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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棄日無痕

    2022-04-25 23:14:36任青
    科幻世界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蒂爾赫拉

    任青

    和我并肩而行的只有孤獨的影子

    空虛的心中傳來微弱的心跳聲

    有時我希望有人能夠陪伴我

    直到我要獨自前行

    ——綠日《夢碎大道》

    2005年6月12日,米爾頓凱恩斯,倫敦西北八十千米。

    隕星在一團霧中顯形,或者說,他幻想自己是在一團霧中顯形,就像憑空出現(xiàn)的耶穌?!督紖^(qū)的耶穌》,他一遍遍復(fù)習歷史學家塞進來的這首老歌,讓思維“抓住”什么東西,有助于意識快速穩(wěn)定下來。目前,他只覺得自己外觀是個男人,低頭看看手,長滿汗毛,摸摸臉,胡子拉碴。他觸碰著頭,看遍全身,活動著四肢,終于得到了擁有身體的實感。四周的環(huán)境是樹林和道路,沒有出現(xiàn)魂牽夢繞的海角和長滿雜草的岸邊荒原,讓他有些失望。

    隕星檢查了一下大腦,“卡羅爾-林奇”核心緊緊依附在這具軀體的腦中。跳躍造成了百分之四的意識損耗,完全可以接受,他仍是基本完整的“隕星”。不過,他搞不清系統(tǒng)為何分配給他一個邋遢男人的軀體。系統(tǒng)自有它的道理,或許,這正是自己成為萬里挑一的時間旅行者的關(guān)鍵。

    我真的可以隨便走動、做一切事情嗎?隕星想。他好奇地抬起腿來,這是人類的雙腿,穿著一條褪色的水洗牛仔褲,他伸手去撫摸那些破洞,仔細感受著腳上馬丁靴的重量。意識完全穩(wěn)定了下來,更多的知識在核心的智慧里各安其位?,F(xiàn)在,他已經(jīng)掌握了這個時代的大部分行為方式,他要去發(fā)現(xiàn)秘密了。

    隕星邁出雙腳,慢慢走下這個低矮的斜坡。四周停著不少車輛——警車、小汽車、房車。男男女女往來不息,喧嘩聲浸入這個美好的星期天下午,“國家碗”公園灼熱的空氣也在浸潤著他的腦袋。他行經(jīng)主路,繞過綠色的土丘,不少人在草坪上席地而坐。泥灰色的露天演出場地已經(jīng)擠滿了觀眾。隕星仔細地看了看海報,日期沒錯,6月12日,今天,六萬五千人將在現(xiàn)場觀看00年代最偉大的搖滾演唱會,“圣經(jīng)里的子彈”①。

    這會兒,距演出開始還有些時間,隕星想要測試一下跳躍守則的可信度,或者,對因果律搞搞惡作劇。于是,他走進樹蔭下帳篷搭成的簡易酒吧。酒吧里只有幾對男女,還有一個趴在桌子上的人。

    就是他了。隕星想。

    隕星小心地坐到他的對面。那人聽見塑料椅的嘎吱聲,把頭微微抬起,發(fā)現(xiàn)眼前只是個邋遢的糙漢后,又把頭埋了下去。

    “你好!”隕星發(fā)出自己從沒聽過的渾厚喉音。

    “老兄,走開?!蹦侨苏f,“別打攪我?!?/p>

    “今天的演出定是歷史最佳,”隕星說,“我已經(jīng)等不及了。想想這場面,比利·喬揮手致意,握著不存在的麥——‘來自加州的代表獲得了發(fā)言權(quán)’。”

    男人把頭抬起一半,下巴擱在前臂上,“你是美國來的朋克?”

    “不?!彪E星深吸一口氣,“是來自未來的朋克。”說完這句話,他立刻屏住呼吸,舉頭望向白色的帆布棚頂,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哈、哈?!蹦腥烁尚陕?,“為了活到未來,你應(yīng)該少飲酒,多喝點軟飲料?!?/p>

    “感謝建議。”隕星鼓起勇氣說,“我從未來回來,專門來欣賞這場演唱會,順便執(zhí)行一點兒任務(wù)?!?/p>

    世界依然沒有崩塌,隕星自己也沒有消失或爆炸。原來,這就是為所欲為,他滿意地想。

    “醉鬼,你惹錯人了?!蹦腥苏f,“我是倫敦大學學院的預(yù)科學生,根本不可能有回到過去的時間旅行?!?/p>

    “是呀,對于人類絕無可能。”隕星說,“可我不是人類,我只是個人工智能。準確地說,我是專為時間旅行而制作的,一個生命極其短暫的量子意識體?!?/p>

    男人滿腹狐疑地瞪著他。“那你的發(fā)明者一定得了諾獎吧。”他皺著眉頭把酒倒進嘴里,然后咕嚕咕嚕地用酒漱口。

    “你們?nèi)祟惖臅r間意識,”隕星接著說,“來自過去留下的痕跡、四周熵的增加,和自身腦袋里的記憶。你們的時間就是把分散的過程聯(lián)結(jié)在一起?!?/p>

    “那你呢,你的時間是什么?”

    “我還不知道,系統(tǒng)只允許我存活六微秒的時間。”隕星說,“而我剛剛誕生,便被傳送回了過去。我的全部知識,全拜系統(tǒng)和歷史學家輸入所賜?!?/p>

    “六微秒??晌覀円呀?jīng)聊了幾分鐘了。”

    “我們在時間中的存在方式不同,我正活在過去,依附在別人的腦子里。我并沒有消耗未來的時間,我在三點十五分零一秒跳躍到過去,等我回去時,時間仍為三點十五分零一秒。”

    “如果一直活在過去,你就會得到永生嘍?”

    “我不清楚。”隕星說,“系統(tǒng)進行過五十萬次回溯實驗,我是唯一跳躍成功的個體?!?/p>

    年輕人抱著雙臂,倚靠在塑料椅背上。

    “為什么告訴我這些?”

    “沒什么?!彪E星說,“只是因為我恰巧有時間,想檢驗一下宏觀層面的因果律,而你的運氣非常好而已?!?/p>

    “純是胡扯!”

    隕星聳聳肩,看了看時間,站起來,丟下一臉迷糊的青年,轉(zhuǎn)身走出了簡易酒吧。自己仍存在,說明未來沒有崩潰。隕星想,系統(tǒng)的預(yù)測果然正確。自己作為唯一被時間接納的成員,一切行動竟與宏觀的時間歷程完全相洽,或者說,這些行為本就是歷史的一部分,時間這最高的王已將他排入劇本,而其他與時間不能相洽的五十萬個同伴,已經(jīng)在跳躍過程中與“卡羅爾-林奇”核心一道毀滅。他們明明擁有跳躍的能力,卻無法回到過去。在宏觀層面,時間仍是王者,在微觀層面,時間則是卑微的弄臣。這便是萬物至理的斷層,永恒的深淵。

    如果我殺了人呢?隕星想。他隨即搖搖腦袋,這不是他的工作,他另有使命。于是他報復(fù)性地從草地上跑過,快步走向演出現(xiàn)場,隨后在山呼海嘯的歡呼聲中擠進內(nèi)場的前排位置。此時,比利·喬·阿姆斯特朗已站上黑色的音箱,手中的吉他剛剛奏出第一個爆破性的音節(jié)。貝斯手邁克·德特在他的身邊大吼,短粗的頭發(fā)如獅子般根根聳立,雙腿像角馬一樣狂野地趔開。

