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寶小檔案——《瑞應(yīng)麒麟圖》

李想

名稱：《〈明人畫麒麟沈度頌〉軸》（又稱沈度序本《瑞應(yīng)麒麟圖》）

年代：明永樂十二年（1414年）

尺寸：縱90.4厘米，橫45厘米

材質(zhì)：絹本設(shè)色

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臺北故宮博物院珍藏著一幅明代的卷軸，畫面下方描繪一弁夫牽著一頭長頸鹿——長頸鹿體形高大，身上布滿六邊形網(wǎng)紋；人物面部黝黑，頭裹白布，身著紅色長衫，腳穿黑色皮靴，腰間系一白布，盡顯異域風(fēng)情。我們都知道長頸鹿生活在非洲大陸，如果不看畫面上方的文字，還以為這幅作品展現(xiàn)的是某個非洲國家向大明王朝進貢長頸鹿。畢竟，這種一人一獸的進貢圖式，早在北宋李公麟的《五馬圖》中就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后世畫家也多有模仿。但是，當目光聚焦到畫作上方的題跋時，就會發(fā)現(xiàn)原來并不是進貢這么簡單。其中有這樣一段文字：“永樂甲午秋九月，麒麟出榜葛剌國，表進于朝，臣民集觀，欣喜倍萬。”

明永樂十二年（1414年）秋，一個名叫榜葛剌的國家派遣使臣來華，跟隨他們一起來的還有一只“麒麟”。盡管明成祖朱棣免去請賀，但還是令宮廷畫師畫下了這只“麒麟”，并讓儒林郎翰林院修撰沈度撰寫《瑞應(yīng)麒麟頌》。不過讓人迷惑的是，畫面中所繪的明明是長頸鹿，為什么連同朱棣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將其稱為“麒麟”？除此以外，根據(jù)史籍的記載，進貢“麒麟”的榜葛剌國可以確定為今天的孟加拉國一帶，可是，孟加拉國這個南亞國家盛產(chǎn)亞洲象，并沒有長頸鹿分布。那么這只長頸鹿又來自何方呢？讓我們將歷史的時鐘撥回至明永樂十二年，解開隱藏在《〈明人畫麒麟沈度頌〉軸》中的謎團。

永樂十二年八月，明成祖朱棣剛剛?cè)〉玫诙斡H征漠北的勝利，在一片朝賀聲中班師回朝。沒過多久，榜葛剌國使臣便送來了被中國人視為祥瑞的“麒麟”。

麒麟在中國古代可謂備受推崇，甚至一度趕超龍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禮記》中把麟、鳳、龜、龍稱為“四靈”，將其視為“四靈之首，百獸之先”，麒麟被賦予了豐富的內(nèi)涵和寓意。如《詩經(jīng)》中說“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認為麒麟是誠實仁厚的象征。從晉代王嘉《拾遺記》中“夫子未生時，有麟吐玉書于闕里人家”，以及唐代杜甫《徐卿二子歌》中“孔子釋氏親抱送，并是天上麒麟兒”等記載不難看出，“麒麟送子”的傳說在民間流傳甚廣，很多人也將新生子譽為“麟兒”。

此外，麒麟還象征著帝王的仁德。《春秋公羊傳》中記載：“麟者，仁獸也，有王者則至，無王者則不至。”也就是說，麒麟出現(xiàn)則象征著天下太平，仁君在世。眾所周知，朱棣的皇位是通過政變奪取的，他并非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者。在極其重視宗族禮法的封建社會，這一直是朱棣心頭的一根刺。因此，對于所有能證明他是“真龍?zhí)熳印鄙矸莸氖挛?，朱棣可以說是來者不拒，甚至還會暗中授意大臣們制造“祥瑞”，這只卡著點來到中國的祥瑞“麒麟”，說不定早已等待在某個地方，靜候著朱棣的召喚。

不論這只“麒麟”是真的湊巧在朱棣得勝歸來進京，還是有人暗中操作刻意營造輿論氛圍，事態(tài)都朝著朱棣心中所想的方向發(fā)展著。祥瑞的到來，讓整個大明帝國興奮不已?；蚴浅鲇谡嫘?，或是溜須拍馬，大臣們紛紛上書歌頌朱棣的豐功偉績。與解縉同值的文淵閣儒臣金幼孜也未能免俗，揮毫寫下《瑞應(yīng)麒麟賦（并序）》，其中有一句這樣說：“夫麒麟仁獸也，中國有圣人在位則出，王者有仁則見?！?/p>

一時間，歌功頌德之詞如同雪花一樣，紛紛落至朱棣的案頭，這正是朱棣喜聞樂見的結(jié)果。為此，明朝內(nèi)閣專門命人將這些詩歌編纂成冊。經(jīng)過整理的《瑞應(yīng)麒麟詩》竟然多達16冊，祥瑞“麒麟”的受歡迎程度由此可見一斑。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長河中，祥瑞文化是一條十分重要的支流，其歷史悠久、貫穿時空，深深地根植于中華民族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之中。時至今日，祥瑞文化仍影響著我們，承載著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祥瑞”一詞最早出現(xiàn)于西漢劉向編纂的《新序·雜事》：“成王任周召，而海內(nèi)大治，越裳重澤，祥瑞并降?！边@里的“祥瑞”可以釋為“吉祥的征兆”。古人把社會出現(xiàn)的罕見而美好的事物和現(xiàn)象，視為國家興盛、天下太平的吉兆。不過，與祥瑞具有同樣內(nèi)涵，代表吉祥征兆的祥瑞物、祥瑞思想出現(xiàn)的時間則更早，甚至可以追溯到人類社會發(fā)展初期。原始時代，人類的力量過于渺小，很多時候人類將生的希望寄托于一些超自然的力量上，由此形成了原始的信仰。伴隨著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原始信仰逐漸發(fā)展演化成具有更高層次、更豐富內(nèi)涵的禮法。久而久之，那些具有吉祥寓意的祥瑞也自成體系，在精神層面上影響著人們的生活。

