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峙

靳云田

東面的遠(yuǎn)山上剛吐出雞冠大那么一點紅，誰的手機就咿呀地唱起小曲。見福林躲到了一邊去接聽，大蘭子起身握了泥拳往腰眼上捶著，兩眼向隱在滿枝新綠的藍(lán)莓樹下一條條長壟望去，嘴里低聲罵道：媽個蛋的，他這么一勁兒領(lǐng)著干，晚上咱還不得拽貓尾巴上炕呀？

福林回到自己那條壟上接著忙時，很快發(fā)覺來頭不對了。在他左右一字排開的女園工們手頭慢了不說，還不時地結(jié)著伴去園頭他住的小石屋里喝水，或頻頻去屋后的茅廁里輪著蹲坑，分明油了臉泡起“蘑菇”來。

見連聲催了也好不上多大會兒，福林一起急，剛才電話里老板娘的話又言猶在耳：那里的園工不是好彈弄的，遇事得有招，你這領(lǐng)工的才拿得住她們呢。

壟上，遂響起了福林洪亮的聲音：咱老板娘那人不白給，咱這十幾號人，該是幾天把這八十畝園子的草薅完，誰也唬不了她。離譜了，我咋交代？你們女人繡花不是有個花樣兒嗎，我就在前面打個樣兒，你們照著來。跟不上的，自己……掂量吧。

說是打樣兒，福林出手演示的不過還是那個“薅”的動作，一只手在樹壟間雞啄米似的起落，將大都寸許高的小草捏在指尖上薅去，不過頻率較剛才快了些，手過處寸草不留，蹲著的身子也隨著快了往前挪，間或，還回頭朝兩側(cè)看上一眼。

這招，果然在起效。福林心頭油然一喜，手上不覺又暗暗加了緊。待再轉(zhuǎn)顧時卻一驚，忙起身慌著腔喊：“哎，哎，怎么……”前一眼還不甘被他落下的女人們，這時竟無聲地順壟溝向園外撤去。時值陣風(fēng)夾了回話送來，聲音潑辣辣的，一聽就是出自走在最前頭的大蘭子的嘴：看看誰跟得上你，你就找誰干吧。

望著頭也不回的背影們，福林轉(zhuǎn)瞬間劃過魂來了。這一帶村子沒有園子的不多，眼下又趕在春忙里，園工自然成了老板們搶手的香餑餑。前幾天，自己隨老板娘去雙股流村招工，若不是看抬腳沒幾步就是藍(lán)莓園，大蘭子她們也不會辭去別村的活兒，改道投這里來呢。剛才，自己不過是想用打樣兒“促”她們一下，哪知……大蘭子挑這個頭，不外乎是想在她們來上工的頭一天，就以此拿住他這新來的領(lǐng)工的而已。若著了她們的道兒，這樣的園工日后誰還使得??？他想到了自己的前任——近在河對岸的那個老田，眼下只有求他在本村給雇人救救急了。掏出手機查找從老板娘嘴里得來的那個新號碼時，無意中回下頭卻一愣，眼前人去壟空的樹叢里竟還剩著一個人，兀自蹲于壟旁默默向前薅著。福林忙腳走過去，且在她薅過處細(xì)著眼一溜，問，你怎么沒……

那女園工聞聲立了，彎著臂肘抹著汗津津的額頭說，俺比不得大蘭子她們，人家的男人個個都在外面打工往家里掙錢。俺家，就靠我出來抓撓幾個……

她不過四十吧？看上去比較瘦小，模樣也略顯憔悴。福林翻著有些恍惚的記憶問道，你是……姓蔡？她趕緊點著頭說，我叫蔡芳，倆字都戴個草字頭，好記哩。

福林就朗聲地說，我得謝謝你呀。一是，剛才你沒跟著她們走；二是，離了她們的眼，你不光出活兒，還連點草芽都不給漏下，瞅著叫人心里得勁呀。

蔡芳臉紅了一紅說，這謝啥？東家憑錢，園工憑活兒呢。對我的活兒能看過眼的話，往后這園子里管啥時用人，你記著有我小蔡子……

福林不由得搶了嘴說，那我就先給你說在這里了，往后凡是這園子里用人，頭一個就是你，蔡芳，小蔡子。蔡芳話音里溢出一絲歡快的意味說，那我可先記下了。隨即，口里一轉(zhuǎn)而成替人憂心的語氣說，草是潑物，一見著天就呼呼往上躥，薅草，可誤不起……眼下雇人也最難，原來這一遭兒就河那岸老田他們村還有些閑人，可就在這兩天，人家那兒也去你們城里人租地建葡萄園了，村里能干活兒的都就近去打上了工，誰還愿再坐船過河來干？

