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花

周瑩

一

“奶奶，我餓了！”我對低著頭、屈著背、彎著腰、在小路邊栽花的奶奶大聲喊道。

奶奶站起身子，回頭看看我。

我噘著嘴，看著奶奶。

“你怎么來了？”奶奶問我。

“奶奶，您不要栽花了好不好？”我搓著衣角說。

“為什么不栽花呢？”奶奶反問道。

“你看看，我們村的奶奶們，她們都不栽花，為啥偏偏你一個(gè)人要栽花呢？”我不開心地說。

“栽花是一件愉快又美好的事情，喜歡栽花有什么錯嗎？”奶奶笑瞇瞇地望著一籃子的花苗說。

奶奶的話，讓我無言以對。那天，我第一次從奶奶的嘴里知道了，栽花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只要奶奶喜歡，為什么不可以呢？

于是，我也吵著鬧著要幫奶奶干活。我要拎花籃，奶奶不肯；我要提小鋤頭，奶奶也不愿意；我要丟花苗，奶奶更是不放心。

奶奶不讓我動她的小鋤頭、花籃，甚至是花苗。

我生氣地站在奶奶身邊。

奶奶左手拿著小鋤頭，挖一個(gè)窩子，就從右手拎著的籃子里，拈一棵花苗，丟進(jìn)窩子里。

“你只能看，不能栽?！蹦棠桃贿呍曰ㄒ贿呎f。她說完就把一棵指甲花苗從花籃里拿出來，栽在路邊的窩子里，然后用泥土把根部圍起來。

“只能看，不能栽，一點(diǎn)都不好玩嘛?！蔽遗ど恚仡^嘀咕道。

“等這些苗苗兒長大了，開花了，你就看花唄。”奶奶回頭看了我一眼，才說。

“看花有栽花好玩嗎？”我鼓起腮幫子不滿意。

“看花可好玩啦！”奶奶笑意盈盈地回答。

我依然不開心。

因?yàn)槲覐募依锿低蹬艹鰜恚侥棠碳揖褪窍霂退曰ā，F(xiàn)在，她不讓我栽花。我覺得很無趣，就準(zhǔn)備轉(zhuǎn)身回去。

“你不是喊餓嗎？走，我回家給你找吃的吧?！蹦棠陶酒鹕韥?，放下小鋤頭和花籃，拍拍衣襟上的泥土，朝一棟土屋走去。

我跟在奶奶的身后，一蹦一跳的，心里像是藏著一只“咚咚”奔跑的小鹿那樣歡快和激動。

回到家，奶奶從大木桶的塑料袋里，抓出一大把上了白霜的桃子干，塞進(jìn)我的罩衣兜里。

我歪著腦袋，皺著眉頭，瞪著眼睛，吸著鼻子，鼓起嘴唇，握緊拳頭。

“怎么啦？嫌少，不夠你吃？”奶奶說的時(shí)候，又把手伸進(jìn)了木桶里。

“我都快滿十歲了，媽媽還讓我穿這件花罩衣……這罩衣……不好看……”我說完，就把一粒桃子干丟進(jìn)嘴里。

“好看不好吃，好吃不好看。不好看的罩衣，耐臟，多好啊。再說吧，還有這么大兩個(gè)衣兜，一碗桃子干都裝不滿呢?！蹦棠搪朴频匕参恐?。不過，嘴里嚼著頭年秋天的桃子干，舌頭上好像鉆進(jìn)了一縷縷清新的陽光，我很快就忘記了罩衣不好看的郁悶。

那個(gè)春天的午后，奶奶栽花，我吃桃子干。

吃桃子干的我，在笑，栽花的奶奶，也在笑。我們清爽的心情，仿佛春天是最美的賞賜，我們清純的笑容，好像是春天盛開的花朵。

二

奶奶家住在村東頭，我家住在村西頭。

從村東頭到村西頭的路，大約有五里左右。

村西頭，靠近山腳。村東頭，靠近山谷。從村東頭望過去，是綿延起伏的山嵐。山嵐下面，就是悠長的山谷。我們的村莊，就像飄柔的玉帶，順著山勢，蜿蜒彎曲。村莊里的小路，像極了字母中的“S”。

