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英
李賀在中唐時期是獨樹一幟的詩人,以其詩境之幽奧、語言之瑰奇,素有“詩鬼”之稱。然而其詩集中多為歌行體,近體詩很少,清人姚文燮論曰:“(中唐詩風)類多淺率靡,而七言近體尤甚?!辜┕朋w為多,其絕無七言近體者,深以爾時之七言近體為不可救藥而姑置之不議論也?!保ā恫燃⒎怖罚┻@種說法影響很大,在后世不斷引起回響,如毛澤東主席在《致陳毅》的信中說:“李賀除有很少幾首五言律外,七言律他一首也不寫?!保ā睹珴蓶|書信選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3年版)唐詩研究名家劉學(xué)鍇先生也說:“中唐后期的元、白、韓、柳,都把主要精力用在古體詩的寫作上,李賀更是一首七律也不寫?!保ā独钌屉[的七言律詩》,《安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2年第1期)踵事者增華,甚至稱李賀“一生沒寫過一首律詩”,將李賀不寫的范圍從前人說的七言律擴大到整個律詩。
李賀詩集中有五言律詩,此不待言,如沈德潛《唐詩別裁集》五言律詩類就收有李賀之詩,前人對此也大都認可。問題的焦點在于:李賀集中為何一首七言律詩都沒有?以至于后世解釋紛紜,或認為李賀對于近體詩一竅不通,缺乏駕馭七言律詩的能力(白戈《李賀其事其詩》),或認為李賀非常厭惡當時近體詩的代表“元和體”,所以不寫(楊其群《李賀為何不寫七言律》)。
作為一個天才型的詩人,生活在以詩賦取士的唐代,自小受到的教育中不可能沒有律詩的寫作。如果說熱愛創(chuàng)作自由的李賀不喜歡律詩的束縛,從而也并不擅長,是可以理解的,但說他對此一竅不通,寫不出來一首像模像樣的七言律詩,是無論如何不能令人信服的。若謂李賀厭惡近體詩而不作,則又何以解釋他曾寫五言律詩?當然,李賀的律詩“多用古韻,此唐人所未有者”(許學(xué)夷《詩源辨體》),甚少斤斤恪守近體詩的法則,也是實情,此大概是李賀其人的性格使然,不愿從人所好,隨俗俯仰,而是喜歡別開生面,獨標一格,以達到突出眾流的效果。因此李賀甚少染指七言近體,但很難遽然斷定說他“一首七律也不寫”。
清人黃之雋曰:“李賀集無七言律。一日讀《南園》絕句第十一首,嫌語氣未完,急以第十二首連讀之,始知為一首而誤分者。”(《詹言·下》)《南園》今通題《南園十三首》,是李賀居住在昌谷時期創(chuàng)作的組詩,今本分為十二首絕句、一首五律,內(nèi)容或慨流光易去,或憫民生之苦,或傷有志難酬,或羨山居之樂,所指非一。黃之雋所說的兩首詩如下:
長巒谷口倚嵇家,白晝千峰老翠華。
自履藤鞋收石蜜,手牽苔絮長莼花。(其十一)
松溪黑水新龍卵,桂洞生硝舊馬牙。
誰遣虞卿裁道帔,輕綃一匹染朝霞。(其十二)
此二詩為描寫山居之樂。姚文燮《昌谷集注》評第十一首云:“自嘆才高不遇,而托叔夜以相況也?!R謂身當此際,宜始終深谷,放懷古今,惟精導(dǎo)氣棲神之術(shù),采藥窮年,安知人事之崄巇乎!”方扶南《李長吉詩集批注》評第十二首:“此一首又謂不如入道,感之至矣。”前一首言放懷人事以求世外之游,后一首言不如入道,兩者在內(nèi)容上顯然是連貫的。的確,若將兩者合而為一,視為律詩來讀,則其意義更為貫通,意境更為完整。其首句“長巒谷口倚嵇家”或指為“托叔夜以自況”,或指為李賀嵇姓鄰居(王友勝、李德輝校注《李賀集》,岳麓書社2003年版),竊以葉蔥奇所謂“用近代的嵇康來比喻他的鄰人”一解較勝(《李賀詩集疏注》)。