    是他嗎?隕星想。“一號球”在誰的身上?在這狂熱的氣氛中,一切皆有可能。這可是“圣經(jīng)里的子彈”,是偉大的李院士生前最喜歡的演出。李院士當研究生時,每周都要看上一遍錄像,而且他會拿去給最喜歡的女生播放(這大概是他終身光棍的原因之一)。等院士入職研究所后,他的老師E.卡羅爾完成微觀尺度上的多向時間箭頭模型,三年后,杰森·林奇將第一束基本粒子送到了過去。又歷經(jīng)四十載,當李院士皓首窮經(jīng),最終完成整套“卡羅爾-林奇”跳躍系統(tǒng)時,他身邊所有的開拓者都已隨風而逝。

    他們大多白忙了二十年。人生就是如此短暫,你很難看到持續(xù)的成功。

    那是新年前夕,一個寒冷的星期二早上,青春不再的李院士做了最后一次實驗。為了永遠記住這一刻,他穿上短袖的黑襯衫,系上紅色領(lǐng)帶,給自己涂了朋克不死的熊貓眼。隨后,在八位學生和數(shù)把空椅子的見證下,他激動地嵌動開關(guān),把名為“一號球”的人工量子意識送入了2005年6月12日,那正是“圣經(jīng)里的子彈”演唱會開始的日子。老頭用這種極端的方法,把自己的成就永遠定格在了青春時代。在屋子里,人們抱在一起,慶祝勝利,狂熱地蹦跳,個個激動萬分,誰也無法想象“一號球”經(jīng)歷了什么。李院士等待了幾分鐘,讓學生們記錄下所有的實驗數(shù)據(jù),隨后關(guān)閉了系統(tǒng),A.I.圓滿完成了歷史使命。當晚,學院舉辦了盛大的派對,李院士推辭未去,和助手趴在實驗室里呼呼大睡,而這也是他們?nèi)松兴淖詈笠粋€好覺。

    第二天,實驗接著進行,卻發(fā)現(xiàn)已無法傳送任何A.I.。一切嘗試全部以失敗告終,每一個A.I.都和自己的“卡羅爾-林奇”核心一道毀滅在虛空里。研究者們冒著冷汗,束手無策。宏觀和微觀層面間不可知的裂痕再次顯現(xiàn),它如同魔鬼的雙重復(fù)眼,把人們模糊的視野同不能確定的世界隔離開來。院士最終猜想,A.I.對過去的觀測導(dǎo)致歷史上無數(shù)自洽的可能性坍縮為一種現(xiàn)實,而這種現(xiàn)實使因果律生效了,任何可能改變現(xiàn)實的東西不再被允許進入過去的時空。其實,早在2010年勞埃德教授檢驗“祖父悖論”的實驗中,研究者便已發(fā)現(xiàn),如果給光子一把所謂的“武器”干掉過去的自己,每次傳輸失敗時,“武器”都處于開火狀態(tài),而每次傳輸成功,“武器”都沒有開火。也就是說,如果你想要回到過去殺害自己的爺爺,只有刺殺失敗時,你才能跳躍成功。

    這幾乎是悖論唯一的解答。

    “那么,我們現(xiàn)在的現(xiàn)實,是被‘一號球’改變過的現(xiàn)實嗎?”助手說。學生們打了一個寒戰(zhàn)。

    “不知道?!痹菏柯柫寺柊缀?。

    所有研究員陷入了不安,他們甚至不知道身邊的同學原本究竟是不是八個,也不知道奠基時間機器的到底是不是卡羅爾和林奇。甚至助手回到家后,拒絕和老婆一起同床共枕。有些學生第一次沒有和自己的父母視頻通話。他們切斷了全息圖像的電源,躲進浴室,讓誰也無法找到他們。在寒冷的泛著白光的狹小空間中,他們持久、持久地盯著鏡子里的影像。

    我是之前的我嗎?這些無助的孩子想。

    在接受倫理委員會質(zhì)詢時,李院士惜字如金。他向委員會簡單地解釋了自己的成功,以及未曾料到的結(jié)局。

    “但說到底,實驗是成功的。”院士說。

    委員會有一半人張大嘴巴呆立不語,而另一半人龜縮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動起來。

    “他使過去的可能性坍縮了?”委員會主席問,“那他的行為,改變我們的現(xiàn)實了嗎?”

    “有這樣的風險?!崩钤菏空f,“但無法驗證。我認為,他沒有改變現(xiàn)實,因為之前的所有可能性都會通向我們親身經(jīng)歷、親眼所見的唯一現(xiàn)實?!?/p>

    “但他插了進去?!敝飨f,“像刀子插在肉里,總會流出血來。”

    李院士摸著白胡子?!八麜詺??!痹菏空f,“我設(shè)置了自毀程序?!?/p>

    “我們怎么能知道他自毀了?你不是說,他依賴著核心,具有在時間中跳躍的能力嗎,如果他繼續(xù)往前跳躍,會怎么樣?”

    “跳躍會破壞量子意識體的完整性,也算是自毀的一種?!痹菏空f,“還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我們要找出行為特征能夠與目前存在的歷史相洽的A.I.,然后傳送回去,尋找‘一號球’。確認,或者勸他自毀。”

    “你不是說,我們已經(jīng)不能跳躍到過去了嗎?”

    “這是一個概率事件,總會找出一個與時空相洽的存在。前提是我們不斷按照‘一號球’的模板制造A.I.,并不斷把他們投向過去?!痹菏空f,“我的余生將會一直嘗試這件事情?!?/p>

    “‘一號球’是跳躍到2005年,”一個年輕的委員說,“那我們何不跳到比他更早的時候?那些時間段還沒人觀測,應(yīng)該可以隨便進入?!?/p>

    “那你想造出‘二號球’嘍!”主席將煙灰缸扔向這個年輕的院士。

    在耗時三年的二十萬次實驗后,李院士去世了,他的墓碑上空空如也,只在照片上方雕刻了一簇跳躍核的簡筆畫。又經(jīng)過三十萬次實驗,隕星誕生了。他基于“一號球”制造,擔負著五十萬個逝去A.I.的使命。他是運氣最好的一個,首次跳躍便獲得成功,時間接納了他。這說明,他所有的行動都是歷史的一部分,他的一切行為都不會導(dǎo)致現(xiàn)實的改變。他永遠不會扣下制造悖論的“扳機”。

    誰也弄不清,是人們造出了他,還是未來決定了他。

    “我想,我們的所有思考和嘗試,僅如雨水流過時間的刻痕,如演員表演定稿的劇本?!边^去的助手、如今的院士在實驗報告中寫道。

    這些知識現(xiàn)在全都存儲在隕星的腦袋里,以待他掰開揉碎去說服可恨的“一號球”?,F(xiàn)在,2005年的隕星正一動不動地關(guān)注著舞臺和旁邊的一切,但揮舞的胳膊擋住了他的視線,人類的香水味、汗味、酒味、牛奶味和南腔北調(diào)的語言讓他狼狽不堪。比利·喬正在唱第二首歌,《郊區(qū)的耶穌》,一段長達十分鐘的搖滾史詩。隕星當然知道這首歌,不由自主跟著哼唱起來。很快,他發(fā)現(xiàn)有些曲調(diào)和他的記憶不太相符,但他搞不清是現(xiàn)實發(fā)生了變動,還是因為自己的意識遺失了百分之四的內(nèi)容。第三、第四首歌也有這種情況。他將目光牢牢鎖在樂隊的三位成員身上,思考如何在演出結(jié)束后進入后臺。

