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 勇
(安徽大學歷史學院)
仲爯父簋1981年出土于河南南陽北郊的一座周代墓葬中,因器銘載有“南申”而為學界熟知。李學勤、劉雨、趙燕姣、謝偉峰等都曾撰文論述,對銘文涉及的人物身份、國族遷徙作有精彩考證。仲爯父簋銘文,對于認識周代宗法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筆者欲以簋銘中“伯大宰”之伯作為切入點,來討論周代宗法中的繼承制度,謬誤之處請專家指正。
一
仲爯父簋有甲、乙兩件,形制相同。蓋頂有圈狀捉手,簋身圓腹外鼓,有雙耳,耳上有聳角獸首,下有垂珥,圈足下設三足,足端殘缺。捉手內飾蟠龍紋,蓋頂、器腹飾瓦紋,蓋緣和口下飾一周竊曲紋,圈足飾一周垂鱗紋。仲爯父簋的器形、紋飾與虢季氏子組簋趨同,有學者將這類簋歸入三足簋2式,為西周中、晚期最典型器形。原報告將仲爯父簋定在西周晚期或春秋早期,李學勤結合器主稱其祖為夷王,認為器主是周夷王之孫,該簋是周宣王時器,劉啟益從之,當可信。仲爯父簋的甲簋器蓋同銘,乙簋器銘與甲簋同,蓋銘則小有出入,如下:
南申伯大宰仲爯父厥辭:作其皇祖考遟(夷)王、監(jiān)伯尊簋,用享用孝,用賜眉壽純祐康,萬年無疆,子子孫孫永寶用享。(《集成》4189.1,乙簋蓋銘)
仲爯父大宰南申厥辭:作其皇祖考遟(夷)王、監(jiān)伯尊簋,用享用孝,用賜眉壽純祐康,萬年無疆,子子孫孫永寶用享。(《集成》4189.2,乙簋器銘)
然而,若將伯大宰之伯理解為排行名,“伯大宰仲爯父”一稱伯,一稱仲,互相矛盾,這恐怕是多數(shù)學者主張將“伯”前讀,作“南申伯”的主要原因。對于仲爯父、伯大宰之間的矛盾,不妨參考叔皇父鼎銘:“鄭伯氏士叔皇父作旅鼎,其眉壽萬年無疆,子子孫孫永寶用享。”(《集成》2667,春秋早期)器主自稱“鄭伯氏士叔皇父”,鄭表國屬,士指職官或身份,叔皇父與伯氏排行不合。又如棠湯叔盤銘:“唯正月初吉壬午,棠湯叔伯氏擇鑄其尊,其萬年無疆,子子孫孫永寶用之。”(《集成》10155,西周晚期)器主自稱“棠湯叔伯氏”,在排行上也是矛盾的。這里“伯氏”不能理解為排行,陳絜曾指出金文中“伯氏”與“伯”的含義相近,除了表示排行外,亦可指稱宗族長,實是解決這一難題的絕佳思路。鄭伯氏士叔皇父、棠湯叔伯氏都是宗族長,所以稱“伯氏”,其實際排行都是叔。
《白虎通·姓名》載:“適(嫡)長稱伯,伯禽是也。庶長稱孟,魯大夫孟氏是也。”“伯”表示嫡長子,是指嫡子中最年長者,在全部子嗣中則未必,如伯碩父鼎銘“伯碩父作尊鼎,用導用行,用孝用享于卿事、辟王、庶弟、元兄”(《銘圖》2438,西周晚期),伯碩父行第為伯,但他卻有“元兄”。元兄即長兄,與“庶弟”都是庶子,雖年長,但不能稱“伯”,只能稱“孟”。周代宗法制的核心是嫡長子繼承制,排行為“伯”者享有優(yōu)先繼承權,在此基礎上,“伯”成為了宗子身份的代名詞,引申出了“宗子”含義。非嫡長子在成為族長后,他們也可以用“伯”或“伯氏”來表明宗子身份,如此一來,就產生了行第為仲、叔、季的貴族卻自稱為“伯”或“伯氏”的現(xiàn)象。同理,“伯大宰仲爯父”之伯應該是指仲爯父的族長身份,與排行仲并不矛盾?!抖Y記·曲禮下》載:“支子不祭,祭必告于宗子”,周代對直系祖先的主祭權必須由宗子所掌握,仲爯父能夠為祖父夷王、父親監(jiān)伯制作祭器,舉行祭祀,當是監(jiān)氏的宗子。監(jiān)氏一族從周夷王分出,如果仲爯父是監(jiān)氏的小宗,則無權祭祀夷王。監(jiān)伯的嫡長子未能襲位,仲爯父成為了新任宗子,他自稱為“伯”。
