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奕君
父親第一次說到了“安樂死”,在他查出了肺癌以后。
我一聽就急了:“別胡思亂想!我咨詢過專家了,有辦法治,您好好活著!”
父親想了想,便順從了:“我聽你的?!彼憩F(xiàn)出了有史以來最慈祥的姿態(tài)。雖然,他未必真信我的話。
父親很快住了院。每次我一進病房,他都主動伸出手來。他攥著我的手時,我總以為他要說什么,或叮囑什么。可好多時候,他什么也不說,有時候他笑著,冷不丁冒出一句:“我閨女真好?!?/p>
很快,父親因吞咽困難,插上了鼻飼管。后來聽大夫說,可以做胃造瘺手術(shù),改變進食通道。我急于想讓父親摘掉在他臉上晃來晃去的那根怪異的管子,所以也沒跟他商量,就找專家,聯(lián)系了手術(shù)。及至父親被推進手術(shù)室,把我們?nèi)胰烁魮踉陂T外時,我的心才突然懸了起來。
一小時后,父親被推了出來。他臉上滲著汗。他用眼神找到我,輕輕嘆一聲:“唉……”
到了病房,幾個護士幫忙,往床上抬他的時候,他苦笑著說:“我當時都堅持不住了。要不是為了我閨女,我真不想活了……”
我為他做主的第二件事,或許更是錯的。
肺癌中晚期,對于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來說,幾乎封死了所有治療的可能性,唯一的一絲希望,就是靶向藥。那時候父親住在重癥監(jiān)護室,腫瘤科的醫(yī)生聯(lián)合會診,看了基因檢測結(jié)果后,一致?lián)u頭。
可我不甘心!我想讓他活著!
我見醫(yī)生也有遲疑,并沒有堅決反對,便又替父親做了主。我后來知道了靶向藥有很多副作用,但依然沒有改變決定。
當我將那盒藥隔著門縫遞進重癥監(jiān)護室的時候,我心里,仿佛開啟了一道生命的亮光。
父親吃上了靶向藥以后,副作用很快就來了。他眼前總有幻覺。他說:“我看見有個大白饅頭,從我眼前飄過,我伸手抓,什么也沒有。我成天吃流食,餓呀!”我還以為,我可愛的父親是為了緩解我的難過,在逗我開心。
又過了幾天,父親的幻覺變本加厲,終于有一天,他在昏睡中,非要拔掉導(dǎo)尿管不可。這下,大夫和護士都嚇壞了,給他戴上了束縛手套。一輩子最怕受約束的父親,現(xiàn)在連拿瓶子喝口水,也不能了。那天我去時,父親正跟醫(yī)生吵架,說要投訴,說要告他們侵犯人權(quán)??匆娢遥恿耍骸八麄冋f,是你同意讓他們捆我的?你還是我閨女嗎?我那么疼你,大半輩子都為你活著,可你,太讓我寒心了……”
我流淚了,不是委屈,是深深的自責(zé):我明知他的生命沒有幾個月了,何必還要讓他受這些罪呢?
父親在彌留之際,我突然想起他四個月前說的話:“要是沒有你,我就不治了。我不想受好些罪,最后還是死??晌揖团履愠惺懿涣?,我得為你活著……”
父親走后,我常常半夜醒來。黑暗仿佛是個巨大的空洞:我生命中,那個大半輩子甘愿為我而活的人,我再也看不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