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兆基 (江蘇)
《散文詩詩學》終于完稿了。在鍵盤上打完最后一個字以后,不禁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不算太厚的文本,二十多萬字,竟然耗費了將近三年的時間,從2017年初夏紫薇、木槿初綻到今年寒梅著花之際。
一
寫作《散文詩詩學》這本理論著作是個夙愿。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初渉散文詩園囿時,頗以找不到足資參考的文獻材料為苦。雖說其時距離波德萊爾《巴黎的憂郁》的出版已逾百年,而該書是世界上最早的一部散文詩著作。散文詩落足華夏,也有六十多年,中國也曾一度有過散文理論研究的熱潮,并出版了一些較有分量的散文詩理論專著,但其與構建起散文詩詩學體系的要求仍然相距甚遠。
所謂體系化的散文詩詩學論著,即能從文學詩學出發(fā)總攬散文詩發(fā)展歷程和全局,揭示散文詩美學本質和可能性的詩學著作。這種體系性的文體研究的詩學論著,在其他文類中,都有相當豐厚的成果,詩、散文、小說、戲劇等固不待言,即使是后出的新興文類的論著,如報告文學、雜文、隨筆,也早已取得了一些成果。并不像散文詩界如此岑寂。
散文詩理論研究,為什么會陷于這樣的境地?
偶讀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序言》,覺得開頭的一番話很有啟示意義:“中國之小說自來無史;有之,則先見于外國人所作之中國文學史中,而后中國文學史中亦有之,然其量皆不及全書之什一,故于小說亦不詳?!逼渌摷暗碾m為小說——中國古代小說,但是移來論散文詩似無不可。散文詩不僅無“史”,在文學史中的地位,似乎連古代小說也不如。翻開任何一本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其他文類都是一線貫穿,前后相應,至于散文詩,除了幾位大家的作品,實在繞不過去的,如魯迅的《野草》、何其芳的《畫夢錄》、郭鳳的《葉笛》、柯藍的《早霞短笛》等之外,其他作家的散文詩,皆以散文或詩歌視之。在這些文學史論著之中,散文詩的發(fā)展脈絡有如斷線珍珠,或如伏在地下的泉水,至于散文詩文體本質、特性之類的介紹,在文學史、甚或文學理論著作中也是付諸闕如。就這點而言,散文詩不僅“無史”,且亦“無學”。
魯迅在這篇《序言》中,或因體例和篇幅的緣故,未及專論中國古代小說何以無史,即使在有史的情況之下,在文學史中,地位仍相當寒磣的緣由,但他在首章中作出較為深入的闡述。小說從體制上看,是一些“殘叢小語”,比不得辭賦的鴻篇巨制;從承載的內容上看,不過是“寓言異說,不本經傳”,比不上為圣人立言的錦繡文章;從功能作用上看,“治家理國,有可觀之言”,比不上可以承載厚重歷史的史家翰墨。歸結起來,是處于邊緣地位的小制作,沒有太多著錄、留存的價值。就以上幾點而言,散文詩與之有著不少類似之處。從體制上看,是些“小花小草”;從承載的內容看,是些吟風弄月的遣興之作;從功能作用上看,是些撫慰心靈或是勵志的篇章,一句話,散文詩也是處于邊緣地位的小制作,被漠視,被置于無地是自然不過的事了。