福林心里“啪嗒”一聲涼下來，把一直攥著的手機又慢慢放回兜里去，然后想了一下說，那就你小蔡子給跑個腿吧，現(xiàn)在就去大蘭子家傳我個話，我那個打樣兒的話收回了，讓她們下午還來接著干。

也就得這么著呢，蔡芳說著，臉上忽浮出一種犯難的神情：剛才我不是沒離窩嗎，大蘭子臨走還歪一下嘴給我看。還是……你親自給她家掛個電話好。

福林想想也是呢。

媽媽……俺爸摔、摔倒了……

大蘭子她們回到藍(lán)莓園幾日后的一天頭晌，正薅著草，猛不丁的，鐵絲網(wǎng)圍成的“園籬”外傳來了孩童的哭喊聲。蔡芳聽了“啊”一聲變了臉色，遂拔腳抄近往村里便跑。

那是個臨河的自然村。站在藍(lán)莓園里望去，一大面子的屋舍，綠樹、柴垛及入了菜畦的野徑，都那么清晰地收在眼底了。還可見遠(yuǎn)山奔來的溪水，活活蜿蜒于村落和藍(lán)莓園之間，在不遠(yuǎn)處向西一折流入了小龍河。前抱溪，后傍河，村人都說“雙股流村”的村名就是從這來的。

一進(jìn)院子，蔡芳就見丈夫窩著臉倒在豬圈邊上，身旁橫著流淌出一灘秕谷的豬食桶，四肢抽動，像要翻卻翻不過身來。她疾步上前扶他，怎奈身弱力單，正吃著力時，是福林和大蘭子攆來幫了她一把。

蔡芳的丈夫一轉(zhuǎn)過臉來，福林心里猛可一揪。只見他鼻子嘴都是血，右眼眶下分明被豬圈的柵欄戳出一痕青烏，內(nèi)中透出一縷縷鮮紅的血絲來。又聽得蔡芳心疼地發(fā)一聲恨叫：叫你能，豬餓一頓，它能死啊？

丈夫哀了臉要說話，怎知這一摔，喉結(jié)處緊著顫卻發(fā)不出一個字音來，徒張了大口只急出幾聲嗚咽。那報信的男童業(yè)已踅回，身上滾得活像個泥猴，臉蛋上的泥花里淌著未涸的淚痕，呆一旁吸溜著鼻子看。福林朝孩子看看，表情深陷在臉里。趁蔡芳跑去屋里的當(dāng)兒，他讓大蘭子扶住病人，自己騰手給孩子擤去了快要“過河”的鼻涕。

蔡芳取來毛巾將丈夫臉上的血污、濺在褲腿上酸烘烘的豬食一并揩去，然后攙了一走才知他腿腳也綿軟得抬不成步了。福林的面色愈顯深沉了下去，這時忙背對著病人弓下身子說，來，扶我背上。蔡芳脫口叫道，趙大哥，他這么大的坨子，你又這把年紀(jì)……硬是爭了要自己背。大蘭子見福林弓那鐵鑄似的不動，便忙將蔡芳攔了。

福林使一身氣力拔起腰，縱使兩側(cè)有幫手扶一把，他還是感到一座小山沉沉壓上背來，一步步往屋里走得趔趄。

過午上工一照面，福林就問起蔡芳丈夫的情況。作答后，蔡芳眼里的光越發(fā)柔了說，趙大哥，今天還虧了你呢。不然，村里現(xiàn)在哪還找得出能背動他的人來……

福林卻陡然變了口氣說，小蔡子，咱相處還不長，不是我說你呀，住家過日子，你早晨不能早起一會兒把豬喂上？你不喂，他在家能聽著豬餓得直叫喚？得腦血栓的人走道都拐小筐，他怎拎得了那么一桶豬食？

蔡芳臉上苦笑道，趙大哥，哪里是這么說呀。今早雞叫頭遍我就起來了，先下地摸瞎乎喂了一氣苞米。喂完趕緊回屋做早飯，怕中午回去現(xiàn)做不跟趟，就緊著把晌飯一塊帶出來，又得給上學(xué)的姑娘單獨弄點帶的飯。完事兒，我還得扶他在院里溜上十圈兒。大夫說，這時候舍了藥吊子也別給他扔了功能鍛煉。這十圈兒溜下來，上工也快到點了，我是拿個饅頭一邊啃一邊往這趕，哪里還想著那圈里的豬？

