苒小雨
手機放在梳妝臺上,周曉涵提前戴上藍牙耳機,等著它響。
都已經(jīng)收拾好了,只剩下口紅還沒確定。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琢磨用哪個色。平時不怎么化妝,但今天非同尋常,她認為必須隆重。
梳妝臺下面左邊的抽屜里有各色口紅組成的方隊,頗為壯觀,多數(shù)是媽媽給她的。媽媽的口紅換得頻繁,每次都要給周曉涵帶幾支,不過都被她閑置了。
“天氣預報今天有沙塵暴,你還是別出門了。”鈴聲終于響了,宋偉卻這樣說。
周曉涵一時沒反應過來。在手機響起的瞬間,她果斷拿起一支唇精華,它無色無味,涂抹后,可以在嘴唇溫度的作用下變成淡紅色,這是一種最自然的顏色。這也是最節(jié)約時間的一種方式。
“沙塵暴?”她站起身,把厚重的布簾全部拉開,打開門,走上露臺。這個小區(qū)的房子全是三層高。她站在露臺上,頭頂是藍天白云,腳下是郁郁蔥蔥的景觀花園,與她所在的高度遙遙相對的是冉冉升起的朝陽。這樣的天氣,不可能有沙塵暴。
“宋偉,你是不是有其他事?可我們說好了的?!敝軙院f。
“我沒有,但是……”
“但是什么?你后悔了?”她為他們即將去完成的壯舉激動了一夜,此刻,他居然支支吾吾起來。
“沒后悔,只是覺得你媽說得對,我給不了你好的生活?!?/p>
周曉涵聽到咔嗒一聲輕響,那是火機的聲音,仿佛看到電話那頭的宋偉點著一支煙,左手插在灰色工裝的褲兜里,看著遠處的彩虹橋。他身后是長長一排老舊的平房,墻上開著一個又一個門洞,距離一致,大小相同,連涂著白漆的卷閘門都是一模一樣。
上周,周曉涵跟媽媽撒了謊,說去北京參加同學聚會,其實她哪兒都沒去,在宋偉那里窩了三天。她每天早上都聽到卷閘門“嘩啦嘩啦”升上去的聲音,那個聲音此起彼伏,要持續(xù)很久,像晨光里的交響曲。第一天,她就那么跟他說了。
“這里環(huán)境太差了?!彼卮?,抽出一支煙,又放了回去。
她愣了一下,“挺好的?!?/p>
“你真覺得挺好嗎?可我覺得非常不好?!彼鹕沓鋈チ?。
他們住在工作間后面的小屋,一張床,一個簡易衣架,簡陋但整潔。宋偉的家在不遠處的老街上,早、中、晚他都會回去一趟,他說他媽坐在輪椅上,簡單的家務能做,但也有做不了的。他回去的時候,她會守在工作間。
“去吃早點吧?!彼顺鰜?。
“對不起?!?/p>
“不用對不起,跟你在一起比什么都好?!?/p>
宋偉帶她去了北頭老張家的早點攤。
一條加了酵母粉膨脹起來的面團,被揉捏拉拽,下進油鍋,滾燙的油花滋滋冒著,沒一會兒,張嬸就撈了一筐子油條。熱氣騰騰的蔥花餅端出來,還有豆腐腦、胡辣湯、小米粥……
宋偉和周曉涵占了一張矮桌。
老張南鄰鮮果店的店主和他老婆占了另一張矮桌。他一邊吃油條,一邊對老張表示了不滿。店主認為他那邊每天過早蔫巴的鮮果,與老張這邊飄過去的油煙脫不了干系。老張說扯淡,你們兩口子晚上少折騰幾次,水果就不蔫巴了。鮮果店前面賣水果,后面用布簾隔出一張床的空間,那便是夫妻倆的臥室。再往南是燒雞店、火燒店、童裝店、女裝店、打印鋪,接下來就是宋偉的修車行。修車行南臨一個培訓班,教學兼賣架子鼓。那個梳著馬尾的高瘦青年,下午兩三點鐘才會騎輛共享單車過來開門,一直到深夜,再關門離開。再往南幾門之隔還有個書法培訓班,教書法的胖子每天下午都會端個水杯,來宋偉這邊坐會兒。胖子會寫毛筆字,還會畫水墨荷花,愛臨王雪濤的荷,荷葉荷花都畫出來了,就鳥畫不成。這成了他的心病。
那天胖子進來,看到周曉涵,“弟妹吧?一定是弟妹?!?/p>
“快了,快了?!彼蝹ソo胖子讓座。
周曉涵瞪了宋偉一眼,“什么快了,現(xiàn)在就是?!?/p>
胖子大笑著,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宋偉的肩膀,“弟妹好,弟妹好!”