奶奶的家，在村子的盡頭。站在奶奶家門前的柴垛上，可以眺望山谷的盡頭，以及盡頭的小湖泊和黛青色的遠(yuǎn)山。

春天時(shí)，七十多歲的奶奶執(zhí)意要種花，我爸爸媽媽都不同意。她們說如果奶奶樂意干點(diǎn)農(nóng)活的話，那就多種點(diǎn)兒莊稼吧。無論是玉米、土豆，或者黃豆和麥子，都不嫌多。

在我們清風(fēng)坡村，家家戶戶種莊稼，卻沒有人要栽花?？墒悄棠唐曰āＫ茉允裁椿?？就在我們都覺得奶奶不過是說說而已時(shí)，她已經(jīng)開始行動了。

一大早，她就提著籃子，扛著鋤頭，去了樹林里。我追到她身邊時(shí)，她正揚(yáng)起鋤頭，在大樹下挖著什么。地上的籃子里，裝滿了大小不一的苗苗。有的苗苗肥肥胖胖，有的苗苗瘦瘦弱弱；還有的苗苗纖纖細(xì)細(xì)，有的苗苗高高壯壯。奶奶指著一大堆苗苗對我說：“你看，這是野紫蘇，這是魚腥草，這是野百合，這是蘭草花，這是江邊一碗水，這是頭頂一顆珠，這是文王一支筆，這是七葉一枝花……”

“奶奶……”我忽然大喊一聲。

“怎么啦？”奶奶手里捏著一棵幼苗問我。

“求您，別說了……”我一臉的委屈。

“為什么不能說？”奶奶又問道。

“您說的名字太多，我記不住啊?！蔽亦僦彀驼f。

“好啦，我要回去栽花了。等以后有時(shí)間，我給你講講七葉一枝花的傳說吧?！蹦棠陶f完，就拎著籃子，拖著鋤頭，朝山腳下走去。

回到奶奶家，坐在門前的木頭上，擦著臉上的汗水，我心想：七葉一枝花不就是一棵野草嗎？它還能有什么傳說呢？

奶奶從院子里的木缸里，舀了一瓢涼水，咕嚕嚕一口氣喝進(jìn)了肚子里。那口木缸上，架著一根兩丈多長的竹片。劈開的竹片一頭接在木缸上，另一端卻向草叢深處的山澗小溪延伸而去。一根竹片接住另一根竹片，五六根竹片連接在一起，才能伸向另一頭的小溪中。木缸里的水，漫過缸沿，嘩啦啦隨意流淌。木缸下面有一條深溝。木缸里的水，順著斜坡流進(jìn)深溝中。深溝的邊沿，栽滿了指甲花，生機(jī)勃勃，綠意盎然。

我可憐巴巴地看著奶奶：“水缸旁邊的花苗，是不是長得比我好看？”我舔著舌頭說。

“不缺水的植物，都長得好看。我們誰都離不開水的滋養(yǎng)呢。多喝水，你會比花苗更好看些。”奶奶又舀了一瓢涼水，才把葫蘆瓢遞給我。

喝完葫蘆瓢里的水，我想起來了一件事，奶奶好像一泓清涼甘甜的山溪水，用心滋潤著一棵棵小幼苗。每一棵小小的花苗，都離不開水分的滋養(yǎng)。

那我呢？我是不是一棵需要水分滋養(yǎng)的幼苗呢？我坐在路邊的石頭上，開始思考這個(gè)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

三

接著，奶奶又開始栽花苗了。

那些躺在籃子里奄奄一息的苗苗，被奶奶栽在小路邊的空地上。此前，小路邊，菜園旁，阡陌上，田埂處，大樹下，都被奶奶栽滿了能夠開花的苗苗。奶奶說，等這些苗苗長大后，全部都開花了，從家門口望向山谷的遠(yuǎn)處，以及遠(yuǎn)處那個(gè)湖泊，眼里看到的盡是燦爛的花朵，那樣的情景該有多美妙呀。