周代金文中“伯”不是爵稱,自傅斯年質疑五等爵說以來,越來越多的學者認識到五等爵制并非史實,近年來朱鳳瀚、劉源對“伯”非爵稱作有補充論證,郭軍濤、向野也指出西周至春秋早期金文中的“某伯”當指行輩稱謂,而非爵稱,甚確。周代“伯”表示宗子,非嫡長子繼位的宗子也能稱“伯”,傳世文獻中也有例證。如曹伯,文獻中曹君一般稱曹伯,金文見有曹伯狄(《集成》4019,春秋早期),可作輔證。《史記·管蔡世家》載:“(曹)夷伯二十三年,周厲王奔于彘。三十年卒,弟幽伯強立。幽伯九年,弟蘇殺幽伯代立,是為戴伯。”夷、幽、戴為謚號,三任曹伯均是西周晚期人,幽伯、戴伯是夷伯之弟,此兩任曹伯的排行不會是伯,曹伯之伯指宗子。又如鄭伯,鄭君稱鄭伯自不必說,《春秋》桓公十二年載:“丙戌,公會鄭伯,盟于武父。”此鄭伯即鄭厲公突,為鄭莊公之子?!蹲髠鳌坊腹荒暧涊d鄭莊公死,公子忽繼位,即鄭昭公,同年公子突奪權,也即鄭厲公。鄭昭公忽是嫡長子,《左傳》桓公六年稱他為“鄭大子忽”,《史記·鄭世家》亦載:“太子忽,其弟突”,鄭厲公的排行不是伯,《春秋》稱他為鄭伯,伯當指宗子。類似情況還有很多,在此就不逐一羅列了。
綜上,“南申伯大宰仲爯父”應該斷讀作“南申/伯大宰/仲爯父”,其中“伯”表示仲爯父的宗子身份,與邦名南申、官稱大宰、排行名仲均無聯(lián)系,所以在乙簋器銘中,可以將“伯”任意刪去,而不影響文義表達。
二
最能說明西周族長繼承情況的材料,當屬宣王時期的逨盤。在盤銘中,器主單逨回顧了先祖的功績,并在銘文末表示作器目的是為了祭祀祖先,“用作朕皇祖考寶尊盤,用追享于前文人。”先將相關內容移録如下:
逨曰:丕顯朕皇高祖單公,桓桓克明哲厥德,夾召文王、武王撻殷,膺受天魯命,匍有四方,并宅厥勤疆土,用配上帝。越朕皇高祖公叔,克逨匹成王,成受大命,方狄不享,用奠四國萬邦。越朕皇高祖新室仲,克幽明厥心,柔遠能邇,會召康王,方懷不廷。越朕皇高祖惠仲盠父,盩龢于政,又成于猷,用會昭王、穆王,盜政四方,翦伐楚荊。越朕皇高祖零伯,粦明厥心,不惰[于]服,用辟恭王、懿王。越朕皇亞祖懿仲,往諫言,克匍保厥辟孝王、夷王,有成于周邦。越朕皇考龔叔,穆穆趩趩,龢訇于政,明齊于德,享辟厲王。(《銘圖》14543,西周晚期)
逨所在的單氏家族歷史悠久,自周文王到厲王,逨盤共記有七位祖神:單公、公叔、新室仲、惠仲盠父、零伯、懿仲、龔叔。學界對逨的家族世系分歧較大,張?zhí)於髡J為單氏家族每一代都可能會分出排行為仲、叔、季的支系,如公叔是單公之下分出的小宗,新室仲、惠仲盠父、懿仲、龔叔亦是同理,單逨只是眾多小宗之一。董珊指出單氏家族存在單伯、單仲、單叔三個支系,盤銘所記祖神并非都是逨的直系祖先,羅泰認為七位祖神都被逨置于宗廟,但被稱為“高祖”的前五世祖神中僅有一位會是其直系祖先。以上諸說各有所據(jù),張?zhí)於骼梅肿鍋斫庾x仲、叔非常合理,但羅泰指出七位祖神均被逨祭祀也不容忽視。