福林的手在壟上動起來，心卻由不得往下沉。漸漸，福林的心似乎不在了活兒上，一個萌生于此刻的念頭越發(fā)兜不住了，忽起身橫跨著一條條壟往哪里奔去，引動著眾人的眼珠都跟了他轉(zhuǎn)。不一會兒，樹叢里就響起了福林急巴巴熱乎乎的聲音：小蔡子，你看這樣好不好？這一帶園子都一個規(guī)矩，干起活兒也沒個喘口氣時間，你家又這么個情況，從明天開始，每天干到半頭晌或是下半晌，你就往家里跑一趟，看看有什么事處理處理，時間你自己掌握，把扶病號的那十圈兒放在這會兒。手腳可得緊著點，快去快回。憑你的活兒，我這沒有扣工錢那一說，工該怎么記，我老趙還怎么給你記著，一分錢也不少你的……

令福林壓根兒沒有想到的是，他這話還沒落音呢，一棵棵藍(lán)莓樹旁忽然立起了女園工們，且屬不約而同的“紛紛”舉動。她們的眼睛齊刷刷，從一米略高的枝頭上朝他看過來。那一縷縷目光竟不是先前的淡然甚或冷漠，是他與她們相識以來還沒有見過的，似乎有新的東西在里面若明若暗地閃爍。離他不過幾步遠(yuǎn)的大蘭子翕動了嘴唇要說什么，可他的心臟偏越發(fā)怦怦跳得束不住，沒等她出得聲來，他嗓門又猛一高地說，這個事，大伙也別往外嚷嚷，叫老板娘知道了不好，我也是給她打工的，沒這個權(quán)哪。

忽有水鴨子的叫聲，從小龍河那面嘎嘎地傳來……

坐果了。

趕著早，福林帶著女園工們給密匝匝掛在枝頭上，每顆不過小米粒那么一點點大的果子喂食了。督園工做活兒，無疑是領(lǐng)工最該恪守的職責(zé)（也是福林最憷頭的事）?？蛇@時福林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無須自己再像過去那么費舌傷神，女園工們原來那些“泡蘑菇”的懶散現(xiàn)象不僅有了很大的改觀，舉手投足竟還帶上了點“不用揚鞭自奮蹄”的味道。為之喜出望外的福林，倒還真有些搞不大懂它呢。

這天，園子里出了蹊蹺事情。

一早，大蘭子沒來上工，干上一個多點了仍不見蹤影。福林遂讓每天頭半晌回趟家的蔡芳早走一會兒，繞點道去大蘭子家看上一眼。蔡芳回來說，蘭姐家的黑門樓沒上鎖，推推里面閂著，院子里停著她家的那臺紅摩托，準(zhǔn)是她當(dāng)家的昨晚回來了。喊，沒人應(yīng)，我也不好硬喊了。

長日里勞作的那些辛苦，對女園工們說來或許還不是最磨人的，比這更磨人的，要算其間日復(fù)一日的枯燥乏味了。偶或見機弄點葷事的話頭嚼上一嚼，倒不失為她們尋趣破悶的快事。蔡芳的話一入耳，哪個不是舌癢，林子間遂響了此伏彼起的嬉笑聲——

這還用尋思嗎，大蘭子和她當(dāng)家的保險在屋嘛，說不定這時辰還在被窩里忙著呢。

那馮樹奎也真是，咱雙股流村誰家男人不在外打個工，就他回得勤，操，不就惦著炕上那點事？

人家咋不惦，大蘭子雖沒長成十里八村的人尖，可趕得上她的也沒幾個，人家奶子撅老高，腚比誰的都白，是個男人沾了她的身能扔得下？怨不得那馮樹奎，沒幾天就一個發(fā)情期。

這事也別光說男人，她大蘭子也差不了哪去。不是說小別比剛結(jié)婚時還來勁兒嗎，他倆現(xiàn)在正是干柴烈火。

大蘭子從生了雙棒子姑娘就老是不死心，這幾年想小子都快想瘋了，可她的肚子就再沒大過。

好了，好了，看那點肥料都撒哪去了？風(fēng)野的笑浪里一聲斷喝，女人們才戀戀噤了舌頭。從知青點里熬出來的福林，對農(nóng)村老娘們兒的嘴能沒有過領(lǐng)教？此刻聽聽本也無妨的，可哪知越聽越往下面走勁兒，他再不給掌著點，自己先就得臊跑了去。

頭半晌略過時，福林照例要回趟小石屋里，把米先燜進(jìn)電飯鍋里，趕晌回來剛好吃上香噴噴的干飯。這時他正淘著米呢，見半掩的窗玻璃上閃出個女人的小小影子。

他轉(zhuǎn)頭朝窗上投影的方向?qū)とァ＿h(yuǎn)遠(yuǎn)的，只見那女人立在日影深處的園籬外，正招手向園中喊著什么。面部雖被園籬的鐵絲網(wǎng)遮得模糊，但憑那高挑的個頭和掩映在翠綠間越顯紅艷如火的短袖衫，他一眼認(rèn)出是大蘭子。

