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寒錚
內容摘要:作為一名重農主義的追隨者,美國南方當代詩人兼小說家羅伯特·佩恩·沃倫對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的入侵以及蓄奴制的壓迫展現(xiàn)了強烈的反抗意識。小說中《國王的人馬》頻繁出現(xiàn)的身體意象不是單一的實體,而是兼具多重指稱意義和言說反抗意識的載體。本文將聚焦于小說中的身體意象,包括欲望的身體、規(guī)訓的身體和殘缺的身體,探討蘊藏在身體隱喻下的對社會弊病的抨擊,控訴了蓄奴制對黑人主體性的解構、資本滋養(yǎng)的奢靡縱欲之風以及群體的精神空虛與道德淪喪。
關鍵詞:反抗意識 《國王的人馬》 身體隱喻
身體具有物理性存在和象征性存在兩種形式。物理性存在指生理學研究上的存粹性肉體形式,沒有附加任何的經濟、政治、文化等社會符號的意義,由皮膚、肌肉、骨骼、內臟和五官組成的生物實體。象征性存在指身體承載著人類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所孕育出的文化傳統(tǒng)和價值情感,是特定時期的社會文明和規(guī)約在身體上的投射。因此,身體的概念內涵豐富,對身體的認識需與具體的時代背景乃至社會語境相結合。英國社會學家克里斯·希林在《文化、技術與社會中的身體》中提出:“身體被多方勾連,或被視作任由文化效應‘書寫’其上的‘白板’,或被當成多種特征、身份、認同的構建因素,或被看成不可化約的差異的標志,或被認作多種治理微觀權力的接受體,或被視為克服心/身、文化/自然之類的標志著傳統(tǒng)社會思想的‘二元對立’的載體,乃至一切體驗的生理場所。”[1]6身體隱喻的豐富性和敘事功能常常被運用于文學作品中,對身體所影射的文化和時代意蘊的解碼成為深入文學作品的一個重要窗口。
羅伯特·佩恩·沃倫(Robert Penn Warren,1905-1989)是當代美國極富洞察力的全能作家之一。沃倫的小說《國王的人馬》文風細膩,敘事技巧精湛,對人物身體的聚焦和刻畫是該小說的突出特點。本文對杰作《國王的人馬》的研究集中于小說文本內的身體敘事。小說中的身體不再是存粹的物理性存在,而是承載符號意義的象征性存在,可細分為欲望的身體、規(guī)訓的身體和殘缺的身體三個層次。本文以此為切入點,分析小說《國王的人馬》所富有的身體敘事的諸多層面,進而揭示隱藏在文本表層內的作者的反抗意識,包括對資本的批判、對蓄奴制的指控以及對社會病態(tài)的譴責,論述身體對于文本意義的表述和建構功能。
一.欲望的身體:資本的批判
二十世紀上半葉的美國處于社會變革的重要時期。一戰(zhàn)后資本主義工業(yè)化的迅猛發(fā)展促使南方工業(yè)資產階級迅速壯大,資本的繁榮也帶來了物欲的橫流和消費主義的盛行。與此同時,南方種植園經濟逐漸瓦解,以傳統(tǒng)農耕文明為依托的舊南方社會制度和傳統(tǒng)文化遭受重創(chuàng),山河日下。在此背景下,沃倫聯(lián)和其他11位南方作家一起撰稿了論文集“《我要表明我的立場:南方與農業(yè)傳統(tǒng)》(I’ll take my stand: The South and The Agrarian and Tradition),公開表明他們的重農主義思想主張,強烈抗議北方工業(yè)文明對南方農耕制度和傳統(tǒng)文化的入侵”。[2]在小說《國王的人馬》中,沃倫對工業(yè)文明弊端的批判和對傳統(tǒng)農耕文明的懷戀投射在主人公杰克·伯登對洛伊斯和安妮這兩位女性身體的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上。