“你為什么不把花苗栽到野坡上去？”我忽然問奶奶。

“野坡都是荒地，沒有人整天跑到荒地上去，路邊栽滿了再去荒地栽?！蹦棠陶f。

“難道栽花還要選地方？”我又問。

“把花栽在路邊，走路的人累了，看看花兒，聞聞花香，就有了力氣繼續(xù)走路?！蹦棠陶f。

“走累了，看看花兒，聞聞花香，就有了力氣？”我對奶奶的提示，非常好奇。我決定嘗試一把，體驗(yàn)一下她說的那種美妙愉悅的感覺。

圍著奶奶轉(zhuǎn)了半天的我，此時(shí)已經(jīng)有些疲憊不堪了。為了體驗(yàn)新鮮刺激的感覺，我顧不得那么多了，直接順著小路來來回回走了十幾個(gè)來回。雖然這時(shí)花兒還沒有開，但走過路過，滿眼的青翠欲滴和蓬勃茁壯的花苗，刺激著我的感官，讓我在不知不覺中，就輕松忘掉了身體的疲憊和學(xué)習(xí)的煩惱。

小路兩旁密密匝匝的花苗，讓我對未來充滿好奇，對生活充滿熱情，對困難充滿力量，對學(xué)習(xí)充滿希望，對自己充滿信心，對朋友充滿善意。奶奶說這是生命力的自然呈現(xiàn)。

籃子里的花苗栽完時(shí)，頭上戴著一頂草帽，肩上扛著一捆干柴，手里拖著一根木棍的李二爺，趕著牛群路過，揶揄奶奶說：“我說大妹子，你該偷著清閑一下才對。老了就老了吧，還栽什么花呢？你起早貪黑累得渾身痛，就是為了栽花？這些花兒，又不能吃，又不能賣錢，有啥用呢？”

奶奶望著李二爺，只是微笑，并不回答。

我看見奶奶的眉毛上，沾了一粒濕漉漉的泥巴。我捂著嘴巴，偷偷地笑個(gè)不停。

李二爺搖搖頭說：“唉！人老了，還真古怪?？偸且鲆恍┎辉撟龅氖虑??！?/p>

“那什么是該做的事情呢？”我氣鼓鼓地問李二爺。

李二爺大搖大擺地趕著牛群，哼著古老的歌謠：“月亮走，我也走，我給月亮提笆簍……”

李二爺不回答我說的話，我有點(diǎn)不服氣。于是，我接著李二爺?shù)母鑳撼似饋恚骸鞍屎t里面三杯油，大姐一杯梳金頭，二姐一杯梳銀頭，只有三姐不會梳，梳個(gè)癩兜兜……”

“噓！舟舟，你是不是唱錯了？”奶奶蹲在地上，頭也不回地說。

“大丫頭，你奶奶會唱歌的，讓你奶奶教你唱吧！”李二爺吆喝著牛群朝村莊里走去。從村莊里跑出來的細(xì)風(fēng)，把他的話，擋在村莊外面。

李二爺停下了聲音，奶奶卻接著唱：“走到家門口，門口有棵石榴樹，樹上掛著三杯油……桐油、麻油和菜籽油……月亮月亮，請你回答我……這是你送給孩子們的心意嗎？”

“奶奶，原來你會唱歌呀？”我揚(yáng)起小小的腦袋，問道。

等李二爺和他的牛群走遠(yuǎn)了，奶奶才說：“活著，就要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唱歌是我喜歡的事情，栽花也是我喜歡的事情。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很快樂?？鞓罚彩情L壽的秘訣。”

然后，我告訴奶奶，李二爺?shù)膶O子牛牛曾經(jīng)對我說過，他們家里也不喜歡李二爺放牛，而是希望他幫忙種莊稼。奶奶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也知道這事的，他自己是在做喜歡的事情。

我和奶奶聊起同學(xué)牛牛，說他并不喜歡陪著爺爺一起放牛，最喜歡的事情是讀書。將來長大了做個(gè)有出息的人，是他藏在心中的理想。我對牛牛的理想，充滿了疑惑。什么樣的人才是有出息的呢？

奶奶抹一把臉上的汗水，才說：“人活著，一定要有個(gè)理想，生活才會有奔頭?！?/p>

我說：“我想做一個(gè)有理想的人。心中有理想，應(yīng)該很有意思的喲！”奶奶笑著為我豎起來大拇指。

奶奶的理想是栽花，那我的理想呢？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慎重地考慮一下，我的理想是什么。