顯然，女園工們聽著了喊聲，先是朝小石屋一眼眼地張望過來，然后就相隨著丟下手里的活兒，在青枝綠葉間魚貫而去。片時，大蘭子帶了她們向園外旁一壕溝里走去，溝沿上有幾叢綠蒿攔了福林的眼睛。

回到林子里見園工們還沒個影，福林禁不住心里打悶雷：大蘭子這是要整哪一出兒？剛起心到那壕溝里看一眼去，倒見女園工們簇?fù)碇筇m子回來了。她們不是徑回各自的壟前，而齊著腳奔福林的壟前走來。福林忙停下活兒迎了大蘭子問：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大蘭子一笑所答非所問：老趙，你別嫌俺農(nóng)村老娘們兒的腸子是直車道，肚子里有話拐不過彎就得往嘴上蹽……

福林一臉的懵懂說，咱打工打到一塊了，那就是一個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哇。有話當(dāng)然……

大蘭子遂脧一眼伙伴們說，那我大蘭子就放屁不拐彎照直嘣了。別看俺這些老娘們兒整天守在家門口，耳朵可長著呢。跟咱龍河鎮(zhèn)像兩條褲腿連著襠的馬家坡鎮(zhèn)，人家園工的工錢一天早就漲到了七十元，咱這還是媽個蛋的六十元，干著一樣活兒，出的一樣力，電視上說的公平公正咋到俺這就變樣了，叫俺這幫老娘們兒干得能不窩心嗎？

隨即，雀兒鬧林般起了嘈雜之語。除蔡芳筋著脖悄悄的，余下的嘴們無不繞著大蘭子的話敲著邊鼓。

少頃，大蘭子一擺手，嘈雜即沒了。她又單刀直入地對福林說，俺這些老娘們兒心里急的，就是讓你這領(lǐng)工的趕緊給老板娘過上話。工錢，好歹也跟馬家坡鎮(zhèn)弄個平，叫俺們干也干個心里痛快，對活兒也好著不是，你說呢老趙？

怪不得大蘭子這時候才朝面，還把人領(lǐng)進(jìn)那壕溝里去，福林看著圍向自己懷了期許的一張張面孔，心里暗自思忖著回道，大伙看這樣好不好，我老趙來這還沒干上幾天，怎好一張口，就先跟老板娘提這個事？你們哪，就算給我個面子，把這事暫且先放一下，等……

俺們可不想等啊。大蘭子將他的話一口堵回去，語氣陡一轉(zhuǎn)添了些許委婉：俺們提這個事，可沒有一點跟你這領(lǐng)工的過不去的意思。這一段，你這人那啥，別看俺這些老娘們兒嘴上不說，心里可都裝著哪，這幾天，看看俺們的活兒，你沒覺出點什么嗎？

福林突地幡然醒悟。

大蘭子趁勢亮出了底牌：砂鍋不打不漏，話不說不透，剛才俺這些老娘們兒在一塊說定了，眼前的活兒還干著，容空兒讓你和老板娘過話去。后天早晨一上工就見個回話，老板娘點了頭，俺們就還是你家的園工，頭要不肯點，俺們有一個算一個，立馬拍屁股走人。

吃罷晌飯，福林抓空兒倒上炕正想瞇一會兒，窗外卻“突突”地傳來了摩托聲?？炊疾挥每?，他就知道來的是哪個。

果然是過去的工友老夏。老夏跟福林不僅是一個廠子下的崗，而且也是人老到了在城里打工沒人要，退休還差著兩三年的尷尬年紀(jì)，幸好有插過隊對農(nóng)活兒熟悉這條成了優(yōu)勢，才由人舉薦被城里的老板選中，成為了本鎮(zhèn)三道崗村藍(lán)莓大棚領(lǐng)工的。老夏從摩托車上抱下條小黃狗對迎出屋來的福林說，你不是缺個看門的嗎？這家伙看著不俊，可就知道玩活兒呢。福林摸摸朝他兇眼低狺的小黃狗的頭說，也不給它介紹對象，能看門就是好狗哇。遂進(jìn)屋從冰箱里取來塊生骨頭擲于地上，趁小黃狗“嗑哧嗑哧”地貪啃，一繩子往門樁上拴了，遂讓客人進(jìn)屋。