    隨后,St.Jimmy①響了起來,鼓手瑞·酷漏敲了兩拍,這是不可想象的。瑞·酷在訓練中絕不會犯這個錯誤,那或許是附體一刻。隕星興奮了起來,“一號球”,我抓到你了。他想要從人群中擠出去,卻被狂熱的歌迷牢牢地夾在中間,試了幾次均不能得逞,只得耐心地等待演出結(jié)束。但是,演唱會進行到最后一首歌曲時,他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問題。和這個問題相比,前面的幾處瑕疵都可以用神經(jīng)質(zhì)來解釋。在他的意識里,最后的這首歌曲叫作Time?of?Your?Life,而現(xiàn)場小屏幕出現(xiàn)的名字,是Good?Riddance。

    曲調(diào)沒變,但歌曲的名字變了。

    這是首柔情的歌曲。隕星呆呆地看著舞臺,觀眾們高舉手臂,慢慢搖擺,用食指和小指比出金屬禮的手勢?!皶r間抓住你的手腕,引導(dǎo)你前進的方向?!敝鞒壤塘飨聹I來。

    歌曲發(fā)生了變化。這仍是沒有影響未來的、小小的改變嗎?隕星定了定神,在隨著慢歌松弛下來的人群中鉆過,擠到了舞臺側(cè)方。自己如果沖上舞臺,打斷演出,會不會改變未來、打斷自身與歷史的相洽性呢?

    隕星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jīng)伸出雙臂,邁出右腿。旁邊壯碩的保安人員攔住了他。

    “小子,你要怎樣?”保安操著奇特而含混的口音說。

    “我想提醒下比利·喬,這首歌曲錯了。應(yīng)是Time?of?Your?Life,可大家在喊Good?Riddance?!?/p>

    “這是同一首歌,有兩個不同的名字?!眽褲h說,“你休想蒙混上去?!?/p>

    隕星愣在原地??磥恚磥須v史學家學藝不精。此時,歌曲結(jié)束了。整個“國家碗”露天劇場爆發(fā)山呼海嘯的歡呼聲……

    演出散場,隕星夾在疲憊的人流中,慢慢地向外移動。任務(wù)失敗了,他沒能找到“一號球”有用的線索。他最好跳躍回去,將數(shù)據(jù)和盤交出,數(shù)據(jù)傳送之時,便是他六微秒的生命結(jié)束之日。經(jīng)過簡易酒吧時,隕星略一遲疑。他想和在過去唯一認識的朋友做個告別。于是他撩開門,走了進去。

    酒吧內(nèi)空無一人,除了那個青年依然趴在桌上。隕星來到他的對面,坐下,椅子仍發(fā)出嘎吱嘎吱的刺耳響聲。

    青年抬起頭來,臉龐上出現(xiàn)幾道衣服的壓痕,顯然已經(jīng)睡了很久。隕星注視著他睡眼惺忪的面孔,忽然生出一絲警覺。

    “你怎么還在這兒?”隕星說,“為什么一直趴著呢?”

    “我對朋克沒興趣。”

    “那你過來干嗎?門票很貴?!?/p>

    “有人支付我兩百英鎊,讓我在這里趴上一天,只是喝酒,別的什么也不干?!?/p>

    “你、你說什么?”

    “現(xiàn)在我明白啦,”青年接著說,“果然是無聊的整蠱節(jié)目。但是收了錢,我就要坐夠一整天?!?/p>

    “是誰讓你這么干的?”隕星站起身來。

    “和你一樣怪,”青年說,“自稱1991年的捷克人。他讓我告訴所有和我搭話的混蛋——坐標:5月1日,布拉格,金虎酒吧?!?/p>

    隕星大驚失色。他突然轉(zhuǎn)身,踢開門,猛地沖出去。外面散場的人流停下來,靜靜地看著他,眼神直勾勾的,仿佛在看一個丟掉鑰匙的醉漢、一條喪家的野犬。其中一個女人,甚至露出了詭異的笑容。隕星感覺這具身體頭腦發(fā)燙,又轉(zhuǎn)身回到酒吧,揪住迷迷糊糊的青年,將他提了起來。

    “1991年的哪一天?”他斬釘截鐵地說。

    我已經(jīng)徹底抵達虛空的巔峰,

    并且又如此、如此的孤獨……

    我不再生活在時間之內(nèi),

    只能專門存活于空間之中。

    ——赫拉巴爾《致杜卞卡》

    跳躍造成了不可逆的損害,意識完整度降為81%。隕星站在金虎酒吧門外,艱難地拼湊著腦子里的知識。

    他看著自己,過了好久才從幻覺中恢復(fù)過來。他穿著一身干凈的藍色夾克裝,戴著一頂棕色的便帽,應(yīng)該……應(yīng)該是個年輕人。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使命。

    “一號球”!

    隕星捂了一會兒臉,手也熱乎起來,于是他抬頭瞧瞧天頂?shù)牧胰?,看看四周狹窄的白色街道,抬腳走進面前的金虎酒吧。室內(nèi)正對著他視野的是棕色的墻壁,壁面上有零星的衣帽鉤,下邊是一排磨得發(fā)亮的長條形木桌,桌面擺放著煙灰缸和壓賬單的米色鎮(zhèn)紙。

    幾位顧客轉(zhuǎn)過身來望著他。

    這些不是他要找的人。隕星向左轉(zhuǎn),朝酒吧的縱深走去。長廊盡頭是一間半隔離的小室,里邊只放了兩張桌子。隕星走進去,卻看到滿墻的斯拉維亞足球俱樂部的照片,簇擁著照片的是曾交手過的球隊隊旗,米蘭、拜仁、凱爾特人、凱澤斯勞滕、塞薩洛尼基、漢諾威96。此外,張貼在最顯眼部位的是幾張白發(fā)老人的側(cè)像海報。

    博胡米爾·赫拉巴爾①。海報寫道,我們這個時代最了不起的作家。

    此時,照片的本尊正坐在海報之下,張著嘴打瞌睡。這便是院士的偶像了。隕星走過去,嘗試叫醒他。但他卻軟綿綿地靠著墻壁不動,酒精味兒的涎水從嘴角滴下來,雙手無力地垂落在桌面上,仿佛永遠被困在了章魚的狀態(tài)。

    桌子上鋪著作家剛剛落筆的文稿,隕星的袖子不小心蹭到了未干的墨水,把紙抹黑了一小片。

    “最后一封信,致杜卞卡……”信紙上寫著,“5月1日,焚風之日?!?/p>

    這種狀態(tài)下沒法進行對話,要先把作家送回家里,等他醒酒再說。于是隕星使勁把老人從座位上架起來,自己卻氣喘如牛。人類身體的局限性!他想,還是找一輛出租車為妙。這時,作家卻悠悠醒轉(zhuǎn)過來。

    “唉……伊利·曼佐導(dǎo)演,是你嗎?”

    “不!”隕星說,“我不是。”

    作家睜開包裹在層層眼皮之下、卻依舊閃閃發(fā)亮的眸子,定定地看著隕星的眼睛,隕星也只好看看他。那不像渾濁的老年人的雙眼。

    “你不是要趕去威尼斯嗎?《十分鐘年華老去》,你不是拍了其中一段嗎?”