據(jù)專家考證，中國歷史上最早關(guān)于祥瑞的文字，記載在一塊出土于河南殷墟名為“小臣墻刻辭”的甲骨上。這塊甲骨上刻有“白麟”二字，原型應(yīng)該是白化的鹿。動物中白化的個體非常罕見，所以一般被古人珍重并視為祥瑞。先秦以降，傳世文獻中常能看到當時的人們將“白雉”“白虎”“白象”作為祥瑞的記載。祥瑞出現(xiàn)的時間并不固定，可以和事件同時，或事先、事后出，既可以做事先的征兆，也可以做事后的證明。

祥瑞最初是指象征國祚興盛、政平人和，帝王承天受命、施政有德等具有良好政治寓意的自然現(xiàn)象或超?，F(xiàn)象，后來逐漸演化為帝王為了粉飾太平、美化王權(quán)的一種政治手段。在官方思想的推動下和宗教信仰的影響下，民間老百姓開始接受祥瑞文化的思想。不過，不同于國家層面政治上的需求及宗教層面促進教義傳播的需求，民間的祥瑞多用來寄托民眾避兇趨吉、禳禍祈福的美好愿景。

一面是中國傳統(tǒng)祥瑞文化的影響，一面是以皇帝為首的統(tǒng)治階級的推動，這才應(yīng)運而生了臺北故宮博物院的那幅《〈明人畫麒麟沈度頌〉軸》。

為什么這只長頸鹿會來自南亞，我們還需要將視野放得更寬一些。

明永樂年間，海上活動十分盛行，一改明太祖朱元璋時期不許片木入海的閉關(guān)鎖國政策。在朱棣的安排下，鄭和多次下西洋，他們起初是為了尋找失蹤的建文帝，后來逐漸演變成宣揚國威和搜尋奇珍異寶。明永樂十二年榜葛剌國進貢的這只“麒麟”，就是下西洋的副產(chǎn)物。

當時，鄭和應(yīng)該正率領(lǐng)團隊在第四次下西洋的途中?；蛟S這次進貢與鄭和沒有直接關(guān)系，但在前三次的航行中，鄭和率領(lǐng)的船隊到達了亞非的3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數(shù)次經(jīng)過非洲東北的亞丁灣、紅海海岸以及東部的印度洋海岸，與所到之地的國家進行了友好的往來，互通有無。如今，肯尼亞的港口城市蒙巴薩，仍保留了一些鄭和抵達這里的遺跡。

下西洋期間，鄭和的團隊除了購買引進（或當?shù)厝速浰停┨禺a(chǎn)，還帶回了不少非洲本土動物。除了前文提到的“麒麟”——長頸鹿外，還有斑馬、鴕鳥、獅子、直角羚等多種動物——文獻中這些動物的名字相當有趣，斑馬被稱為“花福鹿”，鴕鳥被稱為“駝蹄雞”，直角羚則被稱為“長角馬哈獸”。從名字來看，這些動物受重視程度明顯不如長頸鹿。

根據(jù)文獻記載，除了直接從非洲引進外，鄭和還從其他大洲的國家間接引進非洲動物。馬歡在《瀛涯勝覽》中就記載了寶船隊在阿丹國（今也門一帶）“又買得珊瑚枝五柜、金珀、薔薇露、麒麟、 獅子、花福鹿、金錢豹、駝雞、白鳩而還”。馬歡說阿丹國產(chǎn)麒麟，它“食粟豆面餅”。食粟豆面餅恰好可以證明西亞的長頸鹿是從非洲引進的，是關(guān)在籠里或御苑里人工飼養(yǎng)的，否則也沒有粟豆面餅可吃。

也門距離非洲更近，從非洲大陸引進長頸鹿不是難事；孟加拉國雖然離非洲路途遙遠，但引進長頸鹿也不是絕對不可能。有人推測，這只長頸鹿應(yīng)該是埃及馬穆魯克王朝蘇丹送給榜葛剌國王賽弗丁的禮物，后來轉(zhuǎn)送給了明成祖朱棣。不過，埃及也沒有長頸鹿，那他們的長頸鹿又是從哪里來的呢？

對比現(xiàn)存的4種長頸鹿（一說8種），結(jié)合《〈明人畫麒麟沈度頌〉軸》中所繪的長頸鹿紋路來看，它應(yīng)為東非的網(wǎng)紋長頸鹿。相較于現(xiàn)實中的長頸鹿，畫中的這只長頸鹿紋飾更加規(guī)整，應(yīng)該是經(jīng)過藝術(shù)加工的結(jié)果。不過，從分類學(xué)上看，永樂十二年的這只“麒麟”應(yīng)來自遙遠的東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