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的故事之三：石化了的頰和固化了的顏

與意義和用法多變的面不同，頰的基本意義和用法兩千多年來沒有什么變化1，可以說已經(jīng)石化了（fossilized）。《說文解字》對頰的解釋是“‘面旁也，從頁，夾聲?！贝笞ㄓ址Q籀文）的寫法是 ，右邊的形旁顯然象征人頭的側(cè)面，小篆的寫法是,省去了象征頭發(fā)的三條直立曲線。頰不是個常用詞。如今我們?nèi)粘３苏f面頰、臉頰、雙頰（如吻她的雙頰，kiss her on both cheeks）外，很少用到頰字。相比之下，英文對應詞cheek要常用得多。cheek的本義是‘顎/頜（jaw）或‘下顎/頜骨（jawbone）。據(jù)說亞里士多德把chin‘下巴界定為顎/頜的前部，把cheek界定為顎/頜的后部。這一部位如果帶上皮肉，漢語稱之為腮或腮幫子。上一期詞語故事里曾說，中文表示‘臉的有四個字，即面、頰、顏、臉。從英語的角度看，還應加上腮，因為與cheek對應的腮也表示‘頰，至少是其一部分。不過我們中國人一般覺得頰是頰，腮是腮，二者不是同義或近義詞。

英語沒有專門表示‘腮的詞，不論腮或腮幫子，譯成英語都是cheek。也就是說，說英語的人不區(qū)分頰和腮。絡腮胡子的英語說法是whiskers。抓耳撓腮被各種漢英詞典直譯成tweak ones ears and scratch ones cheeks。英語國家人在焦急無奈的時候或許會撓一撓頭（scratch ones head），男人或許會用大拇指和食指托住下巴，但很少會撓腮幫子，更不會擰（tweak）耳朵。其實除了《西游記》里的孫悟空之外，中國人也很少做這種動作，因此這個表達式不宜逐詞直譯。

cheek有時相當于漢語的臉和面。耶穌·基督有一句名言，那就是：“不要以惡抗惡；相反，誰要打你右臉，你就把左臉也伸過去?！保ā缎录s·馬太福音》5:38-39）。這里說的“右臉”和“左臉”的臉，英文就是cheek，原文是：

Ye have heard that it hath been said, “An eye for an eye, and a tooth for a tooth.” But I say unto you, That ye resist not evil: but whosoever shall smite thee on thy right cheek, turn to him the other also. (Matthew 5:38-39, New Testment)

《圣經(jīng)》中文和合本《新約》把smite thee on thy right cheek譯成“摑你的右頰”，意思沒錯，但口語里不這么說。

與cheek經(jīng)常搭配使用的一個詞是chubby。說到chubby cheeks，人們?nèi)菀茁?lián)想到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著名畫家拉斐爾（Raphael，1483—1520）在其最后杰作《西斯廷圣母》（Sistine Madonna）里畫的可愛的小天使（cherubs，見下圖）。我們形容其chubby cheeks，一般會說圓乎乎的臉蛋或胖嘟嘟的臉蛋，不會說豐滿的頰。

在其他情況下，cheek也往往對應漢語的臉或面。例如英語說They are dancing cheek to cheek；漢語卻說他們在臉貼臉地跳舞或他們在跳貼面舞，不說他們在頰貼頰/腮貼腮地跳舞或他們在跳貼頰/腮舞。英語形容某人厚顏無恥，說have the cheek to do something，不說have the face to do something，而漢語卻說他還有臉……，不說他還有頰/腮……。英語說cheeky，漢語卻說臉皮厚，不說頰/腮厚。