孫登嘗謂嵇康:“君才則高矣,保身之道不足?!保▌⒘x慶《世說新語·棲逸》)故而此句之后傾心于隱居修道之樂。然而李賀并非真的意在超然,其對修道的向往實為懷才不遇的憤激表達。結(jié)合此前他對“讀書無用”的憤慨,可以想見他越是表現(xiàn)得超脫,內(nèi)心也就越痛苦。而非將此二首詩結(jié)合,其感情脈絡(luò)不易知也。另外,此二詩所押韻腳“家、華、花、牙、霞”均屬麻韻,且二詩平仄為標準的律詩格式,粘對無誤,在排序上又前后相鄰,諸如此類,自然不是以巧合便能解釋,而更有可能原本是一首七言律詩,后在傳抄過程中被割裂成兩首七言絕句。錢鍾書先生稱“黃氏(黃之雋)于昌谷用力甚深……論昌谷有七言律,尤為創(chuàng)論”(《談藝錄》七“李長吉詩”),對黃之雋從閱讀體驗上指出的這一問題頗為欣賞。
無獨有偶,《南園十三首》中的第六、七兩首其實也存在類似的可能。其詩云:
尋章摘句老雕蟲,曉月當簾掛玉弓。
不見年年遼海上,文章何處哭秋風?(其六)
長卿牢落悲空舍,曼倩詼諧取自容。
見買若耶溪水劍,明朝歸去事猿公。(其七)
第六首詩,王琦評曰:“夫書生之輩,尋章摘句,無間朝暮。當曉月入簾之候,猶用力不歇,可謂勤矣。無奈邊場之上,不尚文詞,即有才如宋玉,能賦悲秋,亦何處用之?念及此,能無動投筆之思,而馳逐于鞍馬之間耶?”(《李長吉歌詩匯解》卷一)其詩表達了文章無用,不及建功邊塞能立身揚名的憤慨。第七首詩意思相同,系從文人落魄切入,最后表明不如從事武功,尚有出人頭地的希望。近人俞陛云評曰:“此長吉自傷身世也。首二句言漢時才俊如相如者,尚以‘牢落’興嗟;如曼倩者,姑以‘詼諧’自隱。文章既不為世用,不若歸買若耶寶劍,求袁公擊刺之術(shù),把臂荊高,一吐其抑塞之氣。詩因憤世而作,故前首有‘文章何處哭秋風’句,乃其本懷也。”(《詩境淺說正續(xù)編》)在這里,俞陛云引第六首末句以證第七首詩意,也正是看到了兩首詩在意義上的聯(lián)系之處,從而指出可以前后互證。當代學(xué)者沈祖棻曾將這兩首詩放在一起箋釋,認為兩詩內(nèi)容大致相同,它們表現(xiàn)的事實上是一種懷才不遇的牢騷,但以慨嘆文人無用的方式來表達。學(xué)文沒有得到滿意的出路,就想轉(zhuǎn)而習武,考進士不第,就想投奔藩鎮(zhèn)或赴邊疆從軍(《唐人七絕詩淺釋》)。從這一點上說,此二詩在意義是貫通的。而細加考察,第七首詩起首便以對句開篇,似顯突兀。而且題旨未經(jīng)鋪墊,遽然引出買劍事袁公之句,亦覺語氣頭輕腳重。但是若與第六首合讀,則前兩聯(lián)言辛苦讀書仍不及立功邊庭,后兩聯(lián)以即便才如司馬相如、東方朔亦不能一申己志為例,得出誠不若即去學(xué)劍的感慨。如此則全詩脈絡(luò)貫通,意境方顯完整。
再分析這兩首詩的格律,其韻腳“蟲、弓、風、公”均為東韻,“容”為鐘韻,在《廣韻》中二韻不通押。然而早就有學(xué)者指出李賀詩歌在用韻方面的獨特之處,其中就有東、鐘二韻通押,達90次之多(參看馮芝生《李賀詩韻考》,《重慶師院學(xué)報》1994年第2期;韓荔華《李賀詩歌用韻考察》,《北京第二外國語學(xué)院學(xué)報》1994年第6期)。如此則二詩合一,反而更加符合李賀的用韻習慣?;蛟S有人會說李賀詩多古體,故用韻較寬,但與李賀時代相近的李商隱為律詩高手,而同樣的用韻也體現(xiàn)在他的《少年》詩中:
外戚平羌第一功,生年二十有重封。直登宣室螭頭上,橫過甘泉豹尾中。
別館覺來云雨夢,后門歸去蕙蘭叢。
灞陵夜獵隨田竇,不識寒郊自轉(zhuǎn)蓬。
該詩首聯(lián)韻腳“封”屬鐘韻,其余三聯(lián)的“中”“叢”“蓬”屬東韻,即為鐘、東二韻混押?!稄V韻》中的東、鐘二韻至《平水韻》中合并為冬韻,說明在語音的發(fā)展變化中,這兩部韻的混同是發(fā)展趨勢。雖在中晚唐時,此種用法仍屬出韻,但也可證明東、鐘混用并非李賀詩中僅見,聞一多先生曾舉例說明唐代近體詩中的“通韻”現(xiàn)象:“通韻之法,獨非古詩所有,律詩亦然,蓋自唐已如是矣。所通之韻,以東、冬、魚、虞為尤多。……劉長卿《登思禪寺》五律乃東韻,三聯(lián)用‘松’字,則冬韻也。戴叔倫《江鄉(xiāng)故人集客舍》五律乃冬韻,三聯(lián)用‘蟲’字,則東韻也?!杭嫠 端蛷埍堋肺迓赡藮|韻,首聯(lián)用‘農(nóng)’字,則冬韻也。耿《紫芝觀》五律乃冬韻,首聯(lián)用‘風’字,則東韻也。釋澹交《望樊川》五律乃冬韻,首聯(lián)用‘中’字,則東韻也。至如李賀《追賦畫江潭苑》五律雜用‘紅’、‘龍’、‘空’、‘鐘’四字,此則開后人轆轤進退之格,詩中另為一種矣?!保ā渡裨捙c詩·律詩底研究》)可見依照平水韻的標準,東、冬兩部韻通押,在唐代是一個非常普遍的現(xiàn)象,而其中特別指出李賀的《追賦畫江潭苑》一詩用這樣的通韻方式創(chuàng)造了“進退格”的詩法,自然也不能因出韻而指其非律詩。此外,《南園》這兩首詩合讀在平仄上也符合律詩的要求?;蛑^合二詩為一首律詩,其頷聯(lián)不對仗,實際上唐詩中僅頸聯(lián)對仗的律詩所在多有,王力《漢語詩律學(xué)》即已指出并舉例。律詩最重要的特征乃是平仄的粘對規(guī)律,而在這一點上此兩首詩都是符合的。
盡管從詩歌的技術(shù)層面上來說,這四首絕句完全有可能是兩首律詩拆分而成的,但在李賀詩歌自唐朝至今的流傳過程中是否會出現(xiàn)這種可能,仍需經(jīng)過文獻學(xué)的考察。這里需要弄清楚三個問題:首先,李賀詩集在傳世過程中其版本形態(tài)是否曾發(fā)生變化?答案是肯定的。李賀雖然在其生前即得享盛名,《唐摭言》云其“七歲以長短之制,名動京華”。然而與其聲名大噪適成反比,其詩集的流傳卻歷經(jīng)波折。最早論及此事的是杜牧,他在所作《李賀集序》稱其系應(yīng)賢學(xué)士沈子明之請,據(jù)沈氏自道:“賀且死,嘗授我平生所著歌詩,離為四編,凡二百三十三首。”是明確了李賀集的卷數(shù)及篇數(shù),且言下之意此為李賀手訂,自然應(yīng)屬最可靠的本子。然而唐本李賀集已不可得見,今存宋本為最古。而在宋代時,李賀集就已經(jīng)有京師本、會稽姚氏本、蜀本、宣城本、鮑欽止本、蒙古本、臨安陳氏本等諸多版本,卷數(shù)也有四卷、五卷之不同,如《新唐書·藝文志》即明確記載李賀集為五卷?!端膸烊珪偰俊窊?jù)檢《文獻通考》認為李賀集五卷,實合外集一卷言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即載李賀集四卷,外集一卷,并云“外集予得之梁子美家”,是外集在當時顯系獨立于四卷之外行世的。