老夏進(jìn)屋沒等坐下就急著問：你們的園工沒什么事吧？福林還正想跟他說說頭晌發(fā)生的事，一聽這是話里有話，便急嘴地如實道了出來。

老夏聽得緊了臉說，可見我得的消息是準(zhǔn)的，我們家園工也是這個來頭呢。村里有戶是我爸“走五七”那年老房東的兒子，他偷偷給我透了點底兒，說龍河鎮(zhèn)有不少人在城里的新區(qū)打工，他們的女人多半在家給城里的老板當(dāng)園工。他們聽馬家坡鎮(zhèn)一起打工的說，馬家坡的女園工嫌每天六十元工錢低，就一齊鬧著老板給漲工錢，不然就豬八戒摔耙子不伺候猴。老板們怕這些女人玩真的，見一家給漲，就家家都給漲了十元。他們就照著馬家坡學(xué)，給家里打電話讓女人們抱成團(tuán)，各村一齊提出給漲十元工錢，老板們?nèi)绻淮饝?yīng)，趁現(xiàn)在正是雇工難，從后天起就一塊把園子的活兒扔起來看。

福林聽得吃一大驚！好大的來頭哇！他腦子里猛閃出那個叫馮樹奎的，心里就把什么都想明白了，忙問：那你們想怎么弄？老夏面有難色地回道，點一下頭，俺那兒光人工費，每三五天就得多扔進(jìn)去幾千子。再說，人家一鬧就給漲，往后還了得？可不給漲，也真像馬家坡那樣？膽虛呀。俺老板左右不是，讓我先來聽你們個話。

福林當(dāng)即拿起了手機。吃晌前，老板娘已從他嘴里得知了女園工們要求漲工錢的事，讓他午后看看風(fēng)頭再作計議。此刻，聽了福林又報來的新情況，沒一會兒便拿出個招來。福林聽得面生喜色，遂跟老夏一轉(zhuǎn)述，那老夏竟豎了大拇指抖著叫道，我靠，這一招絕了……

說話就到了見個回話的日子了。

清早，福林帶著一絲殘醉來到園子里，面對圍攏來七嘴八舌討回話的女園工們，他捧起雙手滿面搓了幾把回道：怎么說呢，你們的要求，老板娘……略一頓，把頭搖了又說，她的態(tài)度很明確，現(xiàn)在全鎮(zhèn)園工的工錢都是這個數(shù)，她也不好去破這個格呀。

聞聲，女人們把嘴忽然都閉了，眼睛得了令似的齊往大蘭子那里瞄。大蘭子是誰呀，她拿出自己向來“嘁哩喀喳”的主事風(fēng)格，一句話便給這事定了砣：此處不養(yǎng)爺，自有養(yǎng)爺處。但，她還緊跟了一句：老趙，這園子要是你的，俺們可就兩說著了。

福林聽罷心里就有什么東西驀地一動，一縷惻隱之情朦朧地浮上來。瞅著跟著自己干了這些天的女人們，他忽然像有話要對她們說，倉促里卻又不知怎么說，在那兒還出著神，女人們已決然地辭去了。惟一回了下頭的是蔡芳，從她悄然閃動的眼神里，福林讀出了一絲難言之隱。

女人們的聲息一沒，園中的寂寥就來得分外幽深了。在這形影相吊的時候，福林也沒把手閑著，仍獨自把還剩下不多沒喂的藍(lán)莓一棵棵喂去?？窗?，不消幾日，雙股流村的這些老娘們兒準(zhǔn)會屁顛屁顛地回來的，福林的心里有這個底。

昨晚，在龍河鎮(zhèn)最有面子的酒家福滿樓，平日總在忙著城里的生意，極少于鄉(xiāng)間露面的雙股流村藍(lán)莓園老板娘呂美鳳，親來宴請城里在本鎮(zhèn)投資的老板們。土地一時興了流轉(zhuǎn)，這一方平展且通衢的沃土，就引得他們紛至沓來租地建園、搭棚，著手干起了高效種植業(yè)。初始籌建藍(lán)莓園時，呂美鳳曾一一尋訪過起步在先的那幾家藍(lán)莓園，并相約日后彼此有個照應(yīng)?，F(xiàn)在，這些老板無一不為遭遇同樣事情正進(jìn)退兩難時，有人抻頭共商機宜乃是求之不得。他們又照呂美鳳電話里的要求，將此事轉(zhuǎn)告了自己熟悉的其它園子老板。這一劃拉，人就坐了滿滿一大桌呢。

本土的佳釀撩著酒興，呂美鳳拋出的那一招大合滿座老板的心——龍河鎮(zhèn)不是它馬家坡，全鎮(zhèn)的園工既然抱團(tuán)以罷工相逼鬧工錢，咱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來他個園園聯(lián)手一塊扛著分文不漲，讓她們在全鎮(zhèn)的園子都沒那“養(yǎng)爺處”，窩在家里一分錢不見，用不了幾天就會服軟地找回門來的。且看今后，她們誰還敢挑頭再起這號事？大伙還一致推舉呂美鳳作了這次反漲工錢的“總指揮”，聯(lián)手期間唯她的話是令。