隨后奶奶許諾，等這些苗苗的花兒都開了，奶奶就帶著我看花，唱歌，講故事，憶傳說。

看花，唱歌，講故事，憶傳說，那可真是一種美好又愜意的生活。我對奶奶許諾的這份美好，充滿了無限的憧憬。

奶奶和我，還有李二爺，我們都在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

奶奶栽花苗時(shí)，我就呆坐著看遠(yuǎn)方。我不知道遠(yuǎn)方有什么，我只知道遠(yuǎn)方吸引著我。我閉著眼睛憧憬著，遠(yuǎn)方的山谷里，盛開著數(shù)不清的鮮花。那些生長在路邊的花兒，都是奶奶播種的。我一個(gè)人蹦蹦跳跳走在花路中間時(shí)的喜悅，像山谷自由飛翔的鳥雀，歡騰又雀躍。

四

爸爸說奶奶和李二爺是我們清風(fēng)坡村年齡最大的人。他們老了，都干不了重活的，年輕人應(yīng)該由著他們。李二爺日日照顧著他的牛群，奶奶天天伺候著她的花兒。李二爺?shù)呐Ｈ捍笮∮袔资^了。奶奶栽的花苗，順著小路，向山谷蔓延而去。

我根本不喜歡李二爺?shù)呐Ｈ?。他家有一頭黑牛最厲害，看見小娃娃就會用它的長角傷人。我每次看見牛群，就趕緊躲開。我只喜歡奶奶的花兒。我在媽媽生了弟弟后，找到一個(gè)堂而皇之的理由住進(jìn)了奶奶家。那時(shí)，剛好是百花盛開的三月初。

我不上學(xué)的時(shí)候，幾乎都和奶奶黏在一起。奶奶栽花，我澆水；奶奶松土，我撿石頭；奶奶掐枝，我把枯枝敗葉，一點(diǎn)點(diǎn)撿拾干凈。我成了奶奶最好的“小幫手”。

奶奶的花苗，是分三次三批栽種的。第二批花苗栽種時(shí)，第一批花苗已經(jīng)露出了拇指大小的花蕾。等到第三批花苗栽種后，第一批花蕾都已經(jīng)含苞待放了。

奶奶從家門口的花路上，一步一步朝山谷里走去。我尾隨在奶奶身后。奶奶看著花朵，我也看著花朵。那些燦若云霞的花朵，讓奶奶眼角的褶子里藏滿了跳躍的陽光。我看著奶奶的笑容發(fā)愁了：“這么多花都開了，該要掐多少朵花啊？”

奶奶栽的那些花兒，除了野花，最多的就是指甲花。奶奶說，很多花兒都是中藥，用處大著呢?！澳切┘t紅綠綠的花兒，能有啥用呢？”我對奶奶說。奶奶還說她要把這些花兒摘回去，泡酒，泡茶，煮粥，煨湯，做花糕。

“我們可以吃花啦！”我高興得又蹦又跳。

路邊，溝邊，田邊，屋角，大片大片的指甲花開得精彩紛呈。清晨，奶奶提著籃子，蹲在花叢中，把一朵一朵鮮艷嬌嫩的花兒，掐下來，丟在籃子里。我美滋滋地看著她掐花。她掐的花朵都是剛剛盛開的，花朵里的香味，在花叢間悄無聲息地彌漫著。那些還沒有炸開的花骨朵，都被她“手下留情”放過了。奶奶掐花時(shí)，臉上彌漫著濃濃的微笑。手里掐著花朵，臉上的笑容是那樣柔和慈祥。奶奶笑的時(shí)候，眼睛瞇成了一條細(xì)細(xì)的縫，仿佛眼角的每一道細(xì)紋里都藏滿了花香和喜悅的氣息。

此刻的小路邊，無比安靜，連我和奶奶呼氣的聲息，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我要掐花……”我突然對著奶奶的后背大叫一聲。我錯誤地以為，奶奶會被我的叫聲嚇一跳。奶奶沉浸在花香中，并沒有理會我。

“我要掐花……”我再次尖叫起來。我突兀的尖叫聲，打破了剛才的寧靜，驚飛了路邊灌木叢中的幾只小麻雀。奶奶依然在掐花。

這時(shí)，我繞過奶奶和花籃，跑向前面。我蹲在一叢紅艷艷的指甲花旁邊，伸出手，緊緊捏住一朵花，用力一拔，一個(gè)趔趄，我向后倒去?！皳渫ā币幌?，我跌坐在小路中央。

“哎呀呀……哎喲喲……我好痛……”我咧開嘴，開始號啕大哭。

“誰讓你掐花了？你是不是被蜜蜂蜇了？”奶奶立刻站起身子，朝我跑過來。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將我拽起來。我搖晃了幾下身子，才站穩(wěn)。