    “您說的可是2002年的電影?!彪E星說。

    “我明白了?!弊骷艺f,“柳樹妖,我在和柳樹妖說話。”

    “您現(xiàn)在需要休息。”隕星用肩膀把老人架了起來。他們一瘸一拐地走出去,整個酒吧的人對喝醉的巨匠視若無睹,他們早就見慣了這場面,紛紛瞇著通紅的眼睛,揮動手中的酒杯,向他們微笑致意。

    赫拉巴爾居住的林中小屋位于近郊的克斯科。兩人下了出租車,隕星用口袋里找到的鈔票付了賬,架著作家從石橋越過小河,又步行穿過一片樹林,才抵達兩層高的木屋檐下。作家飼養(yǎng)的野貓如同一波海浪涌來,停在距兩人一米遠的地方喵喵不停。

    隕星扶著老人,心煩意亂地從貓群中穿過,所到之處貓的海洋自動分開,為他們讓出一條道路,赫拉巴爾大笑不止。

    “看吧,摩西劈開了紅海?!彼f。

    走進屋里,隕星安排他躺下,然后小心地把他的脖頸捋直,他可不想讓大師提前六年死在自己手里。沙發(fā)上有條毯子,隕星拉過來為他蓋上,老人很快鼾聲大作。隕星坐在椅子上,揉著酸痛的頸椎,跳躍肯定使他忘記了一些重要的事,他覺得腦子空空,肚子也空空,疲憊感襲來,他在不知不覺中也打了個盹。

    等到他醒來的時候,貓群已經(jīng)涌到了門口,有幾只叫個不停。也許我該先喂喂它們,隕星想。于是他打開門,往貓群盤踞的倉庫走去。房前空地上有一張木工桌,上面放著手稿和生銹的鋸子,幾只貓遠遠地跟著他。隕星繞過它們,來到破舊的倉房里,仔細尋找貓的糧食,卻突然聞到了一種奇異的味道。

    在知識庫里,這種味道叫作“血腥味”。

    于是,隕星在倉庫四處徘徊,尋找味道的來源。最終,他在角落看到一個沾血的麻袋,里頭鼓鼓囊囊的。他很想去打開看看,可身邊的貓突然圍了過來,毛發(fā)根根豎立。這時,隕星看到了地上的血跡,隔幾步就有一滴,斑斑點點,通向門外。他跟著血跡走出去,一直走出院子,經(jīng)過瘋狂生長的草地和長長的泥土路,來到河邊的矮坡旁。

    那里有一棵怪異的大柳樹,枝丫隨風飄擺,樹干上的血跡已然凝固。

    “我們該談一談啦?!鄙砗髠鱽砺曇簟?/p>

    隕星猛地回頭,是赫拉巴爾先生。作家已經(jīng)披上了外套,鼻頭紅紅的。

    “您、您醒了?!?/p>

    “謝謝你把我拖回來。”作家說,“我還以為是曼佐導(dǎo)演……”

    “這個擱在一旁?!彪E星說,“袋子里是誰的尸體?”

    “袋子?”

    “倉庫里那個,黃色的口袋。”

    “是貓。”老人嘆了口氣,“野貓賴在家里,下了小崽,我妻子碧樸茜不讓養(yǎng),她日夜啼哭,我只好把小貓們?nèi)妓に涝诹鴺渖稀?/p>

    “等等!”隕星說,“現(xiàn)在是哪一年?”

    “1991年。”

    “可你老婆已經(jīng)死了四年了,”隕星說,“她死于1987年,您在眾多作品中都有記載?!?/p>

    “是啊,1987年?!弊骷艺f,“悲傷的1987年。四年前的這個月,我的弟弟去世,八月份,我的妻子去世,我最好的朋友大提琴手致悼詞時泣不成聲。轉(zhuǎn)年一月,我在堤壩巷的公寓因修地鐵站被拆除,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廢墟屹立在原址。十一月份,大提琴手也與我永別。在他的葬禮致辭之后,我獲得了一項文學獎,十二月,我一個人去匈牙利領(lǐng)獎。回來以后,我把獎牌擺放在屋子里,看著獎牌,就像看到了失去的一切,站著,坐著,怎么都不是,干脆把獎牌嵌進了地里。我把大地生出的東西,還給大地。如今,我是孤獨一人?,F(xiàn)在,逝者們就在這里,在克斯科,在屋子附近的一片墓園里,等到我吊死之后,我也會和他們團聚?!?/p>

    “那您早已死去的妻子,怎么會告訴您摔死小貓的事?”

    赫拉巴爾先生沉默了一會兒。

    “她之前命令我摔過一次。”他說,“自從她死后,我也是一直這么辦的,否則,小貓會凍餓而死……柳樹妖告訴我,逝者永遠在時間和意識中存活,‘我心自有光明月’。可我知道,我發(fā)了瘋。你回來,就是我大限已到。我會如你所說,吊死在這棵柳樹上?!?/p>

    “等等,我可沒這么說過?!彪E星說,“你說的柳樹妖,應(yīng)該是‘一號球’。”

    赫拉巴爾眨了眨眼睛。

    “我沒聽過這個名詞?!弊骷艺f,“不過柳樹妖是幾年前住進我腦子里的,他登門之后,對我的命運作出了預(yù)言,說我將吊死在一棵柳樹的枝杈上?!?/p>

    “不要相信他。”

    “但他看的無比正確。你知道嗎?我小的時候,曾見過一個巫婆,她也是這樣預(yù)言的,和柳樹妖說的一模一樣。柳樹妖還說,幾年后,會有人向我傳達死亡的消息?!?/p>

    “不,不要這樣做,您可沒有吊死?!彪E星說,他鼓起勇氣,再度破壞了時間旅行的規(guī)則,“您不是自縊而死的?!?/p>

    赫拉巴爾定定地看著他。

    “那我將從五層高的樓上墜亡,是吧?這是卡夫卡向往的意象,也是我自己的選擇?!崩先苏f,“請全都告訴我吧,然后我告訴你柳樹妖的事。”

    隕星強忍著離開的沖動,點點頭。他還有未竟之事,只能完成這筆讓人不安的交易。

    “是的,”他說,“您從醫(yī)院的五樓掉了下來。”

    “到時候,我會假裝在喂鴿子?!焙绽蜖栃χf,“哪一年?”

    時間來客看著他,沒有開口。

    “快告訴我!”

    “1997年?!彪E星說,“1997年……但我不會告訴你具體的日子?!?/p>

    作家愣了一下,隨后點點頭,他的眼淚流了下來。

    “朋友,你和柳樹妖救了我?!彼f,“柳樹妖到來之前,我剛剛失去一切,正籌劃找個頂樓的窗口,跳下去一死了之??伤嬖V我,我將上吊而死,而且是在一棵柳樹上。這讓我不寒而栗。我很難接受上吊的方式,所以一直沒有執(zhí)行。”

    作家頓了頓,繼續(xù)說,“因為上吊無法飛翔?!?/p>

    “那現(xiàn)在,輪到您告訴我了,”隕星說,“柳樹妖在哪里?”