這次胖子是來道別的。
“過兩天我就走了?!?/p>
“走?你要去哪兒?”宋偉問。
“招不來學生,這破地方,被人忘得一干二凈。我看你這兒也沒生意,進出的都是老街坊鄰居,整條街上就沒幾輛車?!迸肿诱f,“你也找找其他門路吧,你有文化,別在這兒耽擱。”
宋偉猛吸了幾口煙,掐滅后,端起壺給胖子的水杯添水。
“邪了門了,不就是只鳥嗎?”胖子突然盯著門外,老房子墻頭錯綜復雜的電線上有幾只麻雀,遠處是風永遠也吹不散的霧霾,“算了,沒鳥就沒鳥吧,老子不鳥它了,走之前,我寫幅字,再畫幅荷,掛你這屋。”
那天胖子離開后,宋偉從后面摟住周曉涵說:“剛他在沒法說,下午得到消息,我考試通過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就把這兒轉讓出去,去從事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我們的事,都聽你的?!?/p>
“為什么他在沒法說?多好的事?!敝軙院f。
“都不容易。”
“還有,考試不通過,你就不聽我的了?”
“不能讓你受委屈?!?/p>
“你可是名校畢業(yè)的高才生,這對你來說算什么?無論做什么,你都是你?!敝軙院f。
“行,我就是我,從現(xiàn)在開始我都聽你的?!?/p>
可是今天,他這是什么意思?
“別提我媽,就說你自己吧,你為什么突然變卦?”周曉涵吸了吸鼻子,從露臺上轉身回房間,她身上是一條白色長袖裙子。她不大喜歡讓這種衣服束縛自己,但今天真的非同尋常。房間另一端有一幅巨大的油畫,畫中人也穿著白裙子,站在一望無際的綠草地上,頭戴花環(huán),瀑布一樣的長發(fā)一直垂到腰際,微微揚起頭。
“我們說好了的,但是今天有沙塵暴,這總歸不太吉利?!彼f。
“你別找借口好嗎?你抬頭看看,天晴得不能再晴了?!敝軙院f。她聽到一輛車開進了他的工作間,油門轟隆隆的,應該是一輛越野車。
“我先掛了,有人來了,一會兒再打給你?!彼蝹フf。
“喂……”
月亮從天上投下一個鮮冷色的圓,籠罩著她,圓的直徑多大不好說,這是她不太擅長的數(shù)學問題。她注意到的是每跑一步都差點踩在圓周上,卻總踩不住,很累,但她必須追上去。
那只手來自右側的黑夜,帶走了挎在她右肩上的白色坤包。里面有這個月剛發(fā)的工資、一串鑰匙、一把檀木梳子、一面小鏡子,還有什么?感覺很要緊的東西,卻想不起來。月亮把所有的光都壓在她身上,越來越沉,她用盡了渾身力氣,卻感覺離目標越來越遠,像在一塊海綿上原地踏步……她最后抬頭看了看,頭頂?shù)墓饫涠萄?,她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李亞子醒來,先看到一片朦朧的粉,是她熟悉的床單。目光慢慢走遠,接著是她熟悉的原木色床頭柜,那上面有每天喊她起床的鬧鐘,黑白相間的小熊貓頭造型。然后,她驚得差點喊出來——周鈞坐在那里,他的左手撐在左膝蓋上,側過頭看著她。
“你怎么在這里?”
“你昨晚喝多了,那些王八蛋?!敝茆x收回目光,前后左右活動了一下脖子。熨燙筆挺的白色襯衣加深色褲子,他仿佛永遠都是這身裝束,像剛從會議室出來,腰里掛著霸氣的漢字傳呼機,上面有個小紅燈一閃一閃的,看上去里面裝了不少大事。
“可是,你怎么在這里?”
