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后殖民主義理論角度解讀《光明王》胡紓譯本中的歸化與異化

摘要：本文運用后殖民主義理論切入《光明王》，細致梳理了作者在文本內(nèi)容上體現(xiàn)出來的“他者”的特征，以及胡紓譯本中針對“他者”問題使用的系列抵抗策略。

關(guān)鍵詞：他者;異化;后殖民主義翻譯體系;譯者的抵抗

長久以來，西方文學作品存在將東方作為“他者”、異化東方的現(xiàn)象，本文旨在從后殖民主義理論角度出發(fā)，淺析美國長篇科幻小說《光明王》中對東方的異化，以及其中文譯者如何靈活運用歸化和異化的翻譯策略，對這種異化做出抵抗。

后殖民主義（Post-colonialism）是興起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學術(shù)思潮，它自誕生以來擴展迅速，具有廣泛的影響力。后殖民主義著眼于宗主國與前殖民地之間的權(quán)力話語關(guān)系，批判后殖民時代的西方歷史制度和思想方式，具有強烈的政治性和文化批判色彩。[1]

1978年，愛德華·薩義德出版后殖民主義理論經(jīng)典著作《東方學》（Orientalism），重點闡釋了“自我”與“他者”這一組相對的概念。在薩義德看來，西方將自己視為“自我”（Self），而將東方視為“他者”（the Other）。長久以來，西方都以自我為中心居高臨下地凝視東方，在主觀想象中構(gòu)建出東方野蠻、神秘的“他者”形象，他們把東西二元對立起來，將東方刻板化、異質(zhì)化、邊緣化的同時，也完成了自我身份的認同與構(gòu)建。[2]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殖民主義被引入翻譯領(lǐng)域。針對西方殖民主義話語體系的霸權(quán)地位，韋努蒂提出“譯者的抵抗”。韋努蒂認為，譯者可使用抵抗的翻譯策略，使譯文在目的語文化中產(chǎn)生陌生和疏遠感，從而將讀者和譯者從這種支配他們的文化緊箍咒中解放出來。[3]

一、《光明王》與殖民主義

《光明王》（The Lord of Light）由美國著名科幻小說家羅杰·澤拉茲尼所著。該書面世后大受歡迎，榮獲1968年雨果獎最佳長篇小說獎。小說講述了一個富有史詩色彩的宏大故事：在地球湮滅之際，一群西方人乘坐“印度號”飛船逃離地球，到一個遙遠的新的星球上生存繁衍。他們利用高科技，將自己的意識不斷轉(zhuǎn)移到新的年輕的軀體上，從而避免了生物衰老死亡的宿命，獲得靈魂上的永生。他們還借用印度神話體系，把自身所掌握的高科技技術(shù)包裝為神力，將自己神化為印度諸神，建立起一套完整而森嚴的神權(quán)統(tǒng)治體系，以實現(xiàn)對這顆星球的永恒掌控。他們自稱為“原祖”。

單就內(nèi)容而論，《光明王》其實無關(guān)殖民，原因有三：（1）這是一部設(shè)定在未來、以外星球為背景的科幻小說，此書對于西方的殖民歷史只字未提;（2）嚴格來講，原祖?zhèn)儾皇窃凇爸趁瘛毙滦乔?，因為他們管轄、剝削的并非該星球的原住民，而是他們自己在這顆星球上繁衍的數(shù)量龐大的子孫后代，所以他們與星球上的居民實際上并不存在人種差別，后殖民主義關(guān)注的要點之一——種族主義，其實在小說里是缺失的;（3）殖民者一般在殖民地強行推行宗主國文化，而原祖?zhèn)儏s反其道而行之。身為西方人的他們在新的星球上建立起了一套照搬自古印度的東方文明，自己也按照想象中的東方神明的姿態(tài)生活。

然而小說又處處關(guān)乎殖民。原因如下：（1）該書帶有很強的隱喻性。一個由少數(shù)西方人組成的利益集團占領(lǐng)并統(tǒng)治東方色彩濃厚的異星，這讓人很容易聯(lián)想到西方殖民國家對東方殖民地的壓迫;（2）《光明王》成書于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彼時亞非拉民族解放運動廣泛展開，被殖民地民族獨立情緒高漲，左翼思潮也席卷全球，羅杰·澤拉茲尼作為一名久負盛名的科幻大師，視野寬廣、覺悟較高，他的這部作品即圍繞對壓迫的反抗展開，書中表達了對受壓迫者的支持與同情;（3）二十世紀中期，后殖民主義尚未興起，對殖民的徹底反思尚未在西方流行開來，西方國家的優(yōu)越感比現(xiàn)在更為強烈，對第三世界國亞非拉的歧視與刻板印象也堂而皇之，尤其美國正值飛速發(fā)展的黃金時代，作為一眾資本主義強國的領(lǐng)頭羊穩(wěn)坐全球霸主地位，美國人對于自身的經(jīng)濟文化自信滿滿，因此這部出自美國作家之手的著作仍不可避免地帶有西方殖民者的傲慢與偏見。