“從身體社會學角度看,身體從來就是一種社會文化的存在,身體形象和身體的活動方式受到特定社會文化的影響和控制?!盵3]身體在特定的文化傳統(tǒng)的規(guī)約和意識形態(tài)的潛移默化的影響下,背負著時代的印記。在小說中,洛伊斯和安妮的身體分別隱喻了兩種社會文化,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和傳統(tǒng)的農耕文明。洛伊斯是杰克的第一任妻子,二人維持了一段短暫的婚姻關系。洛伊斯的身體形象和身體的活動方式透露著濃郁的資本主義的習氣,沉迷于炫耀性、奢侈性和新奇性的消費。洛伊斯和朋友沉溺于酒水文化,朋友間閱讀的書籍也離不開資本的范疇,如《虛榮場》、《哈潑氏市場》和《精明人》。此外,資本主義的工業(yè)文明對洛伊斯的影響也典型地體現(xiàn)在洛伊斯的公寓設計上,“在我們那套擺設華麗、十分現(xiàn)代派的公寓里(她喜歡現(xiàn)代化的房屋擺設,不欣賞能俯視迷人的古老庭院的陽臺)”。[4]309對于這間開銷高的公寓,杰克持否定態(tài)度,“其次是洛伊斯的公寓。我討厭這座公寓。我告訴洛伊斯我不要住那兒。我們該找一間我的工資可以付得起房租的地方”。[4]310洛伊斯癡迷于高價的現(xiàn)代化公寓,盡管房租超出了杰克的消費能力,也仍然阻擋不了她對工業(yè)文明所孕育的小資情調的追求,資本主義所推崇的物質消費在洛伊斯身上得到淋淋盡致的體現(xiàn)。小說中杰克與洛伊斯的短暫婚姻的羈絆是洛伊斯的身體,杰克對于洛伊斯女性身體的欲望和占有成為維系這段婚姻關系的重要紐帶?!爸灰疫€認為洛伊斯是個美麗的、多汁的、柔軟的、充滿活力的、香噴噴的、既吊人胃口又能令人滿足的機器的話(這就是我娶的洛伊斯),我們倆相處的如魚得水,一切都稱心如意。”[4]309在杰克男性目光的注視下,洛伊斯的身體完全被物化了,淪為被男性性欲消費的機器。正如洛伊斯身體踐行的資本主義消費,她的被物化的身體是能給人帶來短暫的快感的,是趨于享樂主義的,能迎合個人欲望的滿足和消遣,單一而又去價值化。杰克與洛伊斯的短暫結合反映了他在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所帶來的消費主義的浪潮中的暫時迷失,杰克后來選擇擺脫洛伊斯的身體,終結二人的婚姻又影射了他對這種縱欲享樂的資本主義生活方式的厭倦。小說通過建構杰克對洛伊斯身體從癡迷到擯棄的過程,婉轉地表述了對資本主義席卷下奢靡縱欲之風盛行的批判。
杰克對安妮的身體想象與對洛伊斯的身體想象判若天淵。在杰克眼里,洛伊斯的身體是滿足個人性欲的工具,而安妮的身體則是純潔美好的象征,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在杰克和安妮一起去湖邊游泳的時候,安妮的身體就給杰克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
我像她看,見她閉著眼睛,雙臂仍然伸開,她的頭發(fā)松散了,在水面飄曳。她仰著頭,抬著下巴頦,臉部顯得十分平靜,似乎睡著了。我躺在水面,她的身影在遠處黑樹襯托下顯得分外清晰。實際情況是,自那天起我的腦海里就留下了一個不可磨滅的形象。這個形象和很多我們見過的、記得的東西都大不一樣。[4]120-121
小說的文本中多次出現(xiàn)杰克對上文中水面上安妮的身體的回憶,美好而又與眾不同。通過細讀文本,不難發(fā)現(xiàn)安妮身體所特有的符號意義。如上文論述,安妮的身體也所攜帶著特定的時代烙印,影射了傳統(tǒng)農耕文明所孵化的舊南方的文化傳統(tǒng)和價值觀。根據(jù)“南方神話”,“南方女性通常被定義為優(yōu)雅、順從的淑女形象,這一形象‘遍布南方文化的各個層面,形成了一個符號系統(tǒng),描繪了男女作為性別成員的生活范式’。”[5]作為南方舊貴族斯坦頓家族的成員,安妮從小在南方社會的傳統(tǒng)文化規(guī)約中耳濡目染,行為舉止端莊典雅,奉行正直、友愛的南方傳統(tǒng)價值觀。這一優(yōu)雅的身體形象顯著地體現(xiàn)在成年后的安妮與杰克的初次會面上。