這可是李亞子的閨房。她的身體裹在被子下面,在向她傳遞著信息,她已經(jīng)明白在她身上發(fā)生了什么。周鈞看著她,此時,他的那張臉被疲倦墜著,整個往下垂,顯得比實際年齡大了不少。
“昨天下午,阿姨打電話,說她出差,囑咐我晚上帶你吃個飯,怕你一個人又不吃了,總這樣對身體不好。我下班過來,你不在,打你單位電話,才知道你們去喝酒了,虧得我及時趕到,不然你就出事了,那些王八蛋,你們經(jīng)常這樣嗎?”周鈞摸了一把兜里的煙,忍住了,拿起床頭柜上的可樂,擰開喝了幾口。
她好好出她的差吧,又操的什么心。
李亞子很窩火。坐對面的如果是另一個人,事情就簡單多了??梢磺性趦蓚€月前的那個傍晚都結束了——他們面對面站在黃河邊,她看著他,他看了她一眼,抬頭看天,又看樹,接著看河,河面被風吹皺了。
“你真的不跟我走嗎?”他問。
“可你為什么一定要去?”她說。
“三年了,你一直都不太懂我?!彼f。
“她懂你嗎?”她問。
“跟她沒關系,她也去,但跟她沒關系,至少現(xiàn)在跟她沒關系?!彼f。
“但將來或許會有?”她看著他。
他扯了一片樹葉銜在嘴里,“我們明天就出發(fā),打算沿著黃河,一路走到青藏高原去,一起去的,是來自全國各地的朦朧詩代表人物。今晚在這里舉行歡送會,歡迎你參加,如果你愿意的話?!?/p>
那晚不算李亞子,有三十八個人,他們熱血沸騰地圍著篝火喝酒、跳舞、唱歌、朗誦詩。那個和他一起去的女詩人長發(fā)披肩,鼓鼓囊囊的胸裹在一件卡其色大衣里。后來一顆扣子掉了,女詩人低頭看了一眼,解開了大衣上所有的扣子,露出里面一件有著幾何圖案黑白相間的緊身裙。裙子比大衣短,跳過一截肉色絲襪,她腳上穿著一雙大紅色長靴子,一直到膝蓋下面,像從篝火里摘兩朵火焰踩在了腳下,所以穿著絲襪的那截腿看起來也很暖和。她在他熱切的目光里跳啊、唱啊、朗誦啊,總是很激動的樣子,一激動就和他擁抱,抱在一起不是笑就是哭。有時候兩個人抱,有時候很多人一起抱,大家都激動得不成樣子。
李亞子坐在那里,看著那激動的三十八個人,想到母親,想到忍無可忍卻必須去忍的工作,最后默默低下了頭。一雙又一雙腳從她面前跳過去,跑過去,再跳過去,再跑過去……地上一片狼藉,空酒瓶越來越多。篝火都累得奄奄一息,有點撐不下去的意思。
一輪紅日終于從黃河對岸徐徐升起。太陽不動聲色地看了看大地,看了看黃河,看了看那群詩人,又看了看篝火,篝火就徹底滅了。那群人被震懾到了,像篝火一樣安靜下來,回望著太陽。最后,他們發(fā)出了一聲歡呼,然后迎著朝陽,踩著黃河岸邊的冰碴子,“咔!咔!咔!”越走越遠。
李亞子獨自在晨光里蹬了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
進門的時候,母親站在椅子上掛門簾。入戶門是竹簾,透風又擋蚊子。室內門是布簾,美術老師喜歡買塊白棉布,自己設計,畫一條河,兩岸是茂密的花草,河蜿蜒曲折,偏左下寬,越往右上越窄,一條河生動地流向遠方。從李亞子記事起,每年一出正月,母親就開始鄭重其事地準備這件事。