二、《光明王》中構(gòu)建的東方“他者”形象

在《光明王》中，作者從以下幾個方面著手，完成對于東方“他者”形象的構(gòu)建：

（一）意向?qū)Ρ?/p>

《光明王》中的外星文明是以印度文明為原型，但作者在原型基礎(chǔ)之上還加入了諸多其他東方國家或地區(qū)的元素，并且想當然地將諸多東方意象堆疊到一起，形成一鍋東方“大雜燴”。作者在書中不吝筆墨地描寫富麗堂皇的寺廟高堂、喧嚷污穢的大街小巷、精美詭譎的毯畫壁繪，大書特書王公貴族縱情宴飲、嬌妻美妾蓮池嬉戲、奇裝異服的舞者跳著古老的史詩之舞等，在西方人看來這些能集中展現(xiàn)東方之美的場景，以此構(gòu)建出一個迎合西方想象中的東方——神秘、腐朽、蒙昧、奢靡。連自然景物都是奇異、陌生的，甚至帶有超現(xiàn)實的色彩，染成粉紅色的天穹、奇幻詭譎的叢林沼澤等等無不在提醒讀者，這是一個迥異于西方文明世界的蠻荒之地。

而相對的，在涉及西方的部分，作者則多次提到現(xiàn)代人耳熟能詳?shù)目萍济~，比如量子、磁場、電波等，甚至還有“海綿乳膠墊”“波爾多葡萄酒”“藍色多瑙河”等現(xiàn)代人在日常生活常常聽聞或接觸到的事物，使讀者產(chǎn)生親切、熟悉的感覺。這與描寫東方文明的片段形成鮮明對比。書中的西方儼然是科技、文明與進步的象征，讀者與西方站在同一邊，一起審視野蠻落后、等級分明的東方世界。

此外小說還存在將東方世界“性感化”的傾向。法國比較文學專家巴柔提出，很多西方作品存在將東方世界作為“他者”和賦予“性感化”嫌疑，比如出于浪漫的想象與對東方的支配欲望，西方浪漫派詩人往往側(cè)重描繪東方沉迷于聲色享樂、富有閨閣（harem）之美的一面，從而與東方“建立一些曖昧、復(fù)雜的關(guān)系”。簡言之，他們把東方看作“能支配的他者”。[4]在《光明王》中，東方文明是奢靡、絢爛、甚至是香艷的：王公貴族的午餐能持續(xù)一整個下午，佳肴多得數(shù)都數(shù)不清，還有樂師舞者助興;神與他的一眾美麗的妻妾在蓮花池里戲水打鬧……類似場面不勝枚舉，并且往往享受這些的都是來自地球上西方國度的原祖?zhèn)?，他們憑借科技輕輕松松就成了這個星球的特權(quán)階級和至高統(tǒng)治者，縱享頂級奢華。這實為西方對于東方的支配心理的投射。西方人眼中的東方是可得的、能夠為西方所支配的，他們可以憑借優(yōu)越的文明與科技輕易讓東方臣服，享受東方的頂級資源如探囊取物。這本質(zhì)上仍是等級排序，將東方作為更劣一等的存在。

（二）角色塑造

正如前文所提到的，在原祖統(tǒng)治之下的外星的蕓蕓眾生實則是原祖?zhèn)兊淖訉O后代，基因上來講是白人，但由于他們祖祖輩輩都生活在原祖一手構(gòu)建的古印東方文明中，在生活習慣、文化習俗、思想精神等方面與東方民族無異，本質(zhì)上可被看作東方人。他們中絕大多數(shù)都是以蒙昧、未開化的底層人物形象出現(xiàn)，他們對上層階級的剝削麻木不仁，對種姓制度逆來順受，他們唯一的執(zhí)著與狂熱是“攢功德”——將自己掙的血汗錢投入“業(yè)報機”，錢投得越多，下輩子胎就投得越好。少部分人擔任祭祀職位，他們掌握知識與話語權(quán)，也一定程度上知道原祖的真相，但他們選擇向強權(quán)與利益屈服，甘當原祖的傳聲筒與幫兇，替原祖處理民間事宜，搜刮民眾財富。他們的形象也是負面的，對應(yīng)被殖民地的傀儡政府與買辦。