奶奶掰開我的手掌，看見一朵捏憋的花兒。她撕開花瓣，一只黑翅黃背的蜜蜂，躺在花瓣上，輕輕蠕動著。我的手掌上，扎進(jìn)了一根細(xì)細(xì)的刺。刺的周圍，又癢又痛，瞬間紅腫起來。

奶奶捏住我的手掌，摁住不動，用中指彈掉受傷的蜜蜂，又彎曲著食指，用尖利的指甲刮呀刮，刮得手掌生疼。我憋住一口氣準(zhǔn)備大叫，奶奶卻說：“好啦！蜜蜂的刺，刮出來啦。”皮膚神經(jīng)被刺痛了，我忍不住“哇哇”大叫。

隨后，奶奶彎腰，低頭，對準(zhǔn)刺眼，把嘴巴貼在我的手掌上，狠狠吸了一口，然后扭頭，“啪嗒”一聲，吐掉嘴里的口水，接著，蹲下身子，從路邊的石縫中，掐了一棵嫩苗，丟在嘴里“吧唧吧唧”嚼了幾下，又吐出來，攤開手掌接住，用指頭捋均勻，最后敷在我的手掌心里。頓時(shí)，我的手掌心，不再奇癢難受而是變得涼絲絲的。

“您剛才嚼的什么草？好吃嗎？香不香？”

“紫花地丁。香得很，可以吃。”

“我要吃紫花地丁。”我抬起頭，抹一把眼淚，望著奶奶說。

“你吃紫花地丁干嗎呀？我又沒有被蜜蜂蜇傷?！蹦棠虈?yán)肅地說。

“您像一頭牛，還嚼草?！蔽亿s緊轉(zhuǎn)移話題。

“為了你這頭小牛，嚼嚼草，感覺也蠻好的啊?！蹦棠痰拖骂^說。奶奶說這話時(shí)，我的眼角有濕濕的淚珠滾落。不過，奶奶正背對著我開始掐花，她沒有看見我的熱淚。

五

奶奶掐的那些花兒，被她丟進(jìn)了兩個(gè)盛滿黃酒的玻璃罐內(nèi)。還有一部分花朵，被她放在竹子編的曬架上。她叮囑我說，那些花兒曬干后，儲藏著，隨時(shí)可以用來泡茶煮粥，或者煨湯泡澡。倘若有鄰居需要干花的，可以隨時(shí)來她家拿，不收一分錢。

“都是免費(fèi)的？”我驚訝地問。

“當(dāng)然是免費(fèi)的啦?！蹦棠炭隙ǖ卣f。

我不確定村里有哪些鄰居需要干花?；蛟S，那些辛苦勞作的老奶奶們，那些養(yǎng)育孩子的年輕嬸嬸們，那些犁天打耙的中年大叔們，會得到奶奶贈送的干花，在午后泡一杯清茶，慢悠悠地品嘗一下花茶的味道。如果有興趣的話，還可以用干花煮粥，煨湯，泡泡澡，都是非常愜意的享受。如果村里家家戶戶的人，都能擁有奶奶贈送的干花，那該多美呀。想到這里，我悄悄地笑了起來。

當(dāng)天晚上，奶奶感冒了，吃了幾粒感冒藥。喝藥后的奶奶睡得很沉，我的夢也很香甜。后半夜的雨滴聲，居然沒有吵醒我們。等天亮起床后，才發(fā)現(xiàn)曬架上的那些花兒，都被大雨淋濕，變成了軟塌塌的、像稀泥一樣的花漿。

奶奶連續(xù)說了好幾句：“可惜了，我的這些花兒?！?/p>

我也是一臉失落。

一整天，我和奶奶都沒出門。暴雨沖刷著山谷里的小路，積聚的雨水，順著山坡朝下流淌。路邊的低洼處，已經(jīng)有了大大小小的水坑。小河里漲水了，渾濁的河水泛起高高低低的浪頭。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奶奶急急忙忙提著小鋤頭，順著門前的小路，邊走邊看。昨天被暴雨沖刷過的花枝，歪歪倒倒地已經(jīng)被扶正，栽好了。一些殘枝敗葉，也被撿拾后，堆積在路邊。