李亞子八歲那年,外婆為此對母親摔了杯子。母親為那個杯子哭過,據(jù)說那是從她插隊的村子帶回來的,送她杯子的人去了更遠的地方。從八歲時,李亞子開始猜測,或許她的父親在遠方的某個城市,北京、上海、巴黎、華盛頓……她仰起頭,認真地看墻上的地圖,左邊是中國地圖,右邊是世界地圖,她看完左邊看右邊。但外婆說她父親死了。
李亞子從地圖上收回目光,看著外婆,外婆彎著腰掃地,一個深色的、薄薄的、有弧度的、緩緩移動的身影。如果父親不在地圖上標注的某個地方,那她更愿意相信,父親是被那幅畫帶走的。在母親放衣服的樟木箱子的最底層,藏著一幅畫。畫面上奇怪的線條和色塊構成了一個仿佛在極速奔跑的世界,那個世界的中心是深黑色的。李亞子第一次打開那幅畫時,感覺自己差點被吸進去。母親為此打了她,然后折起畫,鄭重地鎖進箱子。后來她總是回憶起那個畫面,每次都感到頭暈目眩。
母親正掛第一個臥室的布簾,看到她進來,嚇了一跳?!斑@么早,你從哪兒回來的?”她說,“過來搭把手?!?/p>
李亞子像沒聽到,進自己房間,脫了鞋和外套,鉆進被窩。
電話掛了,周曉涵把手機扔在床上。門被推開,一個中年女人進來,穿著淺灰色的長袖衫和修身的白色長裙。周曉涵憋著一臉的委屈,倔強地說:“媽媽,下次可以先敲門嗎?”
“可以。”媽媽看著她,語氣溫和,“你這是要出去?”
周曉涵沒有回答,掃了一眼掛在衣帽架上的黑色雙肩包。媽媽的目光也觸到了那個包,皺了皺眉。周曉涵知道,媽媽看到這些,一定再次對她失望了。媽媽大概在想:看看,稍不留神,她又把自己搞得亂七八糟的。
“看樣子你是要出去,跟那個修車的?”
“您能不這樣嗎?什么叫修車的?如果您肯去了解他,我相信您不會再這樣說?!?/p>
“我沒那個興趣?!眿寢屨f。
周曉涵看了一眼窗外,沒再說話,關于這件事,該說的她都說了,沒用。太陽又升高了一點兒,陽光透過玻璃,斜鋪在歐式梳妝臺上,她的左手搭在梳妝臺的邊沿,無名指上有一枚銀戒指。那是宋偉親手做的。
當時,她看著他變魔術似的取出一堆工具,模具、刮刀、揉泥板、砂紙……最后是一片泥巴。
“你要干嗎?”
“給你做戒指,純手工版的?!彼衩氐匦Φ?。
“就用這塊泥巴?”
“嗯?!边@是他收到好消息的第二天,前一天晚上,他答應了她的提議。
“感覺好麻煩?!彼吹剿_始用刮刀快速攪拌起那塊泥巴。
“不麻煩。”他攪拌了半天,然后把它做成一個小長條,壓扁,繞在一個陶瓷模具上,一點點刮著、抹著,那么細心認真,一絲不茍。
“我能幫你做點什么?”
“不用,你看著就好?!?/p>
“一會兒來車了怎么辦?”
“今天停業(yè)?!?/p>
“這泥巴從哪兒來的?”
“讓一個開銀飾店的哥們兒幫忙找的。”
“那你選個現(xiàn)成的多省心。”
“那不行,必須是宋偉獨創(chuàng),全世界限量版,你一個我一個?!?/p>
“一模一樣?”