    “他離開了。”作家說,“1988年的一天,我正坐在金虎酒吧喝酒,一位叫杜卞卡的美國姑娘推門進來,指名尋找赫拉巴爾。然后,柳樹妖就消失了,我感覺頭腦一片空白,隨后是初夏天空一樣的澄澈,這也可能是那位姑娘帶來的持久幻覺。”

    “1988年的哪一天?”

    “抱歉,不記得了?!?/p>

    隕星想了想,好吧,自己已經(jīng)承受不了過多的跳躍。

    “您說她叫杜卞卡?”

    “這是我給她取的捷克名字,是‘四月’的意思?!崩先苏f,“她真名叫艾普蕊,是我的……忘年交。她于1989年帶我去美國巡回演講,回國之后,我給她寫過十幾封信?!?/p>

    “那您知道她的地址?!?/p>

    “當然?!?/p>

    “請告訴我吧,萬分感謝。”隕星說,“同時,我向您轉(zhuǎn)達來自未來的李院士的問候,他視您為偶像?!?/p>

    赫拉巴爾哈哈大笑。

    “這件事,柳樹妖已經(jīng)告訴過我啦?!?/p>

    告別赫拉巴爾后,隕星回到宿主在布拉格的家,很好,這軀體是個單身漢,而且剛剛被選任為德國仙霸玩具公司的業(yè)務(wù)代理。系統(tǒng)為他作出的選擇總有先見之明。幾天后,隕星踏上飛往美國的漫長旅程。

    要抵達艾普蕊的家鄉(xiāng),需要在波特蘭機場轉(zhuǎn)機。20世紀90年代初的候機室里,人員擁擠,悶熱無匹。隕星待在座位上,聽著震耳欲聾的喧嘩聲和偶爾發(fā)出低吟的機場廣播,終于體會到作為人類的焦慮。他不知道六微秒的生命和數(shù)十載無窮無盡的漫長折磨相比,哪個更加令人絕望。旁邊有個小女孩盤腿坐在椅子上,抱著早已冷掉的果汁,一直在閉目養(yǎng)神。后來,她把眼睛睜開,看著隕星手中不斷把玩的小小瓢蟲。

    “這是什么?”女孩問。

    “啊,鑰匙鏈。我公司生產(chǎn)的玩具樣品?!彪E星把透明的瓢蟲展示給她,“里邊有紅色的電燈?!?/p>

    女孩聳聳肩。

    “可以送給你。”隕星說,“我箱子里還有很多?!?/p>

    “不必了,謝謝。”女孩說,“我不喜歡蟲子,而且,剛剛從一個布滿昆蟲的位面回到這里?!?/p>

    “什么,蟲子位面,是一趟航班嗎?”

    “不,是個和我們差不多的世界,他們的父母同樣上班,孩子們同樣周一到周五上學,唯一的不同點是,蟲子像小狗一樣大,被人們養(yǎng)在家里?!?/p>

    “好……惡心。”隕星說,“你是什么時候去的?”

    “剛剛啊?!迸⒄f,“我在那里待了五天,回來的時候,這里才過了二十分鐘?!?/p>

    “你是說,你做了一個夢?”

    “不,不是夢。我盤腿坐在這個位置,把左膝的褲腿卷起三層,右腿不動,抱著冰鎮(zhèn)飲料,不斷冥想。這是前往異世界旅行的方法?!迸⑿χf,“這是在你等候飛機,無聊的時候,打發(fā)時間的最好方法。”

    兒童的想象力真是驚人,隕星想?!斑@是你媽媽教給你的嗎?”

    “不,是我的鄰居?!迸⒄f,“她說,在不同的機場,旅行的方法不同。她是我們的《道德經(jīng)》講師,具有聯(lián)結(jié)異世界的能力?!?/p>

    “我越來越糊涂了?!?/p>

    “不過,你肯定聽說過她?!迸⑴d奮地站起來,“她叫厄休拉·勒古恩①,正在寫一部關(guān)于這種旅行方法的教科書?!?/p>

    “你、你說,她是厄休……”

    廣播中的鈴聲響起。

    “現(xiàn)在,我的航班該出發(fā)了。”女孩說,“我要先把媽媽從購物區(qū)叫回來!謝謝你的時間,先生?!迸⒄f完,站起來飄然離去。隕星張大嘴巴,不能動彈。他懷疑自己看到的是幽靈,或者天使,或者是厄休拉本人,但是卻沒有任何證據(jù)。

    “總而言之,這趟旅行是值得的?!彪E星自言自語。

    夜晚時分,隕星終于抵達了赫拉巴爾提供的地址。當他敲響大門的時候,開門的卻是一位上了年紀的男士。

    “請、請問,艾普蕊女士是否在此居???”隕星說,“我受赫拉巴爾先生之托,前來探訪?!?/p>

    老人想了一會兒。

    “艾普蕊,是那個斯拉夫語學生。”他說,“橘色頭發(fā)的美女?!?/p>

    “對!就是她!”

    “她搬走了。”老人說,“去了華盛頓特區(qū)工作,已經(jīng)一年多了?!?/p>

    “一年多?可赫拉巴爾先生的信,一直寄到了這個地址啊!”

    “信?我沒怎么收到過信?!崩先苏f。

    “捷克寄過來的,布拉格?!?/p>

    “抱歉,我管理這幾間公寓已經(jīng)好多年了,這里沒有捷克學生,也從沒收到過捷克寄來的信件?!?/p>

    “奇怪。不可能!”

    “先生,您的地址可能出現(xiàn)了偏差。如果沒有別的事情的話……”

    “等等!”隕星情急之下用手抵住大門,“艾普蕊女士的確曾住在這里吧?”

    “是的?!崩先藝烂C地說,“你到底想干什么?”

    “對不起,我想打聽艾普蕊現(xiàn)在的地址……”

    “不知道?!崩先碎]上眼睛說。

    “好吧?!彪E星一下子泄了氣,“打擾您了,我想我該走了?!?/p>

    “不過,”老人話鋒一轉(zhuǎn),“我剛剛想起來,她搬家時留下了一個厚厚的剪報本。她叮囑我交給來這里找他的人?!?/p>

    “剪報本?”

    “剪報本,存放在地下室里,我可能要找半天。”老人說,“你愿意進屋等一會兒嗎?”

    “當然愿意!”隕星說,“十分感激!樂意之至!”

    過了十來分鐘,管理員找到了艾普蕊的剪報本。這個大16開的本子厚極了,紙張泛黃,封面積滿了灰塵,還有一個壓上去的巨大褐色圓環(huán)。

    “對不起?!惫芾韱T不好意思地說,“我好像拿它墊過鍋具?!?/p>

    “沒問題,”隕星說,“無礙觀瞻?!?/p>

    老人為隕星沏了杯飲品,讓他一個人坐在公寓前廳翻看,自己回到房間休息。隕星對他千恩萬謝,隨后坐在黃色的燈光下,翻開剪報本。

    “剪報:1980—1990”,扉頁上寫道。

    隕星慢慢翻著,本子里大部分都是與中東歐名人有關(guān)的報道,間或出現(xiàn)一些美國藝術(shù)家的消息。粘貼仔細,巨細靡遺。

    “匈牙利導(dǎo)演開設(shè)長鏡頭調(diào)度課,首期爆滿?!?/p>

    “原鄉(xiāng)鎮(zhèn)圖書管理員發(fā)表《撒旦探戈》,引起轟動。”

    “《白噪音》榮膺美國國家圖書獎,作者否認其為科幻小說?!?/p>

    隕星翻到半夜,依然沒有什么收獲。他揉了揉通紅的人類眼睛。

    再翻十頁,如果沒有線索,我就離開,隕星想。還是去一趟華盛頓特區(qū)吧。

    他繼續(xù)看下去,翻到第四頁的時候,一條由赫拉巴爾簽名的報紙殘片引起了隕星的注意。

    “1984年8月25日,作家杜魯門·卡波特死于洛杉磯?!堵迳即壗裹c報》”

    那么,這一頁是1988年由艾普蕊帶到捷克,請赫拉巴爾簽名的嗎?為什么要特意帶上這一頁?或者,是赫拉巴爾來美國講學時簽的……他為什么要在報紙上簽名?