三天就過去了。

遵照呂美鳳的旨意，福林與幾家較為大些的園子頻頻通話，側(cè)重掌握一下事態(tài)的發(fā)展。這些園子老板或領(lǐng)工的回話時，居然都用了個讓福林聽來心頭一緊的詞兒：對峙。

對峙進(jìn)入了第五天。老板娘又來電話先問了情況，之后福林聽得她話音里隱約飄忽了一絲焦急的意味兒說，這對峙，不就是兩軍的對陣嗎？知己知彼，才會成個贏家。你趕緊想法摸摸她們的底兒，雙股流村的女人未必是鐵板一塊，那個叫什么芳的小瘦子，你不是說她跟你挺近乎的嗎？

福林自然明白這對峙的底兒，指的是什么。園子里，不時向村里村外投去了他尋覓的眼光。女園工們一去，再不見動靜。

事態(tài)起了變化是在第六天。一早，福林手機里居然響起了老夏告急的聲音：一點沒預(yù)料到，這一陣兒氣溫老是居高不下，俺的藍(lán)莓就要提前熟了，如果摘不及時就會爛，那損失就大了。俺老板讓我跟你打個招呼，實在是沒別的路了，連今天在內(nèi)，俺們也只能再扛上兩天，這兩天一過再不見那面復(fù)工，也就不得不應(yīng)許人家的要求了。臨了，老夏還加重了語氣說，受人之托，俺老板的話，也是把其它村藍(lán)莓老板的意見帶上來了。

當(dāng)老板娘遙聽著福林的緊急報告一驚之余，語氣里帶出一絲徒喚奈何的悵然說，不是咱那個招不行，人家是天助啊。龍河鎮(zhèn)的藍(lán)莓占了大半江山，用人多，只要他們一漲工錢，全鎮(zhèn)也包括咱的園工都會屁哄哄地往那里攀高枝去，大不了遠(yuǎn)上幾步，可咱的園子怎么辦？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趕到這步上咱不認(rèn)也得認(rèn)了，你跟各家園子通個氣，就按這些藍(lán)莓的底線咬咬牙再扛上今明兩天，到后天早晨，如果那面還這么對峙，咱就各隨其便吧。

轉(zhuǎn)天頭晌，福林去趕“逢周日”的龍河鎮(zhèn)大集。他買了三兩樣時菜，割上一刀五花肉，心里惦著把門都扔給了小黃狗的藍(lán)莓園，顧不上在那人稠物穰，禽啼畜語的熱鬧里飽個眼福，就在快要擠出熙來攘往的人流時，心頭卻倏忽一顫。

蔡芳，這個連日盼著而不得見的女園工，此刻竟躍然了眼簾—— 在集市岔路旁一棵大槐樹的蔭涼里，她正叫賣著山菜。福林遂快步去跟她邊搭話，邊蹲了扒拉著堆在塑料布上的雜拌兒山菜辨認(rèn)著說，你挖得夠全乎的，賣得好嗎？

一見福林，蔡芳臉上就大有些磨不開的意思。這時勉為一笑地回道，我來了一個多點兒了，才剛剛賣出去一份。福林“哈”一嗓子笑道，人家這是存心給我留著哪。這可是大山里的綠色食品，我就好山菜榨著蘸醬吃這口，你這些，我包圓了。

蔡芳倒?jié)M口不依地說，這一堆，哪是你一個人吃得過來？山菜就吃個鮮嫩，一過勁兒，怎么吃都沒那個味兒了。

那就……少點吧。福林說著，拿過蔡芳的兩個塑料袋一一裝滿，也不上秤，掏出五十元錢叫蔡芳拿著。蔡芳哪里肯，兩手推著直叫他拿了吃去。二人相持不下，到后蔡芳不得不收下一半才算扯平。

機緣難逢，從見到蔡芳的第一眼，福林的心就“嘣嘣”地跳了。這時，他壓著嗓試探地說，那個事僵到這一步上，你們那兒，好像還挺有抻頭的？

蔡芳聽了怔怔的一呆，清晰留有風(fēng)日印跡的臉上忽地飛紅，不說話。她表情的細(xì)微變化被福林抓在眼里，心里“咯噔”聲泛起一股自責(zé)：這叫干啥，一個老實巴交的瘦小女人，活得已是那么艱辛，還該拿這事難為她嗎？一咬牙，遂拔腳欲離去時，未料蔡芳叫住了他。