“一大一小。”
第三天下午,她從他那里回來之前,他鄭重地把戒指戴在她的手上,那上面有一顆飽滿的心,心的中間有一個“偉”。他伸出左手,無名指上是一枚同款的,心的中間有一個“涵”。
此時,她的那只手在陽光里顯得很蒼白。
“你就死了那份心吧,他不會來的?!眿寢屨f。
“為什么?”周曉涵回頭看著媽媽問。
“你們兩個不合適,別跟我提愛情,那樣的人,他的愛情不可靠?!?/p>
果然又是這種腔調。周曉涵不再看她,輕聲說:“那是我的事,我覺得挺適合?!?/p>
門鈴聲傳來,她們都看門的方向。
“李主席,找您的?!毙√K站在一樓客廳里喊,穿著干凈的圍裙,戴著著粉色橡膠手套。一個除了吃飯睡覺,時刻處于工作狀態(tài)的聰明勤快的家政服務員,她在家也一口一個李主席。媽媽出去,周曉涵關上門,反鎖。抓起手機撥打宋偉的號碼,沒人接。她把手機又扔回床上,盯著衣帽架上黑色的背包。房間很大,對面墻上的油畫看起來很遙遠,那是媽媽的作品,媽媽畫的周曉涵。它的市場價已飆升到六位數(shù)。媽媽自然是出手不凡,在她眼里,作品只有好的和不好的,不好的她直接毀掉,好的她也不會輕易出售。
我可不是她的作品,我想去哪兒,想和誰在一起,可由不得她來管。周曉涵越想越惱火。
防盜門關上的聲音傳來,有人把什么東西放下后離開了。過了一會兒,腳步聲回來,她房間的門把手被扭動,卻沒有扭開。門外沒了動靜。媽媽不會讓自己在任何人面前失態(tài)的,哪怕是小蘇,但她能想象到媽媽此時氣得身子發(fā)抖的樣子。她沒理會,走過去盯著那幅油畫,感覺無法忍受那個戴在發(fā)間的花環(huán),畫中人微微揚起頭的樣子也怪誕滑稽,兩頰紅得有些過分,口紅的顏色更是令人無法忍受。她從儲藏間找出一套繪畫工具,拿著一把裁紙刀站在油畫前,和油畫里的自己對視著,接著她就動手了。
等李亞子從房間出來,天邊只剩下一道越來越暗淡的晚霞。屋里兩個臥室加上廚房,三個門上,三條河流向了遠方。母親從一個門簾后面端出了晚飯。
“你舅舅說好幾次了,給你介紹個對象,啥時候去見見?”母親做的燉土豆,給李亞子夾塊土豆。
“不去?!崩顏喿拥皖^扒飯。
“別置氣,日子該咋過還得咋過?!?/p>
“那您呢?您當年置的什么氣?讓我連個爹都沒有?!崩顏喿犹ь^,用酸疼沉重的目光看著母親。
母親愣了一下,“你這孩子?!彼謯A自己碗里一塊土豆,低頭吃飯。
第二天中午,舅舅帶著周鈞登門拜訪。母親做了紅燒肉、小雞燉蘑菇,都是她的拿手硬菜。周鈞直夸阿姨手藝好,也沒客氣,多添了一碗飯。李亞子始終沒說話,埋頭吃飯。趁周鈞去廚房添飯,舅舅湊李亞子耳邊說:“別犯傻,人家爸可是局長?!崩顏喿記]理舅舅。沒過兩日,周鈞自己來了,這次他帶來了牛肉,新鮮的香蕉、葡萄和蘋果,還有一盒帶著冰碴兒的海魚,說他就饞阿姨做的菜?!澳蔷统?。”母親樂呵呵說。李亞子轉身進了廚房,站了一會兒,打開暖壺的蓋子,提起爐子上的水壺往暖壺里灌水。
接下來的兩個月,周鈞每周都會來李亞子家兩回。
床頭柜上的電話響起。李亞子看了看周鈞。他也看了看她,遲疑了一下,拿起聽筒遞給她,她伸出一只手接了。
“你今天不來上班了?”她對桌的同事。
李亞子看了看小熊貓頭,十點一刻。她居然睡到現(xiàn)在。
“昨晚禿頭去了醫(yī)院,左腿脛骨骨裂,你可能有麻煩了?!蓖掠终f。
“什么?”李亞子問。
“你還不知道?昨晚你男朋友實在太解氣了。他推門進來的時候,誰都沒注意,禿頭還在灌你酒,你已經(jīng)站不住了,他還灌,一桌子人,誰也不敢說話,只能悶著頭自顧吃喝。你男朋友可沒含糊,一下就把禿頭撂倒了。那家伙罵罵咧咧扶著椅子站起來,抄起一個空酒瓶,可酒瓶子還沒舉起來,人卻窩了回去,坐在一把椅子上,低頭打起了呼嚕,睡著得也太快了。喂,你男朋友干嗎的?派頭不小啊,都沒聽你提過,保密工作做得不錯哦。”