她坐在我面前,腰板挺得筆直,頭抬得高高的,頭頸圓潤,優(yōu)美,肩膀嬌小而結實。赤裸的胳膊細嫩圓潤,規(guī)規(guī)矩矩地垂在身體兩側。我望著她,我想到她小巧的雙腿在桌子底下一定放得端端正正,腿對著腿,膝蓋對著膝蓋,腳踝對著腳踝。確實,她總是風度優(yōu)雅,很像埃及后期一些公主們的半浮雕和塑像,這種塑像與浮雕的造型比例十分嚴謹,跟數(shù)學一樣精確,但卻絲毫不影響他們的優(yōu)雅和溫柔。[4]106
深受南方傳統(tǒng)社會規(guī)約的浸染,安妮的坐姿和儀態(tài)都透露著優(yōu)雅和端莊,舉手投足間盡顯傳統(tǒng)的淑女氣質,規(guī)整又不失風度。安妮不僅外在的身體形象彰顯著南方傳統(tǒng)規(guī)范,而且她身體力行的活動也折射了自身根深蒂固的南方傳統(tǒng)美德。在她父親斯坦頓州長臥病期間,她幾乎停掉了所有的活動,在病榻旁悉心照料他七年左右。安妮不僅料理他的生活起居,還為他讀書,給他提供精神慰藉。安妮對傳統(tǒng)美德的堅守是深入骨髓的,對內她是一個孝順體貼、重視家庭的女兒,對外她是一座道德的豐碑。她長年累月免費為貧民區(qū)社會福利團體和孤兒院工作,而且盡心盡力,為社區(qū)籌集資金四處奔波。隨著資本對南方的入侵,南方社會物欲橫流,消費主義、享樂主義、貪污腐敗甚囂塵上,作為傳統(tǒng)南方美德化身的安妮無疑是這個糟糕渾濁時代的一股清流。因此對于杰克而言,安妮的湖邊身體意象不僅揮之不去,而且歷久彌新?!斑@種形象會日趨顯明,仿佛歲月的流逝非但沒有消蝕它們的存在,卻反而逐年逐月揭開一層層紗幕,展示我們最初只是模糊感覺到的含意?!盵4]121在美國南方轉型時期,在那個道德普遍滑坡的時代,安妮身體力行,踐行著傳統(tǒng)的價值觀念,宣揚著美德的力量,為處于時代困境的南方人指出了一條康莊大道。作為迷茫的南方人的典型代表,杰克對于洛伊斯和安妮身體不同的想象實則隱秘地表達了作者對滋養(yǎng)縱欲之風的資本的抵抗,以及以傳統(tǒng)農耕文明為依托的南方傳統(tǒng)文化和價值觀在動蕩的時局中的重要性的肯定。
二.規(guī)訓的身體: 凝視與反凝視
“凝視”是后現(xiàn)代西方文論一個重要的術語,它是關于“看”和“視覺”的理論,帶有強烈權力意志色彩、身份性別政治意識或者個體欲望。薩特和拉康在凝視理論的研究上起到了先驅引領的作用,探索了視覺實踐如何劃分主體與客體、自我與他者,確立個人主體性,米歇爾·??聞t把權力的范疇納入了凝視理論,提出了全景式凝視。在《規(guī)訓與懲罰》中,??乱昧擞枷爰疫吳咴O計的全景敞視建筑來探討凝視的視覺作用如何來規(guī)訓身體?!八闹苁且粋€環(huán)形建筑,中心是一座瞭望塔。瞭望塔有一圈大窗戶,對著環(huán)形建筑。”[6]224“全景敞視建筑是一種分解觀看/被觀看二元統(tǒng)一體的機制。在環(huán)形邊緣,人徹底被觀看,但不能觀看;在中心瞭望塔,人能觀看一切,但不會被觀看到?!盵6](P226)這種作用在被觀看者的凝視產生的后果是“在被囚禁者身上造成一種有意識的和持續(xù)的可見狀態(tài),從而確保權力自動地發(fā)揮作用?!盵6]226“這是一種重要的機制,因為它使權力自動化和非個性化,權力不再體現(xiàn)在某個人身上,而是體現(xiàn)在對于肉體、表面、光線、目光的某種統(tǒng)一分配上,體現(xiàn)在一種安排上。這種安排的內在機制能夠產生制約每個人的關系。”[6]226-227觀者是權力和欲望的主體,通過“看”的方式對被觀者實行權力的壓迫和制約,以及意識的規(guī)訓,剝奪被觀者的主體性,被觀者的身體被嚴重的弱化。
1.在凝視下的黑人女性身體: 黑人主體性的解構
在小說中,全景式凝視集中體現(xiàn)在黑人女性的身體被白人男性的規(guī)訓上。在種族和性別的雙重凝視下,黑人女性的主體性被閹割,逐漸被邊緣化,淪為被“審視”的“他者”,和白人男性收斂財富以及滿足肉欲的工具和載體。沃倫通過凱斯·馬斯頓的視角揭露了深處奴隸制的水深火熱中的黑人女性的困境。在凱斯的故事中,為了解救被賣掉的菲比,凱斯來到了西短街劉易斯·C·巴羅茲開設的一處黑奴貿易的場所,目睹了黑人女性被囚禁的集中營。