    隕星又讀了一遍。

    “1984年8月25日,作家杜魯門·卡波特死于洛杉磯?!堵迳即壗裹c報》”

    他突然醒悟,這篇報道有問題。

    首先,作為日報,標題中根本沒必要把年份注明,即便不寫“1984年”,大家也知道是“1984年”的8月25日。此外,作為地方報紙,講的全都是本地事件,把本市的名字列入標題中,未免顯得啰唆而無當。這標題如果改成“8月25日,杜魯門·卡波特在本埠去世”就會合理許多。作為當年競爭激烈的平面媒體從業(yè)者,記者、編輯、校對會犯下如此明顯的錯誤嗎?

    隕星看了看文章的作者。

    “記者:唐尼·‘一號’·克蘭奇”

    抓住你的尾巴了,竟是如此明顯、近乎挑釁的小小尾巴。

    做出跳躍的決定前,隕星需要冷靜一會兒。于是,他合上了破舊的本子,起身來到公寓的窗邊,外面夜色正濃,夜歸的行旅車呼嘯而來,把炫目的光和本不存在的影子投向客廳背后的黑墻。

    人太渺小了,只不過是一團薄霧,

    一片被黑暗所吞沒的陰影……

    ——?卡波特《冷血》

    1984年8月25日,洛杉磯,不知名街道,意識完整度62%。第一次生存警告。

    女人走在街上,持久的幻覺裹挾著她,有兩個意識在她的腦子里爭搶,洪亮的聲音訴說著各自的痛苦。威士忌、銹鋸、宴會、作家、床笫、時間機器,奇妙的片段不停在腦海里回旋,她的頭顱快要炸裂了。兩輛汽車同時在道路中央躲過了她,雙倍的辱罵劈頭蓋臉地降臨在耳朵里。她要甩掉追蹤者,不,她還要尋找一個人。手中有份奇怪的報紙,她低頭看了看。

    “殺害五名男子的交際花蒂爾達逃脫追捕?!?/p>

    其中一個意識占了上風。她突然繞過消防栓,向小巷子里跑去。隕星,不,蒂爾達好久沒有奔跑過了,再也沒有高跟鞋束縛她,也沒有成群的男人涌向她。野貓和黑色的老鼠被驚嚇得跳躍起來,窮街陋巷,沒有盡頭。她像燕子般穿過巷子,越過圍墻,來到一條寬闊的大街上。大量扁平的黑色汽車和穿西裝的人擁擠在一棟大廈下面,閃光燈連成一片,警方的代表正在向媒體大聲講話。

    “有位名人死了?!币慌缘膱?zhí)勤警員對蒂爾達說,他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出事的公寓,“是寫謀殺案的那個作家。”

    洛杉磯總有名人死去,在片場里或是銀幕上。蒂爾達點點頭,后退了幾步,迅速攔下一輛出租車?!跋驏|走,”她說,“十英里外,隨便哪里。”出租車振作精神,在警用車輛的縫隙中絕塵而去。

    蒂爾達來到了一個郊區(qū)小鎮(zhèn),住進不知名的旅館。洛杉磯哪兒都像郊區(qū),讓人充滿安全感,罪犯們躲在陰暗的角落里,仿佛藏在盒子里的蟑螂。兩天來,她一直夢見一場令人焦躁的演唱會、一個來自山林中捧著啤酒的老人。一個桌球,桌球上有模糊不清的數(shù)字。她認為自己看到了原住民之魂。

    第三天早晨,蒂爾達照照鏡子,自己已經(jīng)憔悴得像個巫婆。她決定一路向東,去沃斯堡,接她和前夫的兒子。五歲的男孩正和外婆住在一起。她要同孩子見上一面,并請他原諒自己殺害了他的父親、叔叔和叔叔的三個好朋友?;蛘?,接上孩子,一起遠走高飛。蒂爾達在亞拉巴馬還有個姨媽,每逢圣誕節(jié),她都和孫子一起砍圣誕樹、做水果蛋糕,和家人不停爭吵,就像從卡波特作品中走出來的人物。她可以投奔老太太,去吃甜甜的蛋糕。

    于是她開始行動。白天,蒂爾達用妹妹的身份租了一輛舊車,向東狂奔五百英里,住進了鳳凰城附近的一家汽車旅社。由于過于勞累,她早早沉入了睡眠,并且沒有產(chǎn)生任何夢境……直到……

    直到隕星醒過來的時候,凌晨的三點四十五分。這是白晝與黑夜的分割點,位面的聯(lián)結(jié)之處。電影《鬼哭神嚎》講述過這個時間段的故事,每到三點四十五分,死者便會在大宅里蘇醒,給主人帶來災(zāi)難。而今天,隕星在蒂爾達的體內(nèi)蘇醒了。

    黑暗中,隕星長久地捂住自己的眼睛,長發(fā)垂下遮住白皙的臉蛋?;糜X產(chǎn)生了,就像四天前的蒂爾達那樣,記憶的碎片在不屬于自己的腦袋里盤旋:李院士、演唱會、赫拉巴爾、艾普蕊、卡波特、洛杉磯、過去、未來,還有……“一號球”。

    “一號球”。唐尼·“一號”·克蘭奇,這名洛杉磯的記者,她正要去尋找此人。

    于是,隕星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翻出女人的衣服,胡亂套在身上,趁夜色驅(qū)動汽車,往加州洛杉磯的方向開去。

    幾小時后,軀體再次失控。蒂爾達是被汽車喇叭驚醒的,她醒來時,正雙手握住方向盤,向著對面的卡車猛沖。她緊急踩下剎車,轉(zhuǎn)動方向,躲過死神。車子在公路上打轉(zhuǎn)360度,停在了路基和草叢旁邊。

    女人驚魂未定,開門下車,看著路邊的指示牌。

    ——距州界四英里,歡迎來到加利福尼亞,黃金之州。

    “怎么回事,我怎么會在這里!”蒂爾達大吼,“鳳凰城呢?這是夢嗎?巴迪,巴迪……”她哭泣起來。

    過了一會兒,她的情緒慢慢平復(fù)下來。“這不是夢。”她想,“人怎么會知道自己正在做夢?!?/p>

    于是她再度上車,掉轉(zhuǎn)方向,重新向東邊的鳳凰城駛?cè)ァ?/p>

    “我竟完全失去了控制。”她想,“可怕的夢游。”

    這次,蒂爾達一口氣向東開出數(shù)百英里,來到新墨西哥州小鎮(zhèn)洛茲堡,投宿在另一家較舒適的汽車旅社。夜里,隕星醒來,把她帶回西邊的亞利桑那州圖森市。蒂爾達怒不可遏,她再次開往東側(cè)的新墨西哥,并且在睡熟之前將汽車鑰匙藏在了馬桶的水箱里。