李亞子看了一眼周鈞,腦子里頓時生出霧,越努力回憶霧越濃,昨晚的一切在她腦子里一片混沌,只有那個夢無比清晰。
“不說了,我收拾一下馬上到?!崩顏喿哟掖覓炝穗娫?。
“今天天氣不好,可能有沙塵暴,別出去了,我都幫你安排好了?!敝茆x說。
“哦?!崩顏喿涌粗芫澳愠鋈グ??!?/p>
周鈞沒出去,站起來去拿衣帽架上她的睡裙,放她枕頭邊,轉身拿起可樂又喝了幾口。李亞子拿過睡裙,在被子里迅速套在身上,這才坐起來,用手理了理頭發(fā)。
周鈞的左側有一扇窗戶,從老舊的木窗欞的格子里看出去,是一個不大的院子,陳舊但整潔,兩米多高的青磚院墻上爬滿了風藤。院子大門是木頭的,兩扇門一扇開著,一扇關著,關著的那扇門比門框小了一截。這個城市總是頻發(fā)沙塵暴,她一直認定,木門上少了的那一截是被風帶走的。
“我知道那家伙住院了,你不用擔心,我會處理的。告訴我,你們是不是經(jīng)常這樣?”周鈞又摸了一把兜里的煙,再一次忍住了。
“也不算經(jīng)常。”
李亞子穿上拖鞋,從柜子里拿了衣服去了母親的房間。一個月總有那么幾次,領導命她和幾個年輕的女同事參與飯局,陪領導的領導或者客戶喝酒。李亞子沒什么酒量,每次都不知不覺地醉得很難堪。
李亞子在母親房間換好衣服,去了趟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洗臉的時候,她終于還是沒忍住,水一沾上臉,眼淚就出來了。她彎著腰,低著頭,淚水和自來水一起往水池里流。流了一會兒,繼續(xù)洗臉。洗完站起來,鏡子里的人臉色蒼白,兩眼灌滿了自來水,她拿毛巾胡亂擦了一把,出來,看到周鈞跟過來等在門口。
“你說不算經(jīng)常,那就不是第一次了,我看你還是離開那個地方吧?!敝茆x說。突然看到李亞子紅腫的眼睛,愣了一下,接著又說:“昨晚怪我,沒控制好自己,你別擔心,只要你同意,我們馬上結婚。”
李亞子沒說話。外面起風了,院門口那扇開著的木門左右晃著,令人擔憂,風會不會再帶走它的另一部分。
“讓我來想想?!敝茆x再次摸了摸兜里的煙,看了一眼李亞子,還是忍住了,“你是學美術的,去書畫院怎么樣?”
“書畫院?”這是她連想都不敢想的。做專業(yè)畫家,聽說在那里還有機會出去深造。
“對,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來安排?!敝茆x往前探了探身子,突然握緊了李亞子的雙手。她被嚇一跳,詫異地看著那雙手,它們讓她感到無比沮喪。
有什么東西敲打在窗玻璃上,啪啪作響,外面的風越來越大。
手機響起,周曉涵扔下裁紙刀跑去接了,氣喘吁吁地問:“你什么情況?”
“剛才來了一輛,剛走?!彼蝹フf。
“今天生意不錯。”
“是啊,終于來車了?!?/p>
“是不是我媽做了什么?”周曉涵又問。
“你媽媽,她倒沒做什么,她也是為了你好吧?!?/p>
“為我好?算了吧,她讓我怎么樣,我就得怎么樣。再也不想聽她的了?!?/p>
“你也別總跟她對著干,她說你最近很叛逆,這讓她很難過,我能看出來,她只是想保護你?!?/p>
“保護?我看是控制吧!現(xiàn)在只要她看著我,我就會感覺在她的目光里連氣都透不過來,甚至我會想到,從我一出生直到現(xiàn)在,就沒痛快透過氣。真受夠了?!?/p>
“別這樣想,曉涵,她真的只是為你好,即便對我,她也沒有惡意?!?/p>
“那既然這樣,她能同意我們在一起?”