“那是一幢二層樓的磚房,完全是普通的住宅式樣??v長的屋頂,大門在樓前正中央,兩邊是窗子,房子兩端都有煙囪,后面有披屋。羅巴茲把‘最好的牲畜’不放在籠子里,而是放在這里,等候‘參觀檢閱’?!盵4]182
囚室的物理空間實則是白人男性權力的表征,通過這一權力的空間來實施對黑人女性身體資源的控制和支配。在這間囚室里,黑人女性成為了等待交易的貨物,她們被視為身陷囹圄的“牲畜”和被迫接受“參觀檢閱”。對于被關押和監(jiān)視的黑人女性而言,她們身體的所有權和支配權被強制剝奪,她們的身體意識和主體意識也被囚室所建構的權力機制和價值判斷逐漸消蝕。在全景式的凝視的權力運作下,白人男性實現(xiàn)了對黑人女性的身體規(guī)訓,建構了統(tǒng)治者的權威,迫使黑人女性處于失語的境地,被徹底奴役化和商品化。隨著凱斯的視角,他通過敘述一位黑人女性身體被“參觀檢閱”的悲慘遭遇進一步揭示了臭名昭著的黑奴貿易的罪惡。在被買家參觀審視的過程中,買家的手里拿著短柄便,一名黑人女性的裙子被掀起,身體被迫暴露在外以便買家檢查。黑人女性的身體像沒有意識的機器一樣被前后翻轉,檢查的身體部位從胳臂、手、臀部、腹部、牙齒到呼吸。在這場身體買賣的過程中,賣家和買家合謀,通過凝視的目光確立了權力的主體地位,黑人女性是被觀看的客體,淪為景觀性的“他者”。她的身體可以被隨意的操控,被迫暴露在外,在白人男性欲望的目光中被肢解,成為他們可欲和所欲的對象。短柄鞭暗示了黑人女性的身體被徹底的奴化。在經歷了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摧殘后,黑人女性的身體意識最終在白人男性權力和欲望的凝視中被徹底瓦解,變得麻木。她“毫不抵抗地轉動著,仿佛處于昏睡狀態(tài)”。[4]183
2.從被凝視到反凝視: 黑人身體意識的覺醒
反凝視又名為對抗性凝視,主要涉及“消解凝視的權力性”[7]100,“用對立的、抵抗的姿態(tài)對權威進行挑戰(zhàn)”[7]100在這個過程中,反凝視的實施者“將自己置于能動的位置,撇去種族、階級和性別的影響而使自身占據(jù)主體的位置”。[7]100小說《國王的人馬》揭示了奴隸制對黑人身體的壓迫和規(guī)訓。在白人的注視下,黑人的身體既是維持社會生產的工具,輔助他們攫取財富,又是發(fā)泄他們性欲的載體。黑人的身體自由被剝奪,被困于種植園中勞作,常常遭受肉體摧殘,他們甚至會面臨被販賣或多次轉賣。不過,正如米歇爾·??略凇兑?guī)訓與懲罰》一書中提到的,哪里有暴政,哪里就有反抗;哪里有權力壓迫,哪里就有不服從。
小說中,黑人的反凝視策略主要聚焦于馬車夫理查德對卡羅琳·特納夫人的身體反抗上。特納太太在萊辛頓長期殘暴地鞭打黑奴,不僅打黑人打得厲害,甚至把一名黑人小孩摔成了終身殘廢。在特納太太眼里,黑奴的身體是她進行馴服和奴役的客體。當特納太太把黑奴理查德鎖起來進行鞭打時,理查德沒有選擇沉默,沒有被動地接受白人的價值準則,而是選擇掙脫了墻上的鏈子,掐死了特納太太。面對特納太太凝視下的身體規(guī)訓,理查德的自衛(wèi)舉動雖然極端,但也從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黑人身體意識的覺醒。理查德用身體話語對種族壓迫和剝削做出了反抗,消解了凝視實施者特納太太的權力性,在抵御凌辱的過程中捍衛(wèi)了個人主體性。此時理查德的身體不再是白人凝視下被閹割的身體,而是主動性的、能動性的身體。
《國王的人馬》通過凱斯·馬斯頓的故事集中展現(xiàn)了南方的奴隸制對黑人身體的戕害。在白人的凝視下,黑人的身體被冷酷地馴服和宰割,喪失了身體話語權,個人主體性被解構。在種族勢力的極端壓迫下,極端的剝削激發(fā)了另一種結果的出現(xiàn),理查德身體意識的覺醒和反抗的姿態(tài)讓南方人看到了反擊來自白人階級權力凝視的力量,發(fā)出了控訴奴隸制的最響亮的聲音。
三.殘缺的身體:社會病態(tài)的指斥