而起來反抗原祖的既定統(tǒng)治秩序、挑起正義大梁的，反倒是原祖內(nèi)部的一員，此人是當年“印度號”飛船的船員之一，本名為薩姆（Sam），一個典型的西方白人。他在漫長的歲月里換過無數(shù)具身體，對應(yīng)地也換了無數(shù)個身份，但他總以一種清醒的救世主的身份出現(xiàn)在大眾視野，比如“佛陀”“悉達多”或“無量大神薩姆”。他被塑造成一個極其高尚偉岸的形象——不為功名利祿所誘惑，堅持“自由”“平等”與“正義”的價值觀，為解放眾生不懈與其他原祖戰(zhàn)斗。他與星球上“東方人民”的形象迥異，形成鮮明對比。他的隊友也主要是原祖集團內(nèi)部的一小撮良心發(fā)現(xiàn)的成員。換言之，這顆星球上所有“東方人民”的命運都掌握在這少數(shù)幾個西方白人的手中，他們無法自覺覺醒反抗意識，也不具備反抗能力，他們的解放全仰仗薩姆。這里也暗示了西方對東方的絕對支配，流露出濃厚的西方至上的優(yōu)越感。

（三）語言風格

涉及東方文明的部分，作者傾向于用書面的表達與華麗的辭藻，人物對白也拿腔拿調(diào)、幾近做作，有意營造一種與西方迥異的氛圍。涉及西方文明部分，作者表達平鋪直敘，風格樸實自然，人物對白也比較生活化，給讀者以親切、熟悉的感覺。

比如書中有一段是薩姆與他的一位老同事的交鋒。兩人都是在現(xiàn)代文明中成長起來的西方人，當年在“印度號”飛船上共事過。此前這位老同事在以印度神“梵天”的身份與祭司交流時，對話中夾雜古英語與文縐縐的表達，如梵天質(zhì)問祭祀為何突然來訪，用的句子是“What thing of mighty importance moved you to call me thus？”命令祭祀退下時，說的是“Depart！”然而當她重逢薩姆，說話方式立馬變得口語化、生活化，如“what have you been doing all this time？”“make yourself comfortable”等，還提到了“海綿乳膠墊”制作的舒服椅子，這些都是西方讀者每天都可以聽到的家常話。

顯然，作者在描寫東方角色對白時，有意采用古老、晦澀、甚至帶點戲劇化的腔調(diào)，以將其與西方人流暢易懂的談話區(qū)分開來，從而進一步異化東方文明。

三、譯者的抵抗

韋努蒂提出的抵抗主要是以異化為特征，然而作為《光明王》的中文譯者，胡紓同時采用異化和歸化兩種翻譯策略作為抵抗手段，他充分發(fā)揮譯者主體性，在涉及西方現(xiàn)代文明時傾向于使用異化的翻譯策略，而在涉及東方古文明方面更多地使用歸化的翻譯策略，以此來對抗、解構(gòu)西方中心主義，一定程度上奪得了話語權(quán)。此外他還靈活結(jié)合直譯、意譯等其他翻譯策略，表達出了對西方殖民主義的批判態(tài)度。

（一）歸化

印度與中國同屬西方眼中的東方。中印兩國自古以來就交流密切。尤其印度佛教很早就傳入了中國，成為中國本土傳統(tǒng)文化的一部分。中印之間的淵源遠比中西之間的深遠。胡紓作為本書的中文譯者，在翻譯此書時選擇與印度站在同一立場，抵抗西方對東方的凝視與異化。

比如他在翻譯小說中印度諸神名字時，采用了印度神在中國流傳千年、即便是中國民間也耳熟能詳?shù)膫鹘y(tǒng)譯名，比如將“Buddha”譯為“佛陀”，“Siddhartha”譯為“悉達多”，“Yama”譯為“閻魔”，從而減少這些神名帶給中國讀者的異域感。

對于其他宗教名詞翻譯，胡紓也做了同樣的處理。在書中關(guān)于東方文明的部分，譯者用中國本土宗教道教的名詞“天庭”來翻譯“heaven”。與此相對的，在西方人的對話中，譯者則有意將“Heaven”譯為“天堂”，“天堂”一詞讓中國讀者聯(lián)想到舶來的基督教。這大概也是譯者的有心處理。

在標題翻譯上也是如此。主角薩姆被東方群眾尊稱為“l(fā)ord of light”?！發(fā)ord”原為西方貴族稱號，也指基督教中的上帝及圣靈，因此一般被譯為“爵士”或“主”，很多歐美游戲以“l(fā)ord of …”為名，引進大陸后一般都翻譯為“……之主”，比如“l(fā)ord of the sea”被譯為“海域之主”，“l(fā)ord of dungeon”被譯為“地牢之主”。胡紓卻把“l(fā)ord of light”譯為“光明王”，“……王”是一個頗具東方色彩的稱號，比如“燕王”“格薩爾王”等。通過這種譯法，可以進一步減少書中的東方文明帶給中國讀者的異域感。

（二）異化

在翻譯涉及西方文明的部分，胡紓有意采用異化的翻譯策略。

名詞翻譯部分，如上文提到，譯者在翻譯西方人對話部分，把“heaven”翻譯成帶有基督教色彩的“天堂”，而非更為本土的“天庭”。

他在翻譯西方人物對白時，也有意保留了英語腔調(diào)，比如“愿意的話，你可以吸煙”“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有趣的是……”等在中文對話中比較生硬、突兀的表達，強化西方對話帶給讀者的陌生感。

因此中國讀者與西方讀者讀此書的體驗是全然相反的，在涉及東方文明部分，中國讀者感到熟悉、親切，甚至產(chǎn)生文化認同感;在涉及西方文明部分，中國讀者則感到異樣、陌生。

（三）意譯

此外還有一點值得注意。作者在某些部分選擇粗暴直譯，在有的地方則采用意譯甚至編譯手法，發(fā)揮較大自由度，從中可看出作者對西方殖民主義的立場與觀點。比如薩姆在談及這顆星球的原住種族羅剎（Rakasha）時，說道：“It was their world first. We took it away from them. Why shouldnt they be everything we hate them for being？To them， we are the demons.”這里作者換位思考，借主人公之口表達了對原住民的理解和同情。

但結(jié)合整部小說來看，作者對原住民的理解和同情是有所保留的，他將羅剎塑造為兇惡、危險、嗜賭、不守信的形象，并且表示封印羅剎是必要之舉。初到這顆星球，薩姆等人打敗并封印了羅剎。多年之后，薩姆又想借助羅剎的力量推翻原祖統(tǒng)治，他向羅剎王尋求幫助時，并且為自己當初的行為辯解，表示自己屠殺原住民是為了保證自己的同胞能夠生存下來，實乃迫不得已。語氣中沒有絲毫抱歉與悔意。

由此可見，作者并沒有完全、徹底地站在原住民的立場對西方殖民行為進行解構(gòu)。他理所當然地將西方人的生存發(fā)展置于絕對優(yōu)先地位，并且認為為此殘害其他種族也是全然正當?shù)摹?/p>

主人公的表達方式和語氣也進一步佐證了這一點?！癢hy shouldnt they be everything we hate them for being？”直譯過來就是“他們?yōu)槭裁床荒苁俏覀兯鲪旱臉幼?？”這句話邏輯比較委婉，語氣也比較平和。

而胡紓在這里將這句話意譯為“他們理應(yīng)憎恨我們”，一語中的，邏輯更加直白，語氣更為激烈，顯然作為曾經(jīng)被殖民地的人民，譯者對于殖民行為的反感程度遠高于作者。

胡紓通過《光明王》的中文翻譯，向我們展示了歸化也能作為抵抗西方話語體系的重要策略。譯者將異化、歸化兩種手段相結(jié)合并靈活轉(zhuǎn)換，可發(fā)揮更大的抵抗效果，策略性消解西方語言霸權(quán)，建立平等的種族關(guān)系。

作者簡介：胡勵文（1996—），女，漢族，四川遂寧人，研究生在讀。

參考文獻：

〔1〕愛德華薩義德，東方學[M].北京：新知三聯(lián)書店.

〔2〕童佳.淺論“他者”思想及其形象學意義[D].四川師范大學，2012.

〔3〕張苧月，文星.米蘭·昆德拉作品譯本中的“譯者隱形”與“作者抵抗”[J].北方文學，2017（18）：70-71.

〔4〕Barrell，John.The Infection of Thomas De Quincey： A Psychopathology of Imperialism[M].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