比起中國古代小說來,散文詩有著更為不利的一面,它不像小說那樣,基本上屬于敘述語體,是敘事學關注的對象,它是散文與詩聯(lián)姻而誕生出的新文體,它的內涵(本質屬性)和外延(所占有的疆宇、類別),需要運用文學詩學予以新的審視和新的界定。
“混血給文學注入激情和偉大,門戶不相當?shù)穆?lián)姻使文學獲得美與活力?!?散文,——形質無定、揮斥自如、運用外視點審視,指向外部世界,著眼于再現(xiàn);詩歌——遵守一定外形律和寫作規(guī)范,凝練,有著巨大包容力,而又奔放不羈,用內視點審視,指向內心,著眼于表現(xiàn)。散文與詩兩者的聯(lián)姻,是雙元宇宙——外宇宙和內宇宙的整合,本該是文體演化史上的一場盛大的婚禮,然而只是在波德萊爾筆下進行,悄無聲息。波氏只是在自己的,也是世界上第一本標定為“小散文詩”《巴黎的憂郁》的卷首,寫了以下的文字作為“祝辭”。
我們誰不曾,在志愿奢大的期間,夢想過一場詩的散文的奇跡,音樂的卻沒有節(jié)奏與韻,敏銳而脆響,正是從跡象性靈的抒情的動蕩,沉思迂回的輪廓,以及天良的傲然的激發(fā)?2
這番話是波德萊爾以詩筆抒寫出多次閱讀貝爾特朗“散文詩”(其時尚未有其名)文本3時的感受,但遺憾的是他忘記了自己的另一重身份——文學評論家,并沒有為自己的精神產品——新文體,做一番理性的解說,甚至連取名也似乎太隨意了些,信中說是“詩的散文”,書名中卻是“小散文詩”。后來的人們,在感激之余,不由萌生出遺憾和幾許不滿?,F(xiàn)代文學評論家李健吾就曾嗔怪過,說:“我知道今日有所謂散文詩者,是一種可喜的收獲,然而當其自身達到一種境界,成為一種藝術的時候,猶如散文詩(最好,另用一個有獨立性的名詞),不得看做介于詩與散文的中間產物。一個更好的例證是戲劇,這是若干藝術的綜合,然而那樣自成一個世界,不得一斧一斧劈開,看做若干藝術的綜合的代名詞?!?散文詩,這個標明了父本和母本的名稱,確實會引發(fā)喜歡在字面上做文章的學人的遐想。望“詞”生義,于是就“一斧一斧劈開”地分析,而忽視了從文體本身出發(fā),即從散文詩創(chuàng)作已有的藝術積累出發(fā),來認識其特性與詩學本質。
散文詩文體的理論滯后乃至匱乏,是從胎里帶來的,中國如此,世界其他各國也如此,就不必去怨天尤人了。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曾出現(xiàn)過多位詩論家,有過多部經典性的詩學論著,如范況的《中國詩學通論》、朱光潛的《詩論》、王力的《漢語詩律學》等,有的只著眼于中國古代詩歌不及現(xiàn)代詩歌,有的泛論古今中外的詩歌,有的專論詩的外形律,止于中國現(xiàn)代格律詩,于散文詩或略而不論,或一筆帶過。朱先生后來在一些文字中于散文詩雖有論及,但并不見重,他既認為“散文詩又比自由詩降一等,它只是有詩意的小品文,或則說,用散文表現(xiàn)一個詩的境界,仍用若干詩所習用的詞藻腔調,不過音律就幾乎完全不存在了。”又認為從詩學角度看還有一定的研究價值,“無論你承認不承認,自由詩和散文詩的存在,是一件確鑿的事實。研究詩學,就不能不接受這件事實?!?