喬納森·賽(Jonathan Hsy)在分析殘疾身體敘事時認為,“以殘疾驅動的文學作品,能夠通過身體將一個問題具體化,或者用身體溝通一個關于‘其他事物’的論點”。[8]文學里的殘疾,不再是殘疾本身,而是被賦予了豐富的社會、文化、倫理的意義的載體,關涉到個體、他者、乃至社會等多維關系網(wǎng)絡,涵蓋更廣泛的社會內容。
微觀層面上,殘疾涉及殘疾主體如何看待生命的苦難、探索生命存在的意義的問題。在小說《國王的人馬》中,喬治和他的妻子原本是馬戲團的高空雜技演員。由于表演時設備出現(xiàn)故障,他的妻子身亡了,喬治因此癱瘓。生活突發(fā)的意外不僅扼殺了喬治的婚姻,而且消解了喬治主體的完整性和部分的自主性。面對這種難以逾越的苦難,喬治并沒有向命運俯首稱臣,而是選擇用精神的豐盈書寫全新的生活篇章。他以過世的妻子為原型,設計了形態(tài)各異的天使藝術品,以此作為謀生的手段,也常常做禱告來緩解生活的苦楚。對于喬治來說,身體的殘疾并不宣告著生命的枯竭。喬治在用心感知生活的過程中重新找到了個體存在的意義。他直面生活的不可逆,承擔起生命的重量,以向死而生的姿態(tài)不斷地超越自我,在昂揚向上的精神世界里重塑自我的價值。
宏觀層面上,一方面,個人的殘疾也延展到了和他周圍世界的關系;另一方面,“當文學作品無法脫離社會文化語境而處于其中的時候,肉體就會在社會文化的巨大網(wǎng)絡中處于中心位置,身體符號則往往成為映射社會文化的一個窗口”[9],個人生活的失衡和價值取向也可以成為反觀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的一面鏡子。作為與身體異化的喬治相對應的“他者”,身體健全的艾立斯·伯登并沒有向他投去異樣的目光或者疏遠他。相反,艾立斯向喬治展示了深厚的群體關懷。他不僅把喬治帶回家,照顧他的飲食起居,而且在生活拮據(jù)的窘境下還全力支持喬治的藝術創(chuàng)作,幫助他重構自我的價值。艾立斯用關懷和美德把喬治再次帶入到了群體之中,沒有讓他因生理結構的問題被隔絕,被邊緣化。身殘志堅的喬治的浴火重生和作為“他者”的艾立斯的厚德載物具有深刻的隱喻意義,影射和指控了社會的精神糜爛和抨擊了日益淪喪的世風道德。小說中,面對生活的困境,一個又一個的人物選擇終結了自己的生命或者逃避,呈現(xiàn)出個體的脆弱性和精神世界的匱乏。鄧肯·特萊斯先生因為妻子的出軌而開槍自殺;莫緹墨·隆卓因為失去了高薪的工作而跳樓自殺;杰克·伯登因為童年的不幸曾一度信奉虛無主義。相對于喬治對生命可能性的探索,大多數(shù)人秉持著有失偏頗的的生命價值取向。在南方工業(yè)化快速發(fā)展的時代,物欲的橫流不僅削弱了南方人對精神世界的關注,甚至瓦解了他們基本的道德意識,違法亂紀、貪污腐敗之風盛行。因此,喬治和艾立斯對殘疾的身體的對話隱幽而又有力地控訴了社會的混亂失序和病態(tài)。
文學中的身體不僅具有豐富的文本內涵,而且兼具敘事的動力性?!拔覀冎車纳眢w以及我們與他們的關系總是社會化的具體的東西”[10]236,小說中人物的身體意象都打著歷史和文化的烙印,又以它特有的面貌映射宏大的社會內容,直指作家的情感和價值傾向。作為一名重農主義的追隨者,沃倫通過小說《國王的人馬》勾勒出千姿百態(tài)的身體意象,審視美國南方龐雜的社會問題,既控訴了蓄奴制的罪惡,又抨擊了資本工業(yè)文明下物欲的濫觴、縱欲和享樂主義的風靡和社會群體精神的癱瘓、道德的滑坡。小說以這種非常直觀又頗具隱喻性質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發(fā)出了對時代強有力的叩問,展示了作者強烈的反抗意識、對昔日傳統(tǒng)農耕文明的懷戀和真切的人文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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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