“只有這個,她堅決不同意?!彼蝹フf。
“看看,她還是這樣,不過無所謂,這次我不會聽她的。我們私奔吧,離開這個城市?!?/p>
“我們能去哪兒?”
“去哪兒都行。”周曉涵聽宋偉說過,那間修車行是他父親留下的,他父親去世后,他父親的徒弟繼續(xù)維持著。宋偉大學畢業(yè)后,本來在上海工作,但他母親的膝蓋壞掉了,他不得不回來。他回來后,他父親的徒弟就回老家開了自己的修車行。每天早上,他都需要把他母親從床上抱到輪椅上,她堅持坐在輪椅上做家務,打掃衛(wèi)生,洗衣做飯。她不讓雇保姆,說如果什么都不能做,還整天讓人當廢物伺候著,那還不如讓她死了算了。中午她會在輪椅上睡一小會兒,下午接著忙碌。晚上臨睡前,宋偉會先搬把椅子放在淋浴下,再把母親從輪椅上抱進浴室,讓她坐在椅子上。她會要求關上門,自己在里面摸索半天,等喊他進去時,她已經(jīng)洗好,穿戴整齊。他再把她抱回床上。
“帶上阿姨一起,我們去上海吧?!敝軙院终f。
“我不知道說什么,只是,我真的做不到和你遠走高飛。我很清楚,在上海,我根本無法給母親提供安穩(wěn)的生活,我更不能拖累你?!彼蝹フf。
“那我們怎么辦?”周曉涵問,她聽到又一輛車開進了他的工作間,她覺得他又要掛電話。
“又來人了?!彼粧炝穗娫?。
這次她把手機向油畫扔去,手機彈回來,掉在地板上。他就是在找借口,一定是媽媽做了什么。媽媽做了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居然退縮了。他們的感情如此不堪一擊嗎?究竟為什么?得去找他,問個清楚。
巨大的油畫和她身上的白裙子都已面目全非。
她找出破洞牛仔褲和白色襯衣?lián)Q上,把襯衣的前襟壓在腰里,然后跑進衛(wèi)生間重新洗漱,扎了馬尾辮,素面朝天,背著那個黑色雙肩包跑去開門——媽媽堵在她面前。
“怎么,你還是要出去?”
“對?!彼f。
“我知道攔不住你,但是,我勸你,還是別去了?!眿寢屨f。
“為什么?”
“今天早上,我跟他通了電話,和他談過了,我跟他說了兩點。第一,你們不適合,他給不了你好的生活,你跟著他只會受委屈。第二,你應該知道,他剛剛通過了公務員考試,我只是告訴他,如果他放棄和你在一起,我可以保證他得到想要的崗位。他猶豫了一下,最后說他需要考慮考慮?!眿寢尶嘈Φ?。
周曉涵看著媽媽,臉色蒼白,雙肩包突然滑下來,掛在她的胳膊上,她說:“他并沒有答應?!?/p>
“可他猶豫了,可以輕易猶豫的愛情,你覺得還可靠嗎?”媽媽說。
過了半天,周曉涵才說:“好吧,既然這樣,我不出去了。只是,您為什么要這樣做?如果真的那么懷疑一切的話,您應該考驗的是您的男人,是您自己的感情,而不是我的,您以為您是誰?真的可以給我一個童話般的生活嗎?”