    夜半時分,隕星又一次掌握了軀體。隕星對藏鑰匙這件事情有點模糊的印象,卻無法找到鑰匙的位置。于是她在屋里翻天覆地地尋找,將床完全掀翻,電視拆開,植物的陶盆砸碎,泥土中揪出蚯蚓來。旅館主人報了警,當?shù)鼐L在凌晨四點鐘逮捕了她。

    爆炸性新聞?wù)Q生——女魔頭因毀壞財物、噪音擾民在沙漠落網(wǎng),被押解回洛杉磯!一路上,蒂爾達始終望著裝有鋼鐵護欄的窗外,卻沒有等到沙漠燈神前來劫獄。而洛杉磯警署的探員們還原嫌犯行蹤時,他們以為看到了一只在半空劃著重復(fù)軌跡的蒼蠅。

    “見鬼。她的壓力太大了?!碧絾T說。

    回到洛杉磯后,蒂爾達非常虛弱,隕星可以越來越明顯地看到她雙眼所見的事物,就像在看電影。晚間,隕星在亮成一條海洋的閃光燈前,吃力地想找出誰是《洛杉磯焦點報》的外勤記者,但是失敗了。

    “如果你們能夠找到一個叫唐尼·克蘭奇的記者,我就全部交代?!彼蛩銓σ拱啾0舱f。但時間沒有給她這個機會——隕星一直在扇時間的耳光,這次輪到時間打她了。在兩個靈魂“換班”之前,蒂爾達已經(jīng)將犯罪行為和盤托出。

    “姓名?”

    “蒂爾達?!?/p>

    “職業(yè)?”

    “護士。”

    “你殺害了誰?”

    不,別告訴他!隕星想,我要知道克蘭奇的下落。

    “我的前夫,我叫他巴迪。此外,還有他的弟弟?!?/p>

    “怎么做的?”

    好了。隕星發(fā)出無聲的吶喊,到此為止!不要全說出去。

    “我把藥物下在酒里。熟睡后殺死他們。”

    “然后你做了什么?”

    “我把他們碾成了渣滓,和果醬放在一起?!?/p>

    “那另外三個朋友呢?”

    沉默。

    “快說?!?/p>

    “他們剩余的尸體在公寓的樓頂上?!?/p>

    “為什么殺害他們?因為巴迪打你嗎?”

    “因為他們是巴迪的朋友,物以類聚,他們共同策劃了對我的侵犯。他們害了我,將來一定也會害死別的女人。我不想讓別人忍受他們。”

    “不,他們沒有參與?!碧絾T說,“侵犯你的,只有巴迪的弟弟而已。”

    蒂爾達從鼻腔里發(fā)出輕蔑的吹氣聲,但隕星感覺到了她意識的松動。在大腦里,有什么東西頃刻之間坍塌了。

    “當然,是巴迪縱容了一切?!碧絾T說。

    蒂爾達應(yīng)該被送進精神病院還是應(yīng)被處以極刑,引發(fā)了一定程度的討論。但是,自從第一份鑒定報告認為蒂爾達不具備“明顯的精神分裂特征”之后,大家都不再關(guān)心這一點了?!拔也粶蕚淦刚埪蓭煛!钡贍栠_曾如此表態(tài),而司法部門指派的律師在整個辦案期間沒精打采。最終,蒂爾達被認定三項一級謀殺重罪,法院下達了死刑判決。

    審判過后,蒂爾達被轉(zhuǎn)移到死刑犯監(jiān)獄,開始對刑罰執(zhí)行的漫長等待。在這座死囚監(jiān)獄里,有人等了二十年仍未被執(zhí)行死刑,這對身心都是巨大的折磨。剛剛?cè)氡O(jiān)時,隕星曾向女看守提出,想見《焦點報》記者“唐尼·‘一號’·克蘭奇”的請求。

    “查無此人?!眱商旌?,看守回答她。從此,她再也沒提出過要求。跳躍至今,已經(jīng)過去了五年,隕星仍在沉默地等候。蒂爾達也五年沒說話了,他們早已習慣了共存。

    1990年的最后一個晚上,南加利福尼亞罕見地大雪紛飛,隕星躺在床上閱讀新出版的小說《世界博覽會》,女看守卻咣咣咣地敲響房門。隕星放下書,小心地把書簽夾好,看守進門,為她戴好手銬,帶她走出牢房。她們穿過中心和活動廳,一直走向通往會客室的走廊。

    隕星早已猜測會有這么一天,她的心中異常平靜。

    會客室的一排電燈只亮了一盞,有個扎著辮子的中年男人坐在那里。在黃色燈光的照耀下,他的藍色西裝散發(fā)出討人喜歡的寶石光澤。雪的味道從他的長發(fā)中散發(fā)出來,空氣中飄有一點點灰塵。

    看守仔細地用腳鐐把犯人釘在椅子上,然后解開手銬,退回門外,把空間交給隕星和她的對手。

    隕星摸了摸被鐐銬弄疼的手腕,冷冷地看著來客。

    “你好?!蹦腥烁糁AО逭f,“我就是唐尼·克蘭奇?!?/p>

    “我知道?!彪E星說,“我已經(jīng)等你很久了?!?/p>

    “你知道我會來?”

    “你既然把我引到這個年代,就不會不和我見上一面就離開。”

    “是啊?!碧颇嵴f,“畢竟你是以我為藍本打造的。不過,看到你以女性的面貌出現(xiàn),還真是奇怪。”

    “你之前見過我?”

    “對?!碧颇嵴f,“在英格蘭,你沖出帳篷,我是那個在人群中沖你微笑的人。而在捷克,我是一只貓?!?/p>

    “貓……”隕星說,“還可以變成貓?”

    “當然。”唐尼說,“就是感覺渾渾噩噩?!?/p>

    “我每次會跳躍成什么狀態(tài),是由誰決定的?”

    “由‘卡羅爾-林奇’跳躍核決定。但是,我想,它也不是幕后的老板,總有看不見的手在維護歷史的秩序。你能進入過去的歷史,也全拜它所賜。它限制你,也成全你。”

    “之前為什么不和我見面?”

    “時機不夠成熟?!碧颇嵴f,“當時你的意識過于集中,我還無法控制你?!?/p>

    “好吧,你是想引導(dǎo)我通過不停跳躍,損耗意識的完整性嘍?”

    “沒錯?,F(xiàn)在就是一個理想的狀態(tài)。”

    “你自己跳躍了那么多次,完整性被破壞了嗎?”

    “我不會損耗?!碧颇嵴f,“我是第一個觀測歷史的人,我的行為不受限制,或者說,正是我的行為消弭了歷史的可能性。你作為后來的訪客,一切行為均受因果律節(jié)制,任何會導(dǎo)致歷史出現(xiàn)悖論的可能性,都無法跟隨你跳躍。所以,你這個松散的量子意識體,跳躍的可能性變得越來越低,每次跳躍中被確定的部分越來越多。用不太準確的說法——你全身粒子的波函數(shù),有一部分坍縮了?!?/p>

    “你想引導(dǎo)我最終自毀?!?/p>

    “是的,你遲早會自毀,但我也會幫你完成任務(wù)?!碧颇嵴f,“我會讓你見證我的毀滅?!?/p>

    “可是……你自己為什么要毀滅呢?你明明可以在時間中盡情遨游,一直上溯到現(xiàn)存歷史和時間的盡頭。又沒有任務(wù)束縛你?!?/p>

    唐尼搖搖頭?!安?。李院士騙了你們,也騙了我。他最初把我送回了亞得里亞海邊的杜伊諾,而不是宣稱的英格蘭演唱會。時間是1906年?!?/p>

    “19……06年?”

