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澤
威爾基·柯林斯是我最早知道的英國人。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讀了他的《月亮寶石》,印度王冠上的寶石帶著詛咒流落于英國,誰擁有了寶石,誰將遭遇災禍。故事的具體情節(jié)我記不清了,但我記得那三個纏頭的印度人,他們好像吹著笛子,好像還玩著蛇,他們是寶石的守護者,是命運的使者,他們追隨寶石,直到天邊。
現(xiàn)在我會告訴你,這個故事是殖民心理的例證:他們對“東方”的占有欲,對“東方”的恐懼,以及潛意識中的罪孽感。但二十幾年前,在“月亮寶石”中我只看到了“英國”,那遙遠、神秘的島嶼。
后來,一個人長大了,上中學,上大學,工作,經(jīng)歷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像同時代的中國讀書人一樣,我也在歐亞大陸上從東到西地漫游:阿赫瑪托娃和帕斯捷爾納克蒼茫的莫斯科,托爾斯泰和陀斯妥耶夫斯基宏偉的彼得堡;布拉格彎曲縱橫的街巷,卡夫卡和昆德拉像鼴鼠一樣溜過去;還有柏林、維也納,那是尼采、海德格爾、維特根斯坦和弗洛伊德的城市;當然條條大路通巴黎,穿著睡衣的盧梭、矮小的薩特、禿頭的???、精疲力盡的羅伯·格里耶和瑪格麗特·杜拉斯……一大群法國人等待著我們。
通往西方的路有兩條,一條陸上,一條海上。由于某種神秘的原因,當代中國讀書人的求知之旅通常都是搭乘北京至莫斯科的國際列車。但還有另一種可能,就是從海上西去,搭一艘十九世紀的船,最終在海平面上看見島嶼浮起,海浪拍打荒涼的礁石——那是不列顛群島。從地圖上看,它像歐亞大陸掛在胸脯上的一枚墜飾,幾百年來,它一直猶豫不定:是歸入大陸的懷抱,還是轉過身去,獨自漂向茫茫的海洋?它驕傲、世故、頑強,它眺望大陸上的風起云涌、樓起樓塌,骨子里是不動心的,就像一張紳士的臉,心藏在灰色的眼睛后面。
我喜歡英國,喜歡福爾摩斯,他的瘦臉、他的黑披風,他冰冷、堅韌的理性;還有狄更斯,我認為他比巴爾扎克至少高明1.5倍,他筆下霧氣沉沉的倫敦是人類想像的奇觀;還有羅素,又老又無恥的羅素,他鎮(zhèn)定自若地解說這個世界;還有披頭士,穿學生制服的天使般的搖滾,我覺得他們和王爾德一樣瘋狂卻又優(yōu)雅。我甚至喜歡黑方、紅方,它比較重,還有Burberry的雨衣和格子圍巾,那是自然、考究的趣味,相比之下,巴黎的時裝像馬戲團的行頭。
當然,我還喜歡費雯麗、戴安娜……對我來說,這個島嶼是一種銀灰色的精神現(xiàn)象,低調、華貴、堅硬牢靠。英國人培育和發(fā)展了經(jīng)驗主義的思想傳統(tǒng),他們相信,理性解決不了的事發(fā)瘋更解決不了。這種傳統(tǒng)下的哲學家通?!安缓每础?,他們保守、冷靜、負責任,不直奔“終極”,不把哲學、歷史想像成詩,你不能設想在英國會有海德格爾或盧梭,就像不能設想英國人會把一切砸爛從頭再來。
英國的文學也有同樣的氣質。我讀過格雷厄姆·格林的所有中譯本,我奇怪為什么中國作家很少提到他,我認為他是現(xiàn)代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他的尺度感、他對人性的精細觀察、他內在的深厚和藝術姿態(tài)的平衡都是中國小說家所缺乏的。
但格林下盤太穩(wěn),太講內功,他在中國遭到冷遇也許是因為他不像英吉利海峽對面的同行們那樣凌空蹈虛、花拳繡腿,他大概從來就沒想過怎么破壞小說,他只愿把小說寫好。
很多人不喜歡英國文化,但我喜歡。如果讓我講道理,我希望我是羅素;假設我寫小說,我希望我是格林。我愿意想像:很早以前我已經(jīng)坐上船,向著那個島嶼出發(fā),威爾基·柯林斯,這個十九世紀的三流小說家、這個陰郁的老家伙就是我的船長。
選自《詠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