顏字的出現(xiàn)可能比頰還早，金文寫作，大篆寫作，小篆寫作?！墩f文解字》對顏的定義是：“眉之間2”，即后來所謂印堂或額頭。在封建時代，皇帝的面容稱為龍顏。這種說法最早可能出自《史記》。司馬遷對漢高祖劉邦相貌的刻畫是“隆而龍顏”。 有兩種解讀，一種讀作/zh?n/，意思是‘鼻子；另一種讀作/zhuó/，意思是‘顴骨（見《漢語大字典》），隆的意思就是‘高鼻子或‘高顴骨。龍顏的意思是‘龍的額頭，即額頭像龍的額頭那樣凸出。由于皇帝都以龍作為自己的象征或圖騰，劉邦之后的皇帝，不管額頭是否凸出，其面容都被稱為龍顏?；实凼稚鷼?，就說他龍顏大怒（His majesty is enraged.）；皇帝十分高興，就說他龍顏大悅（His majesty is extremely pleased.）。

顏的所指從額頭往下擴大一下，就是臉面。作為臉面的同義詞，顏的用法已經(jīng)固化了，用語言學的術(shù)語來說就是，成了黏/nián/著形式（bound form）或黏著形位（bound morpheme，通常譯作黏著語素），只能跟其他字一起，作為固定搭配使用。常見的表達式有：

鶴發(fā)童顏（crane-white hair but childlike face）

笑逐顏開（beam with joy; smile from ear to ear）

紅顏知己（a female/rosy-cheeked bosom friend）

厚顏無恥（cheeky and shameless）

笑顏常開（always beam with pleasure/satisfaction）

強顏歡笑（force oneself into a smile; put on a reluctant smile）

和顏悅色（genial and cheerful）

令……汗顏（make... extremely embarrassed/ ashamed）

顏字本身很早就有‘容顏；容貌的意思，例如《詩經(jīng)·鄭風·有女同車》里的“有女同車，顏如舜華”。這里的舜指‘木槿（althea），華就是‘花。木槿又稱芙蓉，其花以粉紅色和白色最為常見，用來形容美麗女子的面容，比玫瑰更為準確和形象。這兩行詩譯成英文就是：

With me in my carriage is my love,

Whose face is like an althea flower.

李白《古風五十九首》中的第十二首說：“松柏本孤直，難為桃李顏。”這里的為桃李顏可以理解為‘呈現(xiàn)出桃花和李花的容顏。為了簡潔，翻譯這兩行詩時，可以略去柏和李不譯：

A pine tree is by nature upright and wayward,

Unable to put on the face of a peach flower.

宋真宗趙恒（968—1022）在《勵學篇》里說“娶妻無媒毋須恨，書中有女顏如玉”。這里的顏顯然指‘面色（complexion），玉應當指‘羊脂玉（tallow jade）。譯成英文可以是：

Dont feel sad about finding no wife through a matchmaker.

In books there are girls with complexion white as tallow jade.

人們談到面、顏、臉的時候，經(jīng)常會涉及色字，有面色、顏色、臉色的說法?！墩f文解字》對色的釋義是：“色，‘顏氣也”。這里的氣，應該指“神情、氣色”（《漢語大字典》）?？鬃铀^“察顏而觀色（judge somebodys attitude by observing his facial expression）”（《論語·顏淵》），正是這個意思。在一般版本的《論語》里，察顏而觀色寫作察言而觀色。這應當是后人在抄書時把顏寫成了同音的言。筆者之所以做出這一論斷，是因為察和觀是近義詞，顏和色也是近義詞，因此察顏而觀色義通而字順；同樣，言和行構(gòu)成對照，察言觀行（袁宏《后漢紀·獻帝紀五》）也義通而字順；但言和色既不是近義詞，也不是反義詞，察言觀色（裴松之《三國志·吳志·滕胤傳》）義不通也字不順。不過既然古人早就這么誤用了，沒有人追究，大家也就一直將錯就錯了。

由于色很早就有‘顏色的意思，顏和色經(jīng)常連用，慢慢也有了‘顏色的意思，例如顏料（pigment; dye）、五顏六色（colourful; all colours of the rainb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