前輩學人袖手,是一件憾事,但也給后來者留下肆言無忌、自由發(fā)揮的空間。
二
完成一部體系化的《散文詩詩學》,首先得有一個藍圖,有一個整體構想。經多日構想,終而形成一個框架。全書除首尾的總論和余話外,主體部分框定為三個板塊:一為散文詩史,論述散文詩文體的萌生、發(fā)展以及在世界范圍內傳播的歷程;中國散文詩成形、發(fā)展、繁榮及現(xiàn)狀,探究其移植到華夏以后形態(tài)和特質的變化。一為散文詩的本體論,著眼于從各個角度全面地揭示文體的內涵,界定其外延,論述其性征、結構、類別、意象、境界和語言運用等問題。一為散文詩的創(chuàng)作論和鑒賞批評論,指涉散文詩的創(chuàng)作主體和接受對象,論述散文詩創(chuàng)作和鑒賞、批評的心理流程及需要把握的要則。
這種框定,一是基于將歷史詩學與理論詩學結合起來的設想。就是從縱向和橫向對散文詩進行歷史和現(xiàn)實存在的考量,追本溯源而又由源及流,顯現(xiàn)其嬗變的情貌,探究其原因。一是基于將散文詩研究各個方面有機地整合起來的設想,從散文詩的文體研究領域伸延到創(chuàng)作和鑒賞、批評等領域,亦即包羅散文詩研究的各個方面——文類本體兼及創(chuàng)作主體和受眾,而不只是歷史研究和文體研究。一是基于將西方詩學與中國詩學結合起來的設想。一方面,散文詩是作為外來文體橫向移植過來的,是西方文學詩學作用的產物;一方面,中國散文詩是在中土萌發(fā)、生根、成長、發(fā)展,它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吸收有益的成分,承受中國固有的和新興的文類的影響,借鑒了它們的藝術方法,有借助于中國詩學理論來認識和破解的必要。
在結撰時,注意從以下三方面來體現(xiàn)上述設想:第一,將散文詩視為獨立文體,注意整體把握,而不是“一斧一斧劈開”。散文詩為交叉文體,兼具散文和詩兩種文體的元素,但兩者并不是簡單相加,而是有機組合,本書的旨歸在于從各個側面揭示這兩種文體元素組合的規(guī)律。第二,論析兼及中外散文詩。散文詩雖有中外之別,但作為文體則是一個,研究既要看到中外散文詩的區(qū)別點,還要看到兩者的共同點,打通兩者的關系。第三,避免就事論事,淺嘗輒止,注意運用文學詩學和相鄰學科的理論來認知和闡釋散文詩,進而揭橥其藝術表現(xiàn)的可能性。
三
“非知之艱,行之惟艱?!睉蒙线@句古訓。綴文之時,在不少地方很費躊躇,我常常擱下筆來,重讀元典,或去搜尋有關文獻資料。雖說在寫作這本《散文詩詩學》已經做了一些功課。如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編著了兩本散文詩評賞之類讀物,撰寫了一本散文詩研究專著,近年來,又撰寫了三本以評論散文詩為主,或專論散文詩的評論集,也嘗試寫一點散文詩,出了一本散文詩集,有一點散文詩創(chuàng)作的體驗。自以為在散文詩園囿里,作了較為廣泛的涉獵和較為深入的思考,但在知識和經驗積聚上,還存在著不少盲點、空白,有些想法或則沒有成形,或則缺乏足夠的理論支撐。很想打退堂鼓,但已經進入角色,只能勉力為之,呈上一份自己也不那么滿意的答卷。
寫到這里,想起清代詞人朱彝尊《解佩令》中的幾句:“十年磨劍,五陵結客?!粠熐仄撸粠燑S九,倚新聲、玉田差盡?!鄙孀闵⑽脑?,從最初的駐足關注,到傾情投入,“磨劍”已經不止十年,但難說此書已成一家之言。
注:
1. 【德】伯爾著,袁志英等譯:《文學無國界》《伯爾文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第19 頁。
2. 【法】波此為徐志摩所譯,見《波特萊爾的散文詩》(李慶西:《徐志摩散文全編》,新世界出版社,2011年,第172 頁)。原刊于1929年3 月《新月》第二卷第一期)。詩人許淇如是說:“我曾讀過這段話的多種譯文,以徐志摩的譯文最美,最令人感動,”
3. 指貝爾特朗的《夜之卡斯帕爾》。波德萊爾在《阿爾泰納·烏塞》中說:“至少是在第二十次翻閱阿洛·修斯·貝爾特朗著名的《夜之卡斯帕爾》(一本書您知、我知,我們的幾位朋友知,還沒有權利稱為著名嗎?)的時候,有了試著寫類似的東西的想法?!?/p>
4. 李健吾:《畫廊集——李廣田先生作》《李健吾創(chuàng)作評論選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第475 頁。
5. 朱光潛:《詩與散文》《藝文雜談》,安徽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23 頁。文為對話體,這兩段話均出自褚君之口,文前標注其身份,“美學家,主張詩與純文學同義,形式起于實質的自然需要?!笨梢酝葡霝樽髡呋?。
(本文為《散文詩詩學》自序,蘇州大學出版社,2022.8 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