就各個版本而言,其篇目亦多有不同,薛季宣《李長吉詩集序》云:“蜀本、會稽姚氏本皆二百十九篇,宣城本二百四十二篇。蜀本不知所從來,姚氏本出秘閣,宣城本出賀鑄方回家……概之杜牧之敘,宣城本多羨詩十九,蜀、姚氏本少亡詩四?!笔切潜酒枯^之蜀本與姚氏本多二十三首。然而此三本之篇數(shù)已經(jīng)與杜牧《李賀集序》所云有差異。且薛季宣“概之杜牧之敘”的數(shù)字所謂多十九、少四云云,實際已經(jīng)指出他所看到杜牧序所記篇目為二百二十三篇。事實上,杜牧此序的不同版本在談到李賀詩歌的數(shù)量時文字稍有不同,《四部叢刊》影明翻宋刻《樊川文集》本作“凡千首”,《唐文粹》卷九三作“若干首”,《文苑英華》卷七一四作“二百二十三首”,是知杜牧序所記究為二百三十三篇,抑或為二百二十三篇,一筆之差在宋代已經(jīng)有了差異。
而其他宋代學(xué)者在談到這一問題時,同樣是言人人殊,南宋吳正子箋注、劉辰翁評點《箋注評點李長吉歌詩》外集部分稱:“京師本無后卷,有后卷者鮑本也?!裼嘤镁?、鮑二本訓(xùn)注,而二本四卷終,皆二百一十九篇,與姚、蜀本同。薛(按:即薛季宣)謂宣城本二百四十有二首,蓋多余本二十有三耳。今鮑本二卷共二十有三篇,適與宣本所多之數(shù)合?!敝赋鐾饧糠譃槎?。北宋黃伯思在其《跋昌谷別集后》也提到李賀集外逸詩,然指稱“凡五十二首?!R章什流傳者少,今世行杜牧所敘賀歌詩篇,才四卷耳”,并云其從趙來叔處借傳于河南右軍官舍,是北宋時期黃伯思所見外集有五十二首,與南宋人吳正子所云二十三首者有很大的出入。由此可知,李賀詩集在流傳過程中其卷數(shù)、篇數(shù)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在傳抄作為主要傳播手段的時代,這固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李商隱在《李長吉小傳》中言李賀與王參元、楊敬之、權(quán)璩、崔植輩為密,而其所作詩,“王、楊輩時復(fù)來探取寫去”。而“長吉往往獨騎往還京洛,所至或時有著,隨棄之”。諸如此類均導(dǎo)致李賀詩歌在生前即有部分散落,這也是在其四編歌詩之外而屢有逸詩出現(xiàn)的原因。
其次,在歷次版本演變過程中其詩歌有無被割裂拆分的可能?答案也是肯定的。汲古閣影宋本李賀詩集有吳慈培跋云:“蓋自南宋以來,唐人集版刻獨多,又不盡守舊來面目,后之人欲溯流尋源,亦甚難矣。”(《汲古閣影宋刻李長吉歌詩編》)劉辰翁之子劉將孫在《刻李長吉詩序》中也稱“傳本四出,近年乃無不知讀長吉詩,效長吉體,然類展轉(zhuǎn)訛脫”。這種“訛脫”的程度有多大,可以通過例證而知。毛晉汲古閣影印宋刻本《李賀歌詩編》系出自鮑欽止本(參看劉衍《李賀詩集版本源流及??闭f略》,《長沙水電師院學(xué)報》1989年第3期),毛氏在其跋語中提到前所見南宋時所刻臨安陳氏本,并指出其較之鮑本的相異之處:“繼獲臨安陳氏本,如《勉愛行》二首離為三首?!渡裣覄e曲》《神弦曲》《神弦》三處合編一處,詮次倒顛?!^而復(fù)見鮑欽止手定本,無論“白門前,大樓喜”一篇得未曾有?!边@里指出了陳氏本所有的三個重要的特征:第一,今題《勉愛行二首送小季之廬山》詩在陳氏本被分為三首詩;第二,今分處卷四的《神弦別曲》《神弦曲》《神弦》三詩在陳氏本中是連在一起的;第三,今宣城本、吳正子本、蒙古本、鮑欽止本等外集均有的《白門前》一篇在陳氏本中無收。這種詩體的割裂及篇目的顛倒、存佚顯示了當時刊刻所據(jù)原本與其他版本之間的差異性。尤可注意的是今題為《勉愛行二首》的詩竟然被分割為三首,說明“二首”的數(shù)目標識在當時也并非一致存在,否則就很難解釋陳氏本會出現(xiàn)這樣的失誤。且如果說一首詩被分割為兩首詩是技術(shù)的失誤,尚屬偶然,那么將不同次序的詩排列在一起就不可能是無意為之了。作為南宋時臨安有名的書商,陳氏在刊刻李賀集時不可能不做版本的選擇,其所刻李賀集與其他版本之間的差異說明了流傳過程中詩歌的篇目與形制并不固定。