須臾，福林就見蔡芳閃動著兩只瞪亮的眼睛，如同地下黨警覺地四下張望幾眼，然后靠近他低聲急語道：趙大哥，事情就要出頭了。昨天，離咱村不遠(yuǎn)的臥龍村蘋果園急著施肥，人家老板去北山雇來了人。山里的工好雇不說，工錢還低。這下，可叫俺村這幫老娘們兒傻了眼，只怕家門口的活兒也被山里來的工給頂了。大蘭子家的馮樹奎，就是這次全鎮(zhèn)園工罷工的頭兒。今天早晨，他在電話里發(fā)話了……哎，你別回頭，大蘭子領(lǐng)著她家的雙子往這邊來了，跟我來。說著，向大槐樹后的一堵斷墻里一閃不見了。

福林出了集市，忙擇一靜僻處下了自行車。剛才在那堵斷墻后聽著蔡芳“透個話”的一剎那，他身上血驟然一涌，心跳更是加快，頭皮“酥”的一下直抵心底，這感覺仿佛此刻還沒過去。對眼前的對峙，蔡芳透露：她們的頭兒已發(fā)話“堅持到后天中午，那些老板還是不給個話，下午各村就一齊復(fù)工”。這比老板娘下令各家園子扛到“后天早晨”還要長半天，冥冥中意味著勝負(fù)已決，這些女園工們已是贏家呀?？傻昧诉@個底兒，各家園子就獲了主動，大可心底塌實地扛到對方放棄對峙為止，從而易如反掌地反敗為勝。兩軍對陣，探得這個底兒何其要緊，福林怎能不趕第一時間，把它報給一直在期待這個的老板娘？

然而，人心真是個怪東西，就在福林要撳動手機通話鍵的這一刻，他的胸膛里卻陡地異樣的一抖，一群留守的老娘們兒們起早貪晚忙著家里、地里，白天又打這個工，哪個容易？看到她們的老人、病人和孩子在家一天天孤苦地熬著，一回回發(fā)生著意外，你的心不是都揪起來了嗎？同是給一個老板娘打工，下得這個狠手？打工這些年，你什么樣的老板沒見過，什么樣的滋味兒沒嘗過，這些不是早讓你明白了一條，假如有一天自己當(dāng)上了老板，拿打工的人，該當(dāng)怎樣對待嗎？

通話鍵，沒能撳下去。

車子更快地蹬起來，滿耳呼著風(fēng)聲。福林的心卻越發(fā)欲靜不能，腦子也像車輪緊著轉(zhuǎn)。端誰的碗看誰的臉，拿誰的錢聽誰的喝兒，各事其主，各為掙錢，這是一個領(lǐng)工的本分。你對園工懷這慈悲心，該出手時柔腸難斷，這領(lǐng)工的活兒還怎拿得起？人都說老板娘最不肯在用人上將就，河那岸的老田就是對自己從村里帶來的園工拉不下臉去管，她才把他們一窩給炒了的。這園子到了你手上，她憑什么信著你，憑什么就讓你的屁股穩(wěn)坐這領(lǐng)工的位兒？

漸漸的，輪子每轉(zhuǎn)一圈兒都比上一圈兒慢下來，福林的腦子卻轉(zhuǎn)得還沒有減速：熬，到藍(lán)莓園就是自己打工的最后一站，更是背水一戰(zhàn)，在這熬到給兒子買上婚房，熬到拿上退休的養(yǎng)老金那天，就是熬出了頭，今生今世就再也不用為打工犯憷了。那些個對打工的傲視的眼神，自恃養(yǎng)活著下崗人員的呵斥，就再也不會一次次刺痛著自己的心，更不用再忍辱吞下那“不愛干，就給我滾”的發(fā)威話了，就終于可以在家陪著病勢越見沉重的老婆，一塊等著抱孫子了。可是，世上哪有不透風(fēng)的墻，做下這對不起老板娘的事，一旦……

福林還是按下了通話鍵。

藍(lán)莓最為早熟，大地上別的水果還在枝上青澀著，它卻已到摘果時候了。

按成色，福林已先后摘過了三次，枝頭上還剩近半待再熟幾日，便可最后一次采摘了。就在這前一天晚上，白天疲于修浚被雨水沖毀的園渠，福林正格外睡得沉，忽被手機鈴聲驚醒。耳邊隨即響起老板娘呂美鳳急促且不滿的聲音：怎么才接呀，你那天氣怎么樣？

福林忙躍身下炕推窗伸出手看去。就寢前還在淅瀝的雨已停了，然而那原本只是灰暗的夜空，此刻卻見一堆堆烏云從哪里爭相涌來，黑壓壓地張牙舞爪著，宛如潑進(jìn)清水里的一球球濃墨在糾纏、翻騰，是要上來大雨啊。

