，我們那邊的行情一千元一斤，我收你一千元，多收了我們不是朋友了，是做生意了?！?/p>

宋爭聽了很感動。

柳云慶是水產(chǎn)地區(qū)的人，魚池上的碧螺春茶葉多的是，但魚池土質(zhì)肥，茶葉質(zhì)量不及山上。他覺得這個朋友難得，送一斤茶葉不為過，何況又是買的，必選東山最好的茶葉給朋友，那樣才能對得起這份感情。他有一個女兒嫁在山區(qū)人家，那里是山區(qū)茶葉最好的地區(qū)，女婿是做茶高手;就是魚池茶葉也能做得很好。但魚池和山區(qū)畢竟有一點差別，故打電話要女兒弄一斤最好的茶葉，在采茶揀茶時特別地小心，做茶時一點不能馬虎。

女兒聽到父親第一次這樣鄭重其事的交代，知道這茶葉的去處非同一般，按照父親的要求嚴格地做了。柳云慶興沖沖地拿著茶葉送到城里。宋爭高高興興接待了他。兩人對茶葉的質(zhì)量之事講了不少，宋爭連連地夸獎：“柳老弟，你有心，你真有心。”

“這茶葉是我女婿山上的，東山排名第一的?！绷茟c又講了一句。

宋爭微笑著點點頭。

柳云慶回到家里，想到朋友高興，自己也高興，覺得完成了一項重大任務。但這高興勁只持續(xù)了一天，第二天化為了泡影。第二天宋爭打電話來，婉轉(zhuǎn)地說：“柳老弟，你茶葉是否拿錯了？”

“沒有呀?！绷茟c有點吃驚，“那天家里只有一斤茶葉，而且做了記號的，不會拿錯的?！绷茟c還說了記號的地方，叫宋爭看一下。

宋爭看了，果然有個記號，但記號不代表什么。他想柳云慶把記號記錯了，于是他不得不指出了出處：“你肯定做記號時不小心弄錯了，這茶葉發(fā)霉了，上面有一層白色的霉東西?！?/p>

“宋大哥，這不是發(fā)霉，是絨毛，正宗碧螺春特有的東西?！绷茟c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他剛才想是否女兒弄錯了，現(xiàn)在聽了朋友之話，心想不是女兒的問題。

“就算是絨毛，這茶葉粗糙得很?！彼螤幱终f出不足之處。

“不是粗糙，正宗的茶葉都是這樣的，是特別之處。”

又沉默了一會兒。

“好吧，這一斤我收了，你再賣一斤質(zhì)量比它好的茶葉給我。”宋爭的話語中透出無奈，過了一會兒說，“價格高一點不要緊，我要送人的。這人是我貴人，望你一定辦好，拜托?！?/p>

柳云慶為難了，想了想說：“好吧，價格不能高了?！?/p>

“謝謝了?！?/p>

柳云慶心里悶了好半天，沒辦法只好把這件事告訴了妻子，妻子也沒主張。兩人商量來商量去，回絕不好，不回絕又想不出別的好辦法，最要命的是宋爭在電話里催了幾次，話語誠懇而著急。

“那只好把浙江某地或四川某地的茶葉冒充一下，聽說那里的茶葉賣相好，味道和本地差不了多少，不少做生意的人就是用這樣的茶葉以假代真，就像家養(yǎng)黑魚和野生黑魚不是內(nèi)行的人分不出的，家養(yǎng)黃鱔和野黃鱔看不出?！逼拮酉氤隽藳]有辦法的辦法。

“這不是欺騙朋友嗎？良心上過不去?！?/p>

“你良心過得去，有什么用？”妻子特地為茶葉之事問過女兒，女兒說為這事操了不少心，不會弄錯，“朋友不領(lǐng)情，有什么辦法?！逼拮訜o可奈何地說，“不這樣，你想一個好辦法出來，愁眉苦臉有什么用？”妻子不滿地瞥了他一眼。

“試試吧?！绷茟c又想了一天，實在想不出好辦法，火燒眉毛，這事等不得，否則朋友會有別的想法。他以500元一斤的價格買了一斤假碧螺春，用古色的陶瓷茶葉容器和標有碧螺春名茶的盒子裝好，這次覺得沒臉親自送去，只好用快遞寄去。

良心的折磨和心情的緊張使得他飯吃不好，覺睡不安穩(wěn)。

過了兩天，宋爭電話來了，夸茶葉如何如何好，最后落下一句：“謝謝你，柳老弟，錢我匯來了?！?/p>

柳云慶收到1000元，而他退回去500元，坦白地說：“宋大哥，這茶葉是假的。”

“看你說的，開玩笑，你真會開玩笑。”對方傳來朗朗的笑聲。

“真的?！?/p>

“不要退錢，退錢我們不是朋友了?！彼螤幇?00元錢重新寄了回來。

“好，聽你的?！绷茟c答應了，他想這樣匯來匯去不是辦法。

柳云慶把這件事跟妻子商量，妻子說宋爭是書犢頭，腦子聰明過頭不轉(zhuǎn)彎，最后決定寄20斤白玉枇杷過去，以彌補對宋爭的愧疚之意。

但宋爭到年底送來近千元的禮物，弄得柳云慶不知怎么做才好。

從那一年起，宋爭每年要向柳云慶買一斤東山碧螺春，柳云慶每年照樣寄去，心中每年增加一份愧疚。他想，這件為難事到何時是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