再其次,就《南園十三首》組詩而言,有無發(fā)生篇目變化的可能?答案同樣是肯定的。一個證據(jù)是這組詩的不同版本其題目有所不同,如董氏誦芬室影印宋宣城本《李賀歌詩編》題為《南園十三首》,而趙衍刻本《李賀歌詩編》(即蒙古本)題為《南園一十三首》,雖數(shù)目相同,然而篇目題寫小異。另外,就各首詩之間的聯(lián)系而言,宣城本與蒙古本均前后銜接排列,而在吳正子《箋注李長吉歌詩》中則標注“其一”“其二”“其三”以至于“其十三”。此種差異說明在當時標注方式并不統(tǒng)一,如何排版布置悉依編者之見,因此在他們之前很難說有一個供編者統(tǒng)一依照的版本。另一個證據(jù)則是宋代學(xué)者吳正子、劉辰翁《箋注評點李長吉歌詩》的外集部分數(shù)次引用鮑欽止本注解,在外集第一首《南園》題后注云“鮑欽止云此篇第一卷所脫”,也就是說現(xiàn)存于外集中的《南園》詩原系李賀集第一卷《南園》組詩其中一首,后來脫落以致被收入外集。假設(shè)《南園十三首》確為李賀創(chuàng)作的原貌,則加入外集的《南園》詩就變成十四首,與原題不合。鮑欽止是北宋人,其??汤钯R詩集表明其對李賀詩歌非常熟悉,也一定看過其他的版本。其明確指出外集中《南園》詩系第一卷脫落,或其所見舊本如此,故語氣篤定,而如此則又說明第一卷《南園十三首》的篇數(shù)非其本來面目。之所以認可鮑氏所言,是因為他同時又指出外集中《感諷六首》為第二卷所脫,即與第二卷中《感諷五首》原為一組詩,考其體裁與內(nèi)容,兩組詩非常相近,應(yīng)為一組無疑。既然《感諷》組詩原為十一首,那么割裂之后分別標注的五首、六首云云自然是后人以其所見補題。加上前述《勉愛行二首》也曾被割裂為三首,則李賀詩集中詩體離合的現(xiàn)象并不罕見。以此推論,《南園十三首》的篇目自然也并非絕對可靠。這種篇目的不確定性同時也指向其內(nèi)容的不確定性,即不能排除抄寫過程中訛變的發(fā)生。
綜上所述,李賀詩歌歷經(jīng)傳抄百余年方始刻印,而在這個接受過程中,早有學(xué)者指出其詩在唐宋之際只有流行性,而無經(jīng)典性(陳友冰《李賀詩歌的唐宋接受》,《文學(xué)評論》2008年第1期),當時多家唐詩選本對李賀詩關(guān)注極少,這也影響了其詩歌輾轉(zhuǎn)抄寫過程中的準確程度,因此造成了其詩歌版本復(fù)雜、異寫突出的問題。通過對李賀詩集版本源流的考察,可以知道以《南園十三首》為代表的幾個組詩都曾經(jīng)有篇目離合、詩體割裂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所以上述觀點盡管是推論,但也并非絕無可能。借此不僅可以重新認識李賀不寫七律的傳統(tǒng)觀點,同時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傳抄錯訛對李賀詩歌面貌帶來的影響。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