“是誰在幫我栽花呢？”奶奶抬起頭，看著山谷里的小路。

我停下腳步，只搖頭。

小路兩邊，盛開著五顏六色的鮮花。深深淺淺的花朵，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樣，眨巴著明亮的大眼睛?？粗切┟髌G艷的花兒，我的心里立刻明亮起來。

奶奶快步朝山谷走去。

我快速地跟上奶奶的步伐。

在一棵枝繁葉茂的梨樹下，出現(xiàn)一個(gè)佝僂的背影，正彎著腰，把一棵水靈靈的花枝扶起來，栽穩(wěn)。他蹲在花叢里的背影，像一坨高高凸起的石頭。

“你在干什么呢？”奶奶對著背影問道。

“栽花。”背影平靜地回答。

“李二爺？”我驚叫著。

“怎么是你呀？老李，你為啥要栽花？這些花都是我栽呀！”奶奶望著李二爺問道。

“我知道這是你栽的花。暴雨把這些花沖毀了，我來幫你看看，能不能搶救一下……其實(shí)，你栽花也挺辛苦的，我只是想幫幫你。再說，這條路，是我天天放牛要走的?！崩疃斦f的時(shí)候，手里又扶起一棵倒在地上的花。

“李二爺，你不是不喜歡栽花嗎？”我搶著問道。

“看著這些花兒，倒在地上的樣子，心里挺難受的，就想把它們扶起來?？吹铰愤叺教幎际鞘㈤_的花兒，我這心里，甭提有多開心了?！崩疃斪炖镎f話，手里卻沒有停下該干的活兒。

“謝謝你，幫我栽花?！蹦棠陶Z氣柔和地說。

“在路邊栽花，你一個(gè)人太辛苦了！你看這樣行不行，分給我一半任務(wù)吧。我放牛的間隙，也可以找點(diǎn)樂子嘛！”李二爺笑哈哈地說。

“行??！多一個(gè)人栽花當(dāng)然好了?！蹦棠趟斓卮饝?yīng)了。

李二爺和奶奶約好，那條伸向山谷的路，右邊的花，歸奶奶負(fù)責(zé)，左邊的花，歸李二爺負(fù)責(zé)。

奶奶栽的花，品種并不多，李二爺建議，等到明年春天，要增加一些有品位的花卉植物，比如，芙蓉花、錦葵、柳蘭、金蓮花、藍(lán)雪花，還有百日菊和堆心菊等。堆心菊，又叫冀錦雞菊。堆心菊和藍(lán)雪花，以及錦葵，不用年年栽，它們屬于多年生草本植物。再說吧，堆心菊的花朵好看，是檸檬色的，花瓣也很大。藍(lán)雪花呢，長勢耐熱，葉色翠綠，花色淡雅。

奶奶愣愣地看著李二爺，驚奇地說：“你知道得可真多呀！”

李二爺摸了摸下巴上的一撮胡子說：“因?yàn)槲乙蚕敫阋黄鹪曰?，所以才打電話咨詢了在城里工作的侄兒。這些，都是他發(fā)短信告訴我的。我擔(dān)心忘記了，放牛的時(shí)候還背了幾遍。還好，我都記住了，沒有說錯?！?/p>

隨后，奶奶和李二爺把倒在地上痛苦呻吟著的一株株花苗，全部扶起來，重新栽好了。他們一直忙到日上三竿，沒有歇息，甚至連一口水都沒有喝。他們栽花的時(shí)候，我?guī)屠疃斂粗谏狡律铣圆莸呐Ｈ?。我只是用眼睛看一下就行，不用靠牛群太近。李二爺和奶奶都知道我害怕那頭傷人的黑牛。

栽大面積的花，甚至讓山谷變成花海，成了奶奶最偉大的理想。

我為奶奶的理想，感到無比驕傲。

李二爺答應(yīng)支持奶奶的理想。我歡呼雀躍地拍著巴掌。

六

又一個(gè)春天來臨。

奶奶準(zhǔn)備栽花了。她在去年冬天，就委托去縣城辦事的親戚捎回了上百種的花種。李二爺也拿出壓箱底的錢，買了一些花種。那些花名，都是我沒有聽說過的，雛菊、三色堇、冰島虞美人、滿天星、勿忘我、六倍利、美女櫻、藍(lán)盆花，都是些洋氣的名字。