話一回過去，他聽到呂美鳳更急地說，這么說，黑原村藍(lán)莓園蹇老板的話不可不信。他剛剛給我來電話說，今夜龍河鎮(zhèn)一帶會有大暴雨，快熟了的藍(lán)莓果，經(jīng)不起的就是大暴雨。去年，他那些眼瞅要熟了的果，就是被一場大暴雨全砸爛在了泥里。

驚愕中福林還沒回過神，老板娘已果斷給他下了令：你馬上去雙股流村組織人搶收。除了那十幾個女園工，再把每次村里臨時來摘果的人都弄來；咱園子里不是拉了七八盞防賊的燈嗎，把燈光能照到的那些果都摘下來，咱就算贏了。

隨聲往窗外望去，福林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說，這可難了，村里連個亮都不見了。

老板娘的態(tài)度越發(fā)地堅定：老趙，你記著，錢能砸倒的事，那就不是個難事，人叫人聽不著，錢叫人跑著來。你先把我這句話喊出去，讓村里的人都聽到——今晚凡是去收果的，一律有重賞?？欤荫R上往你那趕。

事不宜遲，福林這時想到了大蘭子。在女園工中，大蘭子越發(fā)成了個喊一嗓子就好使的人物，平日里遇事，福林常先跟她吱個聲。此刻，他卻有些猶豫了。那場對峙，雖以各村女園工們的敗陣而了結(jié)，但對福林這該屬于勝方的人，她們不僅沒有報以睚眥，甚至連點介懷的意思都不見，與他還是該說說，該笑笑，渾然這結(jié)果沒他一絲一毫的干系。而她們越是這樣子，卻越是加劇了福林心里的惶遽了。跟她們說話常常是一對了眼，他的目光便鼠鼠的不敢正視；嗓子也屢屢慌腔走板，連他聽著都不像是自己嘴里發(fā)出來的聲音。對大蘭子，他也失了遇事先跟她吱個聲的勇氣了。可眼前的事，豈是平日的那些事可比。

電話里于是響起了被驚出夢鄉(xiāng)的大蘭子的聲音，福林把要搶收藍(lán)莓的事剛一說，還沒來得及把老板娘讓喊出去的那句話說出口，性急的大蘭子就“啪”一聲掛了機。

風(fēng)起了，剛才推開的窗戶被鼓得“噼啪”作響，就在福林去關(guān)著時，一個聲音從村子里傳過來。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一下緊似一下，一聲響作一聲，那聲浪激越地劃破著夜空。

對于曾在青年點數(shù)年的福林，這響聲何等耳熟！一種久違的親切感瞬間在心底涌起，他只覺血都熱了，緊忙套上外衣，往那響聲起處趕去。出得園門不遠(yuǎn)，那響聲又戛然一收，裊裊余音里隱約響起了潑辣辣的喊話聲——

大伙別著慌，我大蘭子今晚敲鐵軌，不是小龍河又要決堤了。是要上來大暴雨，藍(lán)莓園的老趙剛剛來電話……

風(fēng)，驀地把緊隨的幾句吞沒了去，福林停腳順耳才依稀聽得接下的斷字殘句……咱給人……什么樣的領(lǐng)工沒……可誰見過老趙這樣……他人老了在城里……可這藍(lán)莓園要是出個閃失，他就連這碗飯也……突然，那喊聲越是了激奮，一字字在風(fēng)里清亮起來：他是個下崗的，在咱家門口遇到難處了，咱不伸把手，媽個蛋的，那還叫個人嗎？

福林的眼窩，忽一下濕潤上來。

老板娘駕車趕到時，園子里已寂無人影，只有夾以沉雷閃電的大暴雨，又疾又重地砸響著紛披的葉子，滿園喧嘩作一片。小石屋里，一排排專用的塑料筐里盛滿了藍(lán)莓果。趕在大暴雨到來之前搶收出的這些果，多得令她暗暗吃著驚，激動得滿面緋紅地說：雙股流村的人等于救了咱園子一把，今年快一半的收入都在這里了，叫你喊出去的那句話，我決不食言！

收凈了果，許多后續(xù)的活兒還要趕著做。園工，依舊是那些個熟面孔。領(lǐng)工的，卻又變成了河對岸的老田。干干活兒，大蘭子忽然就走了神說，說不喜歡錢那是扯犢子，可那天夜里搶收藍(lán)莓，咱心里沖的，沒一丁點是老板娘的那句話，她還給每人發(fā)了五十元工錢，按平常臨時來摘果的每小時十元算，咱是得了雙份，人家也算講究了。媽個蛋的老趙，他怎么還能把老板娘給炒了，跟咱連個招乎都沒打就走人了呢？

話說得茫然，細(xì)聽那語氣里藏了念想呢。

〔特約責(zé)任編輯 李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