雙肩包終于落在地上,那里面裝著戶口本。周曉涵和宋偉說好了的,她偷出家里的戶口本,今天一早他們就去登記結婚,中午慶祝兩個人的婚禮。讓她沒想到的是,這一切并沒有逃過媽媽的眼睛。
周曉涵木然轉過身,關上了門。
李亞子和周鈞的婚宴盛大而隆重。她走在周鈞身旁,看著他和對面走過來的每一個人問好、寒暄,她的臉上始終掛著一層笑意,跟著他的節(jié)奏不停地點頭。其間,她看到禿頭滿臉堆著笑容走過來,畢恭畢敬地和周鈞說著什么。李亞子看了一眼窗外。
好像起風了,風越來越大,接著便是黃沙滾滾。李亞子的手放在了腹部,她真想離開這里,她想應該去南方。她不希望她的孩子將來和她一樣,每年都要經(jīng)歷幾次可怕的沙塵暴。突然,滾滾的風沙里出現(xiàn)一個影子,那一襲白衣的影子越來越小……
你怎么啦?李亞子回頭,周鈞走了過來。不知何時,她已經(jīng)離開了她的位置,站在了窗前。
周鈞中午很少回來,李亞子獨自坐在飯桌前,坐了半天,沒吃幾口,最后讓小蘇把飯桌收拾了。她靠在沙發(fā)上打算小憩片刻,但睡不著。她一會兒拿起手機看看,沒過一會兒又拿起手機看看。窗外起風了,她站起來去關上窗戶。她不可能看到,在離她很遠的地方,地平線上突然出現(xiàn)大片的灰黃,翻滾著迫近,也就是一會兒工夫,天地間已混沌一片,整個城市仿佛都在狂風中顫抖。
她打開燈,看了一眼黑乎乎的窗外,又是這種鬼天氣。
她坐回沙發(fā)上繼續(xù)看手機,朋友圈也被沙塵暴席卷。她抬頭看了一眼三樓,突然想起好久沒有看到女兒的動態(tài)了。她找到她的頭像,點開,驚訝地看到一條橫線。她苦笑著把手機扔回沙發(fā)上,再次去看三樓,隱約聽到手機的鈴聲。鈴聲持續(xù)不斷。
她上樓推開了女兒的房門,一陣狂風席卷而來,門被風掀到墻上,發(fā)出巨大的碰撞聲。她頂著風摸著墻壁上的開關,就在那一瞬間,所有的燈突然滅了,一切陷入黑暗中。沒有手機的鈴聲。
但她剛剛分明聽到了鈴聲,一遍又一遍地撥打,那應該是宋偉打來的。她到最后也不確定,那家伙會不會因為她的一句承諾放棄她的女兒。雖然她很希望他那樣做。
“曉涵……周曉涵……”李亞子一邊喊一邊在黑暗里摸爬,沒有回音。風沙讓她站不起來,也睜不開眼睛,她順著一面墻慢慢摸索,摸到衣柜,又摸到了床,床上沒人。她繼續(xù)在地毯上摸索,“曉涵,你在哪兒?”沒有回音。應該是通往露臺的門出了問題,風沙從那里狂瀉而來,她想到應該退回去,找一個避風的地方等著。沙塵暴他們每年都要經(jīng)歷,彼此相熟,沒什么可怕的。但是……“曉涵,周曉涵!”李亞子突然失控,聲嘶力竭地喊道,她仿佛聽見女兒在說:“您應該考驗的,是您的男人,您自己的感情,而不是我的,您以為真的可以給我一個童話般的生活嗎?”
一陣劇痛襲來,就像當年躺在產(chǎn)床上,疼到眩暈的感覺。眼淚唰地流了下來,她無力地坐在風沙里,風把一切不可理喻的東西吹打在她身上。她感覺身體在一寸一寸冰涼、麻木。
不知道過了多久,風漸漸小了,周圍開始亮起來。小蘇跑過來扶起她,她們找遍了整個三樓,找不到周曉涵。最后給周鈞打電話,報警,調監(jiān)控,一處一處排查,終是無果。
晚上,周鈞和李亞子疲憊地坐在一樓客廳的沙發(fā)上。
小蘇上樓去打掃,先找到周曉涵的手機。接著是那條白裙子,再接著,小蘇驚叫起來:“李主席,李主席……”
客廳里的李亞子和周鈞對視一眼,慌慌張張跑上樓,看到小蘇呆立在那幅巨大的油畫前。油畫里,一身白裙子的畫中人身后,草地上突兀地出現(xiàn)一條河,偏左下寬,越往右上越窄,蜿蜒曲折,一直流到畫框外。扎著馬尾、穿著白襯衣和破洞牛仔褲、背著黑色雙肩包的另一個畫中人站在河對岸,安靜地看著他們。
李亞子突然感到頭暈目眩,她看到油畫里草地的盡頭,奇怪的線條和色塊正在構成一個仿佛在急速奔跑的世界。