前文提及,直系祖先的祭祀權被大宗宗子掌握,小宗不能越權代理。《禮記·郊特牲》載:“諸侯不敢祖天子,大夫不敢祖諸侯”,陳絜指出:“西周時期乃至于春秋中期以前,在大小宗之間的祭祀體系中,必有一位祖神是重合的?!边@位重合的祖神,就是小宗始封君之父。換言之,周代小宗祭祀祖先時,只能追溯到該分支家族的始封君的父親,他也是大宗的直系祖先之一。逨能一直祭祀到始祖單公,他所在家族存在兩種可能:一、是單氏小宗,始封君是二世祖公叔,并一直延續(xù)至逨,朱鳳瀚持此意見,他認為周代小宗未必都會從大宗中分出新支,當?shù)臻L子不能擔任宗子,非嫡長子的同輩或子輩就可取代;二、是單氏大宗,韓巍持此意見。筆者傾向于朱說,但無論如何,該家族最遲可追溯至成王時期。在單公之后的六任宗子中,稱伯者僅一位,稱仲者三位,稱叔者兩位,換言之從成王至厲王約二百年中,該家族僅有一任宗子是由嫡長子擔任,這與傳統(tǒng)觀念中的家族繼承情況相差甚遠,逨盤銘所記載的家族繼承情況向今人展現(xiàn)了周代宗法的真實一面。
若受客觀條件限制,嫡長子不能順利繼統(tǒng),宗法制并不排斥行第為仲、叔、季者代替。周代大家族的內部情況往往錯綜復雜,諸如正妻不能生育,嫡長子先天缺陷、多病早夭等,就不得不另選繼承人。《左傳》襄公三十一年載叔孫豹云:“大子死,有母弟則立之,無則立長,年鈞擇賢,義鈞則卜,古之道也?!薄按笞印奔吹臻L子,若嫡長子缺失,則立嫡長子的母弟,同樣也具有嫡子身份。若無嫡子,再依次考慮年齡、賢能,《公羊傳》隱公元年載:“立適(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正是其精髓。此外,權力斗爭也是嫡長子繼承制的重要阻礙。制度與現(xiàn)實之間往往存在距離,就像法律無法終止犯罪一樣,制度也不能杜絕現(xiàn)實中的違規(guī),特別是在權力繼承這種核心問題上,制度的約束力更加受限。王國維曾評價嫡庶制:“蓋天下之大利莫如定,其大害莫如爭。任天者定,爭乃不生?!蓖跽J為嫡子身份先天已定,無法更改,因此能夠消弭權力繼承所引發(fā)的紛爭,但事實上其息爭效力非常有限。有周一代,圍繞繼承權的斗爭依然是影響家族發(fā)展、社會安定的主要隱患。西周晚期社會矛盾激增,家族成員對宗子繼承權的爭奪更加激烈,父子、兄弟、叔侄相殘不絕于載?!妒酚洝斨芄兰摇份d周宣王舍棄魯武公長子括而立少子戲為君,結果括之子伯御弒戲自立,引發(fā)動亂。西周滅亡的導火索正是嫡長子宜臼的廢立問題,上文提及的曹戴伯、鄭厲公都是通過政變奪取君位,嫡長子繼承制在周代并沒有得到嚴格的貫徹執(zhí)行。
周代屬于貴族宗法社會,依托家族,宗子成為了當時最具政治影響力的社會群體。兩周金文中所見貴族甚夥,準確判斷其具體身份,對于推動相關研究至關重要,學者以往多依據(jù)稱名有無“伯”字,來判斷該貴族是否為宗子或嫡長子。周代“伯”具有族長和嫡長子兩重含義,上述討論表明,金文中排行為仲、叔、季的貴族,其身份仍可能是宗子“伯”,而稱“伯”或“伯氏”的宗子,其排行未必一定是嫡長。今人在解讀兩周金文中的貴族稱謂時,對此需加注意。雖然嫡長子繼承制是周代宗法制的核心,但它與歷史實際存在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