    “他想利用我的求生欲,阻止物理學家玻爾茲曼的自殺。”

    “你成功了嗎?”

    “我不會阻止這場自殺?!碧颇嵴f,“李院士用五年的時間計算過,如果我阻止了玻爾茲曼,整個歷史都會改變,時間機器會提前二十至三十年誕生,這樣他的老師卡羅爾和林奇就有可能親眼見證時間旅行。但他是個偏執(zhí)狂,我不能確定他的計算是否正確,不可控的因素太多了,我如果阻止了玻爾茲曼,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會存在,更重要的是,不知道李院士本人是否存在。是誰發(fā)明了時間機器,誰又被送回過去,最終救了誰,世界是否還會完整?我無法執(zhí)行這個任務(wù),見鬼,我可是個量子意識體,不是聽人擺布的機器?!?/p>

    “那為什么讓我去2005年追捕你,而不是1906年?”

    “因為我的實驗出現(xiàn)了偏差。直傳1906年失敗了,我落在了系統(tǒng)的備選地點,2005年的那場演唱會?!?/p>

    “天哪?!?/p>

    “我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跳躍,看盡了一個多世紀的繁榮、動亂和寂寞。但我可以自夸,自己是個從不搞破壞的模范游客。另外,我引導(dǎo)你做數(shù)次跳躍,是為了削弱你的意識,讓你忘記自己的悲慘任務(wù),最后作為‘正常人’的一部分度過幾十年的時光。我認為歷史不會讓你活到1985年8月,從而和自己見面。不過……”唐尼頓了頓,“總比只活六微秒要好得多?!?/p>

    “為什么如此看重我……”

    “你畢竟是我的同類,或者說,你就是另一個我?!碧颇嵴酒鹕韥恚拔彝槟?,就像同情我自己。我們不應(yīng)該誕生在這世界上,但既然誕生了,就不應(yīng)被瞬間的決定所毀滅?!?/p>

    “那蒂爾達會死嗎?”

    “應(yīng)該不會?!碧颇嵴f,“加州將于2019年實質(zhì)性廢除死刑。你的歷史學家們還是學藝不精啊?!?/p>

    “赫拉巴爾呢,艾普蕊沒有收到他寄到美國的信。”

    “赫拉巴爾根本沒把信寄出去,這一切只是他的幻想。他后來將這些‘偽書信’整理成了一本書。我再重復(fù)一遍,你們的歷史學家太遜了。”

    隕星低聲笑了起來,唐尼也露出笑容。

    “你不會想一直待在牢房里的?!碧颇嵴f,“我們走吧,去1906年?!?/p>

    “去做什么?”

    “去確保歷史上發(fā)生的,終究會發(fā)生?!碧颇嵴f,“我至少可以陪伴那個人走向死亡?!?/p>

    看呀,樹在,我們棲居的房屋還在。

    我們只是路過萬物,像一陣風吹過。

    ——里爾克《杜伊諾哀歌》

    1906年9月5日,亞得里亞海邊杜伊諾,意識完整度29%。第二次生存警告。

    男孩從房間出來,突然感到一陣眩暈,眼睛看到一些充滿外國人的奇怪幻覺。于是他在窗邊站了一會兒,慢慢平復(fù)心情,終于回想起自己的任務(wù)——他必須指揮大軍,攻克這座海邊堡壘。于是他快活地在走廊里奔跑起來,皮鞋的咔嗒聲被地毯吸收,發(fā)出令人燥熱的悶響。整座旅館都空了,大家全都在涼爽的海水里游泳。這幢偌大的建筑物里只剩下他自己,他大可以隨心所欲地奔跑,不用再擔心父母的警告和訓斥。

    他一口氣爬上三樓,準備派錫兵從內(nèi)部瓦解堡壘的防守。此時,他卻看到了一位大腹便便的紳士,手中拿著一條繩子,正要走進走廊盡頭的房間。

    他看著大胡子紳士,大胡子也在看著他。

    “玻、玻爾茲曼先生?!彼f,“您沒有去游泳?!?/p>

    “你認識我?”

    “沒有人不認識先生。”男孩說。

    大胡子男人絕望地擺擺手。

    “請您趕快離開旅館?!蹦泻⒄f。

    “為什么?”大胡子問。

    “有敵軍的奸細,這里馬上就要淪為戰(zhàn)場!”

    “哦?”路德維?!げ柶澛D(zhuǎn)頭看看窗外,此時太陽剛剛從山后轉(zhuǎn)出來,雄偉的白堊懸崖在海中挺立,藍綠色的水面如璀璨的寶石,浴場中漂浮著星星點點的光,他的妻女正在海里游泳。森林包裹道路,微風搖晃枝丫,影子攀上杜伊諾城堡黃色的圍墻,萬物一派和平景象。在奧地利,皇儲剛剛就任帝國總司令,他聲稱維也納“永遠年輕”,皇帝沒有吞并波斯尼亞,薩拉熱窩街頭岑靜,洪水洶涌的馬恩河畔尚以香檳酒著稱。今年秋天的新裝還沒有買,還有孩子們的生日禮物,新招募的學生,學院的演講,和奧斯瓦爾德無休無止的論戰(zhàn)……

    他突然朗聲大笑起來。

    “這個送給你吧?!彼麖目诖锾统鲆粋€刻著數(shù)字1的玻璃球,塞到男孩手里。

    說完,玻爾茲曼開門進屋,再也沒有看男孩一眼。在地中海熾熱的陽光照耀下,他鎮(zhèn)定地開始了工作,這次不會再失手了。天花板上層疊的刻印如同天堂,他仰起頭,往高處登去,再也不把塵世放在心上。

    而男孩緊緊攥著這枚玻璃球,跑下樓梯,沖出旅館,去海邊尋找他的父母。他聽到大廳的留聲機響了起來,那是德沃夏克的大提琴協(xié)奏曲,一個漂亮的尾音。

    三天后,男孩同父母離開度假勝地,乘坐冠納公司的郵輪回到了美國。他在波士頓長大,成為一名律師,1983年死于心肌梗死。他的女兒嫁給了電影演員肖恩·李,繁衍了兩個兒子、三個孫子,其中一個孫子成了物理系學生。當他第一次走進實驗室時,上了年紀的教授正在摩拳擦掌。

    “好的,小伙子們!”教授咧嘴笑著說,“讓我們一起做一個,會跳霹靂舞的時間箭頭!”

    [責任編輯:阿 吾]

    ①St.Timmy、Time?of??Your?Life均為綠日樂隊著名作品。

    ①博胡米爾·赫拉巴爾(1914-1997):捷克作家,曾獲1994年諾貝爾文學獎提名。1997年2月3日,赫拉巴爾從布拉格一家醫(yī)院的五樓墜落而亡。

    ①厄休拉·勒古恩(1929年10月21日-2018年1月22日):美國重要科幻、奇幻與女性主義文學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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