春節(jié)一過完，奶奶就忙碌著搭建了一個(gè)薄膜溫棚。溫棚里的花籽，都變成了粉嫩粉嫩的芽芽兒。等每一株芽芽兒長到五六寸高的苗苗時(shí)，奶奶就要移栽了。

讓我意想不到的是爸爸媽媽開始支持奶奶栽花。

奶奶以前栽的都是野花，現(xiàn)在奶奶要栽一些比野花還要洋氣的花兒。那些洋氣的花兒，會不會比野花更好看更爛漫呢？我對奶奶栽花的事情充滿了好奇之心。

我決定去幫奶奶栽花。和奶奶一起栽花，是世界上最幸福和快樂的事情。

我和奶奶栽花時(shí)，李二爺和孫子牛牛抽空也趕來幫忙。

第一次陪著奶奶栽花時(shí)，她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人生在世，要多栽花，少栽刺。花兒能香著別人刺兒會刺傷別人。香到人家了，人家開心感謝；刺到別人了，別人傷心怨恨。你說是栽花好，還是栽刺好呢？”

“當(dāng)然是栽花好啊。我要像您一樣，多栽花?！蔽蚁駛€(gè)小大人似的向奶奶保證道。

牛牛說也要和我一起栽花。我和牛牛約好，等幫奶奶栽完了大棚里的花苗，我們也要栽一片花，讓那些花兒變成花田。

“舟舟，你是不是看到這些花兒開了，心情就很好？”奶奶又問我。

“是啊。奶奶，有一次我想哭的時(shí)候，看到開放的花兒，我就忍不住笑了。您說奇怪不奇怪，我居然忘記了要哭的事情。”牛牛昂起頭，對奶奶說。

“我們要多栽花?？吹交▋洪_了，你們就笑。笑著看花開?；ㄒ婚_，你們就笑。笑著生活，笑著學(xué)習(xí)，笑著長大，好不好？”

“好?！蔽移疵攸c(diǎn)頭答應(yīng)了奶奶說的要求。

奶奶望著我和牛牛，眼睛里閃閃地亮了起來。她的眼睛里，充滿了慈祥的光芒。我被這種清爽的光芒沐浴著，溫馨又清涼。

牛牛比我會栽花。他栽的每一棵花苗，都是挺拔直立地站著的。

我第一次跟著奶奶學(xué)栽花。我栽的花苗，歪歪斜斜的，像個(gè)喝醉了酒的人好像要倒下似的。

奶奶勸我不要著急，她說那些花苗的生命力非常強(qiáng)，只要根須沾上泥土，就會自己站穩(wěn)。

我捂著嘴巴“咯咯”地笑個(gè)不停。

奶奶問我笑啥，我笑而不語。奶奶一直追問我大笑的原因，我只好告訴她，您剛才說花苗會自己站穩(wěn)，難道那些花苗都長了腳呀？

聽到我這樣說，奶奶也笑了：“這些花苗啊，不僅有腳，還有一顆懂得感恩的心呢。我們善待這些苗苗，它們就會開出好看的花朵。等到了秋天，我們就會有很多很多的干花。我們可以把這些干花，分給清風(fēng)谷的每家每戶。我們用干花煮粥、煨湯、泡茶、泡酒或做花糕，還可以用花朵泡澡……你說，我們栽花是不是有意思的事情呢？”

“啊！”我張開嘴巴，卻不敢大笑了。面對著這些長著一顆心的花苗，我可不敢再亂笑了。其實(shí)，我明白每一顆懂得感恩的心，都需要尊重和銘記，而不是嘲笑。我生怕因?yàn)槲业男β晜α四切┡κ㈤_的花兒們的心。那天，我忽然就明白了，奶奶栽花和爸媽種莊稼一樣有意思。

奶奶栽的花，香過清風(fēng)谷里所有的人。

爸爸記住了奶奶說的話，媽媽記住了奶奶的話，我也記住了奶奶的話，就連牛牛都記住了奶奶的話。

多栽花，可以香到別人，這是我童年時(shí)期最深刻的感悟。我把這份感悟，分享給了童年時(shí)代的小伙伴牛牛。

牛牛和我一樣，喜歡栽花。

奶奶的那些花兒，清香彌漫。濃濃的香氣，溫暖著我們的生活和生命，滋潤著我們的心靈和精神，并為我們留下了一生一世的